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19章 第九節

我跟著那個士兵穿過走廊,跟來時的方向相反,重新穿過大廳,然後進入另一條走廊,這條走廊比較寂靜,燈光也很幽暗。我們拐了好幾個彎,先向左,再向右,然後又向左,大概是這樣。 “女士,您需要我在這兒等您嗎?”到達的時候那個士兵問。 “不用了,謝謝。我想我能自己找回去。” 其實我心裡沒底,但是一想到外面有個人在等著我,心裡就很不舒服。所以,把士兵打發走後,我先上了個廁所,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髮,準備離開。但是又覺得沮喪無力,完全沒有勇氣回去面對現實。所以我決定讓自己放鬆一會兒,享受幾分鐘的孤獨。我打開窗戶,非洲的夜從窗外瀰漫進來,帶著好聞的茉莉花香味。我坐在窗台上,觀察著外面棕櫚樹的影子,遠處傳來前院裡的一些交談聲。我坐在那裡什麼也不做,只是獨自品味著獨處的寂靜,讓心中的焦慮逐漸消散。但是在腦海中某個遙遠的角落裡,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召喚:快,快,你該回去了。我嘆了口氣,站起來,關上窗戶。必須得回到現實,必須得跟那些與我毫無關係的人們待在一起,必須得陪伴在那個把我拉進這個無聊荒謬的宴會、又向我提出各種稀奇古怪要求的記者身邊。最後我照了照鏡子,關上燈離開了。

我在黑暗的走廊裡朝前走,拐了一個彎,又拐了一個彎,覺得自己並沒有認錯路。但這時候我突然迎面撞見一扇似乎沒見過的對開大門,打開門,看到的是一間空蕩蕩的黑暗大廳。看來我找錯了。我換了一個方向。又是走廊,我記得好像該往左轉,但是又錯了,我似乎走進了一個沒那麼豪華的區域,兩邊既沒有光亮的木製護板,牆上也沒有將軍的油畫,很可能是走進了一片服務區。鎮靜,鎮靜,我沒什麼底氣地對自己說。那個穿著長袍帶著一身手槍的晚上,在摩爾人社區迷宮一樣的小巷子裡迷失方向的情景突然浮上心頭。我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它,把全部精力集中到眼前的難題上,再次改變了方向。突然間我又重新回到了剛才出發的地方,就在第一個衛生間的旁邊。虛驚一場,這回不會再迷路了。我回憶著那個士兵帶我來的時候經過的線路。好了,一切都解決了,我一邊想一邊往出口走去。周圍的一切果然漸漸變得熟悉起來:放著古代武器的玻璃櫥窗,鑲著相框的照片,懸掛的國旗。所有這些我都見過,現在又都認出來了。我甚至聽到了前面拐彎處傳來幾個人說話的聲音,正是在荒唐的粉盒事故中聽到的那些嗓音。

“在這兒我們會更舒服一些,塞拉諾朋友,說話也更方便。這是貝格貝爾上校平時接見我們的房間。”一個操著濃重德國口音的人說。 “好極了。”他的交談對像簡單地回答。 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大氣都不敢出。塞拉諾和至少一個德國人就在離我幾米遠的地方,正走向與我所在的走廊垂直的拐角處,只要我們其中一方走過拐角,就會迎面碰上。一想到這個,我感覺自已的腿都在發抖。事實上,我沒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更沒有什麼理由去懼怕這個會面,但是我真的沒有力氣再把自己假裝成一個驚慌失措的傻女人,哀怨地解釋因為衛生間水管爆裂了,滿地都是水,所以我才會一個人深更半夜在總督府的走廊上閒逛。幾乎一秒鐘之內我就作出了決定。已經沒有時間逃回去了,而且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避免跟他們面對面,現在既不能後退,也不能前進了。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唯一的選擇就是水平移動,身邊是一扇緊閉的門,我想都沒想就推開門閃身而入。

