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27章 第二節

已經接近半夜了,大廳裡穿法蘭絨西服的、穿軍裝禮服的、穿晚禮服胸前戴珠寶的人越來越多。主要是西班牙人,但是也有很多外國人。德國人、英國人、美國人、意大利人、日本人,所有參戰國家的人都夾雜其中,跟我那些有錢有勢的祖國同胞們混在一起,所有的人似乎都暫時忘卻了歐洲正在經歷的這個野蠻時代,也忘卻了他們所處的這個滿目瘡痍的國家正在告別它歷史上最黑暗、最可怕的一年。到處都能聽見大笑聲,一對對來賓在康加鼓和爪拉恰舞曲富有感染力的節奏中滑人舞池,樂隊的黑人樂師們傾情演繹,毫無倦怠。一直站在樓梯兩側迎接我們的侍應生,穿著筆挺的製服,開始在人群中分發小小的葡萄籃子,並邀請賓客移步露台,伴著附近太陽門的新年鐘聲吃下這十二顆葡萄。父親朝我伸出胳膊,我挽住了他,雖然我們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走到了今天,但仍默默地互相接受了彼此,一起迎接新年的到來。在露台上,我們跟幾個朋友聚在了一起,還有他的兒子和那兩個把我騙來的顧客。他把我介紹給了卡洛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長得很像父親,跟我卻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他怎麼可能想到,面前的這位外國時裝師身上流淌著跟他一樣的血液,而且他的兄弟還曾經控告她詐騙了他們兩個人的一大筆遺產。

似乎沒有人在意冬日夜晚的嚴寒,賓客增加了好幾倍。服務生們不停地穿梭於客人們中間,用巨大的雪白餐巾裹著香檳酒瓶為大家倒酒。熱烈的交談聲、笑聲和碰杯時叮叮噹當的聲音迴盪在空氣中,像炭火一樣直衝嚴冬的夜空。像是有刺耳的咆哮聲傳來,是街上那些不幸的人們在一起慶祝新年,黑暗的命運讓他們的生活只能維持在最低水平,在新年來臨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分享一壺廉價的白酒或者一瓶像岩石一樣粗糙的卡薩亞茴芹酒。 鐘聲響起,先是預備的雙響,然後是準點的單響。我開始全神貫注地吃起葡萄:當!一聲。當!兩聲。當!三聲。當!四聲。第五聲的時候,我感覺到岡薩羅的手臂輕輕地環住我的雙肩並把我摟向他。第六聲,我的眼裡充滿了淚水。第七聲,第八聲,第九聲,我盲目地吃著葡萄,努力控制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第十聲我還能忍住。第十一聲,我終於崩潰了。當最後一次鐘聲響起的時候,我轉過身去,在生命中第二次緊緊地擁抱住了我的父親。

一月中旬的時候我又跟父親見面了,並詳細向他講述了現金和珠寶遺失的過程。我想他應該相信了這件事,即使不相信,他也完全沒有表露出來。我們一起在亞爾迪吃了午飯,他提議我們繼續見面,但我毫無理由地拒絕了。也許我當時覺得想要修復我們之間缺失的那些東西已經太遲了。他卻一直堅持,看上去不願意輕易接受我的拒絕。最終他的努力取得了一定的成功,我的心理防線漸漸坍塌。我們又一起吃了幾頓飯,一起去看話劇,還去了一次皇家劇院聽音樂會,甚至有一個星期日的早晨還在麗池公園散步,就像三十年前他跟我母親一樣。他的時間寬裕得很,他早已經不工作了。戰爭結束的時候他本可以重建煉鋼廠,但是最終放棄了。之後他賣掉了煉鋼廠的那些土地,就依靠從土地獲得的年金生活。他為什麼沒有再繼續自己的事業?為什麼戰爭結束以後沒有重新向前推進生意?我想純粹是因為他不願意。他從來沒有跟我細說過那些年到底經歷了什麼,因為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反而太過理性,不允許內心的情感主宰自己的生活。但是通過幾次談話,我能大致構建出他的痛苦遭遇。儘管他屬於戰爭勝利的一方,但是對新政權也充滿了疑議。加之他很健談,很風趣,我們之間建立起了一種特殊的關係,並非想要補償我童年和少年時父愛的缺失,而是從零開始搭建起一種成人間的友誼。在他的圈子裡很快出現了關於我們倆的閒言碎語,旁人紛紛猜測我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他也聽到了無數千奇百怪的風言風語,並且當笑話講給我聽,我們倆誰也不著急去澄清。

跟父親的見面讓我認識到了我一直不了解的現實的另一面。雖然報紙上從來沒有出現過,但我知道了西班牙正在經歷一場政府穩定性危機。在這個政府中,關於罷免、辭職和職位更迭的謠言滿天飛,敵對、競爭與陰謀無處不在。貝格貝爾在布爾格斯宣誓就任後不到十四個月就被趕出政府,無疑是最令人嘩然的一個事件,但絕不是唯一。 在西班牙開始緩慢地重建時,曾經為內戰勝利做出過貢獻的人們,非但沒有和平共處,反而像在演出一部鬧劇般互相攻擊。軍人跟長槍黨人對著幹,長槍黨人謀殺保皇黨人,而保皇黨人怨聲載道,因為佛朗哥沒有兌現承諾恢復君主制。而坐鎮帕爾多皇宮的佛朗哥,卻在與世隔絕的小天地裡,氣定神閒地簽署著一份份的決令,不偏向任何一方。塞拉諾·蘇聶爾凌駕於所有人之上,但是所有人又都反對塞拉諾。有的策劃著支持軸心國,有的密謀支持同盟國,雙方都盲目地下賭注,不知道最終哪一方獲勝,就像坎德拉利亞說的,看誰能把羊趕進羊圈。

