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12章 第二節

羅薩琳達正焦急不安地在客廳等候,靠近陽台附近。我的兩位顧客遠遠地打了個招呼,但是態度截然不同,英國女人心不在焉,猶太女人既驚訝又好奇。 “我有一個麻煩。”一聽到埃爾維拉出門的聲音,她就急急地走到我身邊。 “您說來聽聽。請坐吧。” “請給我來杯酒吧。” “很抱歉,我這兒只有茶、咖啡或者白水。” “依雲?” 我搖了搖頭,心想這裡是不是該做一個小小的吧台,用來在需要的時候幫助顧客振作精神。 “Never mind(沒關係)。”她小聲說,悶悶不樂地坐下了。我坐到她的對面,很自然地架起雙腿,等著她告訴我這次突然拜訪的原因。她先拿出煙盒,點燃一支煙,然後把煙盒很隨意地扔在沙發上,深吸了一口,發現忘了給我一根後,趕緊說了聲對不起,拿起煙盒想要給我補上。我及時阻止了她,不用了,謝謝!很快就會有另一個顧客來試衣服,我不希望在試衣間那麼私密的空間裡讓她聞到我手指上有煙味。於是她又合上煙盒,終於開口了。

“我需要一件,呃……an evening gown(一件晚禮服),今天晚上就要。我今天晚上有個突然的活動,我必須得穿得……like a princess。” “像個公主?” “沒錯,像個公主。當然了,這只是個比方。但我確實需要一件非常優雅的衣服。” “您的衣服已經可以進行第二次試穿了。” “今天能做完嗎?” “絕對不可能!”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很抱歉,恐怕我幫不上您的忙。我這裡沒有什麼可以讓您馬上穿上的,沒有成衣,所有的衣服都是定制的。” 她又深吸了一口煙,但這次不是獨自發愁,而是透過煙霧定定地看著我。前幾次表現出來的那種無憂無慮的小女孩神色已經蕩然無存,此時此刻她的目光裡透露出的是一個焦急緊張,但是不肯被輕易說服的女人。

“我需要一個解決辦法。我從丹吉爾搬到得土安的時候,打包了幾個箱子,又將一些沒用的東西給我母親寄過去了。但是不小心弄錯了,裝晚禮服的箱子,沒想到也一起寄過去了。我正在等著她寄回來給我。但是我剛剛知道今天晚上我被邀請參加一個酒會,一個招待會,by the German Consul(是德國公使辦的)。呃……It's the first time(這是第一次),我要參加一個公開活動,跟……跟……跟一個對我來說關係非常特殊的人一起。” 她說話很快,但是語氣謹慎,努力用半生不熟的西班牙語讓我明白事情的經過。可能是因為緊張,與前幾次見面的時候不同,這段話說得有些語無倫次,裡面夾雜了很多葡萄牙語和她的母語。

“Well,it is嗯,這個……嗎,這個非常重要,for…for…for him(對……對……對他來說),對他和對我來說都很重要。我必須得在那群德國人,在得土安的德國人,中間,留下好印象。到目前為止,蘭根赫姆太太已經介紹我私下認識了他們中的一些人,因為她自己也是……half English(半個英國人)。呃……但是這個晚上,是我第一次公開,跟那個人,一起出現,所以我需要一件……非常非常漂亮,嗯……而且……” 我打斷了她。她不需要繼續付出那麼大的努力然後發現根本沒有辦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我真的很抱歉,我發誓,真的。我很希望能幫助您,但是目前沒有辦法做到。我剛剛跟您說了,這裡一件成衣也沒有,而且我也沒有辦法在幾個小時之內把您的衣服做完,這至少需要三到四天。”她沉默了,掐滅香煙,好像在思索什麼。她咬了咬嘴唇,想了幾秒鐘,然後抬起目光間了一個令我極不自在的問題。

“或者,也許您可以藉我一件您的晚禮服?”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迅速地盤算著該怎麼編造一個聽起來可信的藉口,來掩蓋其實我的衣櫥裡一件晚禮服都沒有這個可悲的事實。 “很抱歉。戰爭爆發的時候我所有的衣服都留在了馬德里,再也沒有可能找回來了。這裡只有幾件家常衣服,根本沒有什麼晚禮服。我在這裡很少參加社交活動,因為我未婚夫遠在阿根廷,而我……”她迅速地打斷了我,讓我鬆了一口氣。 “I see(我明白了)。” 我們兩人沉默地度過了漫長的幾秒鐘,一個看著陽台,一個看著客廳與門廳之間的拱門,掩飾著那份尷尬。最後還是她打破了沉默: “I think I must leave now。(我想我該走了)”