屋裡一片漆黑,只有從窗戶縫裡射進來的幾絲月光。我背靠著門,等著塞拉諾和他的朋友從外面經過,然後消失,這樣我就能出去繼續往前走了。那個花園,亮著狂歡舞會一樣的燈光、迴盪著鴿子一樣咕咕叫的交談聲,裡面還有沉著冷靜的馬庫斯·洛根,突然間讓我覺得它比天堂還要美好。但不幸的是,似乎還不到回去的時候。我喘著粗氣,就好像隨著一口一口呼出的空氣,可以把身體裡所有的焦慮都驅走似的。我觀察了一下自己的藏身之所,在黑暗中分辨出了椅子、沙發,還有牆邊一個玻璃門書櫃。屋裡還有其他家具,但是沒有時間去辨別了,因為就在這時候,另一件事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就在我的旁邊,在門外。 “我們到了。”一個德國口音說,隨之而來的是轉動門把的聲音。

就在門合頁慢慢打開的時候,我飛快地跑到了房間的另一邊。 “開關在哪兒?”他們問,這時候我已經躲到了一張沙發的後面。就在燈打開的一霎那,我趴到了地上。 “好了,就在這裡吧,請坐,朋友。” 我肌在地上,左半邊臉貼著冰冷的地磚,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像盤子一樣,內心充滿了恐懼。不敢呼吸,不敢嚥口水,甚至不敢眨眼睛。 那個德國人似乎扮演著主人的角色,他的對話者也只有一個。我知道這個是因為只聽到兩個人的聲音,而且從沙發底下,從我那個誰都想不到的藏身之處,穿過家具的腿,只看到兩雙腳。 “總督先生知道我們在這兒嗎?”塞拉諾問道。 “他正忙著招呼賓客,如果您覺得有必要的話,咱們稍後再告訴他吧。”德國人含糊其詞地說。

我聽到他們坐了下來,沙發彈簧被壓得吱嘎作響。塞拉諾坐在一把單人軟椅上,我看到他深色西褲的褲邊,褲縫燙得筆直,黑色的襪子包著消瘦的腳踝,下面是一雙擦得鋥亮的皮鞋。德國人坐在他對面,就在我藏身的那張沙發的右端。他的腿比較粗,襪子也沒有那麼精緻。如果我伸出胳膊,幾乎可以撓他瘁癢了。 他們談了很長時間。我無法準確地估計到底有多久,但是漫長到足以讓我的脖子疼得像要斷掉,讓我瘋狂地想要抓撓自己,而且幾乎要控制不住地大聲叫喊、痛哭,甚至跑出去。我聽到打火機的聲音,屋裡充滿了煙味。從地上可以看到塞拉諾的腿不停地架起,放下,又架起,變換了無數次。而那個德國人卻幾乎沒有動過。我試圖控制住內心的恐懼,找到一個相對不那麼難受的姿勢,祈求上天讓這兩個談話者不要迫使我調整位置。

我的視野很窄,幾乎沒有活動空間,唯一能接收到的信息就是他們談論的內容。它們飄在空氣中,然後進入我的耳朵,於是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談話的主題上,既然在粉盒事故中沒有得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也許在這裡能找到什麼讓那個記者感興趣的東西。或者,至少可以讓我稍微轉移一下注意力,不至於讓腦子麻木掉。 我聽他們談到了設備和運輸、船艦和飛機、金子的數量、德國馬克、比塞塔、銀行賬號,簽名與付款期、供應、後續跟踪;權力破碼,公司的名字、港還有忠誠。我知道了這個德國人是約翰內斯·本哈爾德,塞拉諾打著佛朗哥的幌子給他施加更多的壓力,或者是避免被迫接受某些條件。雖然我完全不知道他們談話的背景,也不了解當時的形勢,但可以推測出兩個人都很希望促成他們正在談論的這件事情。

