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29章 第四節

達席爾瓦的辦公室在奧羅大街的中間,這裡是連接羅秀大街跟巴依科薩商業廣場的黃金地段。樓的外表很秀氣,並不十分惹眼,但是周圍瀰漫著濃濃的商業氛圍,到處充斥著貨幣、交易和活躍的貿易。銀行,慈善機構,寫字樓,穿著高級西服的男士,急匆匆的職員,以及奔波忙碌的跑腿們構成了一幅忙忙碌碌的景象。 從賓利車裡下來的時候,迎接我的正是我跟達席爾瓦初次見面時打斷我們談話的那個瘦瘦的小伙子。還是那麼沉默寡言且殷勤有加,這次他跟我握了握手,簡單地自我介紹了一下,說自己叫胡安金·坎博阿,隨即恭恭敬敬地把我帶到了電梯口。開始我以為他們公司的辦公室都集中在某一層,但是很快就發現,原來整棟大樓都屬於他們。坎博阿直接把我帶到了二層。

“馬努埃爾先生馬上就來見您。”他說完就離開了。 我所在的前廳牆壁上貼著鋥亮的木板,看上去像剛剛打過蠟。六把皮質扶手椅構成了等候區。稍微裡面一點兒,就在雙開門旁邊,達席爾瓦的辦公室外面,有兩張桌子,一張有人,一張空著。第一張桌子邊有…個年近半百的女祕書在工作。從她對我莊重而正式的問候,還有在一個厚厚的本子上記錄著什麼的那份認真,可以判斷出她是一位既高效又謹慎的職員,這幾乎是每個老闆夢寐以求的美德。沒過兩分鐘她的同事就出現了,比她年輕許多,從達席爾瓦的辦公室走出來,還陪著一位長相平庸的男士,很可能是某位客戶或是生意上的伙伴。 “小姐,達席爾瓦先生正在等您。”她送走了那位男士,轉向我,用不太愉快的語調宣布。我假裝沒有太注意她,但我只需要瞟一眼,就能大概了解她的情況了。年齡跟我差不多,相差一歲以內,戴著近視眼鏡,淺色頭髮,白晳的皮膚,雖然穿的衣服稍顯寒酸,但能看出來是精心打扮過的。不過我沒有時間觀察得更細了,因為這時候馬努埃爾·達席爾瓦親自到前廳來接我了。

“您能來這裡我真的很髙興,艾瑞斯。”他用流利的西班牙語說。我報之以微笑,並按照計算好的時間慢慢地伸出手去,以便他有時間觀察我,並決定是否值得向我投注更多的注意力。從他的反應來看,我想答案是肯定的。為了這個答案我費盡了心機,儘管只是一次商務會面。我穿了一條銀色的兩片式鉛筆裙,合身的外套,為了彌補顏色的素淨,還在領子上別了一朵白色的花。這身打扮換來了他掩飾不住的欣賞目光和一個殷勤的微笑。 “請進。今天早上我已經帶來了所有要給您看的東西。” 在他寬敞的辦公室一角,一張巨大的世界地圖下面,堆放著一些布料。絲綢。天然絲綢。閃閃發亮、光潔純正、閃耀著飽滿光澤的各色布料,精美絕倫。只要用手指輕輕地觸摸一下,我就能想見用它們做成的禮服將會有多麼美麗的裙擺。

“這些還令您滿意嗎?” 馬努埃爾·達席爾瓦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有那麼一瞬間,甚至幾分鐘,我忘記了他的存在,忘記了他的世界。看到這些美麗的布料,觸摸到它們柔軟的質地並想像出成品時的那種滿足感,讓我暫時遠離了現實。幸運的是,我不需要說任何違心的話來讚美他為我提供的這些物品,完全是發自內心的。 “超乎我的想像,太美了。” “那我建議您能帶走多少就帶走多少,因為我擔心這批貨很快就不在我手上了。” “需求量這麼大?” “我們估計是的。不過當然不是用於時裝。” “那用來幹什麼?”我驚訝地問。 “用於在如今這種時候更急迫的其他需求,戰爭。” “戰爭?”我重複著他的話,假裝難以置信。我知道在其他國家已經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希爾加斯早在丹吉爾就跟我說過這個。