“請相信我真的很遺憾。如果時間能稍微再寬限一點兒的話……” 我沒有把話說完,因為突然發現再怎麼想挽回都於事無補。我試圖改變話題,寬慰她一下,讓她不要一直想著悲傷的現實和將要到來的漫長又沮喪的夜晚,而且無疑是跟那位與她墜入愛河的人在一起。我還在猜測她的生活,前幾次見面時表現得優雅隨意的女人,此刻一臉專注,收拾起自己的東西朝門口走去。 “明天一早那些衣服就能準備好第二次試穿了,這樣可以嗎?”明知無用,我還在努力地寬慰她。 她勉強笑了一下,一言不發地走了。我獨自一人站著,一動不動,因為沒有辦法幫助一位顧客脫離困境而萬分沮喪,又因為通過這樣奇怪的方式慢慢勾勒出羅薩琳達的生活而感覺像在窺探他人的隱私。這個女人,年輕的母親,曾經周遊世界,丟失了滿滿一箱晚禮服,就像在下雨天的傍晚急著離去不小心把皮夾丟在公園的長凳或者露天咖啡館的桌上一樣隨意。

我躲在百葉窗後朝陽台探出身去,看著她來到街上,不緊不慢地走向停在門口的一輛深紅色汽車。我想也許有人在裡面等她,或許就是那個讓她費盡心機共度夜晚的男人。我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努力想看到他的面容,還在腦海裡勾勒著種種場景。也許是一個德國男人,所以她才那麼想在些德國人中留下一個好印象。我想他一定年輕活潑又有魅力,而且像她一樣閱歷豐富、堅定果敢。但是我還沒有來得及想像得更多,她已經走到車前,打開了右側車門。我本以為右邊是副駕駛的座位,但是馬上就驚訝地看到方向盤在右邊,看來是她自己開車。在那輛右側駕駛的英國車裡,沒有任何人在等她。她點燃發動機,就像來時一樣獨自離去。沒有男人陪伴,沒有當天晚上可以穿的禮服,而且,很可能整個下午也沒有希望找到什麼補救的辦法。

剛才的見面帶來的煩惱在心頭揮之不去,於是我開始收拾羅薩琳達來了以後動過的東西。擺好煙灰缸,吹掉落在茶几上的煙灰,用腳尖捋直翻起一角的地毯,拍鬆剛才靠過的靠墊,然後放好我在給埃爾維拉·科恩試衣服的時候,她在客廳翻閱的雜誌。我先合上一本《時尚芭莎》,這本雜誌被翻到赫蓮娜的唇膏廣告那一頁。正當我要合上《費加羅女士》的春季合集時,翻開那頁上的模特兒讓我覺得似曾相識。就像突然間飛過一群小鳥一樣,我的腦海中一下子湧現出無數回憶。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沒有經過任何思考就高聲喊起哈米拉來。哈米拉像一陣風似的飛奔過來。 “你快跑去弗拉烏·蘭根赫姆的家,讓她務必找到福克斯女士,並請她馬上來找我,就說是一件十萬火急的事情。”

“這件服裝的設計者,我親愛的無知小姐,是馬里亞諾·福圖尼·依馬德拉索,偉大的馬里亞諾·福圖尼的兒子,老福圖尼可以說是繼戈雅之後十九世紀最棒的畫家。他非常了不起,而且跟摩洛哥很有淵源。他在非洲戰爭期間來到這裡,被這片土地上五彩斑斕的顏色和異國風情深深吸引,這在他之後很多的作品中都有所體現。事實上,他最知名的代表作之一就是《得土安戰役》。如果說老福圖尼是位德高望重的畫家,他的兒子則是個真正的天才。他也畫畫,他在威尼斯的工作室還為戲劇作品進行舞台設計。此外,他是一位攝影師、發明家、傳統工藝學者,以及布料和時裝設計師,比如那個神話般的'德爾菲斯',就是你這個小裁縫剛剛抄襲過來並加以發揮的那件衣服,也是他最成功的作品之一。”

