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32章 第七節

他悄無聲息地走了,留下我獨自一人,身邊是一束我此生見過的最美麗的蘭花。我強忍著追出去抱住他的衝動,試圖衡量剛才這一切的後接近莊園門口的時候,我看到側門附近已經停了一排車,黑色發亮的轎車,大且氣派。 達席爾瓦的別墅在郊區,離埃斯托里爾不算太遠,但是這個距離也足以讓我無法獨自返回。一路上我暗暗注意了一下沿路的指示牌,奎因卻、馬爾維拉、克拉雷斯、辛特拉。但即便是這樣,我也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喬恩緩緩地停下車,輪胎在礫石路面上吱嘎作響。我等著他替我開門。先邁出一條腿,緩緩地,再邁出另一條腿。然後我看到達席爾瓦朝我伸出了一隻手。 “歡迎來到馮特莊園,艾瑞斯。” 我慢慢地從車裡走出來。金色的緊身禮服讓我的身體曲線一覽無餘,頭髮上還別著一朵他讓坎博阿給我送來的蘭花。下車時我用目光快速搜尋著那位助理,但是他並不在。

夜色中傳來陣陣柑橘花的香味,還有意大利柏木送來的絲絲涼意,別墅正面的燈射出柔和的光線,照到房子的石砌牆面上彷彿融化了一般。我挽著他的手臂沿著門廊的樓梯拾級而上,發現大門上懸掛著一個紀念性的盾形徽章。 “我想這一定是您家族的族徽了。” 我當然知道一個祖傳的家族徽章,對他那位酒館老闆起家的祖父來說,是件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我想他一定聽不出我話中的諷刺意味。 來賓們都在一個寬敞的客廳裡等候,裡面有豪華沉重的家具,盡頭處還有一個巨大的壁爐。架子上零散擺放的花束一點兒也沒能緩解屋裡清冷的氛圍,也沒能為在場的來賓那令人不自在的沉默增加任何熱烈的氣氛。我迅速地數了數,二、四、六、八、十。十個人,五對,再加上達席爾瓦和我。一共十二個人。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似的,馬努埃爾對我說:

“還有人沒來,一個德國貴賓,很快就會到的。來吧,艾瑞斯,我來給你介紹一下。” 到目前為止的人數比例幾乎是完全平衡的:三對葡萄牙人,兩對德國人,再加上還沒有來的那一對。不過也就只有人數是對稱的,因為其他的一切都顯得特別不協調。德國人都穿著黑色的衣服,莊重、謹慎,跟這個地點與場合很相符。他們的妻子也並沒有渾身珠光寶氣,穿著精緻而有品位,氣質自信從容。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些葡萄牙人,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顯得與這里格格不入。男人們穿著高檔的呢絨西服,但是身材實在太差,使衣服的氣質大打折扣:典型的農夫體型,腿短,脖子粗,寬大的手掌上長滿了繭子和破碎的指甲。三位男士上衣口袋裡都別著幾支光彩奪目的金筆,一笑起來,就露出嘴里金光閃閃的假牙。他們的妻子同樣外形粗鄙,踩著光亮的高跟鞋努力保持著身體平衡,雖然她們腫脹的雙腳幾乎塞不進秀氣的鞋中。其中一位戴著一頂極其難看的帽子,另一位的肩膀上搭著一件巨大的皮質披肩,不停地往下掉。而第三位,每吃完一個卡納佩小點心就用手背蹭一下嘴巴。