“他們用絲綢製作降落傘,用來保護火藥,甚至用來保護自行車輪胎。” 我假裝失笑。 “這簡直是暴殄天物!一個降落傘需要的絲綢可以做十件晚禮服!” “沒錯,但是現在時局不好。那些參戰的國家很快就要不惜一切代價購買它們了。” “那您呢,馬努埃爾,您會把這些稀世珍寶賣給誰?德國人還是英國人?”我充滿嘲諷地問他,似乎還沒把他的話當真。我自己也為自己的厚臉皮感到驚訝。但是他卻接著我的玩笑說: “我們葡萄牙人跟英國人有傳統的商業聯盟,但是在現在這種混亂的局勢下,誰知道呢……”他用一陣哈哈大笑結束了那令人不安的回答,沒有給我回味的時間,就把話題轉移到了更實際的問題上,“這裡有一個文件夾,裡面裝著所有關於這些布料的情況:描述、質地、價錢,反正就是那些最常見的東西。”他一邊說一邊走近辦公桌,“您可以把它帶回酒店,找時間慢慢看,等您決定了對哪些布料感興趣,只要填一個訂購單,我就會負責把它們直接發往馬德里,不出一個星期您就能收到了。您收到貨以後在那邊付款,這一點不用擔心。還有別忘了,每一件的價格都會給您打個八折,就當我盡地主之誼吧。”

“可是……” “還有,”他打斷我,“這裡還有另外一個文件夾,裡面是當地其他一些供貨商的詳細資料,都是您有可能感興趣的商品。紡線、金銀絲帶、鈕扣、皮革……我已經擅自做主幫您跟他們約了見面的時間,時間已經安排好了,在這個表格里。您看,今天下午索阿雷斯兄弟會等著跟您見面,他們有整個葡萄牙最好的絲線;明天,星期五上午,巴爾博薩商店會接待您,那裡生產非洲象牙做的鈕扣。星期六上午我幫您約了跟皮革老闆阿爾梅達見面。之後一直到星期一沒有安排什麼事。但是您得做好準備,下星期您的時間又要被各種約見排得滿滿的了。” 我研究著排得密密麻麻的紙,掩飾著對這份出色高效工作的欣賞。 “除了星期日,我看明天下午您也為我安排了休息。”我說著,沒有從那張紙上抬起目光。

“恐怕您弄錯了。” “沒有。計劃表上這裡是空的,您看。” “沒錯,上面是空的,那是因為我要求秘書把這半天空了出來,我已經為它安排上活動了。明天晚上您願意跟我共進晚餐嗎?” 我從他手裡接過第二個文件夾,沒有回答,而是拖延了一會兒時間,假裝在瀏覽裡面的內容:上面有名字、資料和一些數字。我裝作饒有興致地研究著它們,雖然事實上我只是用目光掃過,根本沒有註意其中的任何一個。 “好吧,我接受。”我讓他等了漫長的幾秒鐘,然後回答道,“但是您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當然,只要我能辦到。” “好吧,我的條件是,只要您向我保證,沒有哪個士兵會背著這些珍貴的布料跳下飛機,我就跟您共進晚餐。”

他被我逗樂了,我又一次發現他的笑容真的很迷人。陽剛,有力,又優雅。我想起了希爾加斯太太的話:馬努埃爾·達席爾瓦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就在這一閃念間,馬庫斯·洛根的影子像流星一樣從心頭掠過。 “我盡量,您放心吧。不過您也知道,生意這種事……”他聳了聳肩,嘴角浮上一絲諷刺的笑意。 屋裡突然響起一陣鈴聲,打斷了他的話。聲音來自他的辦公桌,一個灰色的儀器不停地閃著綠光。 “對不起,稍等一下。”他看上去一下子恢復了嚴肅,然後摁下了一個按鈕,年輕秘書扭曲了的聲。音從那個儀器中傳出來。 “赫爾·威斯在等您,他說有緊急的事情。” “帶他去會議室。”他冷冷地回答。他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那個有魅力的男人被冷酷無情的商人吞噬了。或者恰恰相反。我對他還不夠了解,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馬努埃爾·達席爾瓦。

他轉過身來看著我,努力想恢復和顏悅色,但是沒有成功。 “真不好意思,我手頭的事太多了。” “不不,是我該請求您的原諒,不該佔用您這麼多時間……” 他沒有讓我說完,雖然努力掩飾,但是明顯能感覺出他已經沒有更多耐心了。他向我伸出了手。 “明天晚上八點我來接您,您意下如何?” “好極了。” 告別儀式非常簡單迅速,現在不是打情罵俏的時機。那些玩笑和閒談已經結束了,得另找時機撿起來。他陪我到門口,我離開前廳的時候用目光尋找那位赫爾·威斯,但是沒有找到。屋裡只有兩個女祕書,一個在埋頭打字,另一個正在往信封裡裝信。她們倆跟我告別的時候態度並不一致,不過我也沒太在意,因為我腦子裡有更緊急的事情。