菲利克斯窩在沙發里,手裡捧著那本雜誌,上面正是觸發我萬千迴憶的那副照片。而我,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里聽著。一下午緊張的工作讓我筋疲力盡,晚上幾乎連拿針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剛剛把下午發生的事都告訴了菲利克斯。一切都從我的顧客羅薩琳達返回時裝店開始。她的一腳急剎車讓所有的鄰居都探出身子觀望,以為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她一路小跑著上樓,急促的腳步聲在樓道裡迴盪。我開門等著她,一見面連招呼都沒來得及打,就提出了我的設想。 “我們試著趕緊做一件'德爾菲斯'禮服,您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嗎?” “一件福圖尼的德爾菲斯禮服?”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件假的德爾菲斯。” “您覺得這可能嗎?”

我們對視了一會兒。她的目光中好像一下子又有了希望。而我的,我不知道。也許是堅決無畏、迫切想要表現自己,想要在那個緊要關頭作點兒貢獻的目光。也許深藏著一絲對失敗的恐懼,但是我極力掩飾不讓她察覺。 “我以前做過,我覺得我們能做到。” 我給她看了事先挑好的布料。一大塊光滑的灰藍色絲綢,是坎德拉利亞最近不知道從哪兒用什麼手段交換來的。當然,我沒有提起布料的來歷。 “您今天晚上要參加的宴會是幾點的?” “八點。”我看了看表。 “好,我來告訴您下面我們要幹什麼。馬上就要一點了。再過不到十分鐘我有一個客人要來試衣服。等她走了我就把這塊布料弄濕,然後再晾乾,這大概需要四到五個小時,差不多到下午六點鐘。然後我還需要大約一個半小時用來縫製,雖然只是一些最簡單的直線針腳,而且我有您所有的尺寸,不需要您再試穿。即便如此,我也需要一點時間以防有需要調整的地方,並對細節進行收尾。這樣就幾乎要到最後時限了。您住在哪兒?對不起這個問題不太合適,但我絕不是出於好奇……” “在帕爾梅拉斯大街。” 我早就應該想到了,得土安最好的房子大部分都在那裡。那是城南一個偏遠隱蔽的地區,離公園很近,幾乎就在巍峨的格爾蓋斯山腳下,巨大的房子周圍環繞著花園。再往南邊去就是大菜園和甘蔗田。 “那麼我幾乎不可能按時把衣服送到您家裡。” 她看著我,彷彿在問怎麼辦。 “你必須到這裡來換衣服。”我說,“最好七點半左右到,化好妝,做好髮型,穿上您晚上要穿的鞋,戴上首飾,總之把一切都準備好。我建議您不要戴太多配飾,顏色也不要太鮮豔,這件禮服不需要太多點綴,裝扮越簡潔,看起來會越優雅。您明白我說的了嗎?” 她完全明白。不但明白,還鬆了一口氣,千恩萬謝地走了。半個小時後,在哈米拉的幫助下,我開始著手處理這項突如其來的任務,雖然就我有限的獨立縫紉經驗來說,這個任務有些令人恐懼。但是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因為在馬努埃拉女士的時裝店裡我參與過同樣的工作。我們曾經為一個叫埃萊娜·巴萊阿的顧客做過這樣的衣服,她行事獨特,經濟也不太穩定。手頭寬裕的時候,她會來定制一些用最高級的布料做的奢華時裝。但是跟周圍同樣狀況的其他女士不同,那些人在經濟狀況不好的時候會編出各種各樣的藉口,比如出門旅行,有重要事情或者病了,來掩飾她們沒有能力訂購新衣服。但她從來不這樣遮遮掩掩。在她丈夫生意不景氣的時候,埃萊娜·巴萊阿也從沒停止過光顧我們的時裝店。每次來的時候都毫不介意地自嘲自己財運不濟,然後跟馬努埃拉女士兩人把以前的舊衣服巧妙地改造成最新潮的時裝,改變幾處裁剪、添加一些裝飾或者在最不起眼的地方重新組裝。她甚至會精打細算地選擇便宜一些的布料和相對簡單的手工,這樣就能以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的效益,絲毫無損她的美麗。 “飢餓讓人產生靈感。”她總是笑著說。當她有一天來店裡訂購一件最離奇的時裝時,我的母親,馬努埃拉女士,還有我,我們誰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想要復制一件這個。”她一邊說一邊從一個小盒子裡拿出一樣東西,看上去像是一捆捲成筒狀的大紅色布料。看到我們驚訝的表情她哈哈大笑。 “這個,女士們,叫做'德爾菲斯',是一件獨一無二的禮服。這是藝術家福圖尼的作品,製作於威尼斯,只在歐洲一些大城市最高級的商店裡才有售。看這顏色多美,褶子多麼精細。這件禮服的製造過程是設計者的秘密,自然不能外洩。而我,親愛的馬努埃拉女士,我想要一件。當然了,一件仿品。” 她用手指捏起布的一端,就像變魔術一樣,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件光滑的紅色絲綢連衣裙,奢華、炫目,長及地面,下垂的曲線無可挑剔,下擺呈圓形散開。這種收擺我們一般稱為“輪形”。這是一種長袍,全身佈滿了極其細微的豎褶。古典,簡約,精緻。這件事已經過去四五年了,但在我的腦海中一直原原本本地保留著製作它的全過程,因為當年我也積極參與了所有步驟。從埃萊娜·巴萊阿到羅薩琳達·福克斯,製作技巧是一樣的,唯一的問題就是我們的時間太緊,必須得抓緊每一秒鐘。哈米拉一直在全力幫助我,用鍋把水燒開倒進浴盆,然後把布料放入滾燙的水中,讓它充分浸泡,做這一步的時候我的手都燙傷了。衛生間一下子充滿了蒸氣,而我們緊張地觀察著這個試驗,額頭的汗珠滾滾而下,鏡子上一片模糊,連人影都照不見。過了一會兒我覺得可以把布料拿出來了,因為已經變成深色,幾乎無法辨認。我們把水倒掉,一人握起一頭,用盡全身力氣擰它。在擰的過程中,還不時地從不同的方向拍打,就像之前在拉魯內塔的公寓裡無數次拍打床單一樣,直到擰乾所有的水分,才把它放到太陽底下去晾曬。不是把它完全展開,恰恰相反,我們的目的是在晾曬過程中盡可能地扭曲,使它在乾了以後也能保持所有褶皺。我們把這塊擰成一團的布料放進大盆,一起抬到屋頂平台,再次各抓一頭,朝相反的方向用力,直到把它擰得像一股粗繩子,最後變成了一根巨大的鬆緊帶。接著在地上舖一塊大毛巾,把布料盤成蛇狀放在上面。就是這塊皺皺巴巴的布,幾個小時後要變成禮服,讓我那位英國客人穿上,去跟她生命中的神秘男子手挽著手第一次公開亮相。 布料在平台上晾曬的同時,我們兩人回到家裡,往小小的爐灶裡填煤,燒至最大火力,直到廚房達到一個小鍋爐房的溫度。等屋子變得像蒸籠一樣悶熱,外面的太陽光也不那麼強烈了,我們回到屋頂平台把布料取回來。將一塊大毛巾鋪在廚房滾燙的鐵架上,把仍舊壓成一團的布料圍成一圈放在上面。每隔十分鐘我就會給它翻面,以保證均勻受熱,當然,自始至終都沒有把它展開。拿著剩下的一點兒邊角料,利用從廚房進進出出的間隙,我做出了一條簡潔筆挺的絲綢腰帶,加了三層襯布。 到五點鐘的時候,我把那團皺皺巴巴的布料從鐵架上拿下來,帶到了工作間。這東西看上去就像一條熱乎的豬血腸。誰也想像不到一個小時以後它將變成什麼樣子。 我把它展開舖到裁剪桌上,小心翼翼地一點兒一點兒把布捲打開。我們都緊張地註視著,直到面前奇蹟般地出現了一塊帶褶皺的絲綢,熠熠生輝。哈米拉驚呆了。因為既沒有設備也不懂技術,我們沒有辦法做到像福圖尼的大作中那樣永久性的褶皺,但是至少可以讓相似的效果保持一個晚上,一個對某個女人來說非常特別的晚上,她必須穿得像個公主。我把布料整塊展開,讓它慢慢冷卻下來,然後剪成四塊,按照羅薩琳達的尺寸做成了一件圓筒形緊身長裙,她穿上一定會像第二層皮膚一樣合身。我先縫製了一個簡潔的領口,然後縫製袖口。沒有時間添加更多的裝飾了,大約一個小時以後,這件仿造的德爾菲斯禮服完成了。這是一件匆忙趕製出來的,高級時裝界革命性作品“德爾菲斯”的家庭簡版。