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17章 第七節

九點一刻的時候他下樓了。那時候,透過玻璃頂棚,早晨的太陽已經在庭院裡灑滿了明媚的陽光。剛剛起床的住客、忙忙碌碌的侍者,還有年輕的跑堂們來來往往地運送著雜物和行李。他走起路來還微微有點跛,胳賻也還用一塊藍色的布吊著,。但是青紫的半邊臉已經好了很多,尤其在經過了充足的睡眠之後。乾淨的衣服、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讓他的模樣已經跟剛剛到達得土安那天有了天壤之別。看到他我有些尷尬,但還是攏了下長發,優雅地架起雙腿,掩飾了過去。他立刻看到了我,走過來打招呼。 “咦,我真不知道原來非洲的女性都起得這麼早。” “您也知道那句諺語,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那您想吃掉什麼蟲子呢?如果您不介意告訴我的話。”他一邊說,一邊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為了吃掉我心裡的擔憂,怕您不告訴我事情的進展就一走了之,雖然您說事情已經在進行之中了。” “我沒有給您任何消息是因為我也沒打聽到任何進展。”他說,然後從椅背上抬起身子靠近我,“您還沒有完全信任我,對嗎?” 他的聲音既肯定又親切,帶著幾分私密的口氣。我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迅速在心裡盤算著找個什麼藉口,但是腦子裡一片空白。我決定實話實說。 “很抱歉,但是最近我誰都信不過。” “我很理解,您不用擔心。”他一邊說,一邊努力地微笑,“現在時局不好,沒有什麼忠誠和信任可言。” 我聳了聳肩,做了一個贊同的表情。 “您吃過早飯了嗎?”他問。 “吃過了,謝謝。”我不想說實話。其實我根本就沒吃早飯,而且也完全沒有心情吃。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確認他不會說話不算數,過河拆“那好吧,那我們可以……”

他話還沒說完,一個穿著長袍的人影像一陣風一樣跑到面前打斷了我們的交談,哈米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弗拉烏·蘭根赫姆在等您。她要去丹吉爾,去買布。她需要希拉小姐告訴她買多少。” “告訴她稍等兩分鐘,我馬上回去。讓她坐一會兒,翻翻前幾天坎德拉利亞剛拿來的那些新的服裝圖樣。” 哈米拉轉身跑了,我也向洛根告辭。 “這是我的用人。有一位顧客在等我,我得走了。” “既然是這樣,我就不打擾您了。您不用擔心,一切都在進行中,我們遲早會得到確認的。但是您得做好心理準備,這可能需要幾天,甚至幾個星期的時間,也許會超過一個月,這些都沒有辦法預知。”他邊說邊站起來,動作也比前幾天靈活多了,看上去不再那麼痛苦。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才好。”我回答道,“不過現在,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得走了,店裡還有一大堆工作等著我,我幾乎沒有一分鐘空閒時間。最近這裡要舉辦很多社交活動,我的顧客們都趕著要新禮服。” “那您呢?” “我……”我沒有明內他的問題。 “您會參加這些活動嗎?比如說,您會參加塞拉諾·蘇聶爾的招待會嗎?” “我?”我輕笑起來,從臉上拂開一綹頭髮,“不,我不會參加這些活動。” “為什麼不?” 