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14章 第四節

我出了門,走上人行道,路過打開的窗戶時,看到警長又回到了辦公室。 “我操,頭兒,這妞真不賴。”一個不認識的聲音說。 “你給我閉嘴,帕洛馬雷斯,要不我讓你到猴子峰上去站崗。” 得土安與丹吉爾相距約七十公里,據說在戰爭爆發前,每天都有很多趟公共汽車往來於兩個城市。然而現在班次大大減少,發車時間也經常改變,所以誰也說不准什麼時候有車。為此我非常緊張,第二天一大早就來到瓦倫西亞那車站,做好了忍受一路煎熬的心理準備,只求這些紅色的大車中有一輛能把我送到丹吉爾。既然前一天我已經在警察局那幫餓狼一樣的男人們中間忍受了一個半小時,一定也可以忍受在閒極無聊的司機和滿身油污的修理工中間等車。我又穿上了最好的衣服,頭上包了一塊絲綢頭巾,戴了一副巨大的太陽鏡,掩蓋住眼中的焦慮。還不到九點我就快要到達位於郊區的公交公司車站了。我走得很快,一邊走一邊專注地在腦海中想像跟大陸酒店經理見面的情形,反复演習著打算跟他說的話。除了對債務的憂心,還有一種感覺更讓我難受。這是我離開丹吉爾以後第一次回去,那個城市的所有角落都充滿了對拉米羅的回憶。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巨大的折磨,回憶會活生生地浮現在眼前,這將是非常難熬的一天。

天色尚早,一路上都沒碰到幾個人,汽車就更少了。因此當一輛車停到我旁邊時,我非常驚訝。一輛全新的黑色道奇,中等大小。這車我完全不認識,但是從車里傳出來的聲音卻很熟悉。 “Morning,dear(早上好,親愛的)。能在這兒碰見你,真是個驚喜。我能捎你一段嗎?” “不用啦,謝謝。我這就到了。”我說著指了指瓦倫西亞那車站。 我一邊說話,一邊偷瞄到這位英國顧客穿著前幾個星期我剛給她做的一件衣服,而且跟我一樣,她也用一塊淺色的頭巾包住了頭髮。 “你要去坐公共汽車?”她問,語氣中帶著一絲不相信。 “對,沒錯。我要去丹吉爾。但還是謝謝你的好意。” 就好像聽到一個特別好玩的笑話,羅薩琳達·福克斯發出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Noway,sweetie(不可以,親愛的),別提什麼公共汽車。我也去丹吉爾,快上來!還有以後別用'您'稱呼我了。我們已經是朋友了,aren't we(對嗎)?” 我迅速考慮了一下這個建議,覺得它跟克拉烏迪奧先生的命令並無抵觸,便接受了。感謝這個突如其來的邀請,我可以不用在公共汽車裡帶著悲傷的回憶,忍受一路難熬的旅程。再說,有人陪我一起,我會比較容易忘記自己的焦慮和不安。 她沿著帕爾梅拉斯大街往前開,把公共汽車站遠遠地拋在身後,路邊全是高大美麗的豪宅,掩映在各自鬱鬱蔥蔥的花園後面。她指了指其中的一棟。 “那就是我家,雖然也住不了幾天。我很可能又要搬家。”

“離開得土安?” 她笑得好像剛剛聽到一個最荒謬的笑話。 “No,no,no(不,不,不)!除了得土安我哪兒也不去。我只不過是想搬到一個舒服一點兒的房子裡去。這棟房子看起來很不錯,但是太久沒人住了,需要很多改造。裡面的管道簡直可以用恐怖來形容,幾乎沒有飲用水,我實在無法想像在這樣的條件下該怎麼過冬天。我已經跟胡安·路易斯說了,他正在另找一個更舒服些的地方。” 她非常自然地提起自己的情人,一臉自信,完全沒有上次參加德國人晚宴那天的支吾和含糊其辭。我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似乎已經完全了解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用這樣親暱的名字稱呼總督對我來說也是日常工作中非常熟悉的事情一樣。 “我愛得土安,it's so,so beautiful(它是如此如此的美麗)。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它讓我想起了加爾各答的英國區,因為它們有相似的植被和殖民建築風格。不過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你不想回去嗎?” “不,不,絕對不會再回去了。一切都已經過去,那裡發生了一些讓人不愉快的事情,有人做出了對不起我的事。再說,我也喜歡在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之前在葡萄牙,現在在摩洛哥,明天,who knows(誰知道呢)?我在葡萄牙住了一年多,開始在埃斯托里爾,之後在卡斯凱斯。後來那邊的環境也變了,我就決定再換一個地方。” 她滔滔不絕地說著,眼睛一直盯著前方的路。我感覺她的西班牙語已經比我們初次見面時好了很多,基本上聽不出葡萄牙語的痕跡了,雖然還是會時不時地在語句中插入些母語中的詞語和表達。