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28章 第三節

馬努埃爾·達席爾瓦在酒店的酒吧等我。吧台已經坐滿了人,三五成群,出雙入對,也有一些男士形單影只。一走進入口處的對開大門,我就知道了哪個是他,他也知道了我是誰。 他瘦瘦的,衣著時髦,皮膚微黑,兩鬂有絲絲縷縷的白髮,穿著一件淺色的禮服外套。手指整潔修長,目光深邃,舉止優雅。沒錯,一看就是情場高手。但是除了擅長風月,他身上還有些別的東西。從我們相互問好,他側身請我走進朝向花園的陽台時,我就看出來了。某種讓我一下子警覺起來的東西:機智、精明、堅定、洞察一切。想要欺騙這樣一個男人,光有甜蜜的微笑、媚眼和噘嘴撒嬌的表情是遠遠不夠的。 “您不知道我有多遺憾不能跟您共進晚餐,正如我剛才在電話裡跟您說的那樣,我在幾星期前就約了一個飯局。”他一邊說,一邊很紳士地幫我拉開一把軟椅並扶著椅背。

“您千萬別那麼客氣。”我回答說。坐下來時我裝出疲憊的樣子,身上藏紅花色的連衣裙幾乎拖到地面。我用早就研究好的手勢把長發攏到腦後,披散在裸露的肩頭,然後自然地架起雙腿,露出一隻腳的腳踝、大部分腳麵,還有髙跟鞋尖尖的鞋頭。我注意到他的視線一秒鐘也沒離開過我。 “另外,”我補充道,“這一路過來,我也有點累了,如果能早點兒休息的話也不錯。” 一個服務員在我們旁邊放了一瓶香檳酒和兩個酒杯。陽台外是鬱鬱蔥蔥的花園,種滿了各種綠植。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但還能看到落日的最後一絲餘暉。輕柔的風時刻提醒著人們,海就在不遠處。空氣中有花香,有法國香水的味道,還有海水潮濕的鹹味。酒吧里一位鋼琴師正在演奏輕柔的樂曲,鄰近的桌上傳來各種語言輕柔的交談聲。那一瞬間,不到二十四小時前剛剛離開的那個乾涸而塵土漫天的馬德里,對我而言就像另一個時空的一場噩夢。

“我必須得向您坦白一件事。”當酒杯倒滿的時候,這位主人說道。 “您請講。”我把我的那一杯送到嘴邊。 “您是我認識的第一位摩洛哥女子。這裡現在到處都是外國人,但都是來自歐洲的。” “您從來沒有去過摩洛哥?” “沒有,真遺憾。尤其是如果所有的摩洛哥女子都像您這樣的話,沒去過就真是太遺憾了。” “那是一個非常令人著迷的國家,那裡的人也棒極了。不過恐怕您想在那邊找到很多像我這樣的女人也很難。我不是純正的摩洛哥人,我母親是西班牙人。我不是穆斯林,我的母語也不是阿拉伯語,是西班牙語。但是我很愛摩洛哥。再說,那裡有我的家人、房子和朋友。不過目前我住在馬德里。” 我又喝了一口酒,很慶幸只需要撒一點兒小謊。無恥的謊言已經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但是如果不需過度依賴謊言的話,我還是會感覺更安全些。

