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26章 第一節

數百個衣著鮮亮養尊處優的人,在古巴樂隊的伴奏下,在馬德里賭場的皇家大廳迎來了一九四一年的元旦。而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個。 本來我是打算獨自度過那個夜晚的,也許會邀請馬努埃拉女士和兩個女孩子跟我一起分享一道雞肉大餐和一瓶蘋果酒。但是我的兩位顧客——阿爾瓦雷斯·比古妮婭姐妹的執意邀請讓我不得不改變了主意。雖然對活動沒有高漲的熱情,但是為了那個夜晚我還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梳了一個低低的髮髻,用摩洛哥炭筆化了眼妝,以突出自己所謂的異域風情。我還為自己設計了一條銀色筒裙,袖子寬大,腰間用寬腰帶襯托出身材。這是款介於純正的摩洛哥長袍和優雅的歐洲晚禮服之間的原創設計。姐妹倆的單身弟弟負責來時裝店接我,他叫艾爾內斯托,除了小鳥一樣的面容和獻殷勤時的裝腔作勢,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印象。到達以後,我邁著穩穩的步子踏上大理石台階進入皇家大廳,假裝毫不在意這個空間有多麼豪華氣派,也沒有看到那些毫不掩飾地向我投來的目光,甚至都沒有看一眼天花板上巨大的水晶燈,還有牆上氣勢恢宏的繪畫和上著白漿的邊框。我放射出的信息只有自信,自我主宰。似乎這種奢華的環境就代表著我最自然的生存狀態。我來到這裡就好像魚兒進入了水中,怡然自得。

但這不是真實的我。雖然我每天都圍繞著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華服,就像這天晚上我周圍的淑女名媛們炫耀的那些衣服一樣,但是之前幾個月的生活完全不是閒適隨心的,而是日以繼夜地在我的雙重身份下,把所有的時間全都投入到兩種工作中去。 兩個月前我跟希爾加斯見了面,就在見到貝格貝爾和伊格納西奧之後。那次見面成了我行為方式的分水嶺。關於貝格貝爾我向他提供了最詳盡的細節,但是關於伊格納西奧我卻隻字未提。也許我應該跟他說的,但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我沒有這樣做。也許是因為羞怯,也許是因為不安或者恐懼。我很清楚伊格納西奧的出現完全是由於自己的不謹慎,第一次懷疑被跟踪的時候就應該向希爾加斯通報,也許那樣就能避免一個內政部官員輕而易舉地進入我家中,還大模大樣地坐在客廳等我。但是那次重逢又太過私密,傾注了太多感情,對我來說太過疼痛,所以我無法用情報工作中那些冷冰冰的模式將它套進去。避而不談這件事情顯然不符合他們給我規定的行為準則,而且挑戰了我的最基本職責。但即便是這樣,我也決定冒險一試。再說,這也不是我第一次對希爾加斯隱瞞些什麼,因為我同樣沒有告訴過他,時裝店裡僱傭的馬努埃拉女士也是我過去的一部分,而那個過去是他絕不允許我越雷池半步的。幸運的是,僱傭我的舊日恩師和伊格納西奧的來訪都沒有造成直接後果,時裝店至今沒有接到任何驅逐令,也沒有人要求我到哪個該死的辦公室接受質詢,穿著華達呢的陰魂不散的監視者也一下子失去了踪影。這是永久的停戰還是一個短暫的間歇,仍然是個未知數。

在貝格貝爾被停職後希爾加斯跟我的緊急會面中,他依然表現得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冷淡而中立,但是他懷著濃厚的興趣仔細聽我講上校來訪時的每一個細節。這讓我不禁懷疑,他們大使館在接到貝格貝爾被停職的消息以後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我毫不困難地找到了約定的見面地點,這是一棟老宅的一層,從外表上看毫無可疑之處。門鈴一響,立刻有人出來開門,一位年紀較大的護士請我進去。 “瑞克醫生正在等我。”我按照糖果盒絲帶上的指示說。 “請跟我來。” 正如預料的那樣,在進入寬敞的診室時,我看到的不是什麼醫生,而是一個從事完全不同職業的濃眉英國人。和之前幾次我在Embassy看到他一身藍色軍服不同,那天他一副平民打扮。淺色的襯衫,斑點領帶,一套優雅的灰色法蘭絨西服。除了身上的衣服不像醫生,他跟周圍各種專屬於診所的醫療設施也格格不入:一個金屬的屏風,上面拉著棉布簾子,玻璃門櫃子裡裝滿了瓶瓶罐罐和各種器具,旁邊有一張小小的診斷床,牆上掛滿了各種頭銜和行醫執照。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沒有在寒暄和客套上浪費任何時間。

