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30章 第五節

星期一我又開始了緊張的採購,尋找適合時裝店的貨品。他們為我安排了拜訪莫拉塔大街的一家帽子店,離達席爾瓦的辦公室幾步之遙。所以我有了很好的藉口去看看他,跟他打個招呼,順便查看一下有什麼人在他那裡出人。 但是我只見到了那位態度不太好的年輕女祕書,我還記得她的名字:貝阿特麗絲·奧利維拉。 “達席爾瓦先生出差了。”她簡單地說。 跟我上次來一樣,她根本沒有對我和顏悅色的意思,不過也許這是唯一能跟她單獨相處的機會,我不想白白失去。從她冷淡的態度和寡言少語的性格來看,似乎很難從她嘴裡掏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但是目前還沒有更好的渠道,所以我決定一試。 “哦,那太不巧了。我還想找他諮詢些那天他給我看的布料的問題呢。那些布料還在他的辦公室嗎?”我問。想到有可能趁馬努埃爾不在的時候進到他的辦公室,我的心跳就加快了。但是她的回答像一盆冷水,馬上就把我這一點兒還沒有成型的幻想澆滅。

“不在,送回倉庫了。” 我的腦子飛快地運轉若。第一次嘗試失敗了。好吧,得想別的辦法繼續試探。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在這兒坐一會兒。整個上午我一直都站著,看各種各樣的帽子,我想我需要稍微休息一下。” 我沒有給她時間回答,在她張開嘴之前,就已經跌坐在一把軟椅上,裝出稍稍有些誇張的疲憊。我們之間出現了一陣沉默,她繼續拿著鉛筆瀏覽一份文件,時不時在上面做一些記號或筆記。 “來根煙嗎?”幾分鐘以後我問道。雖然我其實不太抽煙,但是經常會隨身攜帶煙盒,就是為了應付像現在這樣的場合。 “不用了,謝謝。”她頭也沒抬地說。我給自己點上煙,她繼續工作。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兒。 “是您負責幫我蒐集供應商資料、約見客戶,並準備那兩個文件夾裡的所有資料的吧?”

她終於抬頭看了我一眼。 “是的,是我。” “真的非常感謝您的出色工作,您都不知道這些對我有多麼有用。” 她隨口說了聲謝謝,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她的工作上去了。 “達席爾瓦先生當然不會缺少生意夥伴。”我繼續說,“跟那麼多不同的公司有商業關係真是太棒了,尤其是跟那麼多外國公司。相比而言,西班牙現在的狀況真是糟透了。” “這一點兒也不奇怪。”她嘟嚷著說。 “對不起,您說什麼?” “我說西班牙的死氣沉沉一點兒也不奇怪,看看是誰在當權就知道了。”她含糊其辭地說,目光還是集中在手頭的文件上。 一陣狂喜電光火石般掠過心頭,這位勤勉的女祕書對政治感興趣,我得試著把話題引向那個方面。

“那當然了。”我一邊回答,一邊緩緩地掐滅煙頭,“這個人居然認為所有的女人都應該待在家裡做飯生孩子,還能指望他管好整個國家嗎?” “而且監獄裡塞滿了人,對戰敗的一方沒有一丁點兒仁慈。”她擲地有聲地補充道。 “沒錯,看上去是這樣。”對話轉向了一個始料未及的方向,我必須萬分小心地應答,以贏得她的信任,把她引到我的話題上去。 “您了解西班牙嗎,貝阿特麗絲?” 我注意到她有些驚訝於我竟然知道她的名字,終於放下鉛筆來看著“我從來沒去過,但是知道那裡正發生些什麼。有一些朋友跟我講過。不過我想很可能您並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您屬於另一個世界。” 我站起來,走近她的桌子,近乎厚顏無恥地坐到了桌子邊緣。在近距離的注視下,我發現她雖然穿著可能是幾年前花幾塊錢請哪位鄰居做的廉價套裝,眼鏡後面卻忽閃著一雙睿智的眼睛,那努力敬業的工作態度中還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堅韌不拔。

貝阿特麗絲·奧利維拉和我,並非如此不同。我們出身相似,同樣勤奮地工作,卑微又努力向上。兩條人生軌跡從相近的地方出發,在某個時刻卻分道揚鑣。時間讓她變成了一個謹小慎微的職員,而給了我一個完全虛假的現實。然而,也許我們之間的共同之處要比區別更真實:雖然我住在豪華酒店,而她住在貧民社區中一棟漏雨的房子裡,但是我們都知道,活著就要拼搏,不能讓悲慘的命運把我們拖人泥淖。 “我認識很多人,貝阿特麗絲,認識很多不同的人。”我放低了聲音,“現在我的確在跟一些有權有勢的人交往,但那隻不過是我的職業要求,是突如其來的命運和特殊的環境把我推到了他們身邊。但是我知道冬天忍飢挨餓的滋味,知道日復一日以菜豆飯飽腹的生活。我也曾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只為了掙點可憐的糊口錢。而且,如果您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您,我也不喜歡他們正在強加給我們的這個新西班牙。您現在要來根煙嗎?”