我們的車篷敞開著,發動機的聲音震耳欲聾,幾乎得喊著說話才能讓對方聽見。 “不久以前在埃斯托里爾和卡斯凱斯有一群非常好的英國人,還有很多來自其他國家的人,外交官、歐洲貴族、酒商,美國石油商……經常舉辦各種各樣的宴會,那裡一切都很便宜:酒啊,租金啊,家政服務什麼的。我們成天打橋牌,那時候的生活真有趣啊。但幾乎是一夜之間,—切都變了。好像整個世界都想搬到葡萄牙。那些英國人,他們在艾斯多里爾住了一陣子之後,就再也不想回陰雨連綿的祖國過退休生活,而是選擇了葡萄牙海岸的溫和氣候。西班牙皇族們預感大事不妙,也紛紛逃到鄰國。猶太人在各自國家的境況越來越差,都看中了葡萄牙的無限商機。一下子湧入那麼多人,導致物價飛漲。”她像孩子一樣聳了聳肩,補充道,“我想那裡已經失去了它的魅力。”

一路上都是蒼涼的土黃色,偶爾有一小塊一小塊的仙人掌或甘蔗田。我們走過一段長滿了松樹的山路,又重新回到平地的旱田,頭上系的絲巾在風中飄揚,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艷麗。她一路上都在講自己來到摩洛哥的傳奇經歷。 “在葡萄牙的時候就常常聽人說起摩洛哥,尤其是得土安。那時候我跟桑胡爾霍將軍是非常好的朋友,還有他那可愛的太太卡門,她真是So sweet(太甜美了),你知道嗎?她原來是個舞蹈演員。我的兒子約翰尼經常跟他們的小兒子貝貝一起玩。何塞·桑胡爾霍在那次飛機失事中不幸遇難,我真的非常悲痛,那是一次可怕的事故。他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人,雖然說老實話,從外表上看實在是其貌不揚。但是他人那麼好,那麼開朗。他經常開玩笑地叫我大——美人。我最先會的那些西班牙語單詞就是從他那裡學的,也是他在柏林把我介紹給胡安·路易斯的。那是去年二月份冬季運動會的時候,我對他一見傾心。我是從葡萄牙過去的,跟朋友聶莎一起,兩個單身女人,開著一輛奔馳,穿越了大半個歐洲,一直開到柏林,你能想像嗎?當時我們住在安德倫酒店,你應該知道吧?”我做了個似是而非的表情,既沒有表示知道,也沒有表示不知道。她則繼續滔滔不絕地講述,沒有太注意我的反應。

“柏林,我的上帝,那真是個美妙的城市。那些酒吧、宴會、夜店,所有的一切都充滿生氣,充滿活力。我在英國上教會學校時的那個嬤嬤,要是在那兒看見我一定會嚇死的。有一個晚上,非常湊巧,我碰到他們正在酒店裡喝酒。桑胡爾霍是去德國訪問兵工廠的,而胡安·路易斯已經在那兒待了好幾年,他當時是西班牙駐德國大使館的武官,所以全程陪同桑胡爾霍訪問。我們聊了一會兒。開始的時候胡安·路易斯非常謹慎,在我面前不對時事做任何評論。但是何塞知道在我面前可以暢所欲言。他哈哈大笑著說,我們是來看冬季運動會的,不過我們也是為了準備戰爭運動會而來的。我親愛的何塞,如果不是那場可怕的事故,現在可能是他,而不是佛朗哥主宰著國民軍,so sad(太悲哀了)。不管怎麼樣,後來回到葡萄牙以後,桑胡爾霍經常跟我提起那次見面,也經常跟我提起他的朋友貝格貝爾,說他當時對我的印像有多麼多麼好,還說起他在摩洛哥西班牙保護區的美好生活。你知道嗎?二十年代的時候何塞也曾是得土安的總督。總督府前面那些花園就是他親自設計的,so beautiful(那麼美麗)。阿方索十三世國王曾授予他里夫侯爵的封號,所以他以前有個綽號叫里夫雄獅,poor dear Jose(可憐的,親愛的何塞)。”

我們繼續在荒漠裡穿行。羅薩琳達打開了話匣子便一發不可收拾。她從一個話題談到另一個話題,不停地轉換著領域和時空,也不理會是不是能跟上她雜亂無序的敘述思路。突然,她猛踩一腳剎車停住了,掀起一股灰塵和乾土。前方一個牧羊人正趕著一群飢餓的羔羊路過,頭上裹著滿是油污的纏頭布,穿著破爛的棕褐色帶帽長袍。等最後一隻羊走過,牧羊人舉起他那棕褐色的放羊棍示意我們可以繼續走了,嘴裡還嘟嘟嚷嚷說了些什麼,我們一句也沒有聽懂,只看見他嘴裡滿是黑洞的牙齒。於是羅薩琳達又繼續開車,繼續聊天。 “幾個月以後西班牙就爆發了內戰,也就是去年的七月份。當時我剛剛離開葡萄牙回到倫敦,正準備搬到摩洛哥來。胡安·路易斯告訴正值暴亂,搬到得土安來可能有點兒困難,因為有些地方遇到了反抗,有槍擊和爆炸,連親愛的桑胡爾霍的花園裡都血流成河。但最終暴亂士兵達到了目的,胡安·路易斯在其中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是他向哈里發穆雷·哈桑、大臣還有其他穆斯林重要人物告知正在發生的事情。你知道,他的阿拉伯語說得相當好,他曾經在巴黎的東方語言學院學習,然後又在非洲生活了很多年。他是摩洛哥人民的好朋友,對摩洛哥文化非常著迷,管摩洛哥人民叫'我的兄弟',他說連西班牙人都是摩爾人的後代。他真的很有趣。”