“您的西班牙語也說得非常棒。”我說。 “我跟西班牙人的工作交往非常多。事實上,我的父親有一個馬德里老客戶。在戰爭開始之前,當然,我指的是西班牙內戰,我經常去馬德里出差。不過最近其他業務比較多,所以西班牙也去得少了。” “當然了,現在時局不好,生意不好做。” “也不一定。”他帶著一絲諷刺說,“看上去您的生意就很興隆嘛。” 我又報以一個迷人的微笑,心裡暗想不知道那幫該死的傢伙都在他面前說我什麼了。 “看來您的消息非常靈通。” “至少我努力做到這樣。” “好吧,不得不承認,我的生意還不賴。事實上,您也知道,我正是為此而來。” “打算把最好的布料帶回西班牙去,發布新一季的時裝。”

“沒錯,這正是我希望的。據說您那裡有非常美的中國絲綢。” “您想知道事實嗎?”他朝我擠了擠眼睛,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當然了,告訴我吧。”我放低音量,跟他玩起了這個遊戲。 “事實就是,我不知道!”他哈哈大笑,“我根本不知道我們從澳門進口的絲綢到底是什麼樣的。我從來不直接參與這些事情。關於紡織品……” 這時,一個瘦瘦的年輕人悄無聲息地來到我們身邊,小鬍子修得整整齊齊的。他用葡萄牙語說了聲打擾,然後就湊到達席爾瓦左耳邊說了幾句話,但是我聽不清。我假裝專注地欣賞著花園中越來越濃的夜色。白色的圓形路燈剛剛亮起來,鄰近桌上的交談越來越熱烈,優美的琴聲依舊迴盪在平台上。然而在這天堂般的環境裡,我的腦子卻一點兒也沒有放鬆下來,一直密切地關注著這兩個男人之間發生的一切。我猜想這個看似突如其來的打斷是他們事先約好的。如果跟我的見面不太愉快,達席爾瓦就會有藉口立即消失,隨便捏造點兒什麼突發狀況就行。但如果相反,如果他覺得我還值得他多付出些時間,就可以假裝知道了這件事,然後把來人打發走。

幸運的是,他選擇了後一種。 “就像我剛才跟您說的,”年輕男子一離開他就接著說,“我從不直接接觸我們進口的紡織品。我的意思是,我對布料的資料和數量很清楚,但是對於它們的美學價值卻一竅不通,我想那才是您感興趣的方面。” “也許您可以派個下屬來幫我。”我提議說。 “當然,我有一個非常高效的團隊。不過我更願意親自為您效勞。” “我不想讓您太……”我打斷他。 他沒讓我說完。 “能為您效勞我感到非常榮幸。”他一邊說一邊向服務生做了個手勢,示意他為我們添酒,“您預計在這裡待多久?” “大約兩個星期。除了布料,我還想順道去拜訪其他幾個供貨商,或許還有一些時裝店和店鋪。鞋、帽子、內衣、小百貨……我想您也知道,如今在西班牙幾乎找不到什麼像樣的東西。”

“我可以提供所有您需要的供貨商資料,您不用擔心。讓我想想,明天一早我得出去一趟,不過我相信頂多兩天就能回來。咱們約星期四上午見面怎麼樣?” “當然好了,不過我還是不想給您添太多麻煩……” 他從椅背上欠起身來,靠近我,緊緊地盯著我。 “您永遠也不會讓我覺得麻煩。” 那你就等著瞧吧,我心裡想。但是臉上卻裝出一個燦爛的微笑。我們又繼續聊了一會兒無關緊要的小事,十分鐘,也許十五分鐘。等我覺得是時候結束這次見面了,便假裝打了個哈欠,然後連忙故作驚慌地小聲道歉。 “真不好意思。在火車上過夜太令人疲憊了。” “那您趕快去休息吧。”他說著站了起來。 “再說,您不是還跟人約了晚餐嗎?”

