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25章 第五節

回到家的時候我已經渾身濕透,幾乎都喘不過氣來。門房、巡夜人、幾個鄰居,還有五六個好事者擠在離我家門廳不遠的地方,暴雨已經把樓下的地下室淹了,他們正在估計損失情況,誰也沒有註意到我的出現。我三步並作兩步地爬上樓梯,一邊摘下頭上濕透的絲帕,一邊找鑰匙,慶幸終於回到了家,甩掉了那個跟踪者。真想洗個熱水澡,驅走體內的寒氣和內心的恐懼。但是我沒能慶幸多久。一打開門,我就發現屋裡有些異樣。 家裡本應是一片黑暗,客廳裡開著一盞燈確實有些反常。但這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釋:雖然馬努埃拉女士和兩個女孩每天離開的時候都會把所有的燈關掉,但是也許那天下午她們剛好忘記了最後檢查一遍。所以異樣並不來自燈光,而是我一進門看到的東西。一件華達呢大衣。淺色,男式。掛在衣架上,緩緩地往下滴著水珠。

衣服的主人正坐在客廳裡等我。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好像有永遠那麼漫長。那位不速之客也沒有立即開口。我們只是怔怔地對視著,淹沒在無數混亂的回憶和感情裡。 “你喜歡這部電影嗎?”他終於問。 我沒有回答。站在面前的就是那個一直跟踪我的人,也是五年前穿著一件相似的華達呢大衣從我生命中離開的那個人,那個得知我愛上了別人即將離他而去時,拖著打字機在昏暗中逐漸遠去的背影。伊格納西奧·蒙特斯,我的第一個男朋友,又再次進入了我的生活。 “我們都變了很多,是嗎,小希拉?”他站起身向我走過來。 “你在這兒乾什麼,伊格納西奧?”我終於小聲問。 我還沒有脫掉大衣,水正一滴一滴地聚到腳底下,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個個極小的水窪。但是我沒有動。

“我是來看你的。”他回答:“去把自己擦乾,換件衣服,我們得談談。” 他笑了,這笑容好像在說:我來找你不懷好意。這時,我意識到自己離剛才進來的門只有兩米遠,也許我可以試圖逃走,跑下樓梯,跑過門廳,然後跑到街上,狂奔。但是我馬上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在弄清楚自己面對的究竟是什麼狀況之前,我不應該表露出過激的反應。所以,我也朝他走去,直面他。 “你想幹什麼,伊格納西奧?你怎麼進來的?為什麼來找我?為什麼要監視我?” “等會兒,希拉,等會兒,一個一個地問吧,別一下子提那麼多問題。但首先,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先放鬆一下。我有點兒累。你知道嗎?昨天晚上你讓我不知道熬到了幾點。你可以給我倒杯酒嗎?”

“以前你不喝酒。”我努力保持鎮定。 一陣冷冷的笑聲像刀刃般鋒利地撕裂了客廳的空氣。 “你記性真好!看起來這麼多年你的生活中產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但你居然還能記得這樣的小事,真讓人不敢相信。” 聽上去不像是真的,沒錯。但是我真的記得。不但記得這一點,還記得很多其他的事情。記得我們每天傍晚漫無目的的散步,記得點著小燈籠的狂歡舞會上一場又一場的熱舞,記得他那時候的樂觀和柔情。記得我自己,一個卑微的小裁縫,除了跟男人結婚以外沒有任何其他的前途。而現在,這個男人的出現卻讓我充滿了恐懼和不安。 “你想喝點兒什麼?”我終於問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不要表現出驚慌。 “威士忌,白蘭地,都無所謂。你平時招待其他客人的酒就行。”

我把頭一天晚上貝格貝爾喝剩的那瓶酒全都倒了出來,總共也沒剩多少。回到他身邊時,我注意到他穿著一件普通的灰色西服,質地和剪裁都比當年我們在一起時穿的衣服好,但比最近圍繞在我身邊的那些男人穿得要遜色不少。我把酒杯放在他身邊的桌子上,這時我才發現桌上有一個Embassy糖果盒,包在銀色的包裝紙中,用玫瑰色的絲帶繫著醒目的蝴蝶結。 “某位仰慕者給你送來了一個禮物。”他說著用指尖撫摸著那個盒子。 我沒有回答,因為無法回答,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出。我知道這份突然出現的禮物的包裝紙上,有某個地方藏著希爾加斯的密碼信息,一個除了我誰也不能知道的信息。 我在沙發一角坐了下來,離他遠遠地,依然渾身濕透,緊張而僵硬。然後假裝不理會那些糖果,一邊從臉上拂開一綹濕頭髮,一邊默默地打量著伊格納西奧。他還像以前那麼瘦,但是面容已經判若兩人。絲絲縷縷的白髮爬上雙鬢,雖然他還沒過三十。眼周有明顯的黑眼圈,法令紋很深,面容僬悴,看起來生活並不平靜。

