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16章 第六節

我坐在酒店內院的一張竹椅上,周圍都是花盆和阿拉伯風格的瓷磚。安著百葉窗的牆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蘿,天花板上掛著巨大的阿拉伯式吊燈。四下里的交談聲和一個小噴泉的汩汩水聲陪伴著我一起等待。 當落日的最後一絲餘暉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時,羅薩琳達到了。十分鐘以後那個記者也到了。這些天來我的腦子裡一直縈繞著一個唐突、粗暴的男人形象,他尖酸刻薄,脾氣暴躁,為了換取自己的利益,不管誰站在面前,都會凶神惡煞地把人嚇倒。但是我錯了。就像每次通過一個簡單的行為或者幾句話就給一個人定性,但每次都會弄錯一樣,我又錯了,第一眼看到他時我就知道。這位敲詐我們的記者穿過內院的拱門走進來,領帶結已經鬆了,淺色的亞麻西裝也皺皺巴巴的。

他一下子就認出了我們。只需用目光掃一眼庭院,就能發現我們是唯一一對落單的年輕女子,一個是金發碧眼,明顯的外國人,另一個是個深色皮膚,地地道道的西班牙人。我們之前一直沒打算站起來迎接他,心裡暗暗準備著戰斧以備不時之需:萬一來客是那種最令人不快的類型呢?直到發現完全沒必要草木皆兵,因為在那個非洲的夏日黃昏,出現在我們面前的馬庫斯·洛根完全沒有讓人覺得恐懼。他很高,看上去大約三十歲,栗色的頭髮有些凌亂,拄著一根竹拐杖一瘸一拐地朝我們走來,左半邊臉上佈滿了傷痕和淤血。憑他的外貌已經沒有辦法推斷在那場差點兒令他喪命的不幸事件發生之前,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個時候他只不過是一具被病痛折磨的軀體,在糟糕的身體狀況允許的範圍內,盡可能用最禮貌的方式向我們問好,接著就跌坐在椅子上,徒勞地掩飾著身體的疼痛以及這趟長途旅行帶來的疲憊。

“我想你們就是福克斯太太和西羅嘉小姐。”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是的。”羅薩琳達也用英語回答,“很高興見到您,洛根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我們應該用西班牙語交談,否則我的朋友恐怕沒有辦法加入談話。” “哦,當然可以,對不起!”他用非常流利的西班牙語對我說。 他看起來完全不像一個肆無忌憚的惡棍流氓,只是一個努力向上的職業人士,當機遇從天而降的時候能敏銳地察覺到並抓住不放。其實羅薩琳達也是這樣,我也是,那個年代的人都是。他並沒有直接向羅薩琳達求證她承諾的事情是否能兌現,在切人正題之前,先向我們出示了他的證件和介紹信。他在一家英國通訊社工作,被委派報導西班牙內戰,發布關於內戰雙方的消息。雖然駐地在馬德里,但是常年奔波各地,直到意外發生。當時他被緊急送往馬德里的一家醫院,並立即做了手術,之後一有條件馬上被遣送回了倫敦。在倫敦的皇家醫院住了好幾個星期,一直臥床不起,行動不便,忍受著疼痛和各種治療,熱切地渴望回到以前那種充實的生活中。

當他聽說某位跟摩洛哥西班牙保護區總督有密切關係的人需要一些信息,而自己恰好可以提供時,天空好像一下子云開霧散了。他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條件已經不允許他再回到伊比利亞半島並投入那種四處奔波的工作了,但是去一趟西班牙保護區卻有可能讓他在之後的康復期內重拾一部分職業信心。在成行前,為了獲得允許,他不得不同醫院的醫生、他的上司,以及所有來醫院看他、試圖說服他留在醫院不要亂跑的人們展開頑強的鬥爭,因為就目前的身體狀況來說,這趟旅程很可能讓他命懸一線。講述完這些,他又為之前在電話交談中的唐突向羅薩琳達道歉。他的腿蜷起,放下,又蜷起,掩飾不住痛苦的表情,最後終於提出了自己最緊迫的需求。 “我從早上開始就沒吃東西,如果不介意的話,我能不能請你們一起吃飯,咱們邊吃邊聊?”