我沒有打斷她,但是腦海中卻浮現出一幅模糊的景象:忍飢挨餓的摩爾人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浴血奮戰,為了一項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業奉獻鮮血與生命,據說換來的只是微薄的薪水、幾斤糖和麵粉。軍隊會給在前線戰鬥的士兵的家屬分發一些錢物。菲利克斯告訴過我,負責招募這些可憐的摩洛哥士兵的,正是他們的“好朋友”貝格貝爾。 “Anyway(不管怎麼樣),”她繼續說,“當天晚上他就成功地說服了摩洛哥當局支持起義軍隊,這可以說是軍事行動取得成功的基礎。後來,為了肯定他的貢獻,佛朗哥任命他為西班牙保護區總督。雖然他們之前就認識,而且曾經在同一個地方服役,但是他們倆並不是好朋友,完全不是。事實上,雖然胡安·路易斯幾個月前曾經陪桑胡爾霍一起訪問德國,但是他一開始完全是置身事外的。叛亂的策劃者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料到他會參與進來。當時他是土著事務副代表,一個偏行政管理的職位,跟部隊沒有太多聯繫,跟策劃叛亂也毫無關係,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裡。You know what I mean(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喜歡閱讀、聊天、辯論、學習其他語言……親愛的胡安·路易斯,他非常非常的浪漫。”

對我來說,實在很難把羅薩琳達描述的又浪漫又有魅力的男人,跟一個起義部隊的高級將領聯繫在一起。不過當然我永遠不會讓她知道我的真實想法。這時候我們來到了一個關卡,全副武裝、荷槍實彈的本地士兵在那里站崗。 “把你的護照給我。” 我從包裡取出護照和頭一天克拉烏迪奧先生給我開的過境許可證,一起遞給她。她拿起護照,看也沒看就把過境許可證扔一邊了,然後把我的護照和她的放在一起,還有一張對折的紙,可能是個無所不能的通行證,如果她願意,甚至可以用它去天涯海角。她滿臉微笑地把這些一起遞給站崗士兵,士兵把證件送進了一間石灰牆的小平房。馬上,裡面就出來一位西班牙軍官,走到我們面前立正,畢恭畢敬地行了個軍禮,然後一言不發地示意我們繼續通行。於是她繼續著獨白,不過因為忘記之前說到哪兒了,所以又重新開始了一個話題。而我這個時候卻在努力保持鎮定。雖然知道完全沒什麼可緊張的,所有的手續都正當合法,但一走到卡哨前我就不由自主地覺得焦躁不安,渾身不自在。

“去年十月份我在利物浦登上了一艘開往西印度群島的咖啡商船,中途靠岸時來到丹吉爾,然後按照原計劃住了下來。我下船的時候簡直都要瘋了,因為丹吉爾的碼頭實在是太awful(嚇人)了。你知道的,是嗎?”這次我確信無疑地點了點頭。怎麼可能忘記呢?一年多以前跟拉米羅一起到達丹吉爾碼頭,那裡的燈光、船、海灘、從綠色的山上綿延下來一直到海濱的白色房子,汽笛聲、鹹鹹的海的味道和瀝青的味道。我努力集中精力傾聽羅薩琳達的傳奇經歷,現在還不是打開優傷的記憶口袋的時候。 “你想像一下,我帶著兒子約翰尼還有霍克,我的西班牙獵犬,帶著汽車和十六隻大箱子,裝滿了衣服、地植、瓷器、吉普林和伊夫林·沃的書、相冊、高爾夫球桿,還有我的HMV手持留聲機,我所有的唱片,保羅·惠特曼和他的管弦樂隊、平·克勞斯貝、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當然了,我還帶了一大堆推薦信。這是我父親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教會我的除了騎馬和打橋牌之外最重要的事情。他總是說,出門時千萬要帶著推薦信!可憐的父親,幾年前他因為heart at tack去世了,西班牙語怎麼說?”她用一隻手指指左邊的胸口。 “心髒病?” “That's it(對),就是心髒病。因為這些推薦信,我很快就在丹吉爾結交了一些英國朋友,比如從殖民地退休的老公務員、軍隊的軍官、外交人員,you know(你知道),又是那些人。To tell you the truth(說實話),大部分人都很無聊,不過通過他們我也認識了一些有趣的人。我在丹麥大使館旁邊租了一棟非常棒的房子,找了個用人,在那裡住了好幾個月。” 道路兩邊零零散散地出現了一些小小的白色房子,說明我們馬上就要到達丹吉爾了。公路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成群結隊背著大包的婦女,穿著短褲光著腿追逐嬉戲的兒童,戴著纏頭布穿著長袍的男子,動物,馱著水罐的騾馬,瘦弱的羊群,有時也會出現一群亂跑的母雞。漸漸地,丹吉爾出現了。羅薩琳達一邊熟門熟路地穿過一個又一個路口,飛速向市中心駛去,口中仍在向我描述她有多麼喜歡不久前剛剛搬出來的那棟丹吉爾的房子。與此同時,我慢慢認出了那些熟悉的地方,努力強迫自己不去回想在我自認為幸福的日子裡,曾跟誰一起流連。最後她在法國廣場停下了,那一腳急剎車讓很多行人都回頭觀望。