“哎呀,希拉,多少年過去了!” “五年。”我不假思索地說,“現在,麻煩你告訴我,你來幹什麼。” “不只一件事。”他說,“不過,首先我希望你去換上乾衣服。另外回來的時候,請把你的證件拿過來。若在電影院門口找你查證件,以你現在的身份,我覺得不太合適。” “我為什麼必須給你看我的證件?” “因為,我聽說你現在是個摩洛哥公民。”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嗎?你沒有權利乾涉我的生活。” “誰告訴你我沒有這個權利?” “你和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伊格納西奧,我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我現在不但跟你沒有關係,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認識的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了。這些年我的生活中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早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我們誰也不是過去的自己了,希拉。經歷了這樣一場戰爭,誰也不可能保持原樣。” 一陣沉默。我的腦中好像有一群亂飛的海鷗,無數回憶的片段湧上心頭,無數種複雜的情感在心中交纏,幾乎讓我無法控制。坐在面前的這個男人,曾經差一點兒成為我孩子們的父親,全心全意地寵我愛我,而我卻狠狠地傷害了他。他有可能成為我最可怕的噩夢,也許這五年他一直都獨自咀嚼著怨恨,隨時準備找機會報復我的背叛。比如說,告發我,揭露我的真實身份,讓我過去欠下的那些債都大白於天下。 “戰爭期間你在哪兒度過的?”我戰戰兢親地問。 “在薩拉曼卡。戰爭爆發前幾天我去看望母親,然後就被起義軍堵在那裡了。我加人了國民軍,因為沒有別的選擇。你呢?”

“在得土安。”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也許我不應該說得那麼確切,但是話已出口,無法收回了。奇怪的是,這個回答似乎讓他很滿意。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微弱的笑意。 “哦,當然了。”他低聲說,“當然了,這樣一切都清楚了。” “什麼事情清楚了?” “是我之前一直想弄明白的一件事。” “你沒有必要弄明白我的事,伊格納西奧。你現在唯一應該做的就是把我忘記,然後不要再來打擾我。” “我做不到。”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沒有問為什麼,因為害怕他會要求我作出解釋,害怕他會斥責我的背信棄義,害怕他會把我當年給他造成的傷害全都扔回我的臉上,或者更可怕的事:害怕他會告訴我他還愛我,並求我回到他身邊。

“你得走了,伊格納西奧,你必須忘掉我。” “我做不到,親愛的。”他重複道,語氣中充滿了苦澀,“我最想做的就是忘記那個曾經踐踏我的女人,但是我做不到。我如今在內政部安全管理局工作,負責監視和跟踪所有入境的外國人,尤其是那些有意在馬德里長期定居的外國人。你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其中最值得懷疑的一個。” 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你想幹什麼?”等終於能說出話來的時候,我問。 “你的證件。”他要求說,“護照,以及這座房子裡所有從國外過來的物品的海關手續。不過先去換衣服。” 他的聲音冷冷的,充滿了職業的自信,跟以前那個伊格納西奧完全不同。記憶中的他永遠充滿了柔情,甚至可以說是充滿了孩子氣。

“你能給我看看你的證件嗎?”我低聲問。雖然覺得他應該不是在說謊,但是我還是需要時間來消化這個事實。 他從外套內袋裡拿出一個皮夾,單手打開,動作熟練,一看就是早已習慣了一次又一次地證明自已的身份。沒錯,證件上有他的照片、姓名、職務和剛剛提到的那個部委。 “稍等。”我小聲說。 我走進了自己的房間,迅速地從衣櫃裡取出一件白色的襯衣和一條藍色的裙子,然後打開放內衣的抽屜,準備拿乾淨的內衣。這時我的手指觸摸到了貝格貝爾的信,藏在一堆疊好的內衣底下。我猶豫了幾秒鐘,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它們。是讓它們保持原樣,還是匆忙間找一個更安全的地方放起來?我急切地用目光掃視著房間,衣櫃頂上?床墊底下?塞到被子裡面?或者梳妝台的鏡子後面,還是藏到某個鞋盒子裡面?