我們接受了。事實上,只要能跟他說上話,什麼要求我都會同意,哪怕讓我去便坑進食或者在豬圈裡用嘴拱地,哪怕是大嚼蟑螂,然後就著老鼠藥把它吞下。只要能獲得這麼多天來一直焦急等待的消息,什麼事我都願意做。於是洛根很麻利地叫來一個在庭院中忙忙碌碌的摩爾侍應生,讓他在酒店的餐廳裡準備一張。餐桌。 “稍等,先生!”侍者出去了,很快一位西班牙餐廳總管就飛一般地來到我們身邊,身上滿是油污,態度畢恭畢敬。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麻煩女士們跟我走,麻煩這位先生跟我走。”就差說“福克斯太太和她的朋友們,絕對不會再多等一分鐘”這樣的話了。 洛根側身請我們進人餐廳,餐廳總管指著大廳中央一個醒目的台子,上面擺了一張豪華的餐桌,似乎生怕當天晚上有人沒法近距離地觀察這位貝格貝爾先生心愛的女人。洛根很有禮貌地拒絕了他,並指定了最裡面的一張相對僻靜的桌子。一切都佈置得無可挑剔。一塵不染的桌布,水杯和酒杯,潔白的餐巾疊好了放在瓷盤子裡。不過因為時間尚早,只有十來個客人零零散散地坐著。 。

我們點了菜,在等待期間侍者送來了雪利酒。羅薩琳達似乎擔當起了女主人的角色,先開始了談話。之前在庭院裡的簡短交談雖然只是序幕,但讓氣氛輕鬆了不少,我們甚至還聊起了關於摩洛哥西班牙保護區的生活等一些輕鬆話題。然而我們三個人心裡都很清楚,這不是一次純粹為了認識新朋友、談論病情或者描繪北非美景的禮節性會面,而完全是為了完成一次談判和討價還價。雙方早已把各自的要求和條件說清楚了,現在是時候將它們都拿到檯面上來,通過談判決定雙方各自能往前推進到什麼程度。 。 “我希望您知道,那天您在電話裡提出的要求我都已經安排好了。”等侍者拿著菜單一走遠,羅薩琳達馬上攤牌。 “好極了。”記者回答。 “您可以釆訪總督,獨家專訪,而且會保證充足的訪問時間。我們還會給您摩洛哥西班牙保護區的臨時居住證,”羅薩琳達繼續說,“此外,幾星期內這裡舉行的所有官方活動都會給您發邀請函,其中有一個,我可以提前向您透露,是非常重要的活動。”

他揚了揚臉上那邊完好的眉毛,做了個詢問的表情。 “拉蒙·塞拉諾·蘇聶爾先生很快就要訪問這裡,他是佛朗哥的連襟,我想您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 “當然。”他表示。肯定。 “他會來摩洛哥參加起義一周年的紀念活動,訪問持續三天。現在正為此組織一系列的歡迎活動。就在昨天,宣傳部長迪奧尼修·瑞德魯艾霍已經先行抵達,來和總督府秘書處一起協調各項準備工作。我們會邀請您參加所有向社會人士開放的官方活動。” “非常感謝,也請您向總督先生轉達我的謝意。” “我們很榮幸接待您。”羅薩琳達擺足了女主人的姿態,用一個優雅的表情亮出了劍鋒,“不過希望您明白,我們也有一些條件。” “當然,願聞其詳。”洛根喝了一口雪莉酒。

“所有您想要對外發布的消息都必須先通過總督府新聞辦公室的審核。” “沒問題。” 侍者端著盤子過來上菜,我一下子覺得鬆了口氣。雖然雙方的談判客氣禮貌,不緊不慢,但我一直感到不舒服,非常不自在,就好像沒有被邀請就私自溜進某個宴會一樣。他們談論著我完全不熟悉的話題,涉及的內容雖然不太可能包含什麼重大的國家秘密,但肯定也不是一個卑微的小裁縫應該聽到的。我在心裡不停地對自己說,我並不是局外人,而是談話中的一方,因為這次晚餐的主題是為了把我的母親轉移出來。即使是這樣,我還是沒有辦法徹底說服自己。 侍應生來上菜暫時打斷了雙方的攻守。 “女士們的鰨魚,這位先生的燴雞肉。”他一邊上菜一邊宣布。我們順勢評論了一下這些食物,地中海沿岸的魚真新鮮啊,馬爾丁河流域的肥沃平原種出的蔬菜非常鮮美,等等。等侍應生一走,談話馬上又從幾分鐘前中斷時的話題繼續下去。 “還有什麼條件嗎?”洛根問,隨即用叉子往嘴里送了一口食物。 “有,不過我認為嚴格來說這不算是什麼條件,只是一種對雙方來說都比較有利的處理方式。”