與此同時,德國人和英國人在世界版圖上、在西班牙首都的大街小巷裡不停地你攻我守,你進我退。不幸的是,相較於命運安排我參與的英國事業來說,德國人的宣傳攻勢似乎要強大得多,有效得多。就像希爾加斯在丹吉爾的時候跟我說的那樣,所有行動都是通過德國大使館進行操縱和指揮的,他們有無限制的經濟來源和一個由著名的拉薩爾指揮的無可匹敵的高效團隊,更何況這位拉薩爾先生還深得西班牙當局的歡心。關於他的社會活動我有第一手信息,所以深知他有多麼活躍。來我店裡的那些德國顧客和西班牙顧客常常提到他組織的晚餐或派對,而他家的客廳裡幾乎每天晚上都有我的時裝作品出現。 報紙上也開始日益頻繁地出現大肆鼓吹德國聲望的各種輿論。他們採用醒目而有效的廣告,熱情地宣傳德國的柴油發動機或衣服染料。攻勢十分密集,把各種理念和產品混雜在一起,試圖說服人們相信德國能力創造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都做不到的奇蹟。這些廣告雖然帶著技術產品的面紗,卻掩蓋不住其中的真實信息:德國已經準備好主宰這個星球,並且想讓他們忠實的西班牙朋友知道這一點。為了讓人們深信不疑,他們慣用的手段就是採用大幅具有視覺震撼力的圖像,巨大的字體,還有一些詩意的地圖,地圖上的德國和伊比利亞半島用清晰的箭頭連接起來,而英國卻像被地心吞噬了一般。

在藥店、咖啡館和理髮店裡,經常會免費派發諷刺雜誌,還有些字謎或文字遊戲的小冊子,那是德國人送的禮物。上面會有一些跟德國大獲全勝的軍事行動相關的笑話和軼事,而智力題和文字遊戲的正確答案一般都跟有利於納粹事業的政治內容相關。同樣的情況也體現在向專業技術人員派發的宣傳冊、向年輕人和孩子們派發的冒險故事,甚至在上百個教堂的教會宣傳頁上。據說街上也到處都是德國人網羅的西班牙走狗,負責向過往的行人、在商店裡排隊的顧客和電影院的觀眾做一些直接的面對面宣傳。他們貼出的大幅標語有時候看上去似乎還有點兒道理,但絕大多數時候都荒唐透頂。到處流傳的小道消息也都是攻擊英國人和他們的盟友的。比如說英國人正從西班牙偷橄欖油,還用外交車輛運到直布羅陀去;美國紅十字會捐贈的麵粉都是霉爛的,吃了它的西班牙人都得了病;市場上沒有魚賣是因為漁民都被英國海軍軍艦拘捕了;麵包質量太差,因為英國人偷偷弄沉了阿根廷運小麥的船;美國人正在跟俄羅斯人密謀,馬上就要發動對半島的侵略,等等。

英國人也不甘示弱。他們的反擊方針主要是把西班牙人民遭受的一切不幸都歸咎於現在的政府,尤其是不停地打擊他們的痛處:食品的匱乏。正是因為飢餓,人們從垃圾堆裡撿吃的,導致了種種疾病,正是因為飢餓,很多家庭全家出動在社會救援車後面緊追不捨,也正是因為飢餓,天知道那些家庭主婦們是怎麼發明出了沒有油的油炸食品、沒有雞蛋的蛋糕、沒有糖的甜點,還有沒有一丁點兒豬肉的香腸,還帶著可疑的鱈魚味道。為了讓西班牙人對盟國事業產生好感,英國人也費盡了心機。英國大使館的新聞處在馬德里製作了一個家庭自製食品的廣告,在大使館新聞參贊——年輕的湯姆·布恩斯的帶領下,新聞官們親自在大使館附近的街道上免費發放。不久之前英國學院成立了,院長叫沃爾特·斯達克爾,是一位愛爾蘭神父,有的人叫他西達諾先生。據說,這家學院的成立是貝格貝爾在任期的最後時刻批准的,那時他的權勢幾乎喪失殆盡。表面上這是一個文化中心,向市民提供免費英語課程,組織研討會、茶話會、社會活動和學術活動。但實際上這裡似乎是英國的秘密宣傳基地,雖然比起德國人囂張的輿論攻勢,他們要顯得慎重得多。

冬天就這樣過去了,工作一直都很繁忙緊張。這個冬天從任何一方面來說似乎都很嚴酷:對於所有的國家,所有的人。不知不覺間,春天悄悄來臨了。隨之而來的是我父親的又一次邀請。薩爾蘇埃拉跑馬場即將重新開張,我為什麼不陪他一起去湊湊熱鬧呢? 在我還是馬努埃拉女士時裝店的一個年輕學徒的時候,就經常聽顧客們提起那些跑馬盛會。可能只有極少數的女士會對那種比賽感興趣,但是就像馬兒在跑道上競賽一樣,她們也在看台上爭奇鬥艷。那時候的老跑馬場在卡斯蒂利亞那大街的盡頭處,是大資產階級、貴族甚至皇族的聚會之所,阿方索八世就經常出現在那兒的皇家包廂裡。戰爭爆發前沒多久,跑馬場開始改建,加入了很多新的更現代的設備。但是戰爭的爆發使這個新的跑馬場項目陷入停滯。實現和平兩年以後,這個新場地雖然還沒有完全完工,卻急不可待地在艾爾帕爾多山頂上開門迎客了。

幾個星期以來,它的開業一直是各大報紙的頭條,也是街頭巷尾茶餘飯後最熱門的話題。父親親自來接我,他喜歡開車。一路上他給我解釋了這個跑馬場的建成歷史,據說它的頂棚是一個很新穎的波浪形。他還提到了成千上萬的馬德里人都熱切地盼望恢復這一傳統活動。而我則向他描述了自己對得土安跑馬場的記憶,還有每個星期五哈里發騎著馬穿過西班牙廣場,從他的宮殿到清真寺一路上的無限威儀。我們聊了很多很多,以至於他都沒有時間提前告訴我,這天傍晚他還約了其他人見面。當我們到達看台的時候,我才發現,這場看似毫無危險的活動,卻讓我把自己送入了真正的虎口。 前來觀看比賽的人多得一眼望不到頭,人群聚集在售票處窗口,下賭注的地方排起了幾十米長的隊,台階上和賽場附近的區域人頭攢動,喧嘩聲此起彼伏。而預訂了包廂的特權人士這邊則是另外一番景象:人不是很多,既不擁擠,也沒有嘈雜人聲,坐著真正的椅子,而不是水泥台階上,周圍有服務生穿著一塵不染的製服,隨時殷勤款待。

到達包廂的時候,我感到心裡像是被一把鐵鉗子狠狠地咬了一口,因為我馬上就發現我面臨的狀況是多麼不合適:包廂裡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西班牙人,其他全都是英國人,男男女女都端著酒杯,掛著雙筒望遠鏡,抽著煙,喝著酒,聊著天,等待馬兒開始奔跑。而且為了大張旗鼓地宣傳他們的國家和事業,欄杆上還高髙地懸掛著一面巨大的英國國旗。 此時此刻我真希望地上裂開一條縫,好讓我鑽進去,但現在還不是時候。讓我更吃驚更難以接受的事情還在後面。再往裡走幾步,往左邊一看,隔壁的包廂雖然暫時還空空蕩蕩的,但是裡面插著三面隨風飄揚的旗幟:紅色背景上一個白色的圓環,裡面是一個黑色的田字形。德國人的包廂,只隔著一個不到一米高的小小圍欄,正等待著觀眾的入場。裡面暫時只有兩個士兵在監視入口,還有幾個服務生正準備酒水飲料,但是看看時間,再看看他們準備工作馬上就要結束的樣子,我明白德國人馬上就要到了。