我的第一反應是哈哈大笑,但是我忍住了,因為發現他是認真的,確實是感到好奇。那時候我們都已經站了起來,而且站得很近。我能分辨出他外套上亞麻的紋理,還有領帶上的條紋。他身上有一種好聞的味道,說不出來是高檔香皂的氣味,還是千淨清新的男性氣息。我手裡還抱著那本雜誌,而他一隻手還拄著拐棍。我看著他,張開嘴想回答他的問題。我有足夠的理由來說明我為什麼不參加那些與我全然無關的慶祝活動,因為沒有人邀請我,因為那根本就不是我的世界,因為我跟那些人根本沒什麼關係……但是最後,我還是決定不向他做任何解釋,只是聳了聳肩說:

“我必須得走了。” “等一下。”他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跟我一起參加塞拉諾·蘇聶爾的招待會,做我那天晚上的女伴。” 這個邀請來得如此突然,我站在那裡幾乎不知所措,努力想找個藉口拒絕,嘴裡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您剛剛還說不知道怎麼感謝我。那好,現在您有一個很好的方式向我表達謝意,陪我去參加這個活動。您可以幫助我認識些人,這對我的工作非常有幫助。” “我……我幾乎不認識什麼人,我在這兒的時間也不長。” “那將是一個有趣的夜晚,我們一定會過得很愉快。”他堅持說。這簡直荒謬之極。一個為歡迎佛朗哥的連襟舉行的慶典,我去幹什麼呢?站在一群高級軍官、當地的活躍分子、有權有勢的貴族和外國代表的中間?這個提議真的很可笑,但是他現在就站在我面前等待著我的回答。這個人正在全&處理我在這世界上最親的人從馬德里撤離的事情,這個陌生的外國人,剛剛還在請我相信他。我的腦海裡剎那間掠過無數想法,有的在催促我拒絕:那完全是一個沒頭沒腦、荒誕不經的邀請,而另一個聲音卻在不停地對我說那句我常常從母親嘴裡聽到的古語: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好吧,”我使勁咽了一下口水,“我跟您去。” 這時候哈米拉的身影再次出現在大堂裡,做著誇張的手勢示意我趕快出去,別讓那個挑剔的弗拉烏·蘭根赫姆等得太久。 “好極了。等我收到邀請,我會告訴您確切的日期和時間。” 我跟他握手道別,加快腳步穿過大廳。到門口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張望。馬庫斯·洛根仍舊站在庭院裡拄著拐杖看著我,待在剛才我們談話的地方沒動。雖然在強烈的陽光下他看上去像是逆光中的剪影,但是他的聲音卻清晰有力: “我很高興您能接受我的邀請。請您放心,我不會著急離開摩洛哥的!” 剛出門我就後悔了,一下子覺得心裡沒底。也許自己對洛根的邀請接受得太倉促了,應該先徵求一下羅薩琳達的意見,也許她對這位毛遂自薦的來賓有另外的安排。不過我心中的疑慮很快就被打消了。那天下午,她風風火火地跑來試衣服。

“我只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她一邊說一邊用靈活的手指解開絲綢襯衫的釦子,“胡安·路易斯正在等我。為了接待寨拉諾·蘇聶爾,還有好多事情要準備。” 我本來打算說一番經過深思熟慮的話,委婉地把這件事告訴她。但最後還是決定趁這個機會速戰速決。 “馬庫斯·洛根想讓我和他一起參加那個招待會。” 我沒有看她,假裝專注地把她的衣服從模特兒身上脫下來。 “But that's wonderful,darling!” 我沒有聽懂她的話,但從語氣中我知道這個消息讓她非常驚喜。 “你覺得我應該跟他去嗎?”我還是有呰猶豫。 “當然了!你能去真是太好了,甜心。到時候胡安·路易斯肯定得忙前忙後地招呼客人,所以我應該能跟你們一起待會兒。那你穿什麼呢?”