“那麼應該比較容易接受了?”他嚥下第一口食物,說道。 “希望如此。”羅薩琳達說,“您看,洛根先生,您和我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但我們是同胞,而且都很清楚,從整體上來講,國民軍幾乎是完全偏向於德國和意大利的,對英國人很排斥。” “沒錯,是這樣的。”他表示同意。 “那好。因為這個原因,我們希望您以我朋友的名義出現。當然,您不用掩飾您的記者身份,不過是一個和我交情很好的記者,所以也跟總督有所來往。這樣,有些人接受起來會沒那麼困難。” “哪些人?” “所有的人,西班牙當局和摩洛哥當局、各外國領事、媒體,等等。我可以坦率地說,在所有人中間我都沒有什麼熱情的支持者,但是至少表面上,他們還是會因為我跟總督的關係而有所忌憚。將您介紹為我的朋友,也許可以迫使他們對您也保持一定的尊重。”

“貝格貝爾上校是怎麼看的?” “他完全同意我的想法。” “那沒有什麼可說的,我認為這是個不錯的主意。就像您說的,這樣對所有人都有好處。還有其他的條件嗎?” “我們這方面沒有了。”羅薩琳達說著舉起酒杯做了個小小的干杯動“好極了,那麼一切都清楚了。我想現在該輪到我向你們通報我這方面的進展了。” 我突然覺得胃裡一陣翻騰,終於到了最期待的那一刻。食物和酒似乎為馬庫斯·洛根注入了不少活力,他看起來精神多了。雖然在談判過程中神情冷峻,但態度很積極,而且明顯不願意給羅薩琳達和貝格貝爾添任何不必要的麻煩。我想這種性格大概與他的職業有關係,但是我無法證實,因為不管怎麼說,他是我這輩子認識的第一位記者。

“首先我希望兩位知道,我的那位聯繫人已經接到了通知,也已經準備好在下一次疏散行動開始時把您的母親從馬德里轉移到沿海城市去。” 我不得不死死地抓住桌邊,要不然一定會跳起來擁抱他。國家酒店的餐廳裡已經坐滿了就餐的客人,而我們這一桌,由於羅薩琳達的存在,成為了當天晚上萬眾矚目的焦點。要是我再情不自禁地跳起來瘋狂擁抱這位陌生的外國人,那周圍的目光和竊竊私語估計能立刻把我們淹死。鑑於形勢,我用一個微笑和輕輕的一聲“謝謝”表達了複雜的心情。 “您得給我提供一些資料,我會通過電報往倫敦總部,總部會跟克里斯托弗·蘭斯聯繫,由他來經手所有具體流程。” “他是什麼人?”羅薩琳達問。 “一個英國工程師,也是個參加過一戰的老兵,已經在馬德里很多年了。起義之前他在一家英西合資的西班牙企業工作,西內斯·納瓦羅民用工程公司,總部在普拉多大街,在瓦倫西亞和阿里坎特都有分公司。他曾跟公司一起參與過一些公路和橋樑的建設,還有索利亞大型水庫、格拉納達附近的一座水電站,以及塞維利亞一座齊柏林硬式飛艇的起降場建設。戰爭爆發後,納瓦羅一家不知去向,不知道是逃走了還是被劫持了。工人們自發成立了一個委員會,自主經營起這家公司。當時蘭斯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但是他留了下來。” “為什麼?”我們倆異口同聲地問。 他聳了聳肩,又喝了一大口酒。 “這個有助於止痛。”他略帶歉意地舉了舉酒杯,似乎為了向我們證明它的醫療作用。 “事實上,”他繼續說,“我不知道為什麼蘭斯沒有回英國,我一直沒有從他那裡得到令人信服的答案。在戰爭爆發之前,住在馬德里的英國人跟所有的外國人一樣,沒有把西班牙的政治黨派之爭看得太嚴重,他們對局勢冷眼旁觀,甚至帶著一絲幸災樂禍。他們當然了解左派與右派之間的緊張關係,但是更傾向於把它看作一種西班牙特有的現象,西班牙風俗傳統的一部分,就像鬥牛、午睡、大蒜、橄欖油,還有兄弟紛爭一樣,很有特色,很'西班牙'。直到戰爭真的爆發,他們才發現這次動了真格,紛紛逃離了馬德里。但是也有一些例外,蘭斯就是其中之一,他選擇把妻子送回家,自己獨自留在西班牙。” “有點兒荒唐,不是嗎?”我壯著膽子問。 “是,他可能是有點瘋了。”他半開玩笑地說,“但他是好人,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麼。他不是冒險家,也不是投機者,雖然在戰亂年代投機者遍地都是。” “他在那兒究竟做些什麼?”羅薩琳達問。 “為需要的人提供幫助。盡可能地幫助別人離開馬德里,把人帶到地中海的某一個港口,然後在那兒送上任何一艘英國輪船,不管是戰艦、郵輪,還是運檸檬的商船。” “他收錢嗎?”