“麻煩你快點兒。”伊格納西奧在客廳裡喊。 我把那些信使勁推到抽屜最裡面,用好幾件內衣完全蓋住它們,然後一下子關上了抽屜。其他的藏匿之所也未必比這裡更安全,聽天由命我把自己擦乾,換上衣服,然後從床頭櫃裡拿出護照,回到了客廳。 “艾瑞斯·阿格瑞克。”他慢慢地讀著我遞給他的護照,“生於丹吉爾,住在丹吉爾。跟你一樣的生日,真是巧合啊。” 我沒有回答,突然有一種特別強烈的嘔吐感,幾乎控制不住。 “我可以知道你為什麼改變了國籍嗎?” 我飛快地在腦子裡編了一個謊。我從來沒有想過會遇到這樣的事情,連希爾加斯都沒考慮到。 “在丹吉爾的時候我的護照被偷了,那時候已沒有辦法向馬德里申請新的護照,戰爭正處於白熱化。一個朋友幫我想辦法弄了摩洛哥的身份證,這樣我就可以自由行動了。這不是一張假護照,你可以去查證。” “我已經查證過了。那這個名字呢?” “他們認為最好把名字改了,改得阿拉伯化一些。” “艾瑞斯·阿格瑞克,這是阿拉伯語?” “這是切爾哈語。”我騙他說,“是里夫地區卡比拉人的方言。”我一邊說,一邊想起了貝格貝爾超人的語言能力。 他沉默了一會兒,但是目光始終盯著我。我覺得胃裡翻江倒海,但是努力控制著自己,生怕忍不住跑到衛生間去。 “我還需要知道你待在馬德里的目的。”最後他終於說。 “工作。做衣服,像以前一樣。”我回答說,“這是一家時裝店。” “帶我看看。” 我帶他走到最裡面的客廳,一言不發地指給他看一匹一匹的布料、服裝圖樣和雜誌。然後帶著他穿過走廊,把所有房間的門都打開。 —塵不染的試衣間,客用衛生間。工作室裡到處都是裁開的布料、樣板和穿在模特身上的半成品。熨燙間還有幾件衣服正等待熨燙。最後是倉庫。我們一直並肩走著,就像以前多少次攜手散步一樣。我想起以前他幾乎比我高出一個頭,但現在我們之間的差距似乎不那麼大了。倒不是因為我的記憶出了偏差,而是當我還是個時裝店學徒,他還成天夢想著當公務員的時候,我從來不穿帶跟的鞋子。五年以後,高跟鞋讓我跟他只差了半個腦袋。 “再裡面是什麼?”他問。 “我的臥室,兩個衛生間,四個房間。其中兩個是客臥,另外兩個空著。還有飯廳、廚房和服務區。”我飛快地說。 “我要去看看。” “為什麼?” “我沒有義務給出解釋。” “好吧。”我低聲說。 我帶著他一個一個房間地看,還是忍不住陣陣反胃。表面上裝得很冷淡很鎮定,但是內心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努力不讓他看出來,在握住門把手、打開開關時,我的手在顫抖。貝格貝爾給羅薩琳達的信就在我的臥室裡,藏在一堆內衣下面。一想到他有可能突發奇想打開那個抽屜,然後發現那堆信件,我就忍不住兩腿發抖。他進了房間,到處巡視著,我的心揪成一團。他假裝饒有興致地翻了翻床頭櫃上的小說,又把它放回原位。然後用手指摸了一遍床腳,打開梳妝台的一個抽屜,又探身到陽台上看了一會兒。我多麼希望他就此罷休,但他似乎完全沒有收手的意思,做出了讓我更加害怕的舉動:打開一個衣櫃,那裡裝著大衣和外套,他摸了摸一件大衣的袖子,另一件大衣的腰帶,然後關上門。接著打開下一個衣櫃,我屏住了呼吸,因為一排抽屜出現在我們面前。他打開了第一個,裡面裝的是手帕,他拎出一條看了看,另一條,又一條。然後關上,打開第二個抽屜。我咽了一下口水。裡面是絲襪,他又合上了。當他的手指碰到第三個抽屜的時候,我感到腳下的地板都要塌陷了。就在那裡,在那些絲綢內衣下面,藏著那堆用第一人稱寫的、最詳盡最真實的、關於現在整個西班牙都在議論紛紛的更換外交部長這件事的手寫文件。 “我想你有點兒太過分了,伊格納西奧。”我低聲說。 他的手在那個抽屜的拉手上停了幾秒鐘,彷彿在思考接下去該怎麼做。我身上忽冷忽熱,嗓子髮乾,心裡充滿了焦慮,甚至覺得一切都將在這一刻崩塌。直到我注意到他張開嘴準備說些什麼。 “我們繼續吧。”最後他只是簡單地說,然後關上了衣櫃門。也許是出於對我僅存的一絲尊重,也許不過是因為難為情,或者是在職業操守中有一些他不敢逾越的界限,我永遠也無從得知。我鬆了一口氣,那一瞬間我很想哭,但是終於掩飾住了,重又扮演起被迫的導遊。他又看了看我洗澡的浴室,吃飯的桌子,放食品的儲藏室,還有女孩子們洗衣服的水槽。然後我們一言不發地回到客廳。我在心裡暗暗地感謝上天,這次搜查總算逃過一劫。 他重新坐回原來的位置,我坐到了他對面。 “一切正常嗎?” “不。”他斷然否認,“一點兒也不正常,完全不正常。” 我使勁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 “哪裡不正常?” “哪裡都不正常,一切都不像應有的樣子。” 我突然覺得腦海中靈光一閃。 “你想找到什麼,伊格納西奧?你想找到什麼你沒有找到的東西?” 他沒有回答。 “你覺得這一切都不過是偽裝,對嗎?” 他還是沒有回答,而是轉移了話題,重新控制了談話的節奏。 “我很清楚是誰佈置了這一切。” “這一切,什麼?”我問。 “這個裝模作樣的時裝店。”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我們在這里辛勤地勞動。我每天都要工作十個小時以上,一星期七天,一天都不休息。” “我不相信。”他酸酸地說。 我站起來,走近他的椅子,坐在其中一側的扶手上,然後輕輕地抓起他的右手。他沒有反抗,但也沒有看我。我抓著他的手指撫摸過我的手掌和手指,緩緩地,讓他感受到我手上的每一寸皮膚,感受到我日夜辛勤勞作的這些年,剪子、針和頂針在我手上留下的厚厚的繭子。我感覺到,跟我的肌膚相親讓他渾身發抖。 “這是一雙勞動婦女的手,伊格納西奧。我知道你把我想成了什麼人,知道你想像我正在幹些什麼事。但是我希望你明白,這不是一雙被人包養的手。因為當年給你造成的傷害,我從靈魂深處感到深深的內疚,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麼抱歉。我是對不起你,但是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不可能再回頭。你干預我的生活,尋找那些根本不存在的蛛絲馬跡,也得不到任何好處。” 我停止了撫摸他的手指,但還是把他的手握在手中。他冰涼的雙手,慢慢地有了溫度。 “你想知道當年我走了以後都發生了什麼嗎?”我低聲問。 他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還是沒有看我。 “我們去了丹吉爾。我懷孕了,拉米羅拋棄了我,我又失去了孩子。我一個人,孤零零地被遺棄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奄奄一息,身上背著他以我的名義欠下的沉重債務,連尋死都找不到地方。替察整天找我麻煩,我經歷過世界上所有的恐懼,還不得不參與到一些非法的事情中去。後來,在一個女性朋友的幫助下,我開了一家時裝店,重新開始工作。我日日夜夜勞動不輟,也交了些新朋友,是一些完全不同的人。慢慢地,我跟他們越來越親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但是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工作。我也認識了一個差點兒相愛的男人,也許能跟他一起找到幸福。但他是一個外國記者,我知道他早晚會離開,所以堅持不肯跟他開始戀情,因為害怕再次遭遇痛苦,害怕重新體驗被拋棄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痛。