一落座我就開始講述,幾乎是一分一秒地回憶著貝格貝爾來我家的那個晚上,努力不遺漏任何細節。完整復述從他嘴裡聽到的內容,詳細描述了他的狀態,回答了十多個問題,然後把給羅薩琳達的信完好無損地交給了他。我講了大約有一個多小時,他一直聚精會神地聽著,表情凝重,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直到不急不緩地抽掉一整盒黑貓。 “現在還無法說清楚這次換部長對我們究竟意味著什麼,但是情況非常不容樂觀。”他終於掐滅了最後一根香煙,“我們剛剛向倫敦通報了這一消息,目前還沒有得到回复,所以現在幾乎所有人都在觀望。因此我請求您一定加倍小心,不要犯任何錯誤。在您的家裡接待貝格貝爾這件事非常令人擔心。我理解您當時不可能拒絕讓他進門。讓他平靜下來,避免他引起更大的麻煩,這一點您也做得很對。但是這次的風險太大了。從現在開始,麻煩您要萬分謹慎,盡量不要再出現類似的情況。並且請注意您身邊的那些可疑人物,尤其是您家附近的,因為不能排除您也受到監視的可能性。”

“我不會的,您放心吧。”我猜測也許他們對伊格納西奧和他的跟踪行為產生了一些懷疑,但是我寧願不問。 “形勢會變得更加混亂,這是我們目前唯一能肯定的。”他跟我握手道別的時候補充道,“一旦清除了礙事的外交部長,我們推測德國施加在西班牙領土上的壓力和影響將進一步增加,所以您必須保持高度警惕,準備好應對一切意外。”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我嚴格按照他的話去做:盡可能地避免一切風險,努力減少在公開場合露面的次數,在收集和傳遞情報時一萬個小心。我們繼續做著衣服,活很多,而且越來越多。馬努埃拉女士加入時裝店裡帶來的輕鬆持續了不過幾個星期,顧客數量的增加,以及聖誕節的臨近讓我不得不全身心地投入到縫紉工作中去。不過在忙忙碌碌的時裝工作之餘,我也兢兢業業地履行著另一個職責:地下工作。兩者並行不背,相輔相成。因此就像花時間精心縫製一件禮服的腰部一樣,我也同樣花時間去參加在德國大使館舉辦的歡迎蓋世太保頭子希姆萊的招待會,而打聽到這裡的德國人都在狂熱地等待柏林餐館奧特霍切爾很快遷到馬德里來,對我來說跟為一位男爵夫人的新衣服量尺寸沒什麼區別,雖然那是納粹高官們在柏林最喜歡的餐廳。所有這些信息,我都一絲不苟地向希爾加斯匯報:小心翼冀地分解出所有材料,用最簡練精確的詞語表述出來,然後用針腳把信息轉移到樣板上,再準時傳遞出去。遵循希爾加斯的忠告,我一直保持高度警惕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關注著周圍發生的一切。因此那段時間我發現有些事情發生了變化:都是些很小的細節,有可能是新的環境造成的,也可能只是純粹的偶然事件。某個星期六,我突然發現普拉多博物館衣帽間裡,那個負責接收我裝滿了樣板畫夾的光頭男子不見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幾個星期後,美容院衣帽間的那個女孩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年紀大一些、體形稍胖但同樣守口如瓶的女人。街上和各個場所的監視都更加嚴密了,我學會瞭如何去辨別那些負責監視的人:身形巨大如衣櫃一樣的德國人,沉默而威嚴,身上的大衣長及腳麵,千痩的西班牙人,總在某家門廳對面、某個場所旁邊或廣告牌後面緊張地抽著煙。雖然我基本上不屬於他們的監視對象,但每次看到他們的身影,都會努力裝作沒注意到他們,然後改變方向或換一條路往前走。有時候為了避免從他們身邊經過,或者跟他們迎面相遇,我會隨便找一家店躲進去,或者停在一個栗子攤前面,或者假裝在某個櫥窗前駐足。但如果有時候跟他們不期而遇,來不及變換方向,也沒有辦法避開他們,我就會鼓起勇氣,暗暗對自己說“來吧,咱們走著瞧”。然後邁著堅定的步子,平視前方,自信冷淡,幾乎是髙傲,好像我手裡緊緊抓著的不過是剛剛隨意購置的東西,或者裝滿化妝品的手提箱,而不是一堆密碼信息,裡面記錄著在西班牙的第三帝國顯赫人物的私人日程。