“哦,對,還有晚餐,沒錯。”他漫不經心地說,連手錶都沒看一下,“我想他們會等我的。”他又沒精打采地補充道。我想他是在說謊。不過也許是真的。 我們一起走到大廳的入口,一路上他不停地跟人打著招呼,變換起語言來毫不費力,驚人地嫻熟。這兒跟人握握手,那兒親暱地拍拍肩。跟一個像木乃伊一樣形容枯槁、紙片般弱不禁風的老太太親熱地吻頰,向兩個從頭到腳戴著珠寶的闊太太拋個媚眼。 “埃斯托里爾到處都是這些老鸚鵡,曾經家財萬貫,如今卻身無分文。”他在我耳邊低聲說,“但是他們卻緊緊地抓著過去不肯放手,寧可天天就著白麵包沙丁魚都要維持自己那點兒僅存的面子。他們全身上下披金戴銀,甚至連夏天都恨不得穿著貂皮大衣,但是手裡的錢包都快長綠毛了,估計好幾個月都不會有一分錢進出。”

我簡單優雅的服飾跟周圍的環境相得益彰,而他則負責讓周圍的人全都發現這一點。他沒有把我介紹給任何人,也沒有向我介紹他們是誰,只是走在我身邊,跟著我的步伐,就好像在護衛我一樣,殷勤有加地炫耀著。 我跟他走向出口,一邊在腦子裡飛速地對今天的見面成果做了一個評估。馬努埃爾·達席爾瓦跟我打了招呼,邀請我喝了一杯香檳,親自評估我:用他自己的眼睛來判斷我這個從馬德里托關係來找他的人究竟值不值得他親自接待。這關係七拐八彎的,雖然委託人要求他善待我,但是他完全可以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處理方式:一是派其他人來,找一個有能力的下屬殷勤款待我,自己全然逃避這份責任;二是親自接待我。他的時間寶貴,毫無疑問手頭的事情也千頭萬緒。因此他能決定親自處理我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就說明我的任務正朝著有利的方向發展。

“等我一有時間就跟您聯繫。” 他說著伸出手向我告別。 “太感謝您了,達席爾瓦先生。”我說著也向他伸出雙手。不是一隻手,是雙手。 “請叫我馬努埃爾。”他說。我注意到他捧住我手的時間比禮節要求的時間長了一些。 “那麼,您就得叫我艾瑞斯。” “晚上好,艾瑞斯,認識您真的非常高興。咱們下次再見吧,您好好休息,祝您在我們國家玩得愉快。” 我走進電梯,目光一直盯著他,直到金色的電梯門緩緩關閉,大廳的景像在眼前一點兒一點兒地變窄。馬努埃爾·達席爾瓦一直站在門口,先是肩膀,然後是耳朵和脖子,最後是鼻子,接著他完全消失不見了。 當電梯開始上升,我確定自己已經在他的視線之外後,重重地嘆了口氣,以至於那個年輕的電梯員差點問我是不是不舒服。任務的第一步完成了,我通過了測試。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下去吃早飯了。在遮陽棚的清涼下,我吃著奶油餅乾,喝著香醇的咖啡,盡可能在花園中多待一會兒。跟在馬德里每天早晨的緊張勞碌比起來,這簡直是神仙般的日子。回到房間的時候,寫字台上擺了一束美麗的鮮花。幾乎是下意識,我匆忙解開花束上裝飾的絲帶,去尋找有沒有什麼密碼信息。但是上面既沒有點也沒有橫線,更沒有傳遞什麼指示,在花束中則有一張手寫的卡片。 他的筆跡蒼勁優雅。雖然前一天晚上我應該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是這天早晨他送來的信息卻一點兒也不諂媚,甚至都不算過分殷勤。彬彬有禮且很適度,很有分寸。這樣更好,至少暫時來講是這樣。 喬恩是一個頭髮灰白的男子,穿著灰色制服,鬍子很濃密,看上去至少七十來歲了。他在酒店門口等我,一邊跟與他職業相同但是年輕許多的人們聊天,一邊在等待中抽煙打發時間。 “達席爾瓦先生派我送小姐去您任何想去的地方。”他一邊說一邊上下打量我。我猜這不是他第一次接受這樣的任務。 “麻煩您,我要去里斯本買點兒東西。”事實上,我對那些街道和商店沒什麼興趣,只想在馬努埃爾·達席爾瓦再次出現之前打發時間。 