最終他們成功了,終於達成了一致。於是他們站起來,互相擊掌表示成交。我只聽見聲音,沒有看到他們的動作,但是我看到他們的腳在向門口移動,德國人再次擺出主人的態度讓西班牙人先行。在出門之前,本哈爾德提了一個問題。 “您會跟貝格貝爾上校談這件事嗎,還是您認為應該由我來談?” 塞拉諾沒有馬上回答,我聽見他先點了一支煙。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支了。 “您認為這是必須的嗎?”他吐出一口煙,然後說。 “這些設備都將安裝在西班牙保護區,所以我覺得他應該對此有所了解。” “那這件事由我來負責吧。領袖會直接告訴他的。而且,關於這項協議的內容,最好不要洩露任何細節。只有你知我知。”他一邊說,一邊關上了燈。

我繼續在原地等了幾分鐘,直到推測他們應該已經離開了這棟樓才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剛才的會談痕跡已經蕩然無存,屋裡只剩下濃烈的煙草味,以及直覺中茶几上裝滿了煙頭的煙灰缸。但我還是無法放鬆警惕。我整理了一下裙子和上衣,然後踮著腳尖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慢慢地把手伸向圓形的把手,好像害怕上面有什麼機關一樣,不敢走出去。 但是我還沒有來得及碰到那個圓球,就發現有人正在屋外旋轉把手。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後一倒,然後用盡全身的力量貼在牆上,好像要跟它融為一體。門被猛地推開了,差點打到我臉上,緊接著燈也打開了。我看不到來人是誰,但是聽到他在咬牙切齒地咒罵。 “看看那個變態到底把煙盒扔到他媽的哪兒了。” 雖然看不見,但是我想那隻不過是一個士兵在不情不願地執行任務,來尋找塞拉諾或者本哈爾德落下的東西,我不知道他說的變態指的是他們中的誰。很快,屋裡又恢復了黑暗和寂靜,但是我已經沒有足夠的勇氣去走廊裡冒險了。平生第二次,我從窗戶中跳了出去,把自己解救了出來。

我回到了花園,驚訝地看到馬庫斯·洛根正在與貝格貝爾熱烈地交談。我正想轉身走開,但已經太晚了,他看見了我,並招呼我過去。我緩緩地朝他們走去,努力掩飾著自己的緊張不安。經歷了剛才發生的一切,似乎我只差沒跟這位總督先生親密接觸了。 “那麼,您就是我親愛的羅薩琳達那位美麗的朋友了?”他微笑著問候我。一隻手端著一杯白酒,另一隻手很自然地搭在我的肩頭。 “真的非常髙興,今天終於認識您了,親愛的。很遺憾我們的羅薩琳達不太舒服,沒能跟我們在一起。” “她怎麼了?” 他手裡拿著雪煎,吸了一大口。 “可能是一些腸胃上的問題。每次她在非常緊張的時候就會發作。這些天她一直忙著接待我們的客人。我的小可憐,連一分鐘的休息時間都沒有。”

他做了個表情,示意我和馬庫斯把腦袋湊過去,然後壓低聲音,用同謀犯的口吻說: “感謝上帝,這位連襟同志明天就要離開了,我覺得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多一天都不行。” 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我們也跟著笑了。 “好了,兩位,我得走了。”他說著看了下表,“跟你們在一起我感到非常開心,但是職責在召喚我,馬上要奏讚歌,發表演講,還有其他諸如此類的程序。毫無疑問這將是最無聊的部分。希拉,您有空的時候就來看羅薩琳達吧,她一定會很高興的。洛根,您也可以一起過來,有祖國同胞的探望她也會非常歡迎的。過一陣子,等所有人都稍稍鬆弛一些,咱們四個人找一個晚上一塊兒吃個飯吧。