在到達之前,我錯誤地以為馬努埃爾邀請我參加這次派對,是為了在他的賓客面前炫耀我,把我當成一件富有異國情調的裝飾品,來顯示他既有權勢又有魅力的男性地位,同時也可以幫他招待在場的女賓們,跟她們聊一聊時尚,講講在西班牙的德國高官的趣聞軼事或其他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然而,一感受到這裡的氣氛,我就知道自己錯了。雖然達席爾瓦把我當成另一位客人來接待,但是並沒有把我當成一個可有可無的群眾演員,而是要我跟他一起主持這次派對,幫助他更精準地駕馭那些特殊的客人。我的角色將是德國女人和葡萄牙女人之間的一扇合頁,在她們之間架起一座橋樑,要不然這一晚上,這兩派女士除了大眼瞪小眼根本沒有辦法有任何交流。既然有重要的事情要跟那幫先生們商量,那麼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定就是身邊坐著一群無聊的女人,一肚子怨氣,急切地希望丈夫們帶她們離開。所以他才需要我,要我助他一臂之力。前一天我向他拋出了橄欖枝,他及時地接了過去:可以說我們實現了雙好吧,馬努埃爾,我會給你想要的,我心裡想,不過希望你也給我想要的。為了讓一切都像他預計的那樣順利進行,我把自己的恐懼壓縮成一顆小藥丸吞進肚裡,亮出了那個虛假的我最令人目眩神迷的一面。在這樣的偽裝下,無限地發揮我的魅力,在兩個國籍的女士們中間以平衡的方式傳遞著好感。我稱讚了來自貝利亞的兩位女士戴的帽子和身上的披肩,講了幾個笑話把所有人都逗笑了,任由一個葡萄牙男人撫摸我的臀部,而後又奉承了德國人的精緻高雅。毫無廉恥。

直到門口出現了一片黑雲。 “不好意思,朋友們。”達席爾瓦宣布,“我向各位介紹,約翰內斯·本哈爾德。” 他看上去老了許多,胖了,頭髮也掉了不少,但是毫無疑問,跟得土安的那位本哈爾德是同一個人。那時候他經常在大元帥街散步,臂彎裡還挽著一位女士,只是這次沒有跟他一同前來。正是他,同塞拉諾·蘇聶爾談判,在摩洛哥的土地上架上德國天線,並且約定不讓貝格貝爾知道這些事。而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當時我就藏在那張沙發後面,飢在地上,聽到了一切。 “很抱歉我遲到了。半路上汽車壞了,我們不得不在艾爾瓦斯停了很久。” 我接過服務生送來的一杯酒,努力掩飾著不安,心裡迅速回想著我們最後一次相遇是什麼時候,我跟他在街上偶遇過多少次,那天在總督府的晚宴上我們的見面大概持續了多久。雖然當希爾加斯告訴我本哈爾德也移居到了伊比利亞半島,並在那裡管理著跟納粹在西班牙的經濟利益密切相關的事務時,我跟他說過,即使我們偶遇,他也應該不會認出我來。但是此時此刻,我卻完全沒有把握。

介紹開始了,就在那幫男人熱烈交談的時候,我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們,假裝熱情地跟女士們寒暄。這時候大家正在談論的是我頭髮上的那朵蘭花。我一邊微微屈膝,轉過頭去讓她們細細欣賞,一邊集中註意力捕獲一些零碎的信息。我再次確認了一遍他們的名字:那兩個德國人分別叫威斯和沃爾特斯,因為本哈爾德剛從西班牙過來,所以還不認識。阿爾梅達、羅德里格斯和里貝羅則是那三個葡萄牙人,從貝利亞來的葡萄牙人,山區的居民,礦主。或者準確地說,他們本是一些貧瘠土地的擁有者,上天卻在他們的地底下埋上了一座礦藏。到底是什麼礦?我還不知道。到現在為止我還是不知道貝阿特麗絲·奧利維拉在教堂裡跟我提到的那個該死的“狼的口水”到底是什麼東西。就在此時,我終於聽到丫最渴望的那個答案:鎢。

我趕緊從記憶深處挖出希爾加斯在丹吉爾時向我提供的信息:這種礦產可用於製造彈藥的東西,在戰爭中舉足輕重。與此相關聯,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本哈爾德還參與了武器的大規模交易。但是希爾加斯只跟我提到過他對加利西亞和埃斯特拉馬杜拉的礦產感興趣。很可能是因為那時候他們還沒有預料到他的觸角會穿越國界,到達葡萄牙,並跟一個背信棄義的企業家狼狽為奸,讓後者決定停止對英國人的供應,而去滿足他們的敵人的需要。我注意到我的腿開始有些發抖,為了鎮靜,我喝了一口香檳。原來馬努埃爾·達席爾瓦做的生意不是什麼絲綢、木材或其他一些無關緊要的殖民地產品,而是危險得多也可怕得多的東西。他的新業務集中在向德國人提供一種金屬,用來充實他們的彈藥庫並進一步增強他們的屠殺能力。