她沒有回答,但是伸出手拿了一根。我先替她點上,然後給自己點上。 “葡萄牙的情況怎麼樣?”我問。 “也很糟糕。”她吐了一口煙回答道,“也許薩拉查的新政權沒有佛朗哥在西班牙的政權那麼壓制一切,但是我們同樣在忍受獨裁,同樣缺乏自由。” “但至少看起來你們會在歐洲戰爭中保持中立。”我試圖把話題拉近目標,“但是現在西班牙的形勢卻很不明朗。” “薩拉查跟英國人和德國人都有協議,一種奇怪的平衡。英國人向來都是葡萄牙人的朋友,所以很奇怪我們的政府競會對德國人那麼慷慨,給他們特權讓他們開釆礦山,還有其他很多好處。” “不過,這在時局下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不是嗎?局勢越動盪,事情就越微妙複雜。說實話,我不太懂國際政治,但是我想這裡頭一定有利益關係在作怪。”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漫不經心,似乎我對這類事情滿不在乎,談話進行到現在已經到了信任的分界點,出言應該更謹慎一些,“在生意場上不也是這樣嗎?”我補充道,“遠的不說,那天我跟達席爾瓦先生一起在辦公室的時候,您不是還告訴他有德國人來找他嘛。”

“沒錯,不過那是另外一件事了。”她顯得極為不快,看上去似乎不打算對此多說什麼。 “另一天晚上達席爾瓦先生在埃斯托里爾賭場請我吃晚飯,他認識那麼多人,真讓我驚訝。他跟英國人、美國人和德國人都同樣熱情地打招呼,當然還有很多歐洲其他國家的人。我從來沒見過誰能跟所有這些人都保持著這麼好的關係。” 她的臉微微扭曲了一下,又露出很不愉快的神色。即便這樣,她也沒有說什麼。我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免得這場交談就此不了了之。 “我覺得那些猶太人很可憐,不得不離開自己的家園,放棄了生意,逃離這場戰爭。” “您覺得埃斯托里爾賭場的那些猶太人可憐?”她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充滿嘲諷的微笑,“我一點兒也不覺得。他們只不過是在享受超長的奢華假期而已。真正可憐的是那些不幸的窮人,用紙箱帶著一點兒寒酸的行李整天在領事館門口或者在售票口排隊,就為了能獲得一張去往美國的簽證和船票,但也許他們永遠也得不到;還有無數個在廉價公寓裡暫時棲身的家庭,每天去慈善食堂填飽肚子,還有那些可憐的女孩子,在角落裡出賣自己的肉體,只為了換得幾塊錢,老人們坐在咖啡廳裡消磨時光,面前的髒杯子空了幾個小時都捨不得再添上,最後被服務生趕到街上去為其他人騰出位置。這些人,他們才讓我覺得可憐。而那些每天晚上都在賭場裡揮金如土的人們,我一點兒也不同情他們。”

她說的那些話確實很感人,但我不能因此就轉移注意力,我們的談話正在朝合適的方向發展,我必須努力讓它不再偏離,而且有意識地繼續往前推進。 “您說得對,對於那些窮人來說,情況更加悲慘。此外,他們看到這麼多德國人肆意妄為,一定會覺得更加痛苦。” “我想是的……” “尤其是,他們一定很難接受在自己投奔的這個國家,政府也對第三帝國如此縱容。” “沒錯,我想……” “更有甚者,還有一些葡萄牙企業家正在藉機大發橫財,為了巨額利潤跟納粹做交易……” 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我的語調緊張而低沉,壓低了聲音,整個人向她靠近。我們四目相對,誰也無法移開視線。 “您到底是什麼人?”最後她終於說,聲音幾乎低不可聞。她整個人都向後仰著,後背靠在座椅上,似乎想要盡量離我遠一些。她的聲音充滿了不安和恐懼,但視線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的眼睛。