天佑吾王!”他做了一個誇張的手勢向我們告別,然後就轉身離去了。 我和洛根沉默了一會兒,目送著他離開,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這個男人有多麼特別。 “我找了您將近一個小時,您跑到哪兒去了?”他終於問,眼睛還—直盯著總督的背影。 “當然是去解決問題了,不是您交給我的任務嗎?” “您的意思是您看到了他們傳閱的東西?” “沒什麼重要的,是一些家庭合影。” “哦,看來咱們運氣不好。” 我們說話的時候沒有看對方,目光都集中在貝格貝爾身上。 “但是,我知道了另外一些事情,也許您會感興趣。”我說。 “比如說?” “協議。交換。交易。” “關於什麼?” “天線。”我說,“巨大的天線。三個。大約有一百米高,孔索爾系統,Electro-Somier牌的。德國人想把它們裝在西班牙保護區,用以攔截海峽的航空和航運交通,打擊英國人在直布羅陀的勢力。他們商量要把這些天線安在塔姆達廢墟,離這里大約有幾公里遠。為了取得佛朗哥的授權和支持,德國政府將向國民軍提供無償貸款。所有這些交易都將通過HISMA公司進行,這家公司是約翰內斯·本哈爾德的主要客戶,而這個約翰內斯正是跟塞拉諾談交易的人。他們不想讓貝格貝爾知道這件事,試圖瞞著他。” “My goodness!”他用母語小聲地驚呼,“您是怎麼打聽到的?” 我們還是沒有看對方,表面上似乎都還在專注地望著總督。他正在歡呼聲中走向一個精心佈置的講台,上面還擺了一個麥克風。 “因為,我當時正好就在他們談判的那個房間。” “他們當著您的面完成的交易?”他難以置信地問。 “不不,不用擔心,他們沒看見我。這件事說來話長,下次再跟您細說吧。” “好吧。那再給我講詳細點兒,他們談到日期了嗎?” 台上麥克風的尖厲響聲讓人覺得很不舒服,有一個聲音在說:測試中,測試中。 “零部件都已經準備好了,在漢堡港口。只要佛朗哥一簽字,它們就將被運到塞烏塔港口,開始安裝。” 遠處,貝格貝爾上校正神采奕奕地登上講台,並用誇張的表情叫塞拉諾一起登台演講。他仍微笑著充滿自信地跟下面的人打招呼。於是我向洛根提了好幾個問題。 “您覺得貝格貝爾應該知道他們瞞著他做交易嗎?您覺得我應該把這件事告訴羅薩琳達嗎?” 在給我回答之前,他思考了一下,目光仍然集中在那兩個男人身上,他們倆正一起接受人群雷鳴般的掌聲。 “我覺得他需要知道這些,但是最好不要通過您,也不要通過福克斯太太。因為這樣會連累她。把這件事交給我吧,我會找個最適當的方式向他傳遞這個信息。您不要向您的朋友提起這件事,我會找到適當的時機。” 我們之間又出現了一陣沉默,他似乎還在回味剛才聽到的一切。 “您知道嗎?希拉,”他終於轉過身來面對著我,“我還不知道您是怎麼做到的,但是您得到了一個非常有價值的信息,遠遠超出了我最初的想像,在這樣的招待會上一般很難有什麼大的消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感謝您……” “有一個非常簡單的辦法。”我打斷他的話。 “什麼?” 就在這時,哈里發的樂隊奏起了洪亮的《向著太陽》,立刻,不計其數的手臂高高舉起,就像綁著彈簧一樣。我踮起腳尖,湊到他耳邊說:“帶我離開。” 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向我伸出了手。我用力抓住它,然後一起悄悄地走向花園深處。等估計已經沒人能看到了,我們就在黑暗裡飛奔起從第二天早上開始,生活的節奏一下子變了。幾個星期來第一次,我不用凌晨即起,也不用匆匆忙忙喝杯咖啡就趕快鑽進工作室,身邊永遠圍著一堆幹不完的活。