很快我就發現喬恩遠不是那種典型的謹慎而專注的司機。啟動這輛黑色的賓利後沒多久,他先是說了些關於天氣的事,幾分鐘後開始抱怨路況,接著又咒罵起物價之類的生活瑣事。在他這種顯而易見的攀談慾望面前,我可以有兩種完全不同的態度:擺出一副高髙在上的姿態,似乎認為僱員都是下等人,連正眼都不瞧一下;也可以表現成一個平易近人的外國人,雖然保持著矜持,但是也可以同服務人員平等相處。我完全可以選擇當第一種人,那樣會更自在一些,躲在自己的小天地裡,不讓這個多嘴的老傢伙打擾我。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那麼做,因為沒開出多遠,他就提到他已經為達席爾瓦工作了五十三年。沒錯,扮演一個高傲的大小姐會讓我非常輕鬆,不需費神應付他,但是另一種選擇將會更加實用。儘管他的聒噪令人難以忍受,但我還是希望他一直不停地說下去、,因為既然他如此清楚達席爾瓦的過去,也許同樣能了解他的現在。 我們在沿海公路上行駛,右邊是咆哮的大海。等到里斯本隱約在望的時候,我已經大致了解了達席爾瓦家族生意的來龍去脈。馬努埃爾·達席爾瓦擁有跟他父親和祖父一樣的名字,這三代人的財富始於一個港口的小酒館。他的祖父一開始只在酒館的櫃檯後面賣酒,後來開始做大桶的散裝酒批發,經營場所也搬到了一個巨大的倉庫,如今已經廢棄不用了,路過的時候喬恩還給我指了指。他的父親繼承並擴大了業務:除了酒,他也批發其他貨物,並且很快就嘗試性地跟殖民地進行了一系列的商業往來。到了他這一輩,家族的生意已經非常紅火了,但是商業地位最終穩固下來還是靠第三代的馬努埃爾·達席爾瓦,也就是我剛剛認識的那位。佛得角的棉花,莫桑比克的木材,澳門的中國絲綢。最近他又開拓了一些境內的新業務,時不時去國內其他地方出差,但是喬恩沒能告訴我他到底在那兒做什么生意。 實際上老喬恩已經退休了,幾年前一個侄子頂替他成了達席爾瓦的私人司機。但是他依然很活躍,時不時被主人交代乾一些不那麼重要的雜活:短途出遊、送個口信、小規模派送,等等。比如說,在五月的某一個早晨陪著無所事事的女時裝師在里斯本閒逛。 在希亞多的一家商店我買了幾副手套,這在如今的馬德里很難找到。在另一家店裡我買了十幾雙絲綢長筒襪,這對戰後的西班牙女人們來說簡直是遙不可及的夢。再往前一點兒,買了一頂春季涼帽、幾塊香皂、兩雙涼鞋;然後是美國化妝品,睫毛裔、口紅、聞上去令人陶醉的晚霜。跟物資匱乏的西班牙比起來,這裡簡直是天堂。一切都唾手可得,如此鮮豔而琳瑯滿目,只要從口袋裡掏出錢就可以馬上獲得。喬恩盡職地帶著我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幫我提採購成果,無數次地開關車門讓我舒適地上下。他推薦我去了一家非常宜人的餐廳吃飯,為我解說街道、廣場和紀念碑。而且在不經意間慷慨地傳遞了我最渴望得到的東西,關於達席爾瓦及其家庭的點點滴滴。有些事情沒什麼意思,比如他的祖母才是最初生意的真正推動者,他的母親很年輕就過世了,姐姐嫁了一個神秘主義者,妹妹則進了一家破爛的修道院。但是另外一些信息卻令我精神一振。這位老司機談起這些事情積極主動,幾乎不需要我在旁邊推波助瀾。馬努埃爾先生有很多朋友,包括葡萄牙人和外國人。外國人裡頭,最多的當然是英國人,不過最近也有一些德國人。他經常在家裡招待客人,事實上,他喜歡讓家裡隨時準備好一切,以便某天突然決定帶客人回來用餐,有時候在里斯本拉帕大街的家,有時候在馮特莊園,也就是他的郊區別墅。 這一天我也有機會觀察到居住在里斯本這座城市裡的人,各種類型和各種經濟條件的。有穿著深色西服的男士和優雅的女士,有剛從農村來到首都的暴發戶,他們購買金表,鑲金牙,也有穿著黑衣服像烏鴉一樣的女人,氣勢洶洶的德國人,垂頭喪氣的猶太難民們。有的在街上匆匆行走,有的排著長隊只為買到一張通往救贖的票,還有從戰爭和被戰爭破壞的地方逃出來的操各種口音的外國人。