“我還不知道呢,得好好想想。也許我會用那個料子做一件禮服。”我指了指牆邊靠著的一捲布料。 “天啊,你—定會讓所有人都驚豔的!” “如果我到時候沒累死的話。”我嘴裡咬著大頭針含糊地說。 事實確實如此,這段時間我非常辛苦。前一段時間訂單很少,現在那些傷腦筋的事情和雪片般飛來的訂單一下子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讓我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崩潰。我不得不像公雞一樣每天天亮即起,晚上很少能在凌晨三點前睡覺。門鈴不停地響,顧客不停地進進出出。不過,我並沒有覺得有多麼難以忍受,甚至為此感到慶幸:這樣我就沒有那麼多時間去想在那個該死的招待會上我能干點兒什麼了,那時候離正日子也就一星期了。 順利通過羅薩琳達這一關後,第二個得知這一突如其來的邀請的人,毫無疑問,是菲利克斯。

“是真的嗎?你這狡猾的女人,運氣太好了!我都嫉妒死了。” “我很願意跟你換!”我由衷地說,“我對那個活動一點兒興趣都沒有。我一定會覺得特別不自在的,陪著一個幾乎不認識的人,周圍都是那些奇奇怪怪的人,軍人、政客,就因為他們,我的故鄉陷於水深火熱,我也沒有辦法回去了。” “別說傻話了。你將成為一個歷史性時刻的一部分,雖然這裡只是非洲地圖上的一個小小角落。再說,你的男伴看起來也相當不賴。” “你怎麼知道的?你又不認識他。” “我怎麼不知道,你以為我今天下午帶那個母狼去哪兒吃的點心?” “國家酒店?”我不相信地問。 “正是!那個老狐狸,喝茶吃英國點心,一直到實在吃不下為止,害得我比平時在坎帕那多花了三倍的錢。不過,這趟也算值了。”

“所以你看到他了?” “豈止是看到。我們說話了,他還給我點了根煙。” “你臉皮可真厚。”我一邊說一邊忍不住笑了,“你覺得他怎麼樣?” “等他身上那些零件都修好了以後應該還挺帥的。雖然現在還有點兒瘸,半邊臉面目全非,但是氣質不錯,言談舉止也相當紳士。” “你覺得他可靠嗎,菲利克斯?”我憂心忡忡地問道。雖然洛根已經拍著胸脯要求我相信他,但是我還是沒有辦法完全放心。作為回答,我這位可愛的鄰居哈哈大笑。 “我覺得未必靠得住,不過這對你來說有什麼關係呢?你這位記者朋友只不過是個匆匆過客,跟全心全意愛著總督的那個女人有一個公平交易。所以,就憑吸引他來的這些條件,還有如果他不想比來的時候更狼狽地離開這裡,就得好好對你。”

菲利克斯的這番話啟發了我從另一個角度看待這件事。跟拉米羅在一起的那段痛苦經歷讓我變成了一個過度謹慎多疑的人,但是現在我跟馬庫斯·洛根之間並不存在忠誠與否的問題,完全是一種利益交換的關係。你給我好處,我拿同等的好處跟你交換。如果誰也不肯先付出,那麼交易就無從談起,這是遊戲規則。所以我完全沒有必要整天著了魔似的糾結於他究竟有幾分可靠。是他主動要跟總督建立良好的關係,所以沒有理由對我的事置之不理。 當天晚上菲利克斯還詳細給我解釋了塞拉諾·蘇聶爾究竟是何許人也。我經常在收音機裡聽到人們談起他,他的名字也常見諸報端,但是對於名字背後的這個人,我幾乎是一無所知。菲利克斯像往常一樣,向我提供了最完整的信息。 “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了,親愛的,塞拉諾是佛朗哥的連襟,他老婆姬達是佛朗哥的老婆卡門·保羅的妹妹,順便說一句,通過一些媒體發布的照片看,這位女士可比她姐姐年輕得多,漂亮得多,也沒那麼盛氣凌人。據說塞拉諾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傢伙,知識水平比我們的'領袖'高得多,'領袖'為此也相當不爽。