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18章 第八節

七點一刻,我還裹在洛巾裡,伸著兩隻胳膊。坎德拉利亞和安赫利塔忙著把我手上的指甲油吹乾。七點二十,菲利克斯完成了他在我眉間的作品。七點二十五的時候瑞梅在我頭上別上了最後一個發卡。也就幾秒鐘以後,哈米拉從陽台上風一樣地衝過來尖叫著宣布我的男伴剛剛出現在街頭的拐角處。 “好了,現在只差幾樣小東西了。”我的合夥人宣佈道。 “一切都很完美了,坎德拉利亞,我沒有時間再弄別的了。”我一邊說一邊半裸著去找衣服。 “不行。”她在我背後說。 “我一分鐘都不能耽擱了,坎德拉利亞,真的。”我緊張地堅持道。 “閉嘴,我都說了不行。”她在走廊裡抓住我的胳膊,遞過來一個扁扁的包裹,外面的紙皺皺巴巴的。

我急忙打開,因為知道自己不能再堅持拒絕,這樣下去什麼都做不成了。 “我的上帝,坎德拉利亞,真不敢相信!”我打開一雙絲綢長筒襪,“你怎麼弄到的?你不是說從好幾個月前就一雙都找不到了嗎?” “行了,閉嘴吧。再打開這個看看。”她沒給我表達謝意的機會,又遞過來另一個包裹。 在粗糙的包裝紙裡,我看到的是一個亮晶晶的美麗貝殼,邊緣還鍍成了金色。 “這是一個粉盒。”她驕傲地說,“這樣你就能在那裡裝模作樣地補妝了,我倒要看看你比那些跟你肩並肩站在一起的貴婦人闊太太差在哪兒。” “這太美了。”我撫摸著粉盒小聲說。打開粉盒,裡面有一小塊粉餅,一個小鏡子,還有一個白色的粉撲。 “太感謝你了,坎德拉利亞,我本來不想麻煩你的,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

我再也說不下去了,我馬上要哭出來了,可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叮零零的聲音讓我立刻反應過來,現在不是表達感情的時候。 “哈米拉,趕快去開門。”我吩咐道,“菲利克斯,去把床上的衣服給我拿來;坎德拉利亞,幫我一塊兒穿絲襪,太著急了我自己穿不上,瑞梅,麻煩幫我把鞋拿來,安赫利塔,請把走廊的簾子拉上。好了,都去工作室吧,別讓人聽到我們的動靜。” 我用那塊生絲料子給自己做了一件兩片式禮服,大大的翻領,緊身收腰,寬大的裙擺。因為沒有什麼首飾可戴,我全身上下的裝飾就是在肩頭別了一朵煙草色的布花,跟腳上那雙鞋跟髙得令人頭暈的鞋上下呼應,這是摩爾人社區裡的一個鞋匠給我做的。瑞梅把我的頭髮梳成了一個蓬鬆優雅的髮髻,跟菲利克斯為我化的自然妝容搭配在一起顯得格外優雅。菲利克斯雖然毫無經驗,但是他的作品令人驚訝:我的眼睛神釆飛揚,雙唇潤澤飽滿,完全遮蓋了臉上的疲憊。

大家幫著我穿上衣服,穿上鞋,重新整理了一下髮型和口紅。幾乎都沒有時間照鏡子,一收拾好我就跑出房間,踮著腳尖匆匆忙忙地往外跑。走到門口時我停住了,裝出一副從容的樣子走進客廳。馬庫斯·洛根背對著我,正在陽台上往下看街道。聽到我踩在地磚上的腳步聲,他轉過身來。 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已經九天,他初到時身上的累累傷痕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這天他穿了一身深色西服,左手插兜,現在已經不需要繃帶了。臉上除了一些淺淺的疤痕,也幾乎看不出來前一段時間曾經傷到血肉模糊。他的皮膚在摩洛哥陽光的炙烤下已經變成了古銅色,跟身上那件一塵不染的白襯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現在很容易就能站住了,寬闊的肩膀,筆挺的腰身。看到我他笑了,這一次他不用再費勁就可以完全展開笑顏。