女士們的呼喚聲把我從沉思中驚醒。她們想知道我左耳後那朵美麗的花是從哪兒來的,想確認這是朵真花,想知道是怎麼種植的……無數個我絲毫不感興趣的問題,但是又不得不回答。這是一種熱帶花卉;是的,它當然是真的;不不,我也不知道貝利亞適不適合種植蘭花。 “女士們,請允許我為你們介紹我的最後一位客人。”馬努埃爾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我屏住呼吸,直到輪到我。我是最後一個。 “這位是我親愛的朋友,艾瑞斯·阿格瑞克小姐。”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一秒,兩秒,三秒。 “我們認識嗎?” 微笑,希拉,微笑,我默默地對自己說。 “不,我想不認識吧?”我一邊說,一邊戰戰兢兢地伸出右手。 “也許你們在馬德里什麼地方碰到過。”馬努埃爾說。幸運的是,他似乎對本哈爾德不是非常了解,不知道他也曾在摩洛哥待過一段時間。

“也許是在Embassy。”我說。 “不,不,我最近很少待在馬德里。我經常出差,我妻子又比較喜歡海,所以我們一般都住在登尼亞,離瓦倫西亞不遠。不,我覺得您有些面熟,應該是在其他地方見過,但是……” 這時候管家救了我,他宣佈道:女士們,先生們,晚餐準備好了。 由於沒有女主人,達席爾瓦打破常規,把我安排在了桌子的一頭,而他坐在另一頭。我試圖掩飾自己的不安,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客人們身上,但是那種焦慮的感覺讓我食不下嚥。之前坎博阿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我的房間讓我受到驚嚇,現在又是本哈爾德的不期而至,還有剛剛發現的達席爾瓦介入的骯髒交易。好像這一切還不夠,我竟然還要臨時扮演女主人的角色。 銀質的盆裡盛著湯,水晶酒壺裡裝滿了酒,海鮮用巨大的帶蓋托盤端了上來。我像拋球的小丑一樣,應付著所有的人。偷偷地告訴那幾位葡萄牙太太在吃每道菜時應該使用哪件餐具,同時不停地跟那些德國太太們交談:是的,我當然認識斯托赫爾女男爵;是的,格羅利亞·凡·弗斯登伯格也認識,哦,當然,我知道霍切爾將在馬德里開張了。整場晚餐平安無事,我很慶幸本哈爾德沒有再注意我。

等到大家用完餐後甜點,馬努埃爾宣佈道:“好了,女士們,現在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們男士要先撤退去談事情了。” 我屏住呼吸,手指緊張地揉搓著桌布。不,不能這樣對我。我已經完成了我的那部分,現在該是接受回報的時候了。我讓所有的人都那麼滿意,言談舉止就像一個最模範的女主人,雖然事實上我並不是。我需要補償。現在正是要進行到我最渴望的那一步的時候,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錯過。幸運的是,飯桌上無限量供應的酒開始發揮作用了,客人們的情緒已經放私、下來,尤其是那些葡萄牙人。 “不,你這傢伙,不!達席爾瓦,看在上帝的分上!”其中一個大聲喊道,重重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朋友,別那麼老派好不好!在這個新時代裡,男人和女人到哪兒都是平起平坐的!”