我問。 “不,完全不收。他不收取任何報酬。是有人從這樣的事情裡牟利,但他不是。” 他正要進一步解釋,一位年輕的軍官來到我們桌前,穿著馬褲、烏黑髮亮的軍靴,胳膊下夾著軍帽。他一臉嚴肅地向我們行了個軍禮,然後交給羅薩琳達一個信封。她從裡面取出一張折疊的信紙,讀了內容,然後笑了。 “I'm truly very sorry(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但是我想你們會原諒我的。”她一邊說一邊匆忙收拾起自己的東西,煙盒、手套,還有那張紙條。 “發生了一點兒小小的意思,不,意外,對不起!”她補充道,然後湊到我耳邊,“胡安·路易斯提前從塞維利亞回來了。”她興高采烈地說。 雖然鼓膜還沒有恢復,但是很可能那位記者先生也聽到了。 “你們繼續聊,以後再講給我聽吧。”她大聲補充道,“希拉,再見!洛根先生,明天請您提前準備好。一點鐘左右我會派車來這兒來接您。您在我家跟總督一起用午餐,然後可以對他進行整個下午的採訪。” 陪伴她出門的除了那個年輕的軍官,還有一大片交織著各種複雜眼神的目光。等她消失在我們的視線裡,我催促洛根繼續剛才的話題。 “如果蘭斯從中得不到任何好處,又跟政治無關,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他再次聳聳肩,表示自己沒有辦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確實有這樣的人,他們被稱為'小地榆'。蘭斯有些特立獨行,是個仍在堅持公益事業的十字軍。據他自己說,他的所作所為跟政治毫無關係,完全是出於人道主義。如果有共和黨人被困在國民軍區,他很可能也會那麼做。也許因為他父親是一位威爾士大教堂的牧師,所以他認為那是他的責任。誰知道呢?實際情況是,當起義爆發時,英國大使亨利·切爾頓和他的大部分手下都在聖塞巴斯蒂安避暑,只剩下一個無關緊要的公務員在馬德里,完全不能掌控當時的形勢。由於蘭斯在英國僑民中德高望重,所以他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局面,不過這是完全自發的。就像你們西班牙人說的,既沒有上帝的授意,也沒有魔鬼的指使,他打開了大使館的大門,供英國公民避難。據我所知,那時候馬德里的英國僑民一共也不到三百人,而且沒有任何人與政治直接相關,但大部分都是同情右派的保守分子,所以他們一發現大事不妙,就紛紛尋求外交保護。後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預料,前來大使館避難的比預計的多了好幾百人。他們紛紛證明自己出生在直布羅陀,或者出生在某艘英國輪船上,不是在大不列顛有親戚,就是與英國大使館的商務處做過生意,反正千方百計找理由,只為能躲在英國國旗的庇護之下。” “為什麼一定要在英國大使館?” “不只是英國大使館,其他很多大使館也這樣。事實上,英國大使館還是最不願意提供難民保護的大使館之一。幾乎所有大使館在最初的時候都做著同樣的事情:接納自己的公民和一些需要保護的西班牙人。” “然後呢?” “有一些大使館繼續積極地提供收容,直接或間接地進行疏散難民的工作。尤其是智利、法國、阿根廷和挪威大使館。而有些大使館從戰爭走勢漸漸趨於明朗開始就拒絕繼續提供保護。然而蘭斯並不是以英國政府代表的名義進行這些運作的,完全是他的個人行為。英國,就像我剛才說的,是那些拒絕再提供收容,也不願意為疏散難民提供便利的國家之一。從真正的意義上來說,蘭斯並不是在幫助國民軍,而是以個人名義向那些急需離開馬德里的人提供幫助。可能是意識形態的原因,也可能是家庭的原因,不管是什麼,這些人不得不離開馬德里。在戰爭初期,他的確是在大使館里安置難民,而且不知道通過什麼方式還讓英國大使館給了他一個名譽參讚的職務。但是到了後期,他開始冒著巨大的風險獨立運作。為了鎮住公路哨卡上的民兵和哨兵,他總是施展出渾身解數,充分利用手裡掌握的各種外交工具,比如在胳膊上貼紅藍白三色臂章標明自己的外交身份,在汽車上插小國旗,在一張巨大的通行證上面蓋滿各種各樣的大使館印章,還有六七個工會和國防部的大印,反正只要能搞到的全都用上。