在戰爭開始之前他是一位檢査官,也是薩拉戈薩的議員。” “是右派的?” “當然了。但是起義爆發的時候他正在馬德里,而且因為政治履歷被逮捕,關押在模範監獄,不過最後他成功地讓人把他送到了一家醫院,據說是得了潰瘍之類的病。聽說那時候,在馬拉尼洪醫生的幫助下,他化妝成女人才逃出了醫院,帶著假髮、帽子,挽起褲腿,穿著大衣。簡直惟妙惟肖。” 我們倆想像著當時的情形,樂不可支。 “最後他成功逃出了馬德里,到達了阿里坎特,然後再次喬裝改扮,把自己打扮成阿根廷水手,登上一艘輪船離開了伊比利亞半島。” “離開西班牙了?”我問。 “沒有。他在法國下了船,然後從陸路回到西班牙的國民軍統治區,帶著老婆,還有一大群孩子,我記得有四五個呢。再想方設法從伊倫到達了薩拉曼卡,戰爭初期國民軍的總指揮部在那兒。” “那應該很容易吧,他是佛朗哥的親戚啊。” 他不懷好意地笑了。 “你以為呢,據說佛朗哥連根手指頭都沒為他動一下。塞拉諾被扣押的時候,他完全可以提出交換人質,這是很常見的,但是他沒有那麼做。塞拉諾好不容易來到薩拉曼卡後,好像也沒有受到多麼隆重的歡迎。據說那時候佛朗哥和家人住在主教宮殿裡,卻把塞拉諾全家老小安置在一個小閣樓裡,裡面只有幾張破破爛爛的簡易床,佛朗哥的女兒卻獨自擁有一間巨大的帶獨立衛生間的臥室。不過事實上,除了這些口口相傳的流言飛語,關於塞拉諾·蘇聶爾的私人生活,我也沒能打聽到更多,很抱歉,親愛的。不過我知道他有兩個關係非常親密的兄弟,平素跟政治毫無瓜葛,卻在馬德里被殺害了,看上去這件事情對他打擊很大,也促使他積極地投身到所謂的'新西班牙'的建設中去。現在他已經成了佛朗哥的左膀右臂,人們都叫他'裙帶領袖',跟佛朗哥的'將軍領袖'相對應。據說他能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上,那位強勢的卡門女士功不可沒,她早就煩透了佛朗哥的另一位連襟尼古拉斯,嫌他蠢笨、毫無頭腦,而且對她丈夫有很大的影響。所以,塞拉諾一跟他們會合,她就說得很清楚:'從現在開始,小佛朗哥,多跟拉蒙·塞拉諾混,少跟尼古拉斯搭界。” 他模彷彿朗哥老婆的聲音又把我們兩人逗笑了。 “聽說塞拉諾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傢伙,”菲利克斯繼續說,“非常精明,在政治上比佛朗哥成熟得多,學識也比他豐富,為人處事更圓滑老練。他不但野心勃勃,而且是個不知疲倦的工作狂。據說他廢寢忘食地想要搞出一個法律基礎,好讓國民軍和他連襟那個至高無上的統治權合法化。換句話說,就是他努力想讓一個完全軍事化的管理結構看上去像是一種合理合法的民事組織機構。你明白嗎?” “那也得等他們打贏了戰爭吧?”我說。 “沒錯,等他們臝了。” “那塞拉諾得人心嗎?人們擁護他嗎?” “一般吧。佛朗哥的死黨,就是那些高級軍官,對他簡直是煩透了。他們把他看做一個橫插一槓的外來者,跟他也沒什麼共同語言,互相不理解。軍官們覺得一個完全軍事化管理的國家挺好的,但是塞拉諾比他們所有人都要深謀遠慮,他努力想讓他們明白,這完全是荒謬不可行的,也永遠得不到合法地位和國際社會認可。而佛朗哥雖然對政治一竅不通,在這一點上卻對他信任有加。所以,雖然心不甘情不願,軍官們也敢怒不敢言。但塞拉諾仍沒能讓那些資深的長槍黨人信服。他似乎是何塞·安東尼奧·普利莫·德里維拉的密友,他們一塊兒上的大學,但是在戰前他從來也沒加人過長槍黨。現在當然已經是了,不但加入了,而且比教皇還有權威。不過那些老資格的長槍黨人都把他看作野心家,一個剛剛皈依的投機分子。” “那,誰支持他呢?