我慶幸著不用再回到前幾天那些片刻不停的勞作中去,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以補償前一天日打斷的極享受的時光。然後,我悠閒地散著步,來到了羅薩琳達家。 從貝格貝爾的話裡,我猜測她的不適應該比較輕微,很快就能好,也許是因為過度操勞而有些疲憊。我期望看到一個一如既往的她,正等著我給她講她錯過的那個活動的所有細節,急切地要聽我評論現場女賓的穿著打扮,誰穿得最美,誰打扮得最糟糕。 一個用人把我帶進了她的房間,她還在床上躺著,靠在一堆大枕頭里,百葉窗緊閉著,屋裡有一股濃烈的煙味、藥味,還有不通風的味道。房子很大很漂亮,阿拉伯式的建築,英式的家具,但是屋裡卻一片狼藉。地毯上、沙發上到處扔著唱片和唱片套子、航空信的信封、被遺忘的軟綢手帕,還有斯塔夫陶瓷杯,杯子裡還有沒喝完的已經冰涼的茶。 那天早晨,出乎我的意料,羅薩琳達沒精打采的,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你感覺怎麼樣?”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擔心。事實上她現在的樣子讓我有足夠的理由擔心:面色蒼白,眼圈發黑,頭髮蓬亂,像死人一樣窩在凌亂的床上,床罩有一大半都拖在地上。 “糟透了。”她的情緒相當低落,“我真的是糟透了,但是你坐這兒吧,坐近些。”她拍了拍床邊,“我這病不傳染。” “昨天晚上胡安·路易斯告訴我你腸胃不舒服。”我說著在床邊坐下。不過在坐下來之前,我不得不從那裡拿開了幾條皺皺巴巴的手帕,一個裝滿了半截煙頭的煙灰缸,一些黃油餅乾的殘渣,還有好多麵包屑。 “沒錯,不過這不是最糟糕的。胡安·路易斯還不知道事情的全部。我打算今天下午再告訴他,因為不想在塞拉諾訪問的最後一天打擾他。” “那最糟糕的事是什麼?” “這個。”她怒氣沖沖地抓著一張看上去像電報一樣的紙,纖細的手指緊握著,像鐵鉤一樣。 “這個才是讓我生病的罪魁禍首,而不是招待會的準備工作。這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 我困惑地看著她。 “這封電報是我昨天收到的。六個星期後皮特要來。” “皮特是誰?”我不記得她的朋友中有誰叫這個名字。 她好像聽到了一個全世界最荒唐的問題。 “還能是誰?希拉,我的上帝,皮特是我丈夫!” 皮特·福克斯將乘坐p&o公司的輪船到達丹吉爾,準備跟他的妻子和兒子共同生活很長一段時間,雖然他們已經有將近五年時間音信不通。他仍然住在加爾各答,但是突然決定要來西方住一段時間。據羅薩琳達推測,也許是為了考察一下其他地方是否宜居,因為印度獨立運動越來越激烈,他可能想從英屬印度地區撤出來。對他來說,既然正在打算大規模遷徙,難道還有比搬到妻子的新世界裡全家團圓更好的選擇嗎? “那他會住在這裡嗎?住在你家?”我不相信地問。 她點了一支煙,急切地吸了一大口,重重地點了點頭。 “當然了。他是我丈夫,完全有這個權利。” “可是我以為你們已經分開了。” “事實上是這樣,但是法律上不是。” “那你從來沒有提出過離婚?” 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我提過一萬次,但是他都拒絕了。” 於是她就向我講述了這段不和諧婚姻的前因後果,我突然發現原來羅薩琳達也有脆弱無助的一面。她不再是不食人間煙火、超然世外的仙子,跟我們平凡人一樣掙扎在人世間的愛恨情仇中。 “我十六歲就結婚了,他三十四歲。那時我剛剛在英國連著上了五年寄宿學校。我離開印度的時候還是個孩子,但是回去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個幾乎到適婚年齡的年輕女孩,痴迷於英屬加爾各答各種各樣的宴會和狂歡,一場都不肯錯過。