蘭斯是一個很特別的人,和藹健談,永遠都穿著特別醒目的衣服,尤其上衣和領帶,幾乎讓人覺得刺眼。有時候我認為他故意讓自己顯得荒誕誇張,是為了讓人覺得他沒有什麼正經事,以免遭人懷疑。” “他怎麼把人轉移到港口去呢?” “我知道得不是很確切,他不肯透露細節。我想開始的時候他是用大使館的車和公司的貨車進行運輸的,後來這些車都被徵用了。最近他用的似乎是一輛蘇格蘭教會撥給共和國使用的救護車。另外他一般都會跟馬格瑞·希爾在一起,她是安格魯·阿美莉卡醫院的護士。您知道這個醫院嗎?” “好像沒聽說過。” “在胡安蒙塔爾沃街上,就在大學城旁邊,確切地說是在它對面。我剛受傷的時候他們就把我送到了那裡,後來為了做手術,又把我轉移到了皇宮酒店裡的那個醫院裡。” “皇宮酒店裡有一個醫院?”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一個戰地醫院。您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我離開馬德里的時候,皇宮酒店跟麗茲酒店一樣,是馬德里最豪華的地方。” “您看,現在它已經被挪作他用了。很多事情都變了。我在那兒住了幾天,後來他們決定把我疏散到倫敦去。其實在進安格魯·阿美莉卡醫院之前我就認識蘭斯,因為那時候馬德里已經沒剩幾個英國人了。後來他來皇宮酒店看過我幾次。因為他給自己規定的任務當中,有一項就是盡可能地為所有處於危難中的英國同胞提供幫助。我這才對疏散的過程有了一點兒了解,但也只限於那些他願意公開的細節。難民們一般會通過他進入醫院,有時候他們不得不假裝成病人在醫院裡待一段時間,直到準備好下一次疏散。他們常常兩人一起,蘭斯和希爾護士,全程協作。看上去她似乎很擅長在不利的情況下避開關卡的官員和哨兵。另外,他們還經常從英國皇家海軍的船上把所有能弄到的物資帶回馬德里,藥品、治療用品、香皂、罐頭食品等等。” “他們是怎麼通過那些關卡的?” 我希望能在腦海里大致描繪母親轉移的情形,提前想像一下她這趟冒險的旅程會是什麼樣子。 “我知道他們會在凌晨時分出發,有時候整個行程超過十二個小時。蘭斯認識所有的哨卡,大概有三十多個。他還是一個對哨兵心理瞭如指掌的專家,他從車上下來,跟他們聊天,叫他們'同志',並出示他那張驚人的通行證,給他們點煙,和他們開玩笑,反正只要能順利通行,他可以用盡各種手段。他從來不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賄賂。那是他給自己規定的原則和底線,而且據我所知,他從來沒有違背過這個原則。同時,他也一絲不苟地遵守共和國的法律,從來不做任何違法的事,當然他由始至終小心翼翼,不惹出任何麻煩,以免對大使館造成不良影響。雖然他只是名譽參贊,但卻始終嚴格遵守各種外交紀律和禮節。” 他還沒有說完,我已經準備好下一個問題了。看起來我真是深得巴斯蓋斯警長的真傳,在詢問技巧上進步神速。 “他會把難民帶到哪個港口?” “瓦倫西亞、阿利坎特、德尼亞,看情況。他會研究形勢,然後設計出行程方案,最後,通過這樣那樣的辦法,把人帶到港口登上船。” “但是這些人有證件嗎,或者是許可、通行證之類的?” “只在西班牙境內通行的話,一般都能弄到許可。但是要去往國外,我估計沒有。所以,通常說來登船是整個過程中最複雜的一步。蘭斯需要避開關卡,進入碼頭,然後躲過哨兵的視線,跟船上的官員協商,最後把難民送到船上,還要藏起來以防搜查。所有這一切都必須加倍小心,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懷疑。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弄不好就會進監獄。但是就目前而言,他還從未失手過。” 我們吃完了晚飯。他用起餐具來還比較費勁,因為左手沒有百分之百地恢復。即便如此,他仍吃了大半隻雞、兩大盤牛奶雞蛋糊,還喝了幾杯酒。