現在我又回到了馬德里,一個人,繼續工作。你也看到了這裡的一切。至於你和我之間的事情,我犯下的罪孽已經得到了報應,這一點你不必心存疑問。不知道這樣你滿意了沒有,但是你放心吧,因為給你造成的傷害,我已經付出了百倍的代價。我心安了,因為我知道,我對你做出的事情和他對我做出的事情要維持平衡早已綽綽有餘。” 我不知道這些話是不是讓他受到了震動,是讓他平靜了一些,還是更加困惑。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了很久,他的手依然被我握在手中,我們的身體離得那麼近,幾乎可以感受到對方的溫度。過了一會兒,我離開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你跟貝格貝爾部長有什麼關係?”他問。他的語調已經不再那麼尖酸,但是也毫不示弱,介於剛才那一刻的親密與之前的無限疏遠之間。我注意到他努力恢復自己的職業態度,但很可惜,不算太成功。 “胡安·路易斯·貝格貝爾是我在得土安時的一個朋友。” “什麼朋友?” “他不是我的情人,如果你想的是這個的話。” “昨天晚上他跟你一起過了夜。” “他在我家過了夜,但不是跟我一起。我沒有必要向你交代我的私生活,但是我願意向你澄清,免得你心存疑慮。貝格貝爾跟我之間沒有任何感情瓜葛。昨天晚上我們沒有一起過夜。不止昨天晚上沒有,以前從來也沒有過。我沒有被任何部長包養。” “那因為什麼?” “為什麼我們沒一起過夜,還是為什麼我沒有被部長包養?” “他為什麼來找你,早上八點左右才離開?” “因為他剛剛知道自己被撤職了,不想一個人待著。” 他站起來,走向一個陽台,雙手插在褲兜里,望著外面說: “貝格貝爾是個白痴,是個投向英國人的叛國賊。被一個英國狐狸精迷住了的瘋子。” 我苦笑了一下,站起來,走到他背後。 “你不了解,伊格納西奧。你在內政部上班就得聽內政部的命令,他們給你的任務就是讓所有來到馬德里的外國人膽戰心驚,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貝格貝爾上校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他會這樣做事。” “我只知道我必須知道的。” “什麼?” “他出賣了祖國,是一個叛徒,一個不稱職的部長。全世界都這麼認為,報紙上都是這麼說的。” “好像報紙上有什麼可信的內容……”我諷刺地說。 “不相信報紙還能相信什麼?相信你那些新的外國朋友?” “也許吧。他們比你們知道的多得多。” 他轉過身來,朝我走了幾步,直到離我不到一掌的距離,正對著我的臉。 “他們知道些什麼?”他啞著嗓子問。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該多說什麼,所以沉默了,任他繼續說下去。 “難道他們知道我可以讓你明天一大早就被流放嗎?他們知不知道,我可以叫人逮捕你,把你那光鮮亮麗的摩洛哥護照變成一團廢紙,而你會被蒙上眼睛神不知鬼不覺地扔出這個國家?你的朋友貝格貝爾已經被人從政府裡踢出來了,你沒有保護傘了。” 他離我如此之近,以至於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早晨剛剛刮過的胡茬,可以看到他的喉結隨著說話聲上上下下地滾動,可以觀察到他的兩片嘴唇的每一寸運動。就是這張嘴,警經多少次地親吻過我,現在卻向我吐出瞭如此粗暴的威脅。 我孤注一擲地打出了最後一張牌,一張跟我的身份一樣虛假的牌。 “貝格貝爾已經不在了,但是我還有其他的資源,你根本想像不到。時裝店的顧客們都有有權有勢的丈夫或情人,我與他們很多人都有很深的交情。只要我提出申請,至少有半打的大使館能給我提供外交保護,首當其衝的就是德國大使館。