我還沒有來得及完全鎮定下來思考對策,盤算好用什麼方法才能最快地逃離這場疆夢,岡薩羅卻殷勤地在我耳邊告訴我那些英國人都是誰。 “我忘了告訴你,我們會跟幾個多日未見的老朋友會面。他們是英國丁托河礦的工程師,跟他們一起來的是一些直布羅陀的英國同胞,我想還會有大使館的人。所有人都因為跑馬場的重新開業非常興奮,你也知道英國人對馬一直非常熱愛。”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此時此刻我有比這些人的愛好更緊急的事情。比如,像逃離瘟疫一樣從這些人身邊逃走。希爾加斯在丹吉爾的美國大使館裡說的話猶在耳邊:絕對不要接觸任何英國人。他只差沒有補充說,就在德國人的眼皮底下。父親的那些朋友一看到我們,就開始了親熱的問候,把岡薩羅稱為“老頑童”,人人都爭睹他這位年輕而出人意料的女伴。我用最簡短的話回應了他們,裝出一絲虛弱的微笑來掩飾自己的緊張,同時暗暗估量自己面臨的風險到底有多大。就這樣,我一邊回應著那些不知名的面孔向我伸過來的手,一邊用目光掃視著周圍,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能讓我迅速消失,並且不至於讓父親太過尷尬。但是這並不容易。真的很難。左邊是德國人的包廂,趾高氣揚地飄著他們的旗幟。右邊是些散客,大腹便便,手上戴著碩大的金戒指,抽著像魚雷一樣粗的雪茄,他們身邊的女伴們髮型誇張,嘴巴塗得紅紅的,像虡美人一樣。我從來沒有為這些女士做過哪怕一塊手帕。我很快就從他們身上轉移了目光,對這些倒買倒賣的投機分子和他們令人驚愕的情人毫無興趣。 左右受制,前面是一道欄杆,剩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從剛才進來的地方逃走,雖然我知道這條路也很危險,因為從入口到達包廂只有一條路,這點在到達之前我就已經確認過了。那是一個不到三米寬的磚砌走廊。如果我決定從那裡出去,就很可能撞上入場的德國人,而在他們中間毫無疑問有我最害怕遇見的人:我的德國顧客。她們都是出了名的大嘴巴,一向很慷慨地在我的時裝店裡留下豐富的信息,我總是用最虛假的微笑接住,然後偷偷地傳遞給她們敵國的情報機構。遇到這些貴客,我將不得不停下來問好,而她們肯定會滿腹狐疑地問,她們的摩洛哥時裝師怎麼會像魔鬼附身一樣從那個滿是英國人的包廂裡落荒而逃。 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父親還在到處跟人打招呼。我在包廂最隱蔽的一角坐下,縮著肩膀,豎起領子,半低著頭,徒勞地希望在那個幾乎無處藏身的地方不被人發覺,其實心裡很清楚肯定無法躲過眾人的目“你還好嗎?臉色看起來很蒼白。”父親問我,同時遞給我一杯水果“我稍微有些頭暈,不過很快就會好的。”我撒了個謊。 如果說色譜上有什麼顏色比黑色更暗更沉重的話,當德國人的包廂開始陸續有人走動交談的時候,我的情緒一定就像那個顏色一樣了。我偷偷看著那邊,先是進來了更多的士兵,然後一個魁梧的士官走進來,在那裡指手畫腳地發號施令,還向英國人這邊投來鄙夷不屑的目光。隨後進來的是幾個軍官,穿著油光發亮的軍靴,戴著軍帽,胳膊上戴著K字徽章。他們都懶得朝我們這邊看一眼,一直保持著疏遠和矜持,用高傲的態度向隔壁的包廂表示明顯的輕蔑。隨後有幾個穿著便服的人進來,我發現了其中幾張熟悉的面孔,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很可能他們所有人,不管是軍人還是平民,也都事先約好了一起參加這個活動,所以幾乎是成群結隊同時出現的,正好在第一場比賽開始之前。暫時到達的只有男人,但是如果我認為他們的妻子不會馬上跟來的話,就大錯特錯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跑馬場內的氣氛越來越熱烈,而我的焦慮也越來越深。到達的英國人越來越多,互相傳看著棱柱望遠鏡,話題從草皮、牧場、曲棍球到南斯拉夫被侵略、倫敦遭遇的轟炸和丘吉爾在收音機裡發表的最近一次談話。就在那時我看到了他。我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那一剎那,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窒息了。艾倫·希爾加斯剛剛進入包廂,臂彎裡挽著一位美麗的金發女子,可能是他的太太。他的目光從我身上一掃而過,掠過一絲只有我能察覺的緊張和困惑。然後他很快地掃了一眼德國人包廂,那裡正在不停地湧人人流。 我站起來背過身去,生怕跟他面對面碰上,心裡暗想完蛋了,已經不可能有辦法逃出這個是非之地了。我簡直想像不出自己跟英國情報機構的短暫合作生涯能有比這個更糟糕的結局了:我馬上就要被公之於世,就在我的顧客面前,在我的上司面前,在我的生身父親面前。我緊緊地抓住身邊的欄杆,用全身的力氣祈禱這一天永遠不會到來,希望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摩洛哥,沒有接受過那個荒謬的任務,沒有把自已變成一個粗心大意、愚蠢遲鈍的情報員。第一場比賽的發令槍響了,馬匹開始狂奔,觀眾們狂熱的叫喊聲簡直能穿透人的耳膜。