只有佛朗哥嗎?” “還有佛朗哥的神仙老婆啊,她可不是省油的燈。不過走著瞧吧,看她能寵幸他多久。” 此外,菲利克斯還是我為參加活動做準備時的救命稻草。自從我告訴他那個消息,他用誇張的表情咬著指甲表示嫉妒以後,幾乎沒有哪天晚上不來我家給我提供一些關於慶祝活動的有趣消息。都是他四處打聽來的零頭碎片。不過我們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客廳裡夜談,因為我手頭的活實在是太多了,不得不把聊天的地點搬到了工作室。看起來他對地點的變動也很滿意,他喜歡那些絲線、布料,還有那些細密的針腳,而且總是會根據我手中正在做的衣服出各種各樣的點子。有些很好,但大部分都很離奇。 “你剛才說這塊漂亮的絲絨面料是要給大法官的老婆做衣服的?你給她臀部開個洞,看看有沒有人會注意。真是暴殄天物啊,那個醜八怪老烏鴉。”他邊說邊用手指摸了摸堆在模特兒身上的布料。 “別碰!”我頭也沒抬便喝住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裡的針線活上。 “對不起,這些布有種光澤,讓人忍不住……” “就是因為這個,所以要小心,別在上面留下指印。來吧,我們繼續,菲利克斯,告訴我,今天你都打聽到什麼了?” 塞拉諾·蘇聶爾的到訪是這些天來得土安街頭巷尾的不二話題。在商店裡、報亭裡、理髮店裡,甚至診所裡、咖啡館裡、人行道上、市場的攤位上,還有做完彌撒後的教堂出口處,大家都在談論著這件事。但是我實在是太忙了,幾乎每天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所以可愛的菲利克斯這次幫上了大忙。 “聽說誰也不會錯過這次盛會,所有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聚集在那裡歡迎我們的'裙帶領袖'。哈里發和他龐大的隨從隊伍、朝廷大臣和他們的智囊團,反正是傾巢出動。所有西班牙當局的高官、被授予勳章的軍人、高級律師和大法官,摩洛哥各個政治派別的代表、猶太人代表、所有的外交人員、銀行行長、高級官員、有錢有勢的企業家、著名的醫生,總之是所有有地位的西班牙人、摩爾人和猶太人。當然了,還有一些偶然撞進來的,就像你,厚臉皮,你要挽著你那個跛腳的英國佬列隊走進那扇金碧輝煌的大門了。” 但是羅薩琳達跟我說,這次的活動不會有太誇張的排場,相對簡樸。貝格貝爾雖然想竭盡全力風風光光地歡迎這位來客,但是他也沒有忘記現在還是戰時。所以招待會上不會有盛大的表演,也沒有歌舞,音樂方面也隻請了哈里發的樂隊。但就算是這樣,也已經是很長時間以來總督府組織的活動中最隆重的一次了,現在西班牙保護區的整個首府都在為此進行著緊張的準備。 菲利克斯還對我進行了一些宴會禮節方面的培訓。我也不知道他都是從哪兒學來的,以他的社會地位還不夠格參加這些活動,而且他也沒幾個朋友,幾乎跟我一樣少。他生活的全部重心就是那個物資供應局的無聊差事、他母親,還有跟母親在一起時的悲慘生活,偶爾趁夜裡去幾趟地下場所,加上在戰爭開始以前去過幾次丹吉爾,這就是全部了。他一輩子都沒去過西班牙。但是他非常喜歡電影,對所有的美國電影都瞭如指掌,而且非常痴迷外國雜誌,再加上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和無可比擬的好奇心、狐狸一樣的聰明伶俐,他毫不費勁地就準備好了給我上課的所有內容,努力把我變成一個即使不是名門望族之後,也在氣質上毫不遜色的優雅貴賓。 他的有些建議顯然沒有多大必要。我跟拉米羅這個惡棍在一起的時候,認識了些各種身份各種來歷的人,我也仔細觀察過他們。