在第一場宴會上有人介紹我認識了皮特,他是我父親的朋友。我那時候覺得他是我這一輩子認識的男人中最有魅力的一個,其實很顯然,如果說我那時候一個男人都不認識的話有點兒誇張,但確實沒認識幾個。他很幽默,有常人難以想像的奇特經歷,在任何聚會中都能把氣氛推向高潮,而且成熟、活潑,來自於一個三代以前就已經在印度立足的英國資產階級家庭。我瘋狂地愛上了他,或者至少當時我是這麼認為的。五個月以後我們就結婚了,住在一個神話般的莊園裡,有農場、網球場,光是服務人員住的房間就有十四個,我們甚至還雇了四個印度小孩,整天穿著制服,就為了在我們哪天突發奇想打比賽的時候替我們撿球!你想像一下。我們全部的生活內容就是參加各種各樣的活動:我喜歡跳舞和騎馬,那時候我打槍就像打高爾夫一樣熟練。我們的生活就是一場接著一場的宴會和招待會。加上約翰尼的降生,我們的世界既奢華又田園。但是很快我就開始發覺,這一切都不過是黃粱一夢。” 她停下了獨白,目光投向遠處的虛空,似乎在反省。過了一會兒她在煙灰缸裡掐滅了煙頭,繼續說: “生完孩子以後沒幾個月,我覺得胃不舒服。醫生給我做了檢查,告訴我完全不用擔心,不過是我們這外來的人不適應印度的熱帶氣候。但是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不但疼痛有增無減,而且開始持續發燒。於是他們決定給我做手術,但還是沒有發現任何不正常,手術以後我也沒有任何好轉。四個月後,看到我的狀況日益惡化,他們又對我進行了細緻的檢查,最後終於找到了病根:胃結核,而且是所有類型中最嚴重的一種。因為生完約翰尼以後,為了讓我盡快恢復,我們買了一頭牛,用來供應鮮牛奶。但其實這頭牛已被感染了,所以也傳染給了我。在得出診斷結果之前,那頭牛就已經不治而亡,但獸醫為它檢查的時候沒能發現任何不正常,就像醫生們沒能在我身上查出什麼毛病一樣。因為胃結核是一種特別難診斷的病,它會形成結核,有點像那種小結節、小疙瘩一樣長在腸胃裡,然後讓你的腸胃不斷地縮小。” “然後呢?” “然後就會變成一種慢性病。” “然後?” “然後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你就得感謝上帝又讓你多活了一天。” 我努力掩飾自己的茫然,又提了另一個問題。 “那你的丈夫有什麼反應?” “妙極了。”她諷刺地說,“給我看病的醫生們建議我回英國,他們覺得雖然希望不大,但也許英國的醫院能有什麼良方。皮特呢,簡直是舉雙手雙腳贊成。” “也許他是為了你好……” 她悲涼的笑聲讓我沒有辦法說下去。 “皮特,親愛的,他從來不會為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人著想。把我打發得遠遠的,也許是他最好的選擇,但不是為了我的健康,而是為了他自己的逍遙。他已經對我厭倦了,希拉,我已經不再讓他覺得有趣,也不再是那個可以讓他帶到各個俱樂部,帶去參加各種宴會或狩獵活動,到處去炫耀的女人了。那個年輕漂亮又討人喜歡的妻子,已經變成了一個難以忍受的包袱,必須盡快甩掉。就這樣,一等到我能下地,他就給我和約翰尼收拾行李把我們打發回了英國,甚至都沒有送我們一程。他藉口說希望妻子能夠得到最好的治療,便把一個不到二十歲重病在身的女人,和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孩子扔到了船上,就好像我們不過是兩件行李一樣。永別了,親愛的。” 兩行熱淚從她的臉頰上滾落,她用手背擦了擦,繼續說: “他把我們從他身邊趕走了,希拉,他把我們拋棄了。