我假裝把目光集中在賽場中,但是思緒早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猜想那些德國人應該已經坐滿了包廂,也預感到希爾加斯將會如何惱火,不知道該怎麼去解決現在面臨的這個難題。就在這時候,有兩個紅十字協會的人抬著擔架懶洋洋地靠在牆上,以備不時之需。靈光一閃,我想出了辦法。如果我自己無法走出這個地方,那就必須找人把我帶出去。 也許是情緒太激動,也許是長時間以來積累的疲倦、緊張或者工作壓力,這些都能解釋當時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但實際上哪一個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做出那個出人意料的舉動完全是出於求生的本能。我選擇了一個最合適的地方——看台的右側,離德國人包廂最遠的那一邊,而且估算了最佳時機——第一場比賽剛剛結束,全場都在歡呼,狂熱的叫喊聲跟不快的怒斥聲夾雜在一起。就在這個當口,我倒了下去,而且按照預謀好的把頭偏向一側,這樣我的臉已經完全被頭髮擋住了,以防隔壁包廂會有好奇的目光從立即圍在我身旁的無數雙腿之間穿過來,發現我的真面目。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閉著眼睛,身體軟軟的。但是聽覺高度緊張,注意著身邊的一切響動。暈倒了,保持空氣流通,岡薩羅,快,脈搏,水,再來點兒空氣,快快,他們來了,急救箱,還有一些我聽不懂的英語。不到兩分鐘抬擔架的人就到了。他們把我從地上挪到帆布擔架上,用一塊毯子把我蓋住,一直蓋到脖子。一、二、三,起!然後我感覺自己被抬了起來。 “我陪您吧。”我聽見希爾加斯說,“如果有必要,我們可以叫大使館的醫生來。” “謝謝,艾倫。”我父親說,“我想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只不過是暫時暈倒了。我們去醫務室,然後再看情況。” 護工們急匆匆地抬著我走出入口處那個走廊,後面緊跟著父親和艾倫·希爾加斯,還有兩個不知道是誰的英國人,可能是他的同伴或者助理。雖然躺到擔架上以後我又讓頭髮擋住了一部分臉頰,但是在擔架離開包廂之前,我感覺到希爾加斯那有力的手把我身上的毯子往上一直拉到額頭。然後我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能清楚地聽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進入出口處走廊的時候我們沒有碰到任何人,但是走到一半的時候情況出現了變化。這讓我再次確認了當初那個不祥的預感。先是聽到腳步聲和男人的聲音,飛快地用德語說著什麼。 “快點兒,快點兒,比賽已經開始了。”他們前進的方向跟我們相反,幾乎是一路小跑。從雨點般悶的腳步聲中我推斷出應該是一群軍人,而那種自信和肯定,一定屬於軍官。我想像著當他們看到敵國大使館的武官親自護送著一個擔架,擔架上還躺著一具從頭蓋到腳的軀體時,可能會有些蝥覺,但是他們並沒有停下來,只是冷淡地打了個招呼,就繼續急匆匆地趕路,走向我們剛剛離開的那個包廂旁邊的看台。緊接著,女性的高跟鞋聲和說話聲就傳進了我的耳朵。我聽到她們邁著沉穩的步子走近,乾脆而目空一切。抬擔架的護工面對她們這般氣焰,自覺停下來讓到一邊請她們先行。她們幾乎是擦著我的擔架走過去的。我屏住呼吸,感覺到心跳加速。然後聽到她們越走越遠。我沒有分辨出具體的嗓音,也沒能數清她們有多少人,但是至少有半打。六個德國女人,或者是七個,或者更多,很可能她們中間有幾個是我的顧客,就是永遠都挑最貴的布料,不但付給我錢,還付給我各種新鮮出爐的消息的那些人。 幾分鐘以後,等到周圍的喧曄和交談聲逐漸歸於沉寂,我知道自己終於到達了安全地帶,於是假裝恢復了意識。我說了幾句話,讓他們安下心來。這時候我們已經到了醫務室。希爾加斯和父親把另外幾個英國人和抬擔架的護工打發走了。英國人是希爾加斯用英語下了幾句簡單的命令支走的。那幾個抬擔架的護工則是岡薩羅用一筆豐厚的小費和一包煙打發走的。 “這裡有我就可以了,謝謝你,艾倫。”父親說道,這時候屋裡只剩下我們三個人。他把了一下我的脈搏,確認我已經無大礙。 “我想沒有必要叫醫生來。我去看看能不能把車開進來,然後送她回家。” 我注意到希爾加斯猶豫了幾秒鐘。 “好吧。”他說,“那我在這裡陪她,等你回來。” 我還是一動不動,直到估計父親已經走得足夠遠了,不會因為我的行為感到驚訝了,才鼓起勇氣坐起來,看著希爾加斯。 “你沒事了,對嗎?”他嚴肅地看著我。 我可以說不是,可以說自己還是很虛弱,很迷茫,我可以假裝還沒有從剛才那個昏迷狀態中完全恢復過來。但是我知道他不會相信。而且他完全有理由不信。 “完全沒事。”我回答說。 “他知道什麼嗎?”他指的是我的父親,問他對我跟英國人合作是不是知情。 “一點兒也不知道。” “繼續向他保密。出門的時候把臉擋上,千萬別讓人看見。”他命令道,“在車裡你就躺在後座上,始終把自己擋住。到家的時候一定要確認沒有被人跟踪。” “好的,請您放心。還有別的嗎?” “明天上午來見我,老時間,老地點。” “您在跑馬場上演了一出好戲!”他一見到我就說。雖然這話聽起來像是恭維,但是他臉上沒有一絲滿意的表情。他還是在瑞克醫生的診室等我,就是幾個月前貝格貝爾被停職後我們見面的地方。 “我沒有別的選擇,請相信,真的很抱歉。”我說著坐下來,“我事先不知道會在英國人的包廂裡看跑馬,更不知道德國人的包廂就在旁邊。” “我理解。而且您表現得不錯,很冷靜,反應也很迅速。但是風險太大了,差點引爆一連串不必要的危機。目前的形勢微妙複雜,我們絕不允許出現這麼嚴重的大意和失誤。” “您說的形勢是指大形勢,還是只針對我而言?”我的語氣竟然掩飾不住地帶著一絲驕傲。 “兩者都是。”他斷然說,“您看,並不是我們有意干涉您的私生活,但是基於之前發生的事情,我想有必要提醒您一下。” “岡薩羅·阿爾瓦拉多。”我說。 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先點了一支煙。 “沒錯,岡薩羅·阿爾瓦拉多。”他吸了一口煙,又用力吐出來,然後說,“昨天發生的事情其實並不偶然。你們經常在一些公開場合一起出現。” “如果您有興趣知道的話,我首先想向您澄清一下,我跟他之間沒有任何曖昧關係。而且就像我昨天跟您說的那樣,他完全不知道我的活動。” “你們之間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完全是私事,跟我們的職責毫無關係。” “我希望您不要認為我們是在對您的私生活橫加干涉,但是您必須明白現在形勢極度緊張,我們是不得不提醒您。”他站起來,雙手插兜,在屋裡踱了幾步,目光集中在地磚上,繼續說,“上個星期我們得知有一群西班牙情報人員正跟德國人合作,編制一本當地親德人士和親英人士的檔案。那裡麵包括了所有跟兩方有關係、而且在西班牙境內較有影響力的人的資料信息,以及他們的忠心程度。” “你們認為我就在其中的一個檔案夾裡?” “不是認為,而是很確定地知道。”他緊緊地盯住我的眼睛,“我們有滲透進去的情報人員,所以您是在親德人士一邊。目前看來歷史非常清白:您有很多顧客都跟納粹高官有關係,您在時裝店接待她們,為她們做漂亮衣服,作為報答,她們不但付給您報酬,還給予了您信任,而且看起來信任度非常高。因為她們在您家裡無所顧忌地暢談了很多原本不該說的事情,而這些信息您都準時傳遞給我們了。” “那阿爾瓦拉多,他跟這一切有什麼關係?” “他也在檔案裡,但是跟您相反,他出現在親英人士的名單裡面。我們還得到消息稱,德國方面已經下令對某幾個領域中跟我們有關係的西班牙人加強監視:銀行家、企業家、自由職業的專業人士……反正是一切有意願幫助我們、有能力或者影響力的西班牙公民。” “我想您也知道他已經隱退了,戰後他沒有重建公司。”我急急地說。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這個行業中還有極好的人脈,而且經常在公開場合跟英國大使館的成員或是馬德里的英國僑民一起出現。有時候甚至跟我本人一起,就像您昨天看到的那樣。他對西班牙的工業狀況十分了解,也在一些重要問題上給了我們許多客觀中肯的參考意見。但是他跟您不一樣,他不是我們的地下聯繫人,只是英國人民的好朋友,不肯隱藏他對大不列顛民族的好感。因此,您經常性地出現在他身邊,可能會引起一些猜疑,你們倆畢竟分屬對立的檔案夾。事實上,在這方面已經出現了一些風言風語。” “在哪方面?”我有些無禮地問。 “就是一個跟德國高官的妻子關係密切的人,成天跟一個英國人的忠實朋友在出雙人對,到底是要幹什麼!”他說著,在桌面上重重地捶了一拳,但緊接著義馬上把語調放緩,為自己的舉動道歉。 “對不起,請您原諒。最近我們所有人都非常緊張。此外,我們也知道您並不了解目前的形勢,不可能提前預見到這裡面的風險。但是請相信我,德國人正在策劃一場極其嚴酷的高壓戰役,來打擊英國在西班牙的勢力。您的國家對整個歐洲來說依然很關鍵,隨時都有可能加入戰爭。事實上,西班牙政府還在無恥地向德國提供各種幫助:允許他們隨意使用西班牙所有的港口,授權他們隨心所欲地開發礦藏,甚至讓那些在押的共和黨人為德國軍事工程做苦役,而這些軍事工程很有可能將用於對直布羅陀發動進攻他停頓了一會兒,專心地掐滅煙頭。然後繼續說: “我們目前明顯處於劣勢,而現在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局面變得更加混亂。”他緩緩地說,“蓋世太保從幾個月前就釆取了一系列咄咄逼人的行動,而且這些行動已經初見成效。比如您的朋友福克斯太太就是因此不得不離開了西班牙。而且不幸的是,這並不是個案。遠的不必說了,就是我們大使館原來的醫生,也是我的好朋友,都有著同樣的遭遇。而從今往後,情況只會更加糟糕。他們的威脅會更加直接,更加赤裸裸,也更加危險。” 我沒有插嘴,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他結束解釋。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完全了解您現在受到了多大牽連,暴露到什麼程度。”他放低聲音補充道,“艾瑞斯·阿格瑞克在居住在馬德里的德國女士中間已經是一個知名度很高的人物了,但是如果她們發現您的立場發生了變化,就像昨天差點兒發生的事情一樣,您就有可能陷人無盡的麻煩,這對我們很不利。對您也不利。”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向窗口,但也沒敢走得太近。我背對著希爾加斯,遠遠地透過玻璃望著窗外。茂盛的樹枝已經長到二層樓那麼髙了。天還亮著,白日越來越長了。我努力思索著剛才聽到的那番話究競是什麼意思。雖然面臨的未來一片黑暗,但是我並不因此感到害怕。 “那麼,我想最好的選擇就是咱們停止合作。”我沒有看他,“這樣就能避免招來麻煩,大家都會生活得比較平靜。您,我,我們所有人。” “絕對不行。”他在我身後斬釘截鐵地說,“我剛才說的一切只是一些預警和對將來的提醒。我們毫不懷疑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什麼突發狀況,您一定有能力應對。但是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想失去您,不但不能失去您,而且還有一個新的任務要交給您。” “什麼?”