我們一起參加過許許多多宴會,也經常在馬德里和丹吉爾出入高級場所和高檔餐廳。拜這一切所賜,我對那些細微的禮節程式很熟悉,尚能在社交場合應付自如。但是菲利克斯卻決定從最基本的知識開始對我進行教育。 “吃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不要發出聲音,不要用袖子擦嘴巴,也不要把叉子一下子伸到嗓子眼,不要把酒一飲而盡,不要舉起酒杯朝服務生喊,讓他給你添酒。隨時把'勞駕'和'非常感謝'掛在嘴邊,但是只需要嘴也不張的小聲說就行了,不要顯得過分熱情。還有,你知道,當你被介紹給別人時,簡單地說一聲'幸會'就行了,千萬不要說什麼'這真是我的榮幸'或者諸如此類的俗氣話。如果有人跟你談論什麼你不知道或者聽不懂的事情,就給他們一個最燦爛的微笑並保持沉默,只要時不時地點頭表示同意就可以。如果你不得不開口說話,一定記住盡量別說假話,最好一句都沒有,因為你很可能會被抓住把柄。一是因為你之前已經散佈過些小小的謊言,把自己偽裝成了一個高級時裝師,二是因為你這次是主動把自己送進了虎口,那些老狐狸都久經沙場、見多識廣,你要是存心炫耀,他們能一眼識破。如果有什麼東西讓你感到驚奇或者高興,你只需要淡淡地說一聲'值得讚美'令人驚訝'或者類似的形容詞,任何時候都不要大驚小怪地表現出情緒來,千萬不能拍著大腿說'這簡直是個奇蹟''哎呀我的媽呀'或者'這簡直讓我都傻了'這樣的話。即使誰的評論讓你覺得好笑,也不能張著嘴哈哈大笑,把牙齦都露出來,更不能笑得彎腰捂肚子。保持微笑,眨眨眼睛,不要作任何評論。別人沒徵求你意見的時候不要主動發表評論,也不要冒冒失失地插話,說什麼'好傢伙,您是誰?'或者'您別告訴我那個胖女人就是您太太'之類的話。” “這些我都知道,親愛的菲利克斯。”我一邊笑一邊說,“我雖然只是個小裁縫,但也不是從山洞裡來的!給我講些更有趣的吧,求你了。” “好吧,小東西,隨你的便,我只是希望這些東西對你有用,怕你萬一漏掉什麼細節。下面我們來談談正經事。” 就這樣,在那幾天晚上,菲利克斯挨個兒給我介紹了宴會當天最重要的賓客,我則一個一個地把他們的名字、職務、職責記在心裡,並通過菲利克斯帶來的報紙、雜誌、畫片和廣告記住了他們的容貌。於是我知道了他們住在哪兒、是乾什麼的、到底有多大權勢,還有在當地的地位如何。事實上,我對這些東西毫無興趣,但是馬庫斯·洛根說過,他需要我幫他認識宴會上最重要的來賓,所以我需要提前做些功課。 “我想,因為你那個男伴不是本地人,所以你們大部分時間都會跟外國人在一起。”他說,“據我推測,除了那些當地的精英人士,丹吉爾也會趕來一批人,因為我們'裙帶領袖'的行程中沒有去丹吉爾的計劃,所以,你知道,如果他不去,他們就得過來。” 這個消息讓我振奮了一些。混在那群從來沒見過、而且以後很可能也不會再見的外國人裡面,總比被包圍在一堆我每天在任何地方都會遇到的當地人中間自在得多。菲利克斯還告訴我慶祝活動的主題安排,各種問候禮節怎麼進行,還有整個宴會流程。我一邊聽一邊默默地記在心裡,手中還是片刻不停地干活,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緊張工作過。 那個重要的日子終於來了。整個上午哈米拉一直在往外送最後一批成衣。到中午的時候所有的訂單都完成了,我終於可以平靜一下。我猜想,其他那些受邀參加晚會的女賓這時候都該吃完飯了,有的正準備在光線昏暗的臥室裡小睡一會兒,有的正在米蓋爾高級理髮店等著做頭髮。我真的很嫉妒她們。我連吃口飯的時間都沒有,還得利用午睡時間來縫製自己的衣服。開始動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四十五分了。