我知道,羅薩琳達也在他們中間。我裝作心血來潮,要求喬恩帶我去看看美麗的自由大街,那些黑白相間的碎石路,還有兩側的參天大樹。她就住在那裡,一百一十四號。正是貝格貝爾送到我家的那些信上出現的地址,那一夜可能是他一生中最苦澀的時刻。我尋找著門牌號,在一棟細瓷牆面的氣派大樓門口找到了,一百一十四號,赫然刻在中間那個巨大的木製門廳上。我是多麼想她啊,一絲憂傷湧上來。 下午我們繼續轉悠,但是到了五點鐘左右我就覺得累了。白天天氣很悶熱,喬恩喋喋不休的談話讓我的頭都要炸開了。 “最後一站,就在這兒。”當我表示該回去了的時候,他提議說。他把車停在卡瑞特大街上一家咖啡館的入口對面,上面寫著巴西咖啡。 “凡是來到里斯本的人,沒有人願意錯過這樣一杯香醇的咖啡。”他補充道。 “可是,喬恩,時間已經不早了……”我抱怨著。 “五分鐘就夠了!迸去點一杯嚐嚐,您絕對不會後悔的。” 我沒精打釆地接受了,因為不想引起他的不快。這位意料之外的情報員,我以後可能還有用得到的地方。雖然裡面的裝飾比較做作,顧客也大多是本地人,但是環境還算宜人。一進門右邊是吧台,左邊是咖啡座,正對面是一個巨大的鐘錶,天花板上裝飾著金色的線腳,牆上掛滿了巨幅的畫。他們給我送來了一個小小的白色瓷杯,我淺啜了一口。黑咖啡,很濃,味道非常好。喬恩說得沒錯,這咖啡真的讓人精神一振。我一邊等著咖啡涼下來,一邊整理當天的思路。回憶每一個關於達席爾瓦的細節,在腦海中對它進行評價和歸類。等到杯中只剩下一些咖啡殘渣時,我在旁邊放了一張鈔票,然後站了起來。 就在那時候,我們相遇了。這重逢來得太忽然,太突兀,太迅猛,我根本來不及反應。就在我起身準備離去的時候,從門口進來三個戴著禮帽的男士:三頂禮帽、三條領帶、三張外國人的臉,正在用英語交談。 其中兩個人不認識,第三個卻如此熟悉。我們分開已經不止三年了。而在這些年裡,馬庫斯·洛根似乎一點兒也沒變。 我比他先看到對方,所以等他發現我的時候,我已經焦灼地把目光投向了門口。 “希拉……”他小聲喊。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這麼叫我了。我的胃裡一陣痙攣,差點把剛喝下的咖啡吐到大理石地面上。在我面前,離我也就兩米遠的地方,嘴裡喊著我的名字、臉上還帶著那樣驚異神色的男人,就是曾經與我同甘共苦,幫我分擔恐懼、分享快樂的男人,跟我一起歡笑、一起聊天、一起散步、一起跳舞、一起哭:他幫我找回了母親,我卻極力抗拒著不肯愛上他,雖然在一起的那段時間裡,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遠遠超出了友誼。過去的回憶突然像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浮現在我眼前:得土安、羅薩琳達、貝格貝爾、國家酒店、西迪曼德利街上的時裝店……那些緊張忙亂的日子和漫漫長夜,還有那些本來可以發生卻沒有發生的故事。過去的時光永遠無法倒轉。我真想擁抱他,告訴他是的,馬庫斯,是我。我想請求他再次把我從這裡帶走,抓住他的手狂奔,就像那一夜我們曾經在非洲的花園裡匆匆逃走一樣。我們一起回到摩洛哥,忘記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情報工作,忘記我還有千頭萬緒的任務要完成,還有一個灰暗悲傷的馬德里在等著我回去。但是我什麼都沒做。理智以它橫掃一切的強權戰勝了我的情感,告訴自己除了假裝不認識他,別無選擇。於是我只能照辦。 聽到自己的名字我沒有應聲,也沒有再看他一眼。就像聾了啞了一樣,就像這個男人從來沒有在我的生命中佔據一席之地一樣,就像我從來沒有用眼淚打濕過他的領子哭著求他不要離開我一樣,就像我們之間深厚的感情在記憶中已經完全融化消失不見一樣。我只能裝作沒有看見他,把目光集中到門口,邁著冷淡而堅決的步子走了出去。 