我從馬德里帶來了一個繪畫本,打算把所有我認為有價值的信息都畫在上面。那天晚上我開始在紙上寫下到目前為止的所見所聞。我努力把積累的這些信息整理得井井有條,然後儘可能地壓縮。 “達席爾瓦開玩笑說可能跟德國人有生意,真實度不可知。他預測布料有軍事需求。個性隨環境而變。確認跟德國人赫爾·威斯有關係。德國人不通知即出現要求緊急會面。達席爾瓦很緊張,避免赫爾·威斯被人看見。” 然後我畫了幾幅草圖,雖然這些圖樣永遠不會被做成真的衣服,然後用鉛筆在周圍畫上一圈針腳。我想把長橫線和短橫線之間的差距縮到最小,不過這對我來說沒什麼問題,早就練得十分嫻熟了。當所有的信息都畫上去以後,我到浴室把手寫稿付之一炬,倒進馬桶,放水沖走。然後把繪畫本放在衣櫃裡,既不故意遮擋,也不特別顯眼。如果有人故意翻動我的東西,也絕不會懷疑我的意圖是把它藏起來。

一旦有事可做,時間就過得飛快。我又坐著喬恩的車沿著埃斯托里爾和里斯本之間的沿海公路來回了好幾趟,選購了十多種最好的絲線,還有各種形狀、各種大小的精緻鈕扣。得益於達席爾瓦的推薦,我在所到之處受到了熱情的接待,彷彿是最尊貴的客人。全心全意的陪同、靈活的付款方式、價格折扣,還有盛情款待。不知不覺中就到了跟他一起吃晚飯的時刻。 這次相見又像前兩次一樣,長時間的互相凝望,令人神魂顛倒的微笑,還有越來越直接的調情。雖然我是有意為之,並且表現出完美的演技,但不可否認,是馬努埃爾,達席爾瓦本人用他的態度為我掃清了障礙。他再次讓我感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能引起他注意的女人,而我,再次表現得像是早已習慣了成為英俊多金的男人們爭相寵愛的對象。但事實上我不是。所以我必須得加倍小心。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被一時的感情衝動左右,這一切只是工作,純粹出於無奈。在這樣的情境下我很容易放鬆警惕,享受這個男人的奉承,享受這個時刻。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須保持頭腦清醒,必須遠離那毒藥一般的情感。 “我在溫德巴爾訂了位置。那裡有一個非常美妙的樂隊,離賭場也就—步之遙。” 我們走在棕櫚樹下,夜幕還未完全降臨,一盞盞路燈好像紫色夜空上的點點銀色星光。達席爾瓦又成了那個富有魅力的男人:風趣、迷人,完全不見了得知德國人突然出現在他辦公室裡時的那種緊張。 似乎全世界的人都認識他,從服務生、停車員,到最尊貴的賓客。他又像上次一樣到處打招呼:對男士親熱地拍拍肩膀、握手或者是淺淺地擁抱,對女士則行吻手禮,滿臉微笑地說著誇張的恭維話。他把我介紹給了其中一些人,我把他們的名字一一記在心裡,以便稍後轉化成那些草圖上的密碼。 溫德巴爾的氣氛跟帕克酒店的氣氛差不多,百分之九十都是外國人。我有些不安地註意到兩者唯一的區別就是,在這里德國人不再佔多數,到處都能聽到英語交談。我試圖擺脫這些憂慮,集中精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把腦袋騰空,讓眼睛和耳朵保持高度替覺,這是我唯一應該做的事。當然,還要釋放出所有的魅力。 餐廳總管把我們帶到了達席爾瓦預訂的位置,桌子不大,但是在大廳最好的角落:一個絕佳的地理位置,容易觀察別人,也容易被人觀察到。管弦樂隊正在演奏輕柔的音樂,舞池裡擠滿了翩翩起舞的人們,另一些客人正在吃飯。周圍到處都是交談、問候和哈哈大笑,氣氛非常放鬆,環境宜人。馬努埃爾拒絕了菜單,乾脆利落地點好了兩人份的菜。然後,就好像一整天都在等待這一刻一樣,坐下來準備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 “好吧,艾瑞斯,告訴我,我那些朋友對您如何?” 我添油加醋地給他講了這幾天的收穫,說得很誇張,幽默地評論一些細節,用葡萄牙語模仿他們的嗓音。他被我逗得哈哈大笑,對我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 “那您呢?這星期過得如何?”我問。終於輪到我來傾聽和吸取信息了。