而我因為一直專注於聽他的談話,盤中的魚幾乎沒動幾口,也沒有要飯後甜點。 “您想來杯咖啡嗎?”他問。 “好的,謝謝。” 其實除非晚上必須熬夜加班,我晚飯後一般不喝咖啡。但是那天我有兩個很好的理由接受這個邀請,一是盡可能地延長談話的時間,二是讓自己加倍清醒,不要漏掉任何微小的細節。 “給我講講馬德里的情況吧。”我請求他。我的聲音裡有些怯意,也許是因為已經預料到自己將要聽到的不會是什麼令人高興的事。 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盯著我看了一會兒。 “您什麼都不知道,是嗎?” 我垂下目光看著桌布,搖了搖頭。知道了母親將被如何轉移的細節,我已經放鬆很多,不再那麼緊張了。馬庫斯·洛根,雖然他遍體鱗傷,但是那堅定又充滿信心的態度讓我平靜了下來。然而湧上心頭的卻不是愉快,而是一種深沉的悲哀,因為剛剛聽到的一切,因為我的母親,因為馬德里,因為我的祖國。我突然感到鼻子發酸,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了。 “馬德里每況愈下,基本的生活物資都很匱乏。情況十分糟糕,但是每個人都竭盡全力活下去。”他的回答很籠統,但那是事實。 “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他補充道。 “您儘管問吧。”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桌上。母親的未來就掌握在這個人手中,我怎麼能拒絕? “您看,我這邊的事情已經是板上釘釘了,我可以向您保證,他們一定會履行承諾盡快把您的母親轉移出來,您儘管放心。”他的聲音更低,更近,“但是,為了促成這件事,我不得不編造了一個虛假的背景,儘管我也不知道它跟實際情形到底有幾分相符。我說她目前的情況十分危急,需要進行緊急疏散。他們沒有再問我更多的細節。但是我想知道,這個情況是否屬實,或者說我編的謊言到底虛假到什麼程度。您的回答不會對這件事情的結果產生任何影響,只不過是我個人想知道真相。所以,如果您不介意,麻煩您告訴我,您母親現在的真實狀況如何,您真的認為她在馬德里有危險嗎?” 一個侍者端著咖啡來了,我們加了糖,小勺子在瓷杯和瓷盤上磕出叮叮噹當的聲音。幾秒鐘以後,我抬起頭,直視著他。 “您想知道真相嗎?真相就是,我相信她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是我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而她也是我的唯一。我們一直相依為命,一起掙扎著活著。可是有一天,我走錯了路,辜負了她。而現在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盡力去挽回。之前您跟我說,您的朋友蘭斯先生並不是因為政治原因而完全是出於人道主義在做這些事。那麼您可以自己判斷,讓一個無依無靠又沒有任何生活來源的母親跟她唯一的女兒團聚,算不算一個人道主義的理由。我不知道。” 我再也說不下去了,眼淚馬上就要決堤。 “我得走了,明天還得早起,我有很多工作要做。謝謝您的晚餐,謝謝您做的一切……”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已泣不成聲,語無倫次了,慌忙抓起手包站起來。我試圖不抬起頭來,怕他看到我臉上滂沱的淚水。 “我送您。”他邊說邊忍痛站了起來。 “不用了,謝謝。我就住在旁邊,路口拐角的地方。” 我轉過身朝門口走去。但是沒走兩步就感覺到他抓住了我的手肘。 “我很慶幸您就住在附近,這樣我可以少走幾步路。我們走吧。” 他做了個手勢示意餐廳總管把賬記在他的房間,然後就跟著我離開了。他沒有跟我說話,也沒有試圖安慰我,甚至沒有對剛才我說的話做任何評論,只是默默地陪在我身邊。剛走到街上,他突然停下了,拄著拐杖,抬頭仰望星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摩洛哥的味道真好。” “這附近有山,又有海。”