喬恩正在等我,後車門開著。幸運的是,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對面人行道上的一樁小事故吸引了。那裡有一群人在大聲爭吵,裡面還有一條狗和一輛自行車。我走到他身邊叫了他一聲,他才注意到我的出現。 “咱們趕緊走,喬恩,我累壞了。”我一邊坐下一邊說。 我一坐進車裡他就關上了後門,然後坐回到方向盤後面,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問我對他的推薦感覺如何。但是我沒有回答,而是用盡全身力氣強迫自己把目光集中到前方,不要回頭張望。我差一點兒做到了。但是當賓利車開始在路面上滑動的時候,內心的一股衝動戰勝了我的堅忍,讓我終於忍不住做了不該做的事:回頭看他。 馬庫斯已經追出了大門,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頭上還戴著帽子,表情專注,雙手插在褲兜里,眼睜睜地看著我離去。也許他正在自問,剛剛看到的那個女人真的是他曾經差一點兒愛上的那個人,還是一個幻影。 回到酒店的時候我告訴喬恩第二天不用來接我了。雖然里斯本還算是個大中型城市,但是我不能再冒險,我生怕再次跟馬庫斯·洛根相遇。我藉口說自己很累,而且有些頭疼。我知道,艾瑞斯小姐第二天不打算出門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達席爾瓦那裡,而我又不想讓他覺得我是在拒絕他的好意,所以必須得找點兒站得住腳的理由。當天傍晚我一直在浴缸裡泡著,晚上的時間則在露台上度過,心不在焉地欣賞著海上的燈光。在這段時間裡,我心裡一分鐘也沒有放下過馬庫斯:想著他這個人,想著在他身邊度過的那些時光對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想著如果哪天再次相逢,我將要面對什麼樣的後果。等我睡下的時候,天已經濛濛亮了,胃裡空空蕩盪,口唇髮乾,心如亂麻。 第二天一早的花園和早飯跟前一天一樣,但是雖然我努力表現得自然,卻實在無法像前一天那樣享受一切。我強迫自己吃完了早飯,雖然其實一點兒也感覺不到餓。我盡可能在露台上多待了一會兒,翻閱了幾本用根本看不懂的語言寫的雜誌,直到餐廳裡只剩下最後幾個客人的時候我才起身回去。還不到上午十一點,我有一整天的時間,除了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無事可做。 我回到房間,房間已經被收拾過了。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十分鐘。 二十分鐘。三十分鐘。但是沒能躺到四十分鐘,因為我實在受不了自己不停地在同一件事情上思來想去。我換了套衣服,穿上一條輕便的裙子,一件白色全棉襯衫和一雙平底涼鞋,用一條印花絲巾包住頭髮,再戴上一副巨大的太陽鏡,走出了房間。一路上都不忍去看鏡子,我不想看到自己臉上寫滿陰鬱的表情。 沙灘上幾乎空無一人。又寬又平的浪一波一波地襲來,節奏單調乏味。不遠處有一個看上去像城堡一樣的建築,還有一個氣派的海角別墅。對面是寬闊的海洋,像我的煩惱一樣一望無際。我坐在沙灘上靜靜地看著大海,目光集中在不停地聚集又不停地被擊碎的浪花上,忘記了時間,任自己陷入無盡的回憶。每一朵浪花都帶來一段記憶,一個過去的印記,那個曾經年輕的我和我的成就、我的恐懼,那些被我遺忘在某個時間角落裡的朋友;另一個時空的場景,語聲。尤其是,這天早晨的海又讓我從記憶的某個褶皺裡翻出了早已被忘卻的感覺:一隻手親密的撫摸,一個有力的臂彎,一起分享過的快樂,還有無盡的渴望。 快到下午三點的時候,我站起來,拍掉裙子上的沙。該回去了,雖然這個時間也沒什麼特別的意義,跟其他時間一樣好,也一樣壞。