他把我打發到英國去,只不過為了解脫他自己。” 一陣悲傷的沉默。直到她又攢夠力氣繼續說: “在旅途中,約翰尼發燒了,還出現了高燒痙攣。最後發現是一種很厲害的瘧疾,他在醫院裡住了兩個月才恢復過來。這期間我們一直住在我父母家,他們也在印度居住了很長時間,但是前一年回到了英國。頭幾個月我們過得相對平靜,氣候的改變似乎對我的健康有些好處。但是沒過多久我又開始惡化,醫生檢査發現我的腸道已經收縮到極小的程度。他們放棄了外科手術,並認為只有絕對的靜臥療法才有可能起到治療的作用,才不會讓結核病菌侵人我身體的其他部分。你知道他們說的靜臥療法第一階段是什麼樣的嗎?” 我不知道,也根本無法想像。 “六個月,我一直被綁在一塊木板上,皮帶緊緊捆在肩膀和大腿處,讓我絲毫不能動彈。整整六個月,整整一百八十個日日夜夜。” “那你好一些了嗎?” “一點點。於是醫生們決定讓我去一家結核病療養院,在瑞士的萊森。就像托馬斯·曼寫的里的漢斯·卡斯托普一樣。” 我猜想那應該是一本書,所以在她問我有沒有讀過之前,便搶著繼續她的話題。 “那這時候皮特在幹什麼?” “他替我出醫藥費,並且每個月匯三十英鎊以維持生活,就這些。沒有別的接觸,沒有信,沒有電報,也沒有讓認識的人帶個口信,當然更沒有要來看我們的意思。什麼都沒有,希拉,什麼都沒有。從那時候開始我完全沒有他的音信,直到昨天。” “那這些年約翰尼是怎麼過的?這對他來說一定很難接受。” “在療養院的那段時間他一直跟我在一起。我父母堅持認為約翰尼應該跟他們在一起,但是我不肯接受。我雇了一個德國保姆,帶他玩,帶他散步。但是他平時吃飯睡覺都在我的房間裡。對於這麼小的孩子來說,這似乎是一段太過悲傷的經歷,但是我不想因為任何理由跟他分開。他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父親,如果生活中再沒有母親的陪伴,那對他來說太殘忍了。” “那個治療有效嗎?” 她臉上閃過一絲苦澀的笑意。 “他們建議我在療養院裡待上八年,但是我只能忍受八個月。他們都說這太不明智了,會讓我送命的。我不得不簽了無數的文件,來保證療養院對我日後的健康完全免責。我母親到巴黎來接我回家。就是那時候,在回家的路上,我作了兩個決定。第一,我永遠不會再提起自己的病痛。事實上,近幾年中只有你和胡安·路易斯知道我得了這個病。我想也許結核病能擊垮我的身體,但是不能打敗我的精神,所以我決定永遠不把自己當成一個病人。” “那第二個決定呢?” “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就像完全健康的人一樣。離開英國,離開我的家庭,離開所有會自動把我跟皮特聯繫在一起、而且知道我患有慢性病的朋友和熟人,開始一段完全不同的人生。在這段人生里,最初只有我和我的兒子。” “所以你那時候決定去葡萄牙……” “醫生建議我居住在氣候溫和的地方,法國南部、西班牙、葡萄牙,或者是摩洛哥北部,氣候介於印度那種熱帶酷暑和英國的陰冷之間。他們為我設計了一個治療食譜,還建議我多吃魚,少吃肉,盡可能多曬太陽,不要進行體育運動,也不要有大的情緒波動。有人跟我提起英國在埃斯托里爾的殖民地,我覺得那也許是開始一段新生活的理想之地,所以就去了。” 羅薩琳達的人生軌跡在我的腦海裡慢慢地清晰起來。她的故事碎片漸漸地拼合在一起,她的生活對我來說不再是一些相互獨立又似乎相互矛盾的支離破碎的信息,一切都變得清晰而有意義。我真心誠意地希望她的生活越來越好,因為現在我已經知道了。她的生命也是一路荊棘,並非全是玫瑰,而她值得擁有一個幸福的歸宿。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