如果運氣好,也許能從他嘴裡套出些什麼。 “只要你用第二人稱稱呼我,我就告訴你。” “好吧。馬努埃爾,告訴我,從昨天早上我們見面之後到現在,你一切都好嗎?” 他沒能立即回答我,有人打斷了我們。又是一輪問候和寒暄。如果他不是真心的,至少看上去是。 “這是凡·肯佩爾男爵,一位非常特別的人。”當那位頭髮像獅鬃一樣的老貴族搖搖晃晃地離開我們的桌子時,他說,“好吧,我們剛才說到這幾天我怎麼樣,說到這個,只有四個字能形容:超級無聊。” 我當然知道他在說謊,但還是假裝表示同情。 “雖然忍受著無聊,但是至少你還有環境幽雅宜人的辦公室,有髙效能幹的秘書協助你。” “你說得有道理,我沒什麼可抱怨的。總比在港口當個苦力工人,或者是沒人能給我搭把手強。” “她們都跟了你很久嗎?” “你是說那兩個秘書?年紀大的那個叫艾麗莎·索莫薩,她在這兒已經三十多年了,我父親在的時候她就已經來了,甚至比我進人公司還要早。另一個年輕一點兒的叫貝阿特麗絲·奧利維拉,她是我三年前招聘來的,因為生意越做越大,艾麗莎沒有辦法兼顧一切。雖然貝阿特麗絲看上去不那麼平易近人,但是做事非常有條理,很負責任,而且通曉很多語言。我想也許這些新時代的職業女性不喜歡跟老闆太親熱。”他說著舉了舉杯。 他的這句玩笑話沒有把我逗樂,但是我假裝陪他喝了一口白酒,掩飾了過去。這時候一對男女來到我們桌前。那位女士年紀較大,穿著一條長及腳麵的深紫色山東絲綢裙,閃閃發亮。她的男伴還不及她的肩膀髙。我們的交談再次被打斷,他們說起了法語。他把我介紹給他們,我報以一個甜美的微笑和一句簡單的“榮幸”。 “這是曼海姆夫婦,匈牙利人。”他們走了以後他介紹說。 “他們都是猶太人?”我問。 “是的,有錢的猶太人,等著戰爭結束,或者拿到美國簽證。我們來跳舞吧。” 達席爾瓦是一位很棒的舞者。倫巴、哈瓦那、爵士樂、進行曲,每種曲風都應付自如。我放任自己隨著他的腳步翩翩起舞,這漫長的一天下來,是該放鬆些了,何況剛才伴著龍蝦喝的那兩杯杜爾羅葡萄酒也讓我有了一絲醉意。成雙成對跳舞的人們在柱子和牆壁上的鏡子中反射出無數的人影。屋裡很熱,我閉上了眼睛,兩秒鐘,三秒鐘,也許四秒鐘。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穿著一身近乎完美的禮服,一絲不亂的背頭,兩腿稍稍分開,雙手插兜,嘴裡還叼著一根剛剛點上的煙:馬庫斯·洛根就在那裡,看著我們跳舞。 我得離開他,離他遠遠地,這是我腦子裡閃現的第一個念頭。 “我們回去坐下好嗎?我有點兒累了。” 雖然我試圖從跟馬庫斯相反的那一側離開舞池,但是沒用,因為當我偷眼看他的時候,發現他正朝著與我們相同的方向移動。我在舞池中閃身躲避跳舞的人群,而他則繞過一桌桌吃飯的食客,我們幾乎是平行著朝同一個目的地走去。我注意到自己的腿開始發抖,五月夜晚的悶熱突然讓我覺得受不了。當他走到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停下來跟人打招呼的時候,我抱著僥倖心理想,也許這才是他的目標。但是他隨即就跟人告辭,繼續朝我們靠近,果斷而堅決。我們三個人幾乎同時抵達餐桌旁,馬努埃爾和我在右邊,他在左邊。這時候,我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洛根,老朋友,你最近跑哪兒去了!我們幾百年沒見了!”達席爾瓦看到他的時候驚呼。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親熱地互相拍著背。 “我給你打過無數電話,但是從來沒找到過你。”馬庫斯說。 “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艾瑞斯·阿格瑞克,一位摩洛哥朋友,前幾天剛從馬德里過來。” 我朝他伸出手,努力不讓人看出我的手在顫抖,也不敢正視他的眼睛。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好像在說,是我啊,我在這裡,你說句話啊。 “很髙興認識您。”我的聲音又乾又沙啞,幾乎是飄忽的。 “坐下跟我們喝一杯吧。”