馬努埃爾猶豫了一下。他當然希望接下來的談話更加私密。但是從貝利亞來的那些人沒有給他堅持的機會,他們吵吵鬧鬧地從桌旁站起來,情緒激動地又走向剛才的那個客廳。他們中的一個把胳膊搭在達席爾瓦的肩膀上,另一個人則把胳膊搭在了我的肩頭。他們第一次在富人的豪宅里參加這樣的活動,一旦克服了初來乍到時的拘謹,看上去幾乎有些歡呼雀躍。當天晚上他們將要達成一項交易,從此以後將永遠結束貧窮的歷史,為他們的兒子、孫子,乃至子子孫孫留下豐厚的財產。在這種時候,他們毫無理由要背著妻子談這筆交易。 用人端來了咖啡、酒、香煙和糖果。我想起來,這些都是貝阿特麗絲·奧利維拉負責訂的。那些花盆也是,清雅而低調。我想當天下午收到的那蘭花一定也是她選的。一回想起馬庫斯突如其來的拜訪,我就不寒而栗。兩種情感夾雜在一起。因為他這麼關心我,擔心我的安危而感動,又因為暴露在坎博阿面前的帽子而充滿恐懼。坎博阿一直沒有出現。也許,上天眷顧我,他正在和家人一起吃晚飯,聽妻子抱怨肉價上漲,忘記了自己剛剛在老闆正在追求的那個外國女人的房間裡發現了另一個男人的踪跡。 雖然他沒能把女士們分隔到另一個房間,但至少成功地讓大家坐到了兩個不同的區域。男士們坐在那個寬敞的客廳的一頭,對著熄滅的壁爐圍坐在皮質軟椅上,女士們則坐在朝向花園的落地窗前。 當我們稱讚著巧克力的品質時,他們也開始了交談。德國人先開口,用嚴肅的口氣提出了他們的要求,而我不得不豎起耳朵聽,並且在腦子裡記下所有從遠處聽到的內容。礦井、出讓、許可、噸數。葡萄牙人提出異議和反對,提高了音量,說起話來又急又快。很可能德國人正在拼命地殺價,而貝利亞的男人們,粗魯的山里人,早已習慣了連自己的父親都不相信,當然不肯隨便被一個價錢打發走。環境開始變得對我有利,因為他們的談話越來越激烈,交談的聲音完全能聽見了,有時候還很大聲。我的腦子就像一架高速運轉的機器,不停地記錄著他們說的話。雖然並不完全明白他們談的到底是什麼,但至少我能吸收大部分零散的資料。坑道、大筐、卡車、鑽孔和車廂。自由交易的鎢和受控交易的鎢。高質量鎢,不含石英,也不含黃鐵礦。出口稅。六十萬葡幣一噸,每年三千噸。期票、金條、蘇黎世賬戶。此外,我還獲得了一些珍貴而完整的信息。比如說達席爾瓦幾個星期來一直致力於穿針引線,使這些主要的礦主達成一致,只跟德國人做生意。還有,如果一切都像預期的那樣順利,兩個星期內他們就將集體終止對英國人的供應。 他們提到的巨額貨款讓我明白了為什麼這些鎢礦主和他們的妻子都是這樣一副暴發戶形象。這些錢正讓卑微貧困的農民成為富有的財主,而且幾乎連手指頭都不用動一下。插在口袋裡的自來水金筆、金子做的假牙,還有皮質的披肩,都只不過是他們即將獲得的那些貨款的九牛一毛,只要同意德國人毫無顧忌地開採他們的土地。 夜已經深了。隨著對這次交易的程度和規模的了解,我的恐懼也越來越深。這一切是如此機密,生死攸關,我甚至都不敢去想萬一馬努埃爾·達席爾瓦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我將會面臨什麼樣的後果。男士們的談話持續了將近兩個小時,交談越來越激烈,女士這邊的氣氛卻越來越沉悶。每次感覺到他們的討價還價進入僵持階段,暫時不會提供更多的信息時,我就會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他們的妻子身上。但是這些葡萄牙女人已經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也不明白我在努力地逗她們開心,因為她們快要敵不過自己的睡意了。她們早就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種享用美酒佳餚,吃著糖果聊天的夜晚,對她們來說已經難以承受了。