“我們的'裙帶領袖'今天晚上見到你以後,肯定不願意再回布爾格斯了。”他用一句含蓄的讚美作為開場白。 我也想找些跟他一樣有創意的話來回答,但是我身後有人搶著說: “好一個帥哥啊。”是躲在客廳門口的菲利克斯粗聲粗氣的聲音。 我使勁忍住笑。 “我們走吧。”我對洛根說。 他也沒有機會立即回答我。就在他要張口的時候,一個人像龍捲風一樣跑過來。 “等一下,馬庫斯先生!”坎德拉利亞朝他揮了揮手,“沒別的事,在你們出發之前,我想給您一個小小的忠告,如果您允許的話。” 洛根有些困惑地看了看我。 “一個朋友。”我說。 “既然是這樣,您儘管說。” 坎德拉利亞走到他身邊,一邊說話一邊假裝幫他撣撣外套。

“你給我小心點兒,小伙子,這丫頭過去已經吃過不少苦頭了。你別以為你是個有錢的外國人就可以打她的主意,讓她再死去活來地受一茬罪。要是哪天你敢犯渾欺負她,只要動她一根汗毛,我那表兄可不是吃素的,我們會找人來教訓你。你就等著哪天晚上上街的時候被人用大刀砍了吧,把你現在好端端的那半邊皮囊也給你揍開花,給你做些記號,讓你一輩子走哪兒都帶著。聽明白了嗎?”我的記者朋友張口結舌完全無法回答,雖然他的西班牙語無可挑剔,不幸的是他幾乎完全沒有聽懂我這位好朋友的威脅。 “她說什麼?”他一臉無辜地回頭問我。 “沒什麼要緊的。我們走吧,快要遲到了。” 出門的時候我幾乎沒有辦法掩飾自己的驕傲。不是因為自己光彩照人的外表,也不是因為自己臂彎裡挽著的這位英俊逼人的男士,更不是因為即將要參加的那個盛大的活動,而是因為我身後那些朋友深厚真摯的愛。

街上到處都裝點著小紅旗和木犀草,掛著花環和向尊貴的來賓致意的大幅海報,還有他的連襟,那位偉大領袖的畫像。成群結隊的摩爾人和西班牙人在街上擠來擠去,看上去也沒有什麼固定的方向。街邊的陽台都裝飾上了國旗的顏色,站滿了人,連屋頂平台上都是。年輕一點兒的甚至爬到了更讓人難以置信的地方:柱子上、鐵柵欄上,還有路燈上。他們尋找著最佳位置,準備觀賞一會兒要經過這裡的車隊。女孩子都手挽著手,紅紅的嘴唇抹了又抹。小孩子則成群結隊地到處亂跑,在人群裡亂竄。西班牙男孩梳著整整齊齊的頭型,穿著歐式服裝,戴著小小的領帶,女孩的辮子上繫著各種顏色的髮飾。而摩爾小孩穿著長袍,帶著氈帽,很多都光著腳。 我們往西班牙廣場方向走,一路上人越來越多,聲音也越來越大。外面很熱,太陽光仍然很強烈。遠遠地可以聽到樂隊在為樂器調音。路兩旁鋪設了可移動的木製台階。所有地方都被擠得水洩不通。馬庫斯·洛根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出示他的邀請函,以便我們能通過層層的安全圍欄,這些圍欄把人群隔離在達官貴人和政要們將要通過的區域之外。一路上我們幾乎都沒說話,周圍的嘈雜聲和不時需要左閃右避的人群讓我們根本無法交談。有時候我不得不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免得人群把我們倆沖散,有時候他不得不扶著我的雙肩,怕我被周圍混亂的人群淹沒。路上花了很長時間,但是終於到達了。穿過鐵門進人總督府的那一瞬間,我心裡一陣絞痛,但我選擇不去想它。

幾個摩爾士兵在門口站崗,穿著威風凜凜的儀仗禮服,帶著巨大的纏頭布,斗篷隨風飄揚。穿過插滿了國旗和彩旗的花園,一名服務人員把我們帶到了專為活動準備的白色帳篷旁,帳篷下已經聚集了一大批賓客,等待著慶典的開始。這裡晃動著各種各樣的軍帽、手套、珠寶、領帶、扇子,藍色的襯衫,白色的外套,胸前線繡的長槍黨標誌,當然還有很多由我一針一線縫製出來的服裝。我謹慎地同幾個顧客打了招呼,假裝沒有註意到從四面八方向我們投來的目光和遮遮掩掩的竊竊私語。 “她是誰,他是誰。”我從他們嘴唇的運動中讀出了交談的內容。接著我認出了更多的面孔,有很多人我只在前幾天菲利克斯帶來的照片上見過,但是有一些我卻有過私人接觸,比如說巴斯蓋斯警長。他看到我出現在這種場合,很老練地掩飾住了自己的驚訝。