她卻毫不理會路人的目光,摘掉頭巾,對著後視鏡重新描了一下口紅。 “我特別想去明薩赫酒吧喝一杯早間雞尾酒,不過我要先去辦點兒小事情。你陪我去嗎?” “去哪兒?” “去倫敦和南美銀行。我要去看看我那個死鬼丈夫有沒有寄生活費” 我也摘下了頭巾,心裡暗想這個女人甚麼時候才能顯得不那麼神秘和捉摸不透。當我以為她是一個為愛瘋狂的年輕女孩時,卻發現她是一個墜人情網的母親;當我以為她的衣櫃裡裝滿了國際知名設計師的奢侈時裝時,她卻跑來找我借衣服去參加德國納粹分子的宴會;當我以為她愛上的是一個年輕輕浮的外國人時,卻發現原來她的心上人是一個比她。年長一倍的位髙權重的軍人。所有這一切也沒能讓我完全了解她,怎麼可能完全了解呢?此時此刻她又突然宣布她有一個丈夫,雖然不在身邊,但確實還活著,而且似乎不太願意繼續出錢維持她的生活。 “很抱歉我沒法陪你,因為我也有點兒事情要辦。”我拒絕了她的邀請,“不過我們可以晚一點兒再見面。” “All right(沒間題)。”她看了看表,“一點鐘怎麼樣?” 我同意了。現在還不到十一點,我有足夠的時間去辦自己的事情。也許不夠走運,但至少時間充裕。 明薩赫酒店的酒吧跟一年前別無二致。一群群熱烈交談的歐洲人,男男女女都衣著入時,在桌邊或吧台上喝著威士忌、雪利酒或者雞尾酒,談話中各種語言來回切換,就像換手絹一樣隨心所欲。在酒吧的正中間一名鋼琴師正在彈奏動聽的音樂,為周圍的顧客助興。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很悠閒,跟一九三六年的夏天完全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在吧台等候我的,不再是那個跟酒保說著西班牙語的男人,而是一個說一口英語,手裡還拿著一杯酒的英國女人。 “希拉,親愛的!”一看到我出現在門口,她就大聲地喊我的名字,“來杯粉紅杜松、子酒?”她一邊問一邊舉起酒杯。 對當時的我來說,喝什麼都一樣,一杯杜松子酒跟一杯松節油也沒什麼區別。所以我接受了,努力裝出一個微笑。 “你認識提姆嗎?他是我的老朋友。提姆,這位是希拉·西羅嘉,我的時裝師。” 我看著那個酒保,馬上就認出了他。瘦瘦的身材,青黃色的面容,一雙眼睛永遠那麼深邃神秘。我想起了自己和拉米羅經常來這裡的時候,他總是跟很多不同的人相談甚歡。無論是要托關係找人,還是要徵求意見,或是打聽什麼捕風捉影的消息,人們都會去找他。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他認出了我,同時觀察著我的變化,好把我同拉米羅身邊的那個小女孩聯繫起來。他比我先開口。 “我記得您以前來過這裡,很久以前,對嗎?” “是的,很久以前。”我簡單地回答。 “對,我記得您。從那時候到現在,已經是滄海桑田了,您說呢?您經常光顧我們這裡的時候,還沒有這麼多西班牙人兒,但是現在多了很多。” 是的,的確是滄海桑田。成千上萬的西班牙人為了躲避戰亂來到了丹吉爾,而拉米羅和我,則分道揚鑣。我的生活變了,我的國家變了,我的身體,我的感情,一切都變了。而我,寧可不去想這一切。於是我沒有回答,假裝全神貫注地在包裡翻找什麼東西。他們倆繼續聊天,交換著一些看法和秘密,一會兒說英語,一會兒說西班牙語,有時候還試圖把我拉進那些家長里短的談話中,可是我絲毫提不起興趣,我連自己的事情都沒理清思緒。顧客們在酒吧里進進出出,外表光鮮靚麗,悠閒而從容。羅薩琳達總用一個表情或者最簡單的客套話表達問候,似乎除了必要的禮節完全不想與他們展開任何交談。剛開始她做到了,但不一會兒來了兩位女士,一看到她,就決定不把話題局限在“你好,親愛的,很高興見到你”之類的客套話上。這兩個女人非常漂亮,金發碧眼,身材苗條,風情萬種,分不清到底是哪國的美女,但跟以前我模仿過的外國女人一樣。在坎德拉利亞公寓的小屋裡,我對著有裂縫的鏡子,無數次地演練她們的表情和動作,直到化為已有,嫻熟自然。她們倆用飛吻問候羅薩琳達,嘴巴高高地噘起,手指幾乎都沒有觸碰到塗脂抹粉的臉頰,然後迅速地坐到我們中間,也不管有沒有人邀請。酒保為她們準備了開胃酒,她們拿出煙盒、象牙煙嘴和銀質打火機,然後提到一堆名字、職務、宴會、還有很多人的分分合合:你還記得在哈里斯莊園的那個晚上嗎?你肯定想不到,露西亞·達頌跟她那個新任男朋友發生了什麼事!對了,你知道貝爾提·斯德沃特破產了嗎?就這樣聊了一連串的是是非非,終於她們中的一個,年紀比較大也更珠光寶氣的那一個,向羅薩琳達提出了估計從進門的時候就一直在她們腦海裡盤旋的問題。 “哦,親愛的,你在得土安過得怎麼樣?你突然離開讓我們所有人都非常驚訝,一切都太……太突然了。” 羅薩琳達老練地笑了笑。 “哦,我在得土安的生活相當美妙。我找到了一座童話般的房子,認識了一群超級棒的朋友,就像我親愛的希拉,她經營著整個北非最好的高級定制時裝店。” 她們好奇地看著我,我用手輕拂長發,報以一個比猶大還虛假的微笑。 “嗯,也許有一天我們能去拜訪她。我們很喜歡時尚,而且都有點兒厭倦丹吉爾的這些裁縫了,你說是嗎,米爾德?” 年輕的那個熱烈地附和著,然後重新撿起話題。 “我們真希望能去得土安看你,親愛的羅薩琳達,但是自從西班牙內戰爆發以來,邊境就封鎖了,真是非常令人討厭。” “不過,你這麼神通廣大,也許能幫我們弄幾張通行證,這樣我們就可以來看你們了。也許還能有機會認識一些你的新朋友呢……” 兩個金發女人開始一步步地接近她們的目標。酒保提姆在吧台後面毫無表情地靜觀事態發展,羅薩琳達則一直保持著僵硬的微笑。她們倆繼續說著,互相搶著話頭。 “那簡直太美妙了,現在丹吉爾所有的人,親愛的,都非常渴望能認識你的新朋友。” “好了,我們幹嗎不直說呢?這才像真正的朋友嘛,是不是?我們真的很希望認識你那位特殊的朋友,聽說他是一個非常非常特別的人。” “也許哪天你可以邀請我們去參加他的宴會,這樣也可以讓他認識一下你在丹吉爾的老朋友。我們真的非常願意參加,對嗎,奧利維亞?” “當然了!在這裡看來看去都是同樣的面孔,都快煩死了。要是能認識一些西班牙新政權的代表,那真是太令人嚮往了。” “是啊,是啊,那真是太美好了……另外,我丈夫的那家公司有一些新產品可能會讓西班牙國民軍非常感興趣的。要是你肯幫忙的話,也許就能進入摩洛哥西班牙保護區的市場。” “還有我可憐的阿爾諾德,他已經厭倦了在英國西非銀行的職位了,也許在得土安,在你的圈子裡,他能找到一個更適合的工作……” 羅薩琳達臉上的微笑一點兒一點兒地消失了,她都懶得再裝出一丁點兒笑顏。等她聽夠了蠢話,便決定直接忽略這兩個金發女人,徑直對我和酒保說: “希拉,親愛的,我們去羅馬公園吃飯吧?提姆,把這兩杯酒記在我的賬上。” 提姆搖了搖頭。 “這兩杯酒我們酒吧請了。” “我們的也是嗎?”奧利維亞馬上問,或者是米爾德,我分不清楚。 酒保還沒來得及開口,羅薩琳達搶著替他回答: “不,你們的得自己付賬。” “為什麼?”米爾德做了一個驚訝的表情,或者是奧利維亞。 “因為你們是一對bitches。希拉,親愛的,西班牙語怎麼說的?” “一對賤貨。”我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沒錯,一對賤貨。” 我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明薩赫酒吧,身後跟著很多異樣的目光。即使是在丹吉爾這樣一個匯集了世界各地的人、開明包容的城市,一個已婚的年輕英國女人和一個成熟、有權有勢的西班牙起義將領之間的風流韻事,也依然是人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 “我想我跟胡安·路易斯的關係對很多人來說都非常意外,但對我來說,我們之間的緣分就像是前世注定。” 的確有很多人因為這對戀人的曝光大跌眼鏡。當然,我也是其中之一。我真的很難想像我面前這個渾身上下散發著歷經世事後老練而灑脫的氣質、言行舉止又那麼年輕充滿活力的女人,會死心塌地地愛上一個嚴肅的高級軍官,而且年紀還比她大那麼多。我們在羅馬公園的平台上點了魚和白酒,大海近在咫尺,頭頂上藍白條紋的遮陽棚在海風吹拂下沙沙作響。伴隨著鹹鹹的海的味道,悲傷的記憶像潮水一樣湧來,我不得不努力抵擋,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跟羅薩琳達的談話上。她似乎非常想跟我談論她跟那位總督的關係,想要同人分享最真實、完整、私密的版本,遠離那些歪曲的傳言,毫不理會正在丹吉爾和得土安傳得沸沸揚揚的緋聞。但是,為什麼要跟我說?我跟她幾乎不算熟識。雖然我偽裝成了一個光鮮靚麗的高級時裝師,但我們的地位仍有天壤之別。她來自有錢有閒的豪門,而我,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勞動者,一個卑微的單身母親的女兒,一個在馬德里最鄉土的地方成長起來的女人。她正在與一個軍隊的髙級將領愛得死去活來,正是這個人參與引起了這場讓我的國家與世隔絕的戰爭,而我,卻只能廢寢忘食、沒日沒夜地干活,只為了能讓自己活下去。她信任我。也許她覺得這是一種感謝方式,因為我做了那件“德爾菲斯”。也許她覺得我是一個獨立的女人,又跟她年齡相仿,應該能更好地理解她。又也許這些不過是她感到孤獨,急切地需要人同她一起承擔壓力。而在那個廋日的中午,在那座北非海岸城市,這個人恰好是我。 “在遇難之前,桑胡爾霍一直堅持,要我一旦在丹吉爾安定下來,就去得土安找他的朋友胡安·路易斯·貝格貝爾。他不停地提起我們在柏林安德倫酒店的相遇,並說他如果能再見到我一定會非常開心。說實話,我也一樣,我也很想再見到他,因為我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很有趣,很博學,非常非常紳士。所以,我在丹吉爾待了幾個月以後,就覺得是時候去西班牙保護區的首府得土安見見他了。