於是我把精力都集中到德國女人身上,但是她們也沒有表現出積極的溝通慾望。把所有的共同話題都聊了一遍以後,我們再也找不到什麼好的話題,也沒有更深入的語言能力來繼續保持活躍的交談。 漸漸地我的聽眾越來越少,話題也越來越少。我這個助理主人快要窮途末路了,必須得想想辦法,不讓這裡徹底沉寂下來。同時,還得努力保持頭腦清醒,繼續吸收那邊的消息。就在這時,坐在客廳另一邊的男士們集體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然後就听到擊掌聲、擁抱聲,還有此起彼伏的祝賀聲。 “頭等車廂,八號房間。” “你確信嗎?” 我給他看了看車票。 “好極了,我陪你去。” “不用了,真的。” 他沒有理會我的推辭。 比起到達里斯本的時候,我的行李中又多了幾個帽盒,兩個大包裡裝滿了心血來潮購置的東西。這些行李已經在當天下午提前從酒店發出去了。為時裝店採購的其他東西都直接由各個供應商發貨,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會陸續到達我那裡。而隨身攜帶的只有一個小箱子,裡面裝著在火車上過夜必需的物品。當然還有別的,那個裝滿了信息的繪畫本。馬努埃爾一下車就堅持要幫我提箱子。 “一點兒都不沉,不用了。”我試圖不讓它離開我的手。 但是不用爭論我就敗下陣來,因為知道自己不可能堅持。我們一起走進候車大廳,看上去像是當天晚上最光彩奪目的一對。我穿著雍容華貴的服裝,他則渾然不覺地提著自己叛變的證據。聖阿波洛尼婭火車站看上去像一座破爛的大房子,搭夜班火車前往馬德里的旅客們一波一波地湧進來。有成雙成對的,有全家一起的,有三五成群的好友,也有孤身一人的男子。有些人看上去走得很淡然,因為要離開一個從未引起過任何感情共鳴的地方而無動於衷;另一些人卻恰恰相反,落淚,擁抱,嘆息,說著也許永遠不會兌現的關於將來的承諾。而我,不屬於其中的任何一種,既不是完全波瀾不驚,也沒有多麼心潮澎湃。我想要逃走,渴望躲開這一切,拍乾淨鞋底的塵土,永遠永遠忘記留在身後的記憶。 這一整天我幾乎都是在房間裡度過的,為回馬德里做準備。表面上是。沒錯,把衣服從衣架上取下來,清空抽屜,把一切都塞進行李。但是做這些沒花費多長時間。其餘時間我都關起門來做其他事情:把在達席爾瓦的別墅中捕捉到的所有信息用鉛筆一筆一畫地轉化成細微的線條。這項任務耗去了我大量時間。趁著剛剛聽到的一切在腦海中還很鮮活,我一回到酒店就開始了這項工作,那時候已經是凌晨時分了。這次聚會的內容太多,如果不立即記錄下來,零散的細節隨時都有可能在記憶中融化。我睡了差不多三四個小時。一醒過來又立即投人了工作。整個上午和下午的頭幾個小時,一條一條、一筆一筆地把自己腦袋裡的信息轉化成繪畫本上的長短橫線,直到裡面裝滿了簡短而嚴密的信息。最後的成果是四十多個服裝圖樣,記滿了人名、數字、日期、地點和交易,全都累積在那本看似單純的本子中。袖子、袖口、背面、腰帶、腰部、前襟、側面,很多種衣服的部件,卻永遠不會真的被做成衣服,在它們的邊緣隱藏著一筆陰森的交易,它會進一步助長德國軍隊的囂張氣焰。 快到中午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我嚇了一跳,以至於畫歪了正在描畫的一個短橫,不得不擦掉重來。 “艾瑞斯?早上好,我是馬努埃爾。希望沒把你吵醒。” 其實我早就醒了,洗完了澡,正在忙碌著,精神也髙度緊張。雖然已經連著工作了好幾個小時,我卻裝出一副還沒睡醒的嗓音。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能讓他知道我正因為昨天聽到的和看到的在廢寢忘食地工作。 “沒關係,現在一定已經很晚了……”我假裝還沒起床。 “快到中午了。我打電話來只是為了向你表示感謝,謝謝你昨天晚上參加我們的聚會,更感謝你幫我熱情款待那些朋友的太太們。” “沒什麼需要感謝的。昨天晚上我也很盡興。” “真的嗎?你沒有覺得無聊嗎?我現在很後悔,覺得當時應該更關注你一些。” 當心,希拉,當心,他正在試探你,我心裡想。坎博阿、馬庫斯、遺忘在寫字台上的帽子、本哈爾德、鎢、貝利亞,所有這一切都像冰冷的刀鋒一樣堆積在我心中,但我還是裝出一副漫不經心、充滿睡意的慵懶聲音。 “不,馬努埃爾,不用擔心,真的。跟你那些朋友的太太們聊天我覺得非常有趣。” “那就好。在葡萄牙的最後一天,你有什麼打算嗎?” “什麼打算也沒有。好好洗個澡,收拾一下行李。一整天我都不打算離開酒店了。” 希望這樣的回答能讓他滿意。如果坎博阿已經把昨天的事情告訴了他,他已經知道我背著他見了其他的男人,也許我整天躲在酒店房間裡可以澄清一下他的懷疑。顯然,我的話遠遠不夠,他會安排人來監視我的房間,甚至監聽電話。不過,除了他自己,我跟誰都不想說話。我會是個乖乖女,躲在酒店裡,不使用電話,也不接待任何來訪。我會讓他們看到我獨自一人無聊地待在餐廳、前台和大廳裡。而當我離開的時候,會讓所有的客人和服務人員們看到,除了行李,我沒有任何同伴。不過,雖然我這麼想,他卻提出了另一個建議。 “沒錯,你是該好好休息一下了。不過在你走之前,我一定要跟你告個別。讓我陪你去車站吧。火車什麼時候開?” “晚上十點。”我回答。一想到又要見到他,我的情緒一下子沮喪到了極點。 “那九點鐘我到你酒店來,好嗎?我希望能早點兒來,不過今天一整天我都會忙得不可開交……” “沒關係的,馬努埃爾,我也需要一些時間來收拾東西。下午我會先把行李托運到火車站去,然後就在酒店等你。” “那就晚上九點見吧。” “好的,我會在九點以前準備好。” 這次來的不是喬恩的賓利,而是一輛光彩奪目的運動型阿斯頓·馬丁。當我發現那個老司機沒有出現的時候,心裡一陣恐慌。一想到我們倆會單獨相處,我就感到莫名的不安和抗拒。但是他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我沒有看出他對我的態度有任何變化,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猜疑。他還是像以前一樣,殷勤、風趣、充滿誘惑,彷彿他的整個世界都只圍繞著上次他在辦公室給我看過的那些中國絲綢打轉,而跟猥瑣骯髒的鎢礦交易沒有任何關係。我們最後一次駛過沿海公路,呼嘯著穿過里斯本的大街小巷,引得路上的行人紛紛回頭。火車發車前二十分鐘,我們來到了站台。他堅持要跟我一起登上火車,陪我走進房間。我們走過一側的走廊,我在前面,他在後面,離我一步之遙,手裡還拿著我的小箱子,裡面裝著他那些骯髒交易的證據,跟清白無辜的洗漱用品、化妝品和睡衣放在一起。 “八號,我們到了。”我宣佈道。 門開著,裡面是一個雅緻的小房間,一塵不染。牆上的木製護板,拉開的窗簾,座位,以及還沒鋪好的床。 “好吧,我親愛的艾瑞斯,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他一邊說一邊把行李放在地上,“認識你我真的很高興,沒有你在身邊,我會覺得不適應的。” 看上去他感情真摯。也許關於坎博阿告發我的猜測真的沒什麼依據,也許是我太過緊張了,也許他根本沒想過向他的主人告發,而馬努埃爾對我的傾慕依然沒有任何改變。 “這真是一段難忘的經歷,馬努埃爾。”我一邊說一邊向他伸出手,“我無法想像有比這更令人滿意的行程了,我的顧客一定會被我帶回去的東西驚得目瞪口呆。