馬努埃爾說。 “不了,謝謝,我跟幾個朋友在一起。我只是想來跟你打個招呼,提醒你我們該見一面了。” “近期哪天都行,我向你保證。” “你別食言,咱們可得好好聊聊。”然後,他轉向我,“很高興認識您,呃……”他一邊說一邊朝我微微欠過身來。這次我不得不正視著他。他的臉上已經完全不見了當初我認識他時的那些傷痕,但是表情一點兒也沒變。那棱角分明的面容和五官,深邃的眼睛好像在無聲地問我到底在這個男人身邊幹什麼。 “阿格瑞克。”我終於說出話來,就像從嗓子眼裡蹦出了一塊石頭。 “對,阿格瑞克小姐,不好意思。認識您非常榮幸。希望我們能有機會再見。” 我和馬努埃爾目送他離去。 “這個馬庫斯·洛根是個相當不錯的人。” 我喝了一大口水。我需要潤潤嗓子,因為它幹得像砂紙一樣。 “英國人?”我問。 “對,英國人。我們有過一些生意上的來往。” 我又喝了一口水,掩飾自己的困惑。這麼說他已經不當記者了。馬努埃爾的話把我從沉思中拉了回來。 “這裡太熱了。要不我們去輪盤試試運氣?” 在賭場的大廳裡我再次裝出對奢華的環境毫不在意的樣子。桌子上方用金色的鍊子懸掛著璀燦的水晶吊燈,周圍擠滿了無數賭徒,說著各種各樣的語言,估計囊括了老版歐洲地圖上所有的國家。地上鋪著豪華的地毯,既減少了人來人往的噪音,又讓這個撞大運的場所更加氣派。到處都能聽到籌碼互相撞擊的聲音、輪盤的嗡嗡聲、輪盤內象牙小球瘋狂滾動的清脆響聲,每次下注截止的時候荷官們“截止投注!”的大喊聲。坐在綠色桌布旁一擲千金的賭客很多,但周圍的看客更多。他們都是沒落的貴族,曾經是巴登巴登、蒙特卡羅和多維爾等大賭場的常客,達席爾瓦悄悄地給我解釋。破產的資本家,家道敗落的有錢人,曾經是衣冠楚楚的上層人士,現在卻淪為流氓混混,也有偽裝成君子的真正惡棍。有身著盛裝趾高氣揚自信滿滿的人,男的襯衣衣領和胸口漿得筆挺,女的驕傲地炫耀著全身上下的珠寶。也有一些一看就窮困潦倒的人,畏畏縮縮或者偷偷摸摸地在人群中尋找某位老相識好套取一些賭資,也許還在夢想著一夜暴富。有的人可以把家裡最後一點兒家當押上賭桌,也有人甚至把第二天的早餐都拿來孤注一擲。前者是受純粹的賭癮驅使,放縱自己沉溺於尋歡作樂和貪婪無度,而後者,只剩下赤裸裸的絕望。 我們隨意走動了一會兒,看著這些喧嘩的賭桌。他繼續到處打招呼,跟人交換著簡短親熱的問候。我幾乎不說話,只想離開這裡,把自己關在房間,忘記所有的一切,只希望這該死的一天盡快結束。 “看上去你今天不太想成為百萬富婆。” 我虛弱地笑了笑。 “我太累了。”我說,努力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甜美一些,因為不想讓他感覺到我內心的焦慮。 “要不要我陪你回酒店?” “那太好了。” “稍等一分鐘。”說完他往前走了幾步,伸出胳膊去問候一個剛剛看到的熟人。 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心不在焉,甚至都懶得再看一眼忙忙碌碌的賭場大廳。就在這時,我注意到他像個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向我靠近,默默地從我身後走過,幾乎與我擦肩。就在經過的一剎那,他偷偷抓起我的右手,迅速打開我的手指,往我手裡塞了一樣東西。我假裝沒有任何反應。然後,他一言不發地走了。我裝作全神貫注地看著一張賭桌,急切地摸了摸他放到我手裡的東西:一張折了好幾折的紙。就在馬努埃爾跟他的朋友告別,轉身向我走來的時候,我把它藏進了連衣裙的寬腰帶中。 “我們走吧?” “我想先去趟化妝間。” “好的,我在這兒等你。” 我一邊走一邊在人群中尋找他的踪影,但沒有找到。化妝間沒有人,只有看門的在打盹。我取出紙條,迅速打開。 我留在T的S現在怎麼樣了? S是希拉,T是得土安。馬庫斯問,非洲大地上那個過去的你到哪兒去了?我的眼裡一下子充滿了淚水,趕快打開手包找出手帕,同時徒勞地尋找著這個問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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