“看呀,這真是一個令人愉快的驚喜。”他離開身邊的人群朝我們走“晚上好,克拉烏迪奧先生。”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但是不知道有沒有做到這一點,“很高興見到您。” “真的嗎?”他做了個諷刺的表情。 我還呆在那裡沒來得及回答,他就轉向了我的男伴。 “晚上好,洛根先生。看上去您已經非常適應這裡的生活了。” “我一隻腳剛踏進丹吉爾,警長先生就讓我去他辦公室報到了。”洛根一邊跟他握手一邊向我解釋,“對外國人人境真是戒備森嚴。” “暫時您還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不過,希拉小姐,如果您發現他有什麼異常舉動,請馬上向我報告。”警長開玩笑道,“而您呢,洛根先生,您得好好照顧您身邊的這位小姐,她這一年來日夜辛勤勞作,非常辛苦。”我們告別了警長繼續往前走。身邊的記者男伴始終顯得放鬆而專注。我卻努力地壓制心頭的不快,抑制自己像魚離開了水一樣的不自在。他跟我一樣誰都不認識,但是他似乎不介意這一點,始終保持著穩重和令人嫉妒的自信,這也許是職業習慣使然。我一邊回憶著菲利克斯傳授的知識,一邊悄悄地指給他看那些賓客都是誰:那個穿深色衣服的是何塞·伊格納西奧·托萊達諾,一個有錢的猶太人,也是哈桑銀行的行長;邊上帶著羽毛頭飾、叼著煙嘴兒抽煙的優雅女士是吉薩女公爵,一個法國貴族,住在拉朗切;那邊魁梧的男人,就是侍應生正倒酒的那個,是畫家馬里亞諾·貝爾圖奇。一些都按照預定的程序進行,更多的嘉賓入場了,然後是西班牙政府官員,接著是高級軍官,最後是穿著本國服飾的摩洛哥人。從清新的花園里傳來街上的呼喊聲、叫聲、歡呼聲和掌聲。他來了!他已經到了!外面不停地喊。但是那位受到頂禮膜拜的人物還得過一會兒才能出現,首先他得在人群裡停留一會兒,像鬥牛士或者菲利克斯最喜歡的美國影星們一樣接受歡呼。

最後,萬人期待萬眾矚目的那個人,偉大領袖的連襟終於出現了。西班牙萬歲!他穿著一身黑色三件套,嚴肅而僵硬,非常痩,但是出奇的英俊。他的頭髮幾乎全白了,整整齊齊地向後梳。他始終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好像在唱著長槍黨的讚歌,眼睛像貓一樣狡黯。雖然只有三十七歲,但是看上去要顯老一些。 我應該是現場完全不在乎近距離看他,也不熱衷於跟他握手的少數人之一,即便是這樣,我也一直望著他的那個方向。引起我巨大興趣的不是塞拉諾,而是跟他緊挨著、而且我到現在還不認識的那個人:胡安·路易斯·貝格貝爾。我的顧客和朋友的情人,原來是一個個子很高、略微偏瘦的五十來歲的男人。他穿著一件典禮用的製服,腰間緊緊繫著一條很寬的綬帶,戴著軍帽,拄著一根輕便的拐杖,類似於一種鞭子。他的鼻子又尖又挺,下面有一撮深色的鬍子,鼻子上面架著一副圓框眼鏡。透過圓圓的鏡片可以看到一雙機智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觀察著周圍發生的一切。他給我的感覺很特別,有些唯美。雖然他穿著華麗的軍裝,但是完全沒有武官的氣質,相反,給人一種稍稍有些誇張但又毫不做作的感覺。他的表情有時候很凝重,有時又很豐富,笑起來顯得非常坦誠,語速很快,聲音洪亮。他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熱情地跟各種各樣的人打招呼、擁抱、拍拍肩背或者長時間地握手。他一直保持著微笑,跟不同的人交談,阿拉伯人、西班牙人、猶太人,來迴轉換。也許在閒睱時光,他會釋放出那個內在的自己,就像羅薩琳達說的那樣浪漫而學富五車,但是現在,他唯一展現在我們面前的就是他在公共關係中左右逢源的天賦。