同時我也密切關注著周圍政治環境的變化。就像在得土安時讓哈米拉做的那樣,每天早上我都會讓瑪爾提娜去買當天的報紙:《ABC》《萬歲》《阿爾卡薩爾報》。吃早飯的時候,我一邊喝牛奶咖啡,一邊狼吞虎咽地了解西班牙和整個歐洲正在發生什麼。通過報紙我了解到塞拉諾·蘇聶爾自己當了新的外交部長,還跟踪閱讀了他與佛朗哥訪問德國、並在昂代會見希特勒的相關新聞。我還知道了德國、意大利和日本之間的三國協定,希臘被侵略,還有那段混亂的日子裡,在世界版圖上發生的無數令人頭暈目眩的事件。 閱讀、縫紉、傳遞信息,傳遞信息、縫紉、閱讀,這就是我在這個即將結束的年度的最後幾個月內日復一日的生活。因此,也許接受顧客的建議在倶樂部迎接新年,是我覺得自己該有些娛樂活動來緩解一下緊張的情緒和身體了。

一看到我們進入大廳,瑪麗塔和泰德·阿爾瓦雷斯·比古妮婭就來到了我們身邊。我們相互吹捧著衣著和髮型,聊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開了幾個玩笑,我一如既往地蹦了幾個阿拉伯語詞彙,還有一些裝模作樣的法語表達,同時偷偷觀察了一下整個大廳,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很多穿軍裝的人,還有田字形徽章。我自問,這麼多看起來輕鬆自在的人中間,有多少是像我一樣的間諜和地下情報員。我很可能有不少,所以決定對誰都不能輕信,永遠用懷疑的態度對待所有人,也許還能得到一些對希爾加斯和他的同伴有幫助的信息。我一邊在腦海裡飛速地思考著這樣的計劃,一邊假裝專注地參與到對話中去。瑪麗塔離開了一會兒。等她回來的時候,挎著一位男士,一看到他,我就知道這個晚上一切又將發生巨大的變化。

“艾瑞斯,親愛的,我想向你介紹我未來的公公,岡薩羅·阿爾瓦拉多。他非常想跟您聊聊他去丹吉爾的旅行,還有那邊的一些朋友,其中有一些很可能你也認識。” 沒錯,站在我面前的正是岡薩羅·阿爾瓦拉多,我的父親。他穿著一身法蘭絨西服,手中拿著一個高腳杯,裡面的威士忌已經喝了一半。目光交錯的一剎那,我明白他完全清楚我是誰。緊接著我就意識到,邀請我參加這次慶祝活動是他的主意。當他捧起我的手貼近嘴唇行吻手禮的時候,整個大廳沒有人能想像到,他手中握著的這五根手指屬於他的親生女兒。我們只見過幾個小時,但是據說血緣關係有時候會強大到超越一切並創造奇蹟。不過如果理性地想一想,也許是敏銳的洞察力和超人的記憶力,而不是父親的本能讓他認出了我。

他瘦了,白髮也多了,但是身材依然魁梧。樂隊開始演奏《那雙綠色的眼睛》,他邀請我跳舞。 “你不知道再見到你我有多髙興。”他說。從他的語氣中我似乎聽出了真誠。 “我也是。”我在撒謊。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高興。重逢來得太突然,讓我還來不及理性地思考一下對見面本身的感覺。 “你改了名字,改了姓,聽說還是摩洛哥國籍。不過我想你不會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為什麼。” “是的,我想我不會告訴您。此外,我也不認為您會對此感興趣,這些都是我的私事。” “請不要用'您'稱呼我。” “好吧。你是不是也希望我叫你爸爸?”我微帶嘲諷地問。 “不用了,謝謝。叫我岡薩羅就行。”

“好吧。你怎麼樣,岡薩羅?我以為你在戰爭中被人殺害了。” “我活下來了,你也看到了。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可怕的故事,對於這樣一個辭舊迎新的夜晚來說不太適合。你母親怎麼樣?” “很好。她現在住在摩洛哥,我們在得土安開了一家時裝店。” “那麼,最後你們還是聽從了我的建議,在戰爭爆發前及時離開了西班牙?” “差不多吧。我們的故事也說來話長。” “也許你願意給我詳細講講,我們可以另外約時間見面,讓我請你吃飯吧。”他說。 “我不知道有沒有時間。我基本上不參加什麼社交活動,因為工作太忙了。今天來是因為幾個顧客的堅持。我還是太天真了,以為這真的是毫無利益關係的誠心邀請,不過現在看來,在向本季最紅的時裝師發出熱情誠摯邀請的背後,還有些更深層次的內容。這是你的主意,對嗎?”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但是內心肯定的信號無法避免地洩露到了空氣中,跟流淌的音符一起漂浮著。