“我只是一個時裝師。”我低聲說,“跟您一樣的勞動婦女,跟您一樣對我們周圍正在發生的事情感到擔憂。” 我注意到她嚥口水的時候喉嚨是如此緊張。接著我又問了她兩個問題,緩緩地,幾乎一字一頓。 “達席爾瓦跟德國人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貝阿特麗絲?他們到底有什麼勾當?” 她再次咽了下口水,艱難得似乎在生吞一隻大象。 “我什麼也不知道。”最後她小聲說。 門口傳來了一個急促的聲音: “下次記得提醒我再也不要去聖胡里安大街上那家餐廳吃飯了,給我們上菜花了一個多小時!在馬努埃爾先生回來之前我還有那麼多東西要準備!啊,對不起,阿格瑞克小姐,我不知道您在這裡……” “我正打算走呢。”我假裝不介意地說,然後就開始收拾包。 “我來是想給達席爾瓦先生一個驚喜,但是奧利維拉小姐告訴我說他出差了。沒關係,我改天再來。”

“您的煙別忘了。”我聽到身後的聲音說。 貝阿特麗絲·奧利維拉的聲音還帶著一絲顫抖。當她伸出胳膊把煙盒遞給我的時候,我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 “好好考慮一下。” 我沒有坐電梯,而是選擇了走樓梯下去,一邊走一邊回憶著整個場景。也許如此倉促地暴露身份有點太冒險了,但是那個女祕書的態度讓我覺得她一定知道些什麼,而她不告訴我完全是因為不信任,而並非對上司的忠誠。達席爾瓦和他的秘書,他們的想法並不一致,而我幾乎可以肯定她永遠也不會向他提及這次奇怪的拜訪,更別說告訴他我們的談話內容了。當他開始同時與天使和魔鬼交往的時候,不但有一個冒牌的摩洛哥女人來刺探情報,還有一個蠢蠢欲動的左派分子潛伏在自家的後院裡。我必須得想方設法跟她單獨見面。但是怎麼見,在哪兒見,什麼時候見,我一點兒主意都沒有。