我目瞪口呆地轉過身來。 “我們有另一個任務,是倫敦方面直接向我們尋求協助。雖然之前也考慮過其他方案,但是看到昨天發生的事情,我們決定把這件事交給您。您覺得您的助手能獨立經營時裝店大約一兩個星期嗎?” “這個……不知道……可能……”我結結巴巴地說。 “肯定沒問題。麻煩您在您的顧客中放出消息,就說要出門幾天。” “那我跟她們說我要去哪兒呢?” “這個您不必說謊,說實話就行,就說您在里斯本有些事情要解決。” 五月中旬的一個早晨,露西塔尼亞特快專列把我帶到了聖阿波洛尼婭車站。我帶了兩個巨大的行李箱,裡面裝著最好的服飾,還有一些精確的指令和一顆沉著冷靜的心。我相信這份沉著和冷靜足以應付任何危在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任務之前,我猶豫了很久。不停地反思,不停地掂量,權衡利弊。我知道,決定權掌握在自己手裡,只有我才有權力選擇是繼續過這種動盪不安的生活,還是放下一切,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很可能後者才是明智的選擇。我已經厭倦了欺騙整個世界,不能跟任何人坦誠相見,也厭倦了總是不得不服從那些令人不快的指令,永遠提心吊膽地生活。我馬上要三十歲了,已經變成了一個編起謊話來臉不紅心不跳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騙子,而我的個人歷史不過是一堆謊言。此外,雖然周圍的環境光鮮到令人眼花繚亂,但是每天晚上——就像幾個月前伊格納西奧說的那樣——我只不過是一棟空蕩盪全是陰影的房子裡一個孤寂的靈魂。結束了跟希爾加斯的見面離開那裡的時候,我竟然才他和他的組織產生了怨恨。他們把我捲入了一場致命的冒險遊戲,而這場遊戲原本與我毫不相關。雖然據說這會對我的國家有好處,但是現在看來,這些日子的工作對局勢毫無幫助,對西班牙參戰的擔心仍瀰漫在國家的每一個角落。儘管如此,我還是無條件地服從了他們的指令,絲毫不敢違背,強迫自己變得自私而麻木,躲在一個不現實的馬德里,背叛我的過去和故人,努力忍受著各種各樣的恐懼和困惑,整夜整夜地難以入眠,整日整日地焦慮不安。現在他們還要求我遠離我的生身父親,那可是我在這暗無天日的生活中唯一的生機和希望啊。 我還有時間說不,擺出一副決不妥協的姿態,大聲喊“到此為止”。讓英國情報機構和那幫苛刻的蠢貨見鬼去吧!讓那些試衣間的偷聽、納粹高官們的荒唐生活和縫滿了密碼信息的樣板通通見鬼去吧!我根本不在乎誰會贏得那場遙遠的戰爭。德國人要去侵略英國那就去吧,哪怕他們在那兒生吃小孩呢!而英國人,想轟炸柏林那就隨便炸吧,就算把柏林夷為平地、炸得像熨衣板一樣我也無所謂。那不是我的世界,讓他們全都見鬼去吧! 放下一切,間到正常的生活中。沒錯,這毫無疑問會是最好的選擇。但問題是,我已經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正常的生活。它在哪裡?在我青春年少時的瑞登迪亞街上?在那群跟我一起長大,內戰結束至今仍在生存線上掙扎的伙伴們中間?是在伊格納西奧·蒙特斯拖著一台打字機和一顆破碎的心走出西班牙廣場的那一天被他帶走了?還是在我孤身一人,懷著身孕被遺棄在大陸酒店一片狼藉的房間裡時,被拉米羅·奧利巴斯偷走了?在得土安最初的幾個月裡,在坎德拉利亞公寓裡那些悲傷的住客們中間我難道找回了正常的生活?還是經歷過見不得人的骯髒交易後,所謂正常的生活已經是一份被無情揮霍的幻想?或者它被我留在了當年那麼努力才建立起來的切絲·希拉赫時裝店,在工作間的那些千頭萬緒的絲線中?在某個暴風雨之夜被菲利克斯·阿蘭達順走了,還是被羅薩琳達·福克斯走出提姆酒吧那間簡陋的倉庫,並像一片無聲的影子一樣消失在丹吉爾的街頭時帶走了?跟母親在一起,在每一個非洲的傍晚沉默地勞作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嗎?一個部長被停職和拘捕終結了我的正常生活?還是它早已被那個純粹因為自己的怯懦而不敢愛上的外國記者帶走了?它在哪兒?我什麼時候失去了它?它現在怎麼樣了?我到處尋找:在口袋裡,在衣櫃裡,在抽屜裡,在衣服的褶皺和綿密的針腳裡。可是那天晚上我卻無處尋覓它的踪跡。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頓悟了。還沒有睜開眼睛,我就體會到了那種不一樣的感覺:它清晰地跟我在一起,緊緊地依附於我的身心。正常的生活,不存在已經過去的歲月中,只能在每天早晨上天為我們安排的命運中找到。不管是在摩洛哥、西班牙還是葡萄牙,不管是經營一家時裝店還是服務於英國情報機構,只要是我想去的地方,我想做的事情,那就是我的正常生活。不管是在陰影中,在瀰漫著薄荷味道的廣場上的棕櫚樹下,還是在掛著水晶吊燈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堂裡,在戰爭的渾水中,所謂正常,就是我自己的意願、承諾和言行,全都遵從我內心最真實的聲音。所以,我的正常生活,永遠都跟我在一起。去別的地方尋找,或想從過去的時光中將它挽回,都將是徒勞。 那天中午我去了Embassy,胸有成竹,頭腦清醒。我看到希爾加斯雙肘支在吧台上喝著開胃酒,一邊跟兩個穿軍裝的人聊天。於是我假裝不經意地把包掉在地上。四個小時以後我收到了關於新任務的第一個指示:他們約我第二天上午去常去的那家美容院做面部保養。五天以後,我來到了里斯本。 下車時,我穿著一件印花薄紗連衣裙,白色的春季薄手套,還戴著一頂巨大的寬邊草帽:在火車站漫天的煤屑和行色匆匆的旅客們清一色灰撲撲的裝扮中,我完全是個賞心悅目的可人兒。