就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線把他綁在塞拉諾·蘇聶爾身邊一樣。有時候他會讓塞拉諾離開一會兒,給他一定的活動自由,讓他自己去跟別人問候交談,也讓他去享受別人的奉承。但是不一會兒,他就收起了線軸,再次把他拖到自己的身邊,或者是向他解釋什麼,或者為他介紹別人,或者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耳語幾句,哈哈大笑一陣,然後再放他離開。 我一遍一遍地尋找羅薩琳達,但是沒有找到。她既不在她心愛的胡安·路易斯身邊,也不在人群中。 “您看到福克斯太太了嗎?”我問洛根。他剛剛用英語和一個從丹吉爾來的人交談了幾句,也給我介紹了一下,但是那些名字和職務我轉頭就忘了。 “沒有,沒看到。”他簡單地回答,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正朝塞拉諾圍攏過來的那群人上。 “您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他謹慎地用下巴指了指那邊。 “德國人。”我回答。 那裡有挑剔的弗拉烏·蘭根赫姆,穿著我給她做的那件極其漂亮的紫色山東絲綢禮服;還有弗拉烏·海恩茲,我的第一位顧客,這次穿了一件像小丑一樣的黑白相間的衣服,本哈爾德那位有著阿根廷口音的太太,這次沒有穿新衣服;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她們都陪在自己丈夫身邊,所有人都在極力奉承“裙帶領袖”,讓他笑得簡直要融化在這群德國人中間。出人意料的是,這次貝格貝爾並沒有打斷他們的談話,而是讓他一直在那裡聊了很久。 夜幕漸漸降臨,周圍點起了燈,像一場狂歡舞會。活動的氣氛熱烈而不喧曄,音樂很柔和,羅薩琳達也還是沒來。那群德國人團團圍在尊貴的嘉賓身邊,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太太們都悄悄撤退了,只剩下五個外國男人和一個西班牙男人。他們似乎正談得興起,而且好像在傳閱什麼。幾個腦袋靠在一起,指指點點,還不時發表一些評論。我發現我的男伴不停地偷偷向那邊張望。 “你似乎對德國人很感興趣?” “我為之瘋狂。”他諷刺地說,“但是我被捆住了手腳。” 我揚了揚眉毛,對他做了個疑問的表情,表示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是他沒有向我做更多解釋,而是把談話轉到了另一個看上去似乎完全無關的話題上去。 “如果我再請您幫我一個忙的話,會不會顯得很無恥?” 他似乎漫不經心地提出這個問題,就像幾分鐘之前問我要不要一根煙,或者要不要一杯水果酒一樣隨意。 “那得看是什麼忙了。”我回答,同樣也裝出不經意的樣子,內心卻萬分焦急。雖然這個夜晚的氣氛相對放鬆,但是我依然找不到愉快的感覺,沒有辦法讓自己投入地享受這場與我無關的盛宴。此外,羅薩琳達的缺席讓我非常擔心。她一直沒有出現,這實在是太奇怪了。現在,這位無恥的記者居然又不識時務地讓我幫他一個忙,同意來參加這個宴會就已經是很大的讓步了! “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他說,“我很好奇,想知道那些德國人在給塞拉諾看什麼東西,為什麼所有人都看得那麼專注。” “是您個人的好奇還是職業需要?” “都有。但是我沒辦法靠近他們,您知道,他們不喜歡英國人。” “您的意思是說讓我到他們身邊去看一眼?”我簡直難以置信。 “而且盡可能地別讓他們發現。” 我幾乎要哈哈大笑。 “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這就是我的工作,找到信息,並且想方設法利用一切手段得到它。” “那現在,因為您自己無法去獲取信息,我就是那個手段,對嗎?” “我發誓,我並不想強迫您,這不過是個提議而已,您完全沒有義務必須接受。只是希望您考慮一下。” 我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他看上去真誠可信,但是也許就像菲利克斯說的,事實並非如此。不管怎麼說,這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利益交換。 “好吧,我去。” 他正要張口說什麼,也許是一句感謝的話,但是我沒有給他機會。 “但是作為交換您也得為我做一件事。”我補充道。 “什麼?”他驚訝地問,沒有想到讓我做這件事還要付出代價。 “去調查一下福克斯太太在哪兒?” “怎麼調查?” “您會有辦法的,畢竟您是個記者,不是嗎?” 