星期二早上開始下雨,而我依然重複著最近幾天的活動,扮演著大客戶的角色,任喬恩把我帶到一個又一個目的地。這次是一個郊區的工廠。三個小時以後,喬恩來工廠門口接我。 “喬恩,麻煩你,我們去趟巴依科薩。” “如果您想去找馬努埃爾先生,他還沒有回來呢。” 太好了,我心裡想。我本來就不想見達席爾瓦,而是想看看有沒有機會再次跟貝阿特麗絲·奧利維拉單獨接觸。 “沒關係。他的秘書可以接待我,我只是有些關於訂單的事情需要諮詢一下。” 我想那個年紀大的秘書一定又像昨天一樣出去吃飯了,而她那節儉的年輕同伴還在那裡繼續工作。但是上天好像偏偏要跟我開玩笑,我到那兒看到的場景恰恰相反。那位年長的秘書坐在座位上,鼻尖上架著眼鏡正在核對一份文件。而年輕秘書連影子都沒見著。 “下午好,索莫薩女士。今天怎麼只留您一個人了?” “馬努埃爾先生出差還沒回來,奧利維拉小姐今天沒來上班。有什麼我可以幫您的嗎,阿格瑞克小姐?” 我立即感到一陣失望,夾雜著幾分警覺,但是我極力掩飾著。 “她沒有身體不適吧?”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哦,當然,沒什麼要緊的。今天早上她弟弟跑來告訴我說她有點兒不舒服,發燒了。但是我相信明天她就會回來上班的。” 我猶豫了幾秒鐘。快,希拉,快好好想想,趕快作出反應,問她住在哪兒,試著找到她。我在心裡對自己說。 “也許,如果您能給我她家的地址,我可以叫人給她送一束花過去。她幫了我很多忙,幫我約見了所有的供應商。” 雖然很善於掩飾,但是這位老秘書的臉上禁不住浮現出和藹的微笑。 “您不用擔心她,小姐。我覺得沒這個必要,真的。我們這兒並不習慣給某天請假的人送花。我想不過是場小感冒或者其他無關緊要的小毛病。您有什麼事,看看我能不能幫您……” “我丟了一副手套。”我急中生智,“我想也許是昨天忘在這裡了。” “今天早上我來的時候沒看到有手套,不過也許早上來打掃衛生的保洁員撿到了,您別擔心,我會問她們的。” 貝阿特麗絲·奧利維拉的缺席讓我的情緒一落千丈,就像我再次來到奧羅大街時外面的天氣一樣,陰雲密布,狂風陣陣,悶熱煩躁。而且,我也失去了胃口,就在附近的尼古拉咖啡館喝了一杯茶,吃了一塊蛋糕,繼續上路了。當天下午那位高效的秘書為我預約了同一個巴西特產進口商見面,她認為也許富有異國風情的熱帶禽類的羽毛可以為我的作品增添一絲情趣。她是對的。真希望她在另一件事情上也能幫到我。 整個下午天氣都沒有好轉,我的心情也沒有好轉。在回埃斯托里爾的路上,我清點了一下從到達那天開始到現在為止的收穫,但是得到的結果卻是災難性的。喬恩最初的那些評論成了這麼多天來唯一有用的一點兒信息,而到後來他提供給我的就只有一遍一遍地重複那些說過的內容,完全是一個在主人面前越來越不受重視的無聊老人不知疲倦的絮叨。至於希爾加斯的妻子提到的達席爾瓦跟一些德國人的私人會晤,他一句也沒有談到過。而我直覺能成為唯一消息來源的人,卻假裝生病,像水從手指縫裡漏掉一樣消失了。這一切,再加上與馬庫斯那令人心碎的重逢,這趟葡萄牙之行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都失敗透頂。當然,除了我的顧客們,因為等我回去的時候,她們會發現一個真正的寶庫,裝滿了在物資匱乏、還在使用配給本的馬德里想都不敢想的各種珍奇布料。想到前景一片黑暗,我在酒店的餐廳簡單吃了幾口晚餐,就決定早早撤退跟所有的夜晚一樣,值班的服務員已經把屋子收拾得乾淨整潔,為客人上床睡覺做好了一切準備:窗簾拉上了,床頭櫃上幽暗的燈已經點亮,床也鋪好了,被子的一角細緻地折起。也許這些剛剛熨燙完、柔軟的瑞士棉床品是這一天中唯一令人髙興的東西,它們可以幫我失去意識,至少在幾個小時內忘記這種挫敗感。這一天結束了,一無所獲。正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吹進來一股冷風。我光著腳走近陽台,掀開窗簾,發現窗戶還開著。一定是服務員忘記關窗戶了,我一邊想一邊關上了窗。然後坐在床上,關上燈,一點兒看書的慾望都沒有。當我在被子裡伸開腿準備躺下的時候,突然感覺左腳碰到了什麼奇怪的東西,似乎很輕。我摀住嘴不讓自己發出驚恐的叫聲,試圖伸手打開床頭的開關,卻不小心把燈碰到了地上。我手忙腳亂地把燈撿起來,不顧燈罩還扭曲著,再次摸索著去找開關,等到終於把燈點亮,我一下子把整床被子都掀開了。我的腳碰到的那個該死的黑色布包裹到底是什麼東西?我沒敢直接觸摸它,而是用目光細細地審視了幾遍。它看上去像一張面紗,做彌撒用的黑色面紗。我用兩根手指輕輕地把它捏起來,那捲布包裹打開了,從裡面掉出來一張像明信片一樣的東西。我捏著一角小心翼翼地把它撿起來,好像生怕稍一用力就會把它捏碎。我把它湊近床頭燈,發現明信片的正面是一座教堂,還有一個聖母像,下面印著兩行字:“聖多明戈教堂。請參加我們光榮的法蒂瑪聖母的九日祭。”在反面有一行鉛筆字,我不認識的筆跡:“星期三,下午六點。”左半邊,倒數第十沒有簽名,但是並不需要簽名,我知道是誰。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沒有去達席爾瓦的辦公室,雖然當天安排的見面就在那附近。 “今天傍晚晚點來接我,喬恩。