晚會將在晚上八點開始,而馬庫斯·洛根給我捎來的口信說,他七點半的時候來接我。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卻只剩不到五個小時的時間。 燙完衣服的時候我看了看表,六點二十。衣服已經準備好了,只差把自己收拾整齊。 我把自己泡在浴盆裡,腦袋放空。等一會兒再去緊張那個離我越來越近的宴會吧,現在,先讓我好好休息。在熱水和溫柔的泡泡中,我感覺到自己疲倦的身體一點兒一點兒地放鬆下來,已經厭倦了縫紉的手指慢慢恢復了靈活柔軟,脖子也不那麼僵硬了。我打起了瞌睡,彷彿整個世界都要融化在陶瓷浴缸裡。我已好幾個月沒有過這麼愜意的時刻了,舒服的感覺沒有持續多久,衛生間的門突然打開了,我的享受被打斷了。 “餵,你在想什麼呢,丫頭?”坎德拉利亞沖我大喊,“六點半多了,你還跟鷹嘴豆似的泡在水里。馬上就要來不及了,小丫頭,你打算幾點鐘開始收拾打扮啊?” 坎德拉利亞把她認為必不可少的救急團隊帶來了,她的好姐妹瑞梅是髮型師,還有安赫利塔,一個會做美甲的鄰居。之前我讓哈米拉去拉魯內塔那邊買幾個發卡,半路上遇到了坎德拉利亞,於是她得知我一直在給別人做衣服,自己的衣服還沒準備好,也沒有一分鐘空閒做什麼準備。 “快點兒,姑娘,快從浴缸裡出來,我們有好多事兒要做,沒多少時間了。” 我任她擺佈,因為她那不容置疑的口氣完全不容我反抗。而且毫無疑問,我是打心眼兒裡感激她的。還有不到三刻鐘,我那位記者男伴就要來了,而我,用她的話說,還在浴缸裡跟個笤帚似的。所以,我剛把浴巾裹上身,大家就開始忙活起來。 安赫利塔全神貫注地幫我修指甲,先用油按摩,然後去掉粗糖的死皮,把指甲銼平。瑞梅則負責給我做頭髮。因為知道下午沒有時間,早上起床的時候我就洗了頭髮,現在只需要做個好看的髮型就行了。坎德拉利亞則在一旁打下手,遞個鑷子、剪子、捲髮棒或者棉花團什麼的,嘴裡還絮絮叨叨地講著這幾天在得土安流傳的關於塞拉諾·蘇聶爾的小道消息。他是兩天前到達得土安的,貝格貝爾陪他走遍了所有的地方,從阿爾卡薩奇維到薩溫再到達爾麗芬,拜訪了所有北非的重要人物,從哈里發到重要的大臣。從上個星期開始我就沒見過羅薩琳達,但是這些消息已經滿城皆知了。 “據說昨天他們在凱塔瑪吃摩洛哥飯,在一片松林裡,地上鋪塊毯子就坐下。當那個'裙帶領袖'看到所有人都用手抓著飯吃,就像見了鬼一樣目瞪口呆。他自己沒等把手抓飯送到嘴裡已經掉了一半……” “咱們的總督卻很享受這種生活,像個天經地義的主人一樣,還一根接一根地抽土煙!”門口另一個聲音接著說道。當然是菲利克斯。 “這個時候你怎麼會在這兒?”我驚訝地問。每天傍晚跟他母親的散步幾乎是雷打不動的,更何況那天全城的人都跑到街上去了。他用拇指指著嘴,做了一個形象的姿勢:埃爾維拉女士在家呢,已經很合時宜地提前醉倒了。 “今天晚上你都要拋棄我跟一個外國記者走了,至少我不想錯過準備工作!我能幫什麼忙嗎,女士們?” “你就是畫畫特棒的那個男孩子嗎?”坎德拉利亞突然問。他們兩人都知道對方是誰,但是從來沒有交談過。 “沒錯,正是我。” “那正好,你看看能不能給她化上眼妝。”她一邊說一邊遞給他一盒化妝品,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弄來的。 菲利克斯從來沒有給誰化過妝,但是他沒有因此退縮。相反,接到坎德拉利亞指派的任務,他就像收到了一份大禮一樣。在查閱了幾本《名利場》上的模特兒照片並找到靈感以後,他就把我的臉當成畫布一樣用心描畫。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