我沒有等待他的回答,隨即轉身離開,同時暗想,見鬼,我怎麼才能靠近那幫德國人,又不顯得那麼唐突呢。 最後還是出門前坎德拉利亞送的那個粉盒讓我有了主意。我把它從包裡拿出來,一邊走路一邊假裝在鏡子裡觀察自己的儀容,朝衛生間的方向走去。只不過因為自我欣賞得太專注了,方向稍稍走偏了一點兒,沒能從人群縫裡穿過去,而且,真糟糕,不小心撞到了德國領事的背上。 這一小小的事故讓這群人的交談突然停頓了下來,香粉盒也眶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真是非常非常抱歉,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的歉意,我走路太不小心了……”我假裝驚慌失措地說。 面前有四個男子立刻彎下腰去幫我撿粉盒,動作最迅速的那位撿到了。就是所有人中最痩的那位,花白的頭髮向後梳著的那位,唯一的西班牙人,有著貓一樣眼睛的男子。 “我想鏡子已經打碎了。”他站起來說,“看。” 我看了看鏡子。但是在把目光投向那塊裂了好多縫的鏡子之前,我試圖迅速地判斷出他那雙極瘦的手裡拿著的另外一樣東西。 “是的,好像是碎了。”我一邊小聲說,一邊用無名指輕輕撫過那個已經碎成小塊的鏡面,粉盒依然被他拿在手裡,我那剛剛修飾過的指甲在鏡子裡反射出無數個影子。 我們幾乎肩並著肩,頭靠著頭。他臉上白晳的皮膚離我似乎只有幾公分的距離,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精緻的五官,鬢角的白髮,濃黑的眉毛,還有修剪精緻的鬍子。 “小心,別把手劃傷了。”他低聲說。 我又在那兒拖延了一會兒,看看裡面的那塊粉餅完好無損,粉撲也沒有掉。同時我又假裝不經意地看看他手裡的另一樣東西,就是幾分鐘前在他們之間互相傳閱的。照片。是一沓照片。我只能看到最上面的一張,一群不認識的人緊緊地圍在一起,一張張陌生的臉孔,一個個陌生的軀體。 “謝謝,我想最好是把它合上。”我終於說。 “那您拿著吧。” 我把粉盒啪的一聲合上了。 “真遺憾,這個粉盒非常漂亮,幾乎像它的主人一樣美。”他補充說。 聽到他的恭維,我做了一個賣弄風情的噘嘴表情,然後給了他一個最燦爛的微笑。 “沒關係的,您不用擔心,真的沒事。” “很高興認識您,小姐。”他一邊說一邊向我伸出手。他的手幾乎沒有分量。 “我也很高興認識您,塞拉諾先生。”我朝他眨了眨眼睛,“再次向你們表達歉意,很抱歉打擾了你們的談話。祝你們愉快,先生們。”我用目光掃視了一遍其他人,他們的領口都帶著一個小小的R字標記。 “祝您愉快!”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我換了個方向繼續往前走,努力釋放出款款風情。等我覺得他們應該已經看不見我了,便從旁邊侍者的托盤上拿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把空杯子扔到了玫瑰園裡。 我詛咒著馬庫斯·洛根,他居然派我去冒這樣的險,我也詛咒自己為什麼要接受這個請求。剛才我比任何一位賓客都更靠近塞拉諾·蘇聶爾,我們幾乎臉貼著臉,手指相觸,他的聲音就在我耳邊響起,像是親密的竊竊私語。我在他面前像一個張皇不知所措的輕浮女子,因為暫時成為他關注的焦點而喜不自禁,雖然事實上我一點兒也沒興趣認識他。而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只不過是為了去證實那群人看得起勁的是一沓照片,而且照片上一個我認識的人都沒有。 我一路發洩著心裡的憤怒,一直走到總督府主樓的門口。我需要去趟洗手間,上個廁所、洗洗手,遠離這一切,哪怕是幾分鐘,在回去找那個記者之前讓自己平靜一下。我照著某人告訴我的路線往前尋找,從那個牆上掛著花飾和很多穿制服的軍官畫像的走廊往右轉,然後進—個更寬闊的走廊,左邊的第三個門。但是我還沒有走到門口,就听到有人在驚叫著抱怨衛生間的狀況,我很快就看到了裡面的情形。衛生間地上已是一片汪洋,似乎裡面某個地方正不停地往外冒水,可能是哪根水管爆裂了。兩位女士正怒氣沖沖地抱怨著她們的鞋子被弄得亂七八糟,三個士兵在地上忙著用抹布和毛巾擦地,試圖擋住不停往外湧的水流,那時候水已經漫到走廊的地磚上了。我在旁邊有些不知所措。接著增援部隊趕到了,所有人都在地上忙碌,似乎連床單都用上了。那兩位女客人嘟嚷著走遠了,有人上來主動要求陪我去另一個洗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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