七點半的時候來羅秀車站對面,我要先去一趟教堂,今天是我父親的忌日。” 這位老司機接受了我的命令,垂下眼睛做出了一個深表悲痛的表情。我心裡感到一陣內疚的刺痛,因為自己如此輕描淡寫就結束了岡薩羅·阿爾瓦拉多的生命。但是已經沒有時間猶疑了,我一邊想一邊用黑色的面紗包住頭,現在已經是五點三刻,九日祭馬上就要開始了。聖多明戈教堂就在羅秀廣場,幾乎是在正中間。到達的時候,一看到那刷著白色石灰的石徹外牆,我就想起了母親。我參加的最近幾次宗教活動還是跟她一起在得土安,陪著她去廣場上那座小小的教堂。相比之下,聖多明戈教堂要壯觀得多,巨大的灰色石柱一直延伸到漆成黑色的天花板。裡面人很多,有一些男人,更多的是女人,他們都是忠實的教徒,趕來參加聖母的九日祭,並念誦《玫瑰經》。 我雙手合十,低著頭,邁著遲緩的步子,從左邊的走廊進去,一邊假裝虔誠狀,一邊偷眼數著座位的排數。到第十排的時候我透過眼前的面紗,發現了一個穿著黑衣服的人影坐在第一個座位上。裙子、黑色的上衣、粗糧的羊毛長筒襪,那是里斯本大多數窮人婦女的典型裝束。她沒有戴面紗,而是係了一條巨大的圍巾,包住了頭,根本看不到臉部。她旁邊還有空位,但是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直到發現一隻白晳的手謹慎地從裙子褶皺中伸出來,輕輕地放在她身邊的空位上。好像在跟我說,您坐這兒吧!我立刻遵從了。 教民們陸續佔據了空著的座位,唱詩班的侍童正在祭壇上忙亂,教堂裡的竊竊私語聲匯聚在一起,像潮水一樣嗡嗡地響。我們倆一直保持著沉默,雖然我偷眼看過幾次,但是她的圍巾讓我沒有辦法看清這位黑衣女人的面容。不管怎麼說,我也需要看清,因為我確信那就是她。我決定小聲地打破我們之間的沉寂。 “非常感謝您讓我來,貝阿特麗絲。您什麼都不用害怕,在里斯本誰也不會知道我們之間的談話。” 她還是遲疑了一會兒才說話,而且說話的時候目光一直集中在手中的經文上,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您為英國人工作,對嗎?”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我不太確定這對您有沒有用,因為我所知很有限。我只知道達席爾瓦正在跟德國人做什麼交易,跟貝利亞的幾座礦藏有關係,那是葡萄牙內地的一個地方。他以前從來沒有在那兒有過生意。這都是最近的事兒,也就幾個月吧。現在他幾乎每星期都要去一趟。” “是什麼礦產?” “他們管它叫'狼的口水'。德國人要求獲得專屬權,要求他斷絕跟英國人的一切關係。此外,還要求他聯繫附近礦山的所有者們,說服他們也不要和英國人來往。” 神父從一個側門走上了祭壇,因為距離太遙遠,在我眼中就成了一個小點。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我們也不例外。 “那些德國人都是誰?”我在面紗後面低聲問。 “只有那個威斯到我們的辦公室來過三次。他從來不電話交談,認為這樣很容易走漏消息。我知道在辦公室之外他還見過另一個人,叫沃爾特斯。這個星期還有幾個人會從西班牙過來。他們所有人明天晚上都將去他的鄉間別墅晚餐:馬努埃爾先生,那些德國人,還有貝利亞那幾個臨近礦山的礦主。他們將在那裡完成交易。他已經跟那些礦主談了好幾個星期了,就為了讓他們答應只把產品賣給德國人。所有人都會帶著夫人去,他也希望能好好招待她們,我知道這個是因為他讓我訂了一些花和巧克力給她們。” 神父釣話說完了,大家全都坐了下來,教堂裡一片衣服的摩擦聲、嘆息聲和破舊的木頭凳子吱吱嘎嘎的響聲。 “他也曾替告過我們,”她又垂下頭,接著說,“如果換到幾個英國人的電話,不要轉給他,雖然之前他們的關係非常好。今天早上他在倉庫的地下室秘密會見了兩個男人,這兩人以前坐過牢,也給他當過保鏢,因為他曾參與過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只聽到了他們談話的最後幾句,他要求他們監視那幾個英國人,在必要的時候,可以讓他們消失。” “什麼叫'讓他們消失'?” “就是擺脫他們吧,我猜想。” “怎麼擺脫?” “您自己想吧。” 周圍的教民們又都站了起來,我們也站了起來。大家開始熱情高漲地哼唱一首歌,而我卻感覺到熱血一下子湧上了太陽穴。 “你知道那些英國人的名字嗎?” “我都寫下來了。” 她默默地遞給我一張對折的紙,我緊緊地握在手裡。 “別的我什麼也不知道了,我向您保證。” “如果您得知了什麼別的信息,麻煩您再找人通知我。”說著,我想起了自己房間那敞開的陽台窗戶。 “我會的。不過麻煩您千萬不要把我洩露出來。還有,請您別再出現在我們的辦公室裡了。” 我還沒有來得及答應,她就站起來走了,黑色的影子像一隻悲傷的烏鴉。我又在那裡待了很久,躲在巨大的石柱中間,沉浸在走調的讚美詩裡,還有應答祈禱的嗡嗡聲中。當我終於從巨大的震撼中清醒過來後,展開手中的紙,發現我的恐懼並非毫無依據。貝阿特麗絲遞給我的紙條上有五個名字,第四個就是馬庫斯·洛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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