不過情況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很明顯,他已經不再是像徵意義多於實際權力的土著事務代表,而是保護區的最高領導了。我開著我的奧斯汀去了。My God(我的天啊),那天真讓人難以忘懷。我到達得土安,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裡的英國領事,蒙克馬森。你認識他吧?我叫他old monkey(老猴子)。他是一個特別特別無趣的人,poor thing(可憐的傢伙)。” 這時候我正端起杯子,假裝喝了一口酒,做了一個含糊的表情。我不認識這個蒙克馬森,只是聽顧客提到過幾次,但是我不想在羅薩琳達面前承認。 “當時我告訴他,我想去拜訪貝格貝爾,他感到非常籐驚。因為你知道,他那個偉大的政府,就是我們英國政府,跟德國和意大利政府不一樣,他們與西班牙國民軍當局基本沒有任何联系,甚至還在繼續承認西班牙共和國政府的合法地位,所以蒙克馬森認為如果我去拜訪胡安·路易斯的話,可能會對英國十分有利。所以,中午之前我就開著車,帶著我的獵狗霍克來到了總督府。在入口處我出示了桑胡爾霍去世前給我寫的推薦信,然後就有人把我帶到了胡安·路易斯的私人秘書處,一路上穿過了很多站滿軍人、到處都是痰潰的走廊。真是噁心!他的秘書希梅內斯馬上把我帶進了他的辦公室。因為是戰爭時期,而且他位高權重,我以為這位新任總督會穿著威嚴的軍裝,身上掛滿獎牌和勳章,但是我完全錯了。恰恰相反,跟那個柏林之夜一樣,胡安·路易斯穿著一套很隨意的深色西服,看起來完全不像一個軍隊將領。我的到來給他帶來了巨大的驚喜,他還是那麼魅力四射,我們聊了一會兒,他邀請我一起吃飯,但是我已經接受了蒙克馬森的邀請,所以我們就約了第二天見面。” 周圍的桌子慢慢地坐滿了前來就餐的顧客。羅薩琳達時不時以一個簡單的表情或微微一笑跟認識的人打招呼,完全沒有停下敘述的意思,繼續描述著她跟貝格貝爾的頭幾次見面。我也認出了幾個熟悉的面孔,是通過拉米羅認識的,所以我也不願意去理會他們。於是我們兩人繼續把注意力集中在對方身上,她講,我聽,一邊吃著魚,一邊喝著酒,對周圍的一切都置之不理。 “第二天我來到了總督府,我以為等待我的將是一場跟周圍的氣氛相符的隆重晚宴,巨大的餐桌、繁雜的禮節程序、來來往往的侍者……但是胡安·路易斯卻讓人準備了一張簡單的二人桌,在朝向花園的窗戶旁邊。那真是一次難忘的午餐,他一直在傾訴,關於摩洛哥,關於他'幸福的摩洛哥歲月',這是他的原話。他談到摩洛哥的魅力、這裡的秘密,還有它令人沉迷的文化。午飯後他決定帶我在得土安轉一轉,so beauitful(真美啊)!我們坐著他的公車出門,你想像一下,後面跟著一群開著摩托車的隨從和助理,so embarrassing(真讓人尷尬)!最後我們來到了海灘,坐在海邊聊天,其他人在公路上等候,can you believe it(你能相信嗎)?” 她笑了,我也微笑了。她描述的場景確實很特別,西班牙保護區的最高長官,和一個年齡可以當他女兒的外國女人,在得土安的海邊,在眾目睽睽之下卿卿我我,而那些騎著摩托車的隨從則在遠處毫無顧忌地看著他們。 “他拿起兩塊小石子,一塊白的,一塊黑的,藏到身後,然後握在拳頭里伸出來。你選吧,他說。選什麼?我問。選一個手。如果你選中的手裡握的是黑色的石頭,從今天起你就可以從我生命中消失,我再也不會去找你。如果你選中的是白色的石頭,說明上天注定要你留在我身邊。” “你選中了白色的石頭。” “沒錯,我選中了白色的石頭。”她一臉燦爛的笑容,“兩天以後他派了兩輛車去丹吉爾接我,一輛皇家克萊斯勒用來裝我的東西,另一輛道奇越野車用來接我,就是我今天開的這輛,這是得土安哈桑銀行行長送的禮物,胡安·路易斯決定轉送給我。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就再也沒分開過,除非他不得不出差。現在我跟兒子約翰尼一起住在帕爾梅拉斯大街的房子裡。那座房子非常氣派,浴室豪華得像印度王子的宮殿,連廁所都有皇家風範,但是牆壁已經斑駁得往下掉灰了,而且連飲用水都沒有。胡安·路易斯還是住在總督府,那是他的職責所在。我們不打算住在一起,但是他也決定不對我們的關係遮遮掩掩,雖然這有可能導致對他很不利的局面。” “是因為他已經結婚了吧?”我說。 她滿不在乎地噘了噘嘴,用手拂開臉上的一綹頭髮。 “不不,這並非問題所在,我也已經結婚了,這是我們兩個人自己的問題,是我們的私人問題。問題在於一些更加公眾的事情,或者說政治上的事情。有人認為一個英國女人會對他產生一些他們不希望看到的影響,而且他們已經公開表示了這種擔憂。” “誰會這麼想?”她一直用信任的口氣對我敘述,以至於當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時,都沒停下來想一想,就很自然地說出這個問題,要求她進一步解釋清楚。 “西班牙保護區的那些德國納粹分子,主要是蘭根赫姆和本哈爾德。他們認為保護區總督在任何方面都應該是完全親德的,百分之百地忠誠於德國人,因為是他們幫助國民軍逐漸蠃得戰爭,一直就是德國人在提供戰鬥機和武器。事實上,在剛開始的時候胡安·路易斯曾從得土安去往德國,在拜羅伊特跟希特勒直接會面,希特勒正在那裡參加一年一度的瓦格納節。希特勒諮詢了海軍上將卡納里斯,卡納里斯建議他同意胡安·路易斯的請求,向西班牙國民軍提供援助。因為這樣,希特勒才下令向摩洛哥西班牙保護區提供一切需要的物資。杏則,非洲的西班牙軍隊就不可能穿越海峽。所以,德國人的支持對他們來說至關重要。顯然從那時候起,這兩方軍隊的關係就已經非常密切了。但是得土安的納粹成員們認為我的出現和胡安·路易斯對我的愛可能會導致他採取一種更加親英的姿態,而不再對德國人那麼忠誠。” 我想起了菲利克斯提起弗拉烏·蘭根赫姆的丈夫和他的同胞本哈爾德時的評論,他說過德國勢力在叛亂早期就已經介入,到了後期這種干預不但沒有停止,反而在伊比利亞半島愈演愈烈。我也想起了羅薩琳達第一次與她的情人手挽手出現在那些德國人面前時,多麼渴望給他們留下一個好印象。我盡力輕描淡寫地安慰她: “這些事情你不用太操心吧。他繼續忠誠於德國人和跟你在一起,這毫不相關啊,一件是公事,一件是私事。我覺得這麼想的人毫無道理。” “有關係的,當然有關係。” “我不明白。” 她把目光轉向已經空了一大半的平台。我們的談話時間太長了,只剩下兩三桌客人還在繼續用餐。風已經停了,遮陽棚一動不動。幾個穿著白色上衣,帶著塔布什帽的侍者正在安靜地收拾餐巾和桌布。羅薩琳達放低了聲音,用一種幾乎是竊竊私語的音量跟我說話,而即使是這麼小的聲音,我也能從那不容置疑的語氣中聽出她的決心。 “他們擔心得很有道理,因為,親愛的,我正是想要用盡一切辦法讓胡安·路易斯跟我的同胞們建立起良好的關係。我真的不希望你們的戰爭最後是國民軍獲勝,因為這樣德國就會成為西班牙的堅固同盟,而英國,則會成為西班牙的潛在敵人。我有兩個理由要這麼做:第一,完全是出於愛國主義感情,我希望所愛的男人,他的國家也是我自己國家的朋友;第二個理由,更加實際和明確:我們英國人不信任那些納粹分子,歐洲的形勢已經變得越來越複雜。也許現在說將來可能會爆發歐洲大戰還有些信口雌黃,但是天有不測風雲,如果爆發了戰爭,我們希望西班牙會站在英國一邊。” 我差點忍不住跟她說,可憐的西班牙已經沒有能力談及將來的任何一場戰爭了,我們現在遭受的事情已經夠不幸了。然而我們的內戰對她來說似乎無足輕重,雖然她的情人是戰爭雙方其中一派的重要人物和活躍人物。不過我最終還是選擇了繼續聆聽,讓談話的焦點集中在一場也許永遠不會到來的戰爭上,而不是轉移到正在發生的悲劇上來。我的生活已經充滿了苦澀,不想再為自己增加痛苦。 “那,你打算怎麼做?”我只是接著問。 “你可別以為我跟懷特霍爾有什麼私人交情,not at all(完全沒有)。”她輕笑著說。我的腦子自動記錄下“懷特霍爾”這個詞,以便問問菲利克斯這是個什麼人物。但是我專注的表情沒有讓她看出我的無知。她繼續說:“但是你也知道這些事情都是怎麼運作的,熟人的關係網、環環相扣的交情……所以開始的時候,我想通過在丹吉爾的一些朋友來操作,比如霍爾·杜蘭德上校,諾爾曼·貝儂將軍和他的太太瑪麗,他們都跟英國外交部有著良好的關係。他們現在都在倫敦,不過之後我會跟他們見面,並介紹給胡安·路易斯認識,努力讓他們聊得投機。” “可是你覺得他會同意嗎?他會讓你這樣干預他的公務嗎?” “親愛的,當然了。”她毫不猶豫地肯定道,優雅地甩了甩頭,把蓋住左眼的一綹秀發甩到腦後。 “胡安·路易斯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非常了解德國人,他曾經在德國生活過很多年,他擔心西班牙以後會為現在正在接受的幫助付出多倍的代價來償還。另外,他對英國人很信任,因為英國從來沒有輸掉過任何一場戰爭,別忘了,他是個軍人,這些事情對他來說是非常重要的。而且,我親愛的希拉,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愛我。他每天都在說,為了他的羅薩琳達,他可以做任何事情,甚至不怕下地獄。” 我們起身離開的時候,平台上的桌子已經收拾好等待晚餐的客人了,天色漸漸地暗下來。羅薩琳達堅持要付賬。 “我那死鬼丈夫終於給我打生活費了,讓我請你吧。” 我們不緊不慢地走到她的車前,踏上回得土安的路,時間也幾乎到了巴斯蓋斯警長授權給我的十二個小時的極限。但這次不僅方向相反,我們的談話也轉變了方向。在來時的路上和整個白天都是羅薩琳達在掌握談話的主動權,此刻我們倆交換了角色。 “你肯定覺得我特別無聊,一直在說自己的那點兒事情。說說你吧,你今天早上的事情辦得順利嗎?” “不順利。”我簡單地說。 “不順利?” “是的,很糟糕,相當糟糕。” “I'm sorry,really(我很難過)。