“瑪麗塔是我兒子的未婚妻,她是個好女孩,甜美熱心,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雖然不是特別聰明。不管怎麼說,我很欣賞她,她是唯一一個能想方設法讓你那個衝動魯莽的兄弟卡洛斯就範的女孩,兩個月以後他們將一起走進婚姻的殿堂。” 我們一起把目光投向我的那位顧客,她正在跟她的妹妹竊竊私語,目光也一直集中在我們身上。她們身上穿的禮服都出自切絲·艾瑞斯時裝店。我在嘴角堆出一個親熱的微笑,卻在心中暗暗發誓再也不會相信這兩個顧客,用美人魚一樣動聽的話,在這樣一個悲傷的夜晚來欺騙一個孤寂的靈魂。 岡薩羅,我的父親,繼續說:“這個秋天我見過你三次。第一次你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進了Embassy。當時我就在離那兒不到五十米的地方遛狗,但是你沒注意到。” “沒有,我沒有註意到,真的。我每次出門都急匆匆的。” “我當時覺得像是你,但是因為你一閃而過,我想也許這只不過是自己的幻覺。第二次是一個星期六上午,在普拉多博物館,我時不時去那裡轉轉。你在展廳裡參觀的時候,我就遠遠地跟在你後面,當時我還不敢確定你就是我認為的那個人。後來你去衣帽間取來了畫夾,坐在提香的《葡萄牙的伊薩貝爾》肖像前臨摹。我就在那個展廳的另一個角落裡一直觀察著你,直到你開始收拾東西。離開那裡的時候,我已經能肯定自己沒有弄錯。真的是你,只不過是另一種風格的你,更加成熟,更加果敢,也更加優雅。但毫無疑問,就是在戰爭爆發前我認識的那個像受驚嚇的小老鼠一樣的女兒。” 我不願意給自己任何憂傷的機會,所以馬上接過話茬。 “那第三次呢?” “就在兩個星期以前。你走在維拉斯蓋斯大街上,我跟瑪麗塔坐在車裡。我們剛從朋友家裡吃完午飯出來,因為卡洛斯有別的事情提前離開,所以我送她回家。我們倆同時看到了你,但令我非常驚訝的是,她說你是她新的時裝師,從摩洛哥來,叫艾瑞斯什麼的。” “阿格瑞克。事實上只是把我以前的姓的字母顛倒過來,西羅嘉,變成了阿格瑞克。” “聽起來很不錯。那我們去喝一杯吧,阿格瑞克小姐?”他的表情帶著一絲諷刺。 我們從服務生的托盤上取了兩杯香檳酒,然後走向客廳的一側,樂隊開始演奏倫巴舞曲,舞池裡擠滿了一對對舞者。 “我想你不願意讓瑪麗塔知道你的真實姓名,還有我跟你的關係。”我們離開嘈雜的人群後,他低聲說,“就像我剛才說的,她是個好姑娘,但是比較喜歡參與散佈一呰閒言碎語,謹慎恰恰不是她的強項。” “我非常感謝你不向任何人透露這些事情。不管怎麼樣,我想向你聲明,我這個新名字是合法有效的,而且我的摩洛哥護照也是真的。” “我想這樣的變化背後一定有著重要的原因。” “當然了。這樣我面對顧客的時候才會帶有異國情調,也才能躲開因你兒子的起訴引起的警方的糾纏。” “卡洛斯對你提起了訴訟?”他正要舉杯飲酒,手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他的驚訝看起來不像是偽裝的。 “不是卡洛斯,是你的另一個兒子,恩里克。就在戰爭爆發之前,他控告我偷了你的錢和珠寶。” 他輕輕地笑了一下,充滿了苦澀。 “起義後第三天,恩里克就被殺害了。就在他被害的前一個星期,我們還有過一次劇烈的爭執。他非常積極地參與政治,預感到馬上就要發生重大的事件後,堅持要把我們所有的現金、珠寶和值錢的東西都帶出西班牙去。我只好告訴他我已經把一部分遺產交給了你。事實上我可以保持緘默。但是我不想那麼做,我向他講述了多洛雷斯的故事,也提到了你……” “所以他感到非常憤怒。”我插嘴說。 “他就像瘋了一樣,用各種話來咒罵我。之後他又叫來了塞爾萬達,就是那個老僕人,我想你應該記得。他向她詳細詢問了你們的情況。她告訴他你們走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個包裹,所以他編造了這個可笑的偷竊故事。