一輛不認識的車在那裡等我,把我帶向目的地:埃斯托里爾。 我們在里斯本大風天裡的大街小巷中穿行,這裡到處都是燈光,既沒有限量配給,也沒有拉閘限電,到處都有鮮花、瓷磚,還有街頭巷尾的新鮮水果和蔬菜攤。這裡沒有滿地碎瓦,也沒有衣衫襤褸的乞丐,沒有榴彈的痕跡,沒有高舉的手臂,也沒有畫滿了牆壁的長槍短劍。我們經過了富人區,寬敞的石砌街道,豪華氣派的大樓,樓前還樹立著國王和航海家的塑像。我們也走過了普通人家的街區,彎彎曲曲的小巷裡充滿了嘈雜聲,種滿了天竺葵,空氣中瀰漫著沙丁魚的香味。塔霍河的壯觀讓我嘆為觀止,港口此起彼伏的汽笛聲和街上有軌電車的吱嘎聲都讓我驚訝。我喜歡里斯本,這是一座既不沉寂也沒有戰爭的城市:緊張、激烈、活躍。 阿爾坎塔拉、貝倫塔陸陸續續被我們拋在身後。我們沿著沿海公路前行的時候,巨浪猛烈地拍打著礁石。右邊是一座座古老的莊園,圍著鐵鑄欄杆,上面的攀緣植物已經開滿了鮮花,醒目而與眾不同。但也許一切並不像表面上看去那樣純潔。關於這一點他們已經提醒過我了:此時此刻我從汽車窗戶裡看到的這個美麗而引人人勝的里斯本,還有我很快就要到達的埃斯托里爾,到處都是間諜。最細微的閒言碎語都有價值,只要有兩隻耳朵就有潛力成為情報員。從大使館的最高負責人,到餐廳服務員、小商店店主、用人和出租司機,誰都有可能。所以我再次接到了“加倍小心”的命令。 我在帕克酒店預訂了房間。這是一家非常豪華的酒店,住在這裡的大多數客人都是外國人,而且德國人多於英國人。而在旁邊,幾乎就是一牆之隔的皇宮酒店,則恰恰相反。在夜間的賭場,所有人都匯聚到同一個屋簷下,在這個公開宣稱保持中立的國家,賭博和碰運氣都與戰爭無關。車剛停下,一個穿著制服的門童就上來為我打開車門,而另一個則替我取出了行李。我邁著自信的腳步裝作漫不經心地步入大廳,順手摘下從下火車開始就保護著自己的深色太陽鏡。酒店內光潔明亮的大理石,豪華的地毯和絲絨掛毯,還有教堂裡那種高高聳立直抵天花板的巨大圓柱,都沒有讓我驚艷。店裡那些衣著入時的賓客,有的在獨自看報,有的在三三兩兩地聊天、喝雞尾酒,打發著無聊時光,他們也沒有引起我的任何注意。在這些令人目眩神迷的景象面前,我的反應能力早已煉就:對所有的一切都絲毫不以為意,果斷利落地去前台辦理入住手續。 我一個人在酒店的餐廳吃了飯,然後在房間裡待了幾個小時,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六點差一刻的時候,電話鈴把我從沉思中喚醒。我讓它響了三聲,咽了一下口水,然後才拿起聽筒。從這一刻起,一切都開始運轉起來。 幾天前我在馬德里接到了關於這次任務的指示,通過一個非常規的渠道。這是第一次,不是希爾加斯本人負責向我傳遞信息,而是派其他人來。我每星期都去的那個美容院的服務員殷勤地把我帶進一個專門做美容的內室。屋裡有三張可躺的美容椅,最右邊的一張幾乎放到了水平位置,上面躺著一位顧客。我看不到她的容貌,因為她的頭髮被一條毛巾像纏頭布一樣包住了,另一條毛巾從胸口一直裹到膝蓋。臉上還敷著厚厚的白色面膜,只露出嘴巴和眼睛,眼睛閉著。 我在屏風後面換了衣服,和前一位顧客一樣的打扮坐到美容椅上。美容師幫我調平椅背,讓我躺下,也給我敷上了白色面膜。然後悄無聲息地關上門走了。這時候我聽見旁邊的那人說: “我們很高興您最終接受了任務。我們很信任您,並相信您會出色地完成。” 她說話的時候一動不動,聲音很低,一口英語口音。跟希爾加斯一樣,她也用了複數人稱“我們”,我猜不出她是誰。 “我會盡力的。”我一邊回答,一邊用眼角偷偷看她。 打火機“啪”的一聲,屋裡充滿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倫敦方面直接向我們請求支援。”她繼續說,“他們懷疑有一個葡萄牙合作者可能正腳踩兩隻船。他不是情報員,但是跟我們在里斯本的外交人員關係相當好,而且跟各類英國企業都有生意來往。但是有跡象表明他正同時跟德國人建立關係。” “什麼樣的關係?” “商業方面的。而且是大筆的交易,很可能目的不只是令德國人受惠,還要抵制我們。但是具體情況還不太明確。糧食、礦產或者武器,反正是對戰爭而言非常關鍵的物資。就像我跟您說的,現在一切仍只是懷疑。” “那我該做些什麼?” “我們需要一個外國人,這樣不會讓人懷疑跟英國有關係。來自基本中立的國家,同英國完全沒有關係,也同他的生意領域毫無關聯,但同時又需要去里斯本尋找一批具體貨源。您正好滿足所有條件。” “您的意思是我要去里斯本採購布料之類的東西?”我又看了她一眼,但是她沒有看我。 “正是。布料,還有跟您的工作相關的東西。”她肯定道,身體還是紋絲不動,一直保持著我進來時看到的姿勢,閉著眼睛,身體水平。 “您將以時裝設計師的身份去採購布料,因為西班牙還沒從內戰中恢復元氣,買不到這些物品。” “但我可以讓人從丹吉爾發過來……”我打斷她說。 “當然。”她又吸了一口煙吐出了煙圈,“但是您大可不必為此而放棄其他選擇。比如說,澳門絲綢。澳門是葡萄牙在亞洲的殖民地。我們懷疑的對像有一塊很大的業務領域就是紡織品進出口。一般來說他們規模很大,只做批發,不會跟個體買家直接交易,但是我們已經爭取到讓他親自來接待您。” “怎麼做到的?” “通過一系列的地下關係,包括很多方面的人。這在我們這一行是很常見的,所以您不必追問細節。這樣您到達里斯本的時候不但百分之百地沒有跟英國人相關的嫌疑,而且背後還有一些聯繫人跟德國人直接相關。” 看來想要打聽這個擴散的關係網是沒什麼下文了,所以我選擇了盡量少問,等著這位陌生人繼續提供她的信息和指令。 “這人叫馬努埃爾·達席爾瓦。他是一個非常精明的商人,社交關係非常廣。