當然了,他們跟你們部門也有很深的淵源。只要一個電話,我就能保證自己毫髮無傷。如果你堅持要插手不該插手的事情,最後吃不了兜著走的人很可能是你。” 我從來沒有這樣驕橫無理地對人說過謊。很可能就是這個彌天大謊本身讓我說起話來如此高傲。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相信了。也許信了,因為雖然這個謊言跟我的人生軌跡一樣令人難以置信,但是他面前站著的昔日戀人,確確實實變成了摩洛哥公民,就像在時時刻刻證明,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有一天真的會變成現實。 “那我們就走著瞧。”他咬牙切齒地說。 他從我身邊離開,又重新坐下。 “我不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伊格納西奧。”我在他背後輕聲說。 他哈哈大笑,笑中充滿了苦澀。 “你以為你是誰,可以來評判我?難道你在非洲逃過了這場戰爭,裝扮成貴婦人的樣子回來,就高人一等了嗎?難道你在家裡接待了一位離經叛道的部長就比我尊貴嗎?你在享受那些馬屁精的鮮花糖果的時候,我們其他人卻連黑麵包和賓豆都要憑票領取!” “我評價你是因為你對我很重要,我希望你好。”我回答道,聲音幾乎是從嗓子裡飄出來的。 他報之以另一陣大笑,這次更加苦澀,但也更加真誠。 “對你來說,沒有人比你自己更重要,希拉。我、為我、對我、跟我,我努力工作,我遭受苦難,我已經得到了報應,我,我,我。除了自己,你不關心任何人。難道你都懶得問一問昔日的那些朋友戰後都怎麼樣了?你有沒有想過,哪怕只有一次,穿著那些高級時裝去看看他們,看看有沒有誰需要你幫上一把?你知不知道原來的那些鄰居都怎麼樣了?還有你年輕時候的那些朋友,這些年都是怎麼過的?” 他的問題彷彿晴天霹靂,迴盪在我的腦海中,就像眼睛裡被出其不意地揚了一把石灰。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什麼都不知道,是因為我選擇了不去了解。我遵從著別人的指令,這對我來說就是紀律。他們告訴我不要離開一定的圈子,我就不離開,努力不去看另一個馬德里,真實的馬德里,現實的馬德里。我把自己的活動集中在這個城市中最美好最詩意的地區,強迫自己不去觸摸它的另一面:那些滿是炮坑的街道,滿目瘡痍的建築,沒有玻璃的窗戶,乾涸的水渠。我寧可不把目光投向那些在垃圾堆裡翻找著碎土豆皮的人,那些穿著喪服在街上漫無目的遊蕩的女人,千癟的胸前還抱著孩子,還有成群結隊光著腳渾身臟兮兮的孩子,滿臉都是乾了的鼻涕,小小的光腦袋上全是痂子,拉著過路人的袖子苦苦乞求憐憫,先生,行行好吧,給點兒吧,小姐,給點兒施捨吧,上帝會報答您的。我是英國情報系統一位嚴格守紀又順從的情報員,順從到令人作嘔,總是一字不差地遵從他們的指示,既不回到我原來的社區,也從不踏上過去的土地,避免知道故人和從小一起長大的密友的情況。我從來沒有去尋找過那座小小的廣場,從來沒有踏進過那些窄窄的街道,也沒有走過那裡任何一級台階。我沒有敲過鄰居的門,不想去了解他們到底怎麼樣,他們的家庭在戰爭中和戰爭後到底經歷了些什麼;從未試圖去了解他們中有多少人已經死了,有多少人正在被監禁,而那些僥倖活下來的又是怎麼掙扎著向前;我不希望任何人來告訴我他們的鍋裡煮著什麼破爛菜葉,也不想知道他們的孩子都生著癆病,營養不良,永遠光著腳;我也從來沒有擔心過他們充滿了蝨子和凍瘡的悲慘生活。我已經屬於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充滿了國際陰謀、高級酒店、奢侈美髮沙龍,還有開胃酒時間的雞尾酒會。