那次吵架以後他就摔門而去,摔門聲驚天動地,整棟樓都聽見了。等我再見到他是十一天以後了,在城市殯儀館,腦袋上有一處槍傷。” “我很難過。” 他聳了聳肩,一臉無奈,但眼睛裡卻流露出深沉的悲哀。 “他行事魯莽又衝動,但畢竟是我的兒子。在他的最後一段時光我們的關係一直很緊張,很不愉快。他加入了長槍黨,我強烈反對。但是今天回頭來看,那時候的長槍黨幾乎可以稱得上是聖徒,是一群浪漫的理想主義者,本著烏托邦式的嚮往,但還稍稍有幾分清醒。那時候長槍黨的成員是一群充滿幻想的嬌生慣養的富家子弟,大部分沒有一技之長只靠家庭供養,但幸運的是,他們跟如今的機會主義者毫不相干。這些人舉著胳膊高唱《向著太陽》,脖子上青筋暴出,但在戰爭開始之前他們幾乎連何塞·安東尼奧的名字都沒聽說過,如今對那個不知名的創始人卻向祭拜天神一樣虔誠。一群幼稚可笑的孩子。” 水晶吊燈那耀眼的光、沙球和喇叭的聲音,還有和著美妙旋律翩翩起舞的人群,讓他一下子回到了現實中。他握住我的胳膊,輕輕地撫摸著。 “對不起,我經常不自覺地就開始自說自話。一定讓你覺得無聊了,現在不是聊這些事情的時候。你想跳舞嗎?” “不,不想,謝謝。我更願意繼續跟你聊天。” 一個服務生走過來,我們把空杯子放在他的托盤上,又拿了兩杯滿的。 “我們是不是說到恩里克把你告上了法庭……”他說。 我沒有讓他說完,因為我想先弄明白從見到他開始就—直在腦海中盤旋的問題。 “在給你講這件事之前,麻煩告訴我,你的妻子在哪兒?” “她早就去世了。在戰爭爆發之前,就在我跟你和你母親見面之後沒多久。一九三六年的春天。瑪利亞·路易莎跟她的姐妹們去法國南部避難。她們中有一個擁有一輛希斯巴諾-蘇莎跑車,而司機特別喜歡夜生活。有一天早上,司機開著車來接她們去做彌撒,很可能是前一天晚上整晚沒睡,跑車離奇地衝出了公路。姐妹中有兩人死了,瑪利亞·路易莎和肯塞普遜。司機丟了一條腿,而另一個姐妹索萊達卻毫髮無傷,她是三姐妹中年齡最大的一個,生活真是諷剌。” “我很遺憾。” “不過有時候我覺得這對她來說是最好的結局。她非常膽小,容易受到驚嚇,經常為家裡的一點兒小事擔驚受怕,日後一定受不了戰爭,不管她在不在西班牙國內。當然,她肯定永遠也無法接受恩里克的死。所以也許這是天意,上天憐憫她,在一切開始之前及時把她帶走了。現在你繼續給我講吧,咱們剛才談到你被起訴了,你知道更多的消息嗎?知道這個案子現在怎麼樣了嗎?” “不知道。九月份的時候,就在我回馬德里之前,得土安的警察局長曾經試圖調査過這邊的情況。” “為了起訴你?” “不,為了幫助我。巴斯蓋斯警長不能算是我的朋友,但是他對我一直很好。你的女兒惹了很多麻煩,你知道嗎?” 我的語氣讓他感覺到我並不是在開玩笑。 “能給我講講嗎,如果能幫的上忙,我很願意效勞。” “我想暫時不需要,現在基本上沒什麼大問題了,但是謝謝你願意幫忙。不管怎麼說,也許你是對的,我們應該另外找一天好好談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的這些麻煩對你也有一些影響。” “先給我透露一下大致情況吧。” “你母親的珠寶,已經不在我手上了。” 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你把它們賣了?” “被人偷了。” “那些錢呢?” “也被偷了。” “全部?” “一分不剩。” “在哪兒?” “在丹吉爾的一個酒店裡。” “誰?” “一個無恥的惡棍。” “你認識他嗎?” “認識。不過,如果你不介意,我們還是換個話題吧。下次,等我們都更從容一些的時候,我再細細地講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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