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我完全可以說不。跟她的擔心比起來,我的問題沒有任何能引起她興趣的元素,既不涉及高級軍官、領事或者什麼部長,也不涉及政治利益,跟國家大事、跟什麼未來的歐洲大戰沒有任何關係,甚至跟她平時參加的那些社交活動也毫不相關。我那小小的卑微的憂慮,只包含一些屈指可數的新近的悲慘遭遇:一個背信棄義的戀人、一張未繳的賬單、一個無情的酒店經理、一份每日辛勤勞作維持的生意、一個想回回不去的血流成河的祖國,還有杳無音訊的母親。我可以說不,可以說我這些小小的悲傷完全不是什麼大事,可以對自己的事情閉口不談,把它們全部深藏起來,回到我那空蕩蕩的家裡跟黑暗與孤獨一起分享。我可以那麼做,但卻沒有。 “事實上對我來說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想把我的母親從馬德里轉移出來,接到摩洛哥,但是需要一大筆錢。我現在湊不夠這些錢,因為我得先把所有的積蓄用來支付另一張賬單。今天早上我試圖去請求把那筆欠款再寬限一段時間,但是沒有成功。所以,恐怕目前我母親的事已經不可能辦到了。而最糟糕的是,據說這樣的轉移越來越難了。” “她一個人在馬德里?”她問道,表情看上去很焦急。 “是的,一個人。除了我她再也沒有別的親人。” “那你的父親?” “我的父親……唉,那就說來話長了。他們現在不在一塊兒。” “真遺憾,希拉,親愛的。知道她孤身一人在淪陷區,在那些人中間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你一定非常難過。” 我悲傷地看著她。怎樣才能讓她明白她以前不明白的東西,怎樣才能讓她那個長著一頭金發的美麗腦袋想像出我的國家正在發生的那些悲慘的事實。 “那些人都是她的同胞,羅薩琳達。我母親,她跟她的同胞在一起,在她的家裡,在她的社區裡,在她的鄰居們中間。她屬於那個世界,屬於馬德里的那個村子。我想把她接到得土安,不是怕那裡會發生什麼事情,而是因為,她已經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日復一日沒有她的消息,我越來越難以承受。我從一年前起就再也沒有收到過她的信,完全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不知道她如何維持生計,不知道她靠什麼活著,也不知道她怎麼忍受戰爭。” 就像被刺破的氣球一樣,我那些虛假動人的過去在一瞬間憑空消失了,但是很奇怪,我居然對此毫不在意。 “可是……我曾聽說……你的家庭是……” 我沒有讓她說完。她對我那麼真誠,把她的故事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現在該是我坦誠的時候了。也許她不會喜歡我將要告訴她的故事版本,也許跟她已經習慣了的傳奇色彩相比,她會認為我不再那麼有光彩,會從此跟我一刀兩斷,不會跟我起喝粉色杜松子酒,也不會用她的敞篷道奇帶我一起去丹吉爾。但是我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經歷原原本本地告訴她,畢竟,那是我唯一的經歷。 “我的家庭裡只有我和母親。我們倆都是裁縫,除了自己的雙手沒有任何財產。自我出生以來,父親從未跟我們有過任何联系。他屬於另一個階層,另一個世界:他有錢,有企業,有人脈,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妻子,還有兩個他無法溝通的兒子。這些是他擁有的東西,或者說是曾經擁有的,我不知道。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戰爭還沒開始,但是他預感到自己會被人暗殺。而我的未婚夫,那個英俊又上進,據說在阿根廷經營生意、處理財務的男朋友,根本就不存在。是有過一個男人,我們曾經瘋狂熱戀,而且他現在也許就在阿根廷做生意,但是已經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了。他不過是一個欺騙我、拋棄我、還偷走了我全部財產的負心人。我不想再提起他。這就是我的生活,羅薩琳達,你看,這跟你的生活完全不同。” 我傾訴完了。作為回答,她說了一長串英語,而我只聽懂了“摩洛哥”這個單詞。 “我一點兒也聽不懂。”我困惑地說。 她重新用西班牙語說了一遍: “我說,你是全摩洛哥最好的時裝師,見鬼的,誰會在乎你從哪兒來。關於你的母親,好吧,就像你們西班牙人說的,上帝會讓你喘不上氣但是不會讓你窒息。你看著吧,一些都會解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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