我跟那個到處飄散著尿騷味和煮甜菜味的悲慘世界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或者至少我曾經這樣認為。 “你什麼都不知道,對嗎?”他緩緩地說,“那你就听好了,我一件一件地告訴你。你的鄰居諾爾波特死在了布魯內特,他的大兒子在馬德里一加人國民軍就被槍斃了,不過聽說他也曾經積極參與過鎮壓另一派的活動。二兒子現在在庫爾加木羅斯挖石頭,小兒子在額爾圖埃索蹲監獄,他加人了共產黨,就算不被槍斃,短時間內也出不來。他們的母親,因格拉西亞女士,那位在你小的時候,每當你母親出去工作時就會照顧你、待你像親生女兒一樣的女人,現在孤身一人,無依無靠,眼睛幾乎瞎了,整六瘋瘋癲癲地在街上游盪,拿根棍子見什麼打什麼。你的社區已經沒有鴿子,也沒有貓的踪跡了,全都被吃掉了。你想知道在巴哈廣場上跟你從小一起玩大的那些女伴的遭遇嗎?我也可以告訴你,安德雷伊塔有一天下午從她工作的作坊下班回家,路過弗恩卡拉爾大街的時候,被榴彈炸死了……” “我不想知道更多了,伊格納西奧,我已經了解了。”我努力掩飾著自己的神情恍惚。可是他似乎根本沒有聽到我的抗議,還是繼續訴說著這些可怕的事情。 “索萊,那個牛奶店的女孩,懷上了一對雙胞胎,可孩子的父親,一個民兵,卻連姓名都沒留下。她無力獨自養活這兩個孩子,只好把他們送進了孤兒院,從此杳無音信。據說她現在常常在塞巴達市場向那些搬運工出賣肉體,每次只收一比塞塔,而且就在那裡,靠著磚牆。平時都不穿內褲,每天一大清早,當卡車陸續到達的時候,她就撩起裙子等著。” 我的臉上掛滿了淚水。 “閉嘴,伊格納西奧,請你閉嘴,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低聲說,但是他還是沒有理我。 “養雞場老闆的兩個女兒,奧古斯汀娜和那緹,參加了一個民間的護士協會,戰爭期間一直在聖卡洛斯的一家醫院工作。但是戰爭結束後,有人上門把她們塞進了一輛卡車,從此一直待在拉斯溫達斯監獄裡,她們在薩雷薩斯法庭受審,被判了三十年零一天的監禁。麵包師家的女兒奇妮……” “閉嘴,伊格納西奧,別再說了……”我哀求說。 他終於停了下來。 “我可以告訴你更多這樣的故事,幾乎所有的我都聽說了。每天都有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認識的那些人來找我。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伊格納西奧先生,我跟您說過話的,那時候您是小希拉的未婚夫,就是多洛雷斯女士的女兒,住在瑞登迪亞街上的那個裁縫……” “他們為什麼找你?”我哽咽著問。 “所有的人都為了同樣的理由:求我幫他們從監獄裡搭救某位家人,或者看看我有沒有什麼關係能讓某人免於死罪,或者幫他們找個隨便什麼樣的能糊口的工作……你沒有辦法想像那時候總指揮部裡日復一日的場景:在前廳裡,走廊裡,還有樓梯上,永遠都擠滿了等著被接見的提心吊膽的人群,想盡一切辦法求得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希望,盼著有人能聽他們說說情況,接待他們,或者給他們一點兒失踪親人的線索,指點他們為了親人的自由該去求誰……尤其是很多很多女人,非常多。她們沒有生計來源,跟孩子相依為命,根本沒有辦法養活他們。” “那你,你能幫到他們嗎?”我努力驅散心頭的焦慮和煩惱。 “很少,基本不能。跟戰爭有關的罪犯都歸軍事法庭管。來找我的人也都是走投無路的,對他們來說我就跟隨便哪個在政府部門工作的人一樣。” “可是你是政府官員……” “我只不過是個毫無權力的小公務員,”部委中級別最低的他打斷我,“除了傾聽他們的悲慘境遇,我沒有辦法替他們做任何事情。