而你幫我將一切安排得這麼便捷有序,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感謝。” 他抓起我的手,捧在他的手心裡。我向他報以最燦爛的微笑,但在微笑背後卻拼命地想逃走,希望這場鬧劇趕快落幕。幾分鐘以後,站長就會拉響汽笛,降下信號旗,這輛露西塔尼亞特快專列的輪子就會在鐵軌上轉動起來,遠離大西洋,向半島的腹地駛去。而馬努埃爾·達席爾瓦和他那些可怕的交易將被永遠地留在身後,跟他一起消失的還有焦躁不安的里斯本和陌生的世界。 最後幾個旅客匆匆忙忙地上了火車。為了給他們讓路,我們不得不時不時地靠到車廂的牆上。 “馬努埃爾,你最好還是下去吧。” “我想是的,我該走了。” 這齣道別的鬧劇終於到了要結束的時候了,我終於可以走進房間,回復一個人的平靜。只要他消失,一切就都解決了。就在這時,出人意料地,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放到了我的後頸處,右胳膊摟住了我的肩膀,而他滾燙的嘴唇貼到了我的唇上,我從頭到腳打了個寒戰。這深深的一吻,熱烈而漫長,讓我困惑不已,毫無抵抗的能力,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旅途愉快,艾瑞斯。” 我沒有辦法回答,因為他沒有給我時間。我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麼,他就走了。 我一屁股跌坐在座位上,腦子裡像放電影一樣回想著最近幾天發生的事。回憶起那些情節和場景,我默默地問自己,在這場奇怪的電影中,有多少人物我今生還會遇見,有多少就此永世不再相見。我整理了一下每一條線索的結局:幸福很少,絕大多數都懸而未決。而正當這部長片要結束的時候,最後一個場景卻是馬努埃爾·達席爾瓦的吻。我的嘴裡還留著他的味道,但是很難找到一個詞來形容這種感覺:自然,激情,無恥,性感。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 我在座位上欠起身,透過窗戶玻璃往外看,隨著火車的搖晃,玻璃也在輕輕地晃動。里斯本最後的點點霓虹在眼前急掠而過,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模糊,逐漸溶解消失,直到一片黑暗。我站了起來,因為需要透透氣。到了晚飯的時間了。 我進去的時候餐車幾乎已經滿了。座位上坐滿了人,空氣裡飄著食物的香味,到處都能聽到餐具的磕碰聲和人們的交談聲。幾分鐘以後我就坐了下來,點了菜,要了一杯酒,來慶祝自己的解放。在等待上菜的時候,我無聊地預測著回到馬德里後的場景,想像著希爾加斯知道我此行的收穫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很可能他根本就沒想到我會獲得這麼大的豐收。 灑和菜很快就上來了。但那時候我已經意識到這頓晚餐將不會怎麼令人愉快。很不巧,坐在我旁邊的是兩個粗野不堪的男人,從我坐下來開始就不停地腆著臉看我。兩個外表粗魯寒酸的傢伙,跟周圍莊重的環境格格不入。他們的桌上有幾個酒瓶,還有好多盤菜,吃起飯來狼吞虎咽的樣子就好像世界末日就要來臨。我幾乎是食不知味,也沒有心情享受髙雅的絲質桌布、高腳杯和服務生的細緻殷勤。我只想盡快吃完飯,回到自己的房間,擺脫這兩個令人不快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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