我穿過馬路走向酒店,路上車很少。有一輛車正在遠去,另一輛在慢慢地靠近。後者讓我覺得熟悉,依稀在哪兒見過。一絲好奇讓我放慢了腳步直到它從我身邊開過。於是我看清了車子和車裡的人。達席爾瓦的賓利,駕駛座上坐著喬恩。真巧啊,多麼偶然的重逢。不,我禁不住打了個冷戰。這位老司機當然有足夠的理由在埃斯托里爾的大街上晃蕩,但是直覺告訴我他是來找我的。醒醒吧,丫頭,醒醒吧!如果是坎德拉利亞或者母親,她們一定會這樣說。但是她們不在,所以我只能自己提醒自己。是的,我該清醒了,我正在放鬆警惕。與馬庫斯的重逢讓我內心激盪,並沉浸在無數的回憶和感情裡。但是,現在不是縱容自己多愁善感的時候。我有任務在身,並向人作過承諾:我必須扮演起某個角色,按照指定的形像出現,努力完成任務。坐在海邊看潮起潮落,除了浪費時間並讓自己陷入無限的憂傷之外,於事無補。現在該回到現實中了。 我加快了腳步,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情緒飽滿,步履輕盈。雖然喬恩已經消失了,但是也許在其他不為人知的角落還有眼睛在監視我,履行著達席爾瓦交代的任務。他當然不可能對我產生任何懷疑,但是也許他強勢而極富控制欲的個性讓他想一探究竟,看看他的摩洛哥客人不享用他提供的座駕,到底在千些什麼。而我則應該充分地向他展示這一切。 我從一個側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又再次出現在眾人的面前。之前的白襯衫印花裙,換成了一套優雅的橘紅色套裝,平底涼鞋也換成了一雙蛇皮高跟鞋。我摘掉太陽眼鏡,用前幾天買的化妝品仔細地化了妝。絲巾也解了下來,頭髮披散在肩頭。我從主樓梯款款而下,從容地走過二層露台,露台下是寬敞的前廳。我又下了一段台階走到一層,微笑著面對一路上遇到的人:對女士們,不管多大年紀,說什麼語言,甚至不管對方有沒有註意到我,都以優雅的欠身和輕輕的點頭表示問候;對於男士,則一律報以媚眼。他們中大多數是外國人。有一些特別老的,我甚至報以誇張的近乎賣弄風情的表情。接著我來到前台,找服務員要求發一封電報,是給馬努埃拉女士的,發到我時裝店的地址。 “葡萄牙很棒,瘋狂購物。今日頭疼休息。明日開始全心拜訪供應商。此致問候,艾瑞斯·阿格瑞克。”最後我選擇了大廳裡一張四人座的沙發,正襟危坐。這個地方來往的人特別多,很顯眼,所以我優雅地架起腿,要了兩片阿司匹林和一杯茶,決定接下來的整個下午和黃昏都把自己暴露在公眾視野中。 我在那裡極力掩飾著無聊,忍了將近三個小時,直到飢腸轆轆。好吧,就到此為止吧,該回房間叫些晚飯上來了。我正要站起來,一個跑堂的小伙子走過來,托著一個銀盤,上面有一個信封,信封裡有一張卡片。 看來我預料得沒錯,消息傳得飛快。我很想轉身去尋找那個眼線司機,甚至是達席爾瓦本人,但是終於忍住了。雖然他們中的一個一定還沒走遠,但是我裝出一副冷淡的表情,顯得心不在焉,重新假裝專注地翻看一本美國雜誌。其實這本雜誌我下午的時候已經看過了。半個小時以後,大廳裡已經空空蕩盪,客人們都已經分散到酒吧、露台和餐廳去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下決心把馬庫斯整個兒從腦海裡拔出,集中精力來應付第二天等著我的那場硬戰。 喬恩把煙頭扔到地上,說了聲早上好,一邊用鞋底踩滅煙頭,一邊幫我開門,又用目光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番。不過這一次,不需要他再向他的主人告發什麼了,因為我很快就要親自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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