如果恰好知道的話,我會告訴他們應該去哪兒找門路,看到他們陷入絕境的時候給他們幾個錢。我甚至都不是長槍黨人,只不過是戰爭爆發時的無奈之舉讓我恰好站在了最終勝利的一方,所以才得以重回部委,負責起他們交代給我的事情。但是我跟誰都不是一伙的。我看過了太多的恐怖事件,對哪一方都失去了尊敬。我只是服從命令,因為這是我的飯碗。忍辱負重,收起鋒芒,只為了養家糊口,就是這樣。” “我不知道你還有家庭。”我說。他遞給我一條手帕,我擦了擦眼淚。 “我在薩拉曼卡結了婚,戰爭結束以後回到了馬德里。我有一個妻子,兩個很小的孩子。不管白天多麼艱難,現實多麼殘忍,至少每天晚上家裡還有人等我回去。我們的家沒有你這裡豪華氣派,但是永遠點著一個火盆,走廊裡迴盪著孩子的笑聲。我的兩個兒子,一個叫伊格納西奧,一個叫米蓋爾,我妻子叫阿瑪利亞。我從來沒有像那時候愛你那樣愛過她,她出門的時候也從來不像你那樣搖曳生姿。我對她的慾望,甚至都沒有今天晚上你握住我手的時候,在我心中引起的渴望的四分之一。但是她面對困難永遠那麼樂觀,不管日子有多艱難,在廚房做飯的時候都會唱著歌。每個夜晚當我夢見自己再次回到前線,即將被人殺死,並且在噩夢中驚醒的時候,她都會緊緊地抱住我。” “對不起,伊格納西奧。”我幾乎已經泣不成聲了。 “也許我確實是個安於現狀的懦夫,是這個複仇政府的走狗。”他一邊說,一邊死死地盯著我,“但是你沒有資格評價喜不喜歡我現在變成的這個人,你沒有資格給我上道德課,希拉。如果說我是個壞人,你只會比我更壞。我,至少在靈魂深處還有一絲同情,而你,我覺得你連這都沒有。你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人,獨自住在豪宅里咀嚼寂寞。一個連自己的出身都不肯承認的可憐蟲,除了你自己,你誰都不在乎。” 我想大喊著叫他閉嘴,叫他別再來騷擾我,叫他永遠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的身體彷彿變成了無窮無盡流淌的淚泉,就好像有什麼把我的五臟六腑都生生撕碎了一樣。我只是不停地哭,手摀著臉,一直哭一直哭。當我終於能停止抽泣回到現實中時,已經過了半夜,伊格納西奧不在了。他悄無聲息地走了,就像以前一直對我做的那樣,細心體貼。然而他的出現給我帶來的恐懼和不安卻如影隨形。我不知道這次拜訪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不知道從那天晚上開始這位艾瑞斯·阿格瑞克將會怎樣。也許,他會念在我是他多年前深愛過的女人放我一馬,讓我安安靜靜地繼續走我的路。又或者,他為了完成自己在新西班牙的職責和使命決定向上司匯報我的虛假身份。也許,就像他說的那樣,我會被逮捕,或者驅逐,或者從人間消失。 桌上還放著那盒看來清白無辜,實際上卻蘊含著機密信息的糖果。 我用一隻手打開,另一隻手還在擦眼淚,盒子裡只有二十四塊牛奶巧克力。於是我又去檢査包裝紙,最後在捆包裹的玫瑰色絲帶上發現了一些幾乎看不見的點線。不到三分鐘我就把它們破譯了出來:緊急會面,找瑞克醫生就診,卡拉卡斯二十九號,早十一點,加倍警惕。 糖果盒旁邊還有一杯兒個小時前我給伊格納西奧倒的酒。一口未動。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我們誰也不是曾經的那個自己了。但是,儘管大家的生活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卻還是滴酒不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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