看上去很想藉著這場戰爭發筆橫財,儘管這得以背叛老朋友為前提。他會聯絡您,並向您提供目前在葡萄牙能找到的最好布料。” “他會說西班牙語嗎?” “說得相當好。他還會說英語,可能也會說德語。只要是做生意需要的語言他都會說。” “你們希望我做什麼?” “滲透到他的生活中去。向他展示您的魅力,贏取他的好感,努力讓他主動約您出去,最好能讓他邀請您參加一些跟德國人的見面活動。如果能接近他們,您需要做的就是集中註意力,從所見所聞中捕獲所有重要的信息,並努力獲得盡可能全面的資料。他們提到的名字、生意、公司和產品,他們的計劃、行動,還有其他您認為有用的信息。” “您的意思是說,你們派我去勾引一個嫌疑人?”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椅子上欠起身來。 “使用一切您認為合適的方法。”她繼續說,等於默認了我的猜測,“達席爾瓦一直未婚,似乎總是對漂亮女人十分殷勤,但是跟誰都不肯確定關係。他很喜歡讓別人看到他跟魅力十足的女士在一起,如果是外國人就更好了。但是,據我們了解,他在跟女性接觸時也是一位十足的葡萄牙紳士,頗有古風,所以您不用擔心,事情不會發展到您不能接受的程度。” 我不知道是該勃然大怒還是該哈哈大笑。他們居然派我去勾引一個習慣於勾引女人的男人。這就是我激情四射的葡萄牙新任務。然而,交談至今,旁邊的這位陌生女人似乎第一次讀出了我的心思。 “請您不要將這個任務理解為一個漂亮女人為了幾張鈔票去做的那種輕薄事。這是一件非常微妙複雜的事情,我們請您去是相信您的能力。雖然您的外貌、公開的來歷,還有您作為一個了無牽掛的未婚女子都會對完成這個任務有幫助,但是您的責任遠不只是簡單的調情。您必須贏得達席爾瓦先生的信任,每一步都要仔細掂量,設計好你們的交往和活動,並且精確地平衡你們之間的關係。您將獨立衡量各種情形的重要程度,掌控時間和節奏,估計風險並根據當時的實際情況決定下一步該怎麼做。我們對您定期提供情報的工作評價很高,您在面臨突發狀況時的應變能力也讓我們感到驚喜。所以選中您來完成這個任務不是偶然的,而是事實證明您確實有能力在困難的情況下隨機應變。至於你們之間的私人交往,就像我剛才說的,完全沒有必要逾越您自己規定的界限。但是,希望您能盡量保持跟他的密切關係,直到獲得需要的信息。基本上這跟您在馬德里的工作差別也不是非常大。” “只不過在這裡我不需要滲透到任何人的生活中,也不需要去跟那些陌生人見面。” “沒錯,親愛的。但葡萄牙只不過是幾天而已,而且對方看起來也不乏魅力。”她的語氣讓我感到驚訝。她並不試圖對這件事情輕描淡寫,只是冷冷地表明一個客觀事實。 “還有一件事,非常重要。”她補充說,“您執行這次任務將不會有任何掩護,因為倫敦方面不希望您的出現在里斯本引起任何懷疑。請您記住,關於達席爾瓦先生同德國人之間的事現在還沒有確鑿的證據,所以他對英國人是否忠誠還有待於確認。就像我剛才說的,一切都還處於純粹的懷疑階段,我們不希望他對安插在葡萄牙的英國情報員產生任何懷疑。所以,在那里活動的英國情報員都不會知道您是誰或者您跟我們有關係,這將是一次速戰速決、乾淨利落的行動。行動結束以後我們會直接從馬德里向倫敦方面匯報。介入他的生活,收集必要的信息,然後回家。而我們會在這裡密切關注事情的進展。就這麼簡單。” 我幾乎都沒法回答,因為臉上的面膜已經凝固了。最後我終於艱難地動了動嘴唇: “這已經很不簡單了。” 這時候門開了,美容師進來在那個英國女人的臉上忙活了半天,大概有二十多分鐘。這段時間內我們沒有進行任何交談。等到她那邊結束以後,美容師又離開了,我這位陌生的導師走到屏風後面去穿衣服。 “我們知道您有一個好朋友在里斯本,但是為了謹慎起見,你們還是不要見面的好。”她在屏風背後說,“我們會找合適的機會通知福克斯太太,萬一你們在什麼地方不期而遇,她會裝作不認識您。我們希望您也一樣。” “好吧。”我嘴唇僵硬地說。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命令,因為我是多麼想再見到羅薩琳達啊。但是我明白這不是合適的時機,所以無聲地服從了,沒有別的辦法。 “明天我們會把這次行程的詳細信息傳遞給您,可能會包括其他一些相關信息。這次的任務我們預計不會超過兩個星期。如果您遇到非常緊急的情況需要推遲回來,可以給布爾吉格諾花店拍個電報,為您某位朋友的生日訂購一束鮮花,當然,是某位實際上不存在的朋友。您可以隨便編一個名字和地址。這束花將永遠不會被送出去,但是如果他們收到來自里斯本的訂單,會立即通知我們。到時候我們會想辦法跟您聯繫,希望您記住這一點。” 門又開了。美容師抱著一堆毛巾進來,這次她的工作對像是我。我假裝順從地任她操作,暗地裡卻努力想看看那個剛穿完衣服、馬上要從屏風後面出來的女人到底是誰。她果然立刻出現了,但是出來的時候非常謹慎,沒把臉轉向我。我看到她有一頭淺色的大波浪鬈髮,穿一套斜紋軟呢套裝,典型的英國裝束。那時候她正伸長胳膊從牆邊一張小台上拿起皮包。我覺得這包有點兒眼熟,似乎最近見過,不是那種在西班牙的商店裡可以買到的款式。然後她伸出手拿起了無意間放在発子上的一個紅色煙盒。這時候我明白了,這位抽黑貓香煙;一邊從美容室離開一邊冷淡地嘟嚷著“再見”的女士,是艾倫·希爾加斯的妻子。就是幾天前我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挽著丈夫手臂的那位,而她的丈夫在跑馬場看到我時,估計受到了他職業生涯中最大的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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