我稍稍平靜了一些,“也許是因為這個吧。” 我們慢慢地走著,他問我在西班牙保護區待了多久了,在這片異國的土地上生活得怎麼樣。 “我們下次再見吧,一旦有新的消息我會馬上告訴您。”當我告訴他我到家了的時候,他說,“您也別太擔心,我相信他們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幫助您。” “非常感謝,真的,請原諒我的失態。有時候我真的很難控制自己。世道很艱難,您知道嗎?”我有些難為情地說。 他想微笑,但是受傷的臉只能扯出半個笑容。 “我完全理解,您不用擔心。” 這次我沒有流淚,情緒的波動已經漸漸平息。我們對視了幾秒鐘,互相道了晚安,然後我就轉身上樓,心裡想這個馬庫斯·洛根原來並非我和羅薩琳達預想的那樣是個咄咄逼人的投機分子。 貝格貝爾和羅薩琳達對第二天的採訪都十分滿意。我後來聽說,整個採訪過程都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中進行,兩人坐在帕爾梅拉斯大街那棟古老別墅的平台上,喝著蘇打白蘭地,面對著肥沃的馬爾丁平原和遠處巍峨聳立的格爾蓋斯山,那裡正是里夫的邊境。在這之前他們三個人共進午餐。羅薩琳達必須用她那挑剔的眼光先審查一下這位同胞到底可信到什麼程度,才能決定是不是放心讓他與她心愛的胡安·路易斯單獨相處。貝多依,他們的摩爾廚師,準備了罐燜羊肉配布爾戈尼特級紅葡萄酒。在用過餐後甜點和咖啡以後,羅薩琳達就離開了。他們兩個則一人一把竹椅,抽著哈瓦那雪茄,開始深入長談。 我還知道釆訪結束以後,洛根大約在晚上八點回到酒店,而且沒有吃晚飯,只是讓人送了些水果到房間去。我也知道那天早晨他吃完早飯就去了總督府,知道他走過了哪些街道,什麼時候回來的。總之那一天他所有的進進出出我都瞭如指掌,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也是。他吃了什麼,喝了什麼,看了什麼報紙,戴了什麼顏色的領帶,我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雖然整天忙於工作,但得益於我那幾個合作者謹慎而高效的勞動,我始終能獲得最新的第一手消息。哈米拉負責全天跟踪他。在每天一塊錢的收買下,酒店裡一個年輕的跑堂每天詳盡地向我匯報洛根幾點回來。再多給一點兒,他甚至能回憶起他晚飯都吃的什麼,送去洗衣房的都有什麼衣服,晚上幾點鐘關燈。 我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坐立不安地等了三天,時刻關注著他最細微的一舉一動,熱切盼望著有什麼關於轉移進展的消息。到了第四天,還是沒有什麼動靜,我開始胡思亂想了。我甚至都懷疑他早就打算好了,一旦達到目的,釆訪到貝格貝爾,並收集齊他工作需要的關於西班牙保護區的信息後,他就會一走了之,根本不管我這邊還有事情沒解決。為了避免這些不樣的推測有可能變成現實,我決定最好主動出擊。所以,第二天早上天剛濛濛亮,聽到清真召喚穆斯林做第一次禮拜的鐘聲,我就起床細細地梳妝打扮,出了門來到國家酒店的庭院裡,挑了個角落坐下來。我穿著一件新的酒紅色套裝,胳膊底下還夾著本時尚雜誌。脊背挺直,架著雙腿,警惕地監視著進進出出的人,以防萬一。 我知道自己正在做的是一件非常荒唐的事。羅薩琳達已經說過了,她給洛根辦了一張在西班牙保護區的臨時居住許可,也已經向我保證過一定會幫助我,這一切實施起來都需要時間。如果冷靜下來分析一下形勢,我就會很清楚自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所有的恐懼都顯得毫無根據,今天在這裡無謂的等待只不過反映了我內心的不安全感。我知道,這一切我都明白,但是即使是這樣,我也不打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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