雖然只是仿造,但已足以讓所有人過目難忘,半小時以後我的顧客就要穿著它艷壓群芳。 門鈴響起的時候,我正在衣服上比畫腰帶的效果。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形像有多狼狽。為了把衣服烤乾,我們把屋裡弄得像個蒸籠,瀑布般的汗水已經把我的妝全弄花了,頭髮也亂七八糟。悶熱、擰布料時所費的力氣、於家和屋頂平台之間的上下奔波,以及後來緊張的縫製,已經讓我像剛剛被騎兵團飛馳著碾過一樣衣冠不整、頭髮凌亂。哈米拉跑去開門的時候,我趕緊跑回房間,匆匆換上衣服,梳頭、補妝。我努力創造出來的作品如此美妙,我的形象絕不能讓它掉價。 我出去迎接羅薩琳達,以為她會在客廳等我。但是當我路過工作間的時候,發現她正站在模特兒面前,模特兒身上穿著她的那件禮服。她背對著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站在門口簡單地問: “您喜歡嗎?” 她馬上轉過身來,但是沒有回答我,只是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到我身邊,抓起我的一隻手,使勁地握著。 “謝謝,謝謝,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 她梳了一個低低的髮髻,自然的鬈髮比平時更明顯。只在眼睛和顴骨處化了淡妝,但是唇上的口紅卻十分艷麗。細髙跟鞋讓她比平時高出近一個手掌。全身上下所有的首飾就是一對日金耳環,閃閃發光,很長,很美。身上散發著一股甜美的香水味。她脫下便裝,我幫她一起穿上嶄新的禮服。長裙不規則的褶皺泛出藍色的光澤,隨著她身體的凹凸起伏有致,非常性感,恰到好處地突出了她纖細的骨架和精緻的身體部位,使她美麗的曲線展露無餘,相當優雅奢華。我給她系上寬腰帶,在背後打了個結。然後在鏡子裡觀察這令人震驚的效果,說不出話來。 “等一下,別動。”我說。 我跑到走廊裡去叫哈米拉,讓她進了工作室。看到穿著禮服的羅薩琳達,她一下子摀住了嘴巴,差點兒發出驚訝與羨豔的驚呼。 “轉一圈讓她好好看看。這裡有很大一部分是她的功勞。沒有她我不可能做得到。” 羅薩琳達向哈米拉微笑著表示感謝,然後輕巧優雅地原地轉了幾圈。這個摩爾小女孩有些羞怯地看著她,充滿了快樂。 “好了,現在趕快上路吧,再過不到十分鐘就八點了。” 哈米拉和我手拉著手站在陽台上默默地看著她離開,為了不讓街上的人看到,幾乎是躲在一個角落。夜已經降臨了。我往下看,以為會再次看到她那輛紅色的小車,但這次是一輛大車,烏黑髮亮,充滿威嚴,車前部還豎著一些小旗,因為距離太遠天太黑,無法辨認旗子的顏色。當那個穿著藍色絲綢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車燈立刻亮了,一個穿著制服的男子從副駕駛座上下來,迅速打開後車門。他畢恭畢敬地等在車門口,直到她款款地來到街上,邁著優雅的步子走向汽車。她走得不緊不慢,彷彿在驕傲與自信地炫耀身上的禮服。我沒能看到車後座上是不是還有別人,因為她一坐進去,那個穿制服的男子就關上車門飛快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車開動了,在黑夜中疾馳,裡面坐著一位滿懷夢想的女人,穿著這家偽裝的高級定制時裝店有史以來最虛假的禮服。 第二天,生活又恢復了正常。下午的時候有人敲門。我覺得很奇怪,因為這個時間沒有約任何人。原來是菲利克斯。他一言不發地閃身進來,隨即關上了門。他的行為讓我很驚訝,一般不到半夜他是不會出現在我家的。一脫離了他母親在貓眼後面狐疑的目光,他就用嘲諷的口氣跟我“這下咱們可有著落了,你要做大生意了。” “為什麼這麼說?”我奇怪地問。 “因為我剛剛在門口碰到的那位偉大的夫人。” “你是說羅薩琳達·福克斯?她是來試穿的。另外今天早上她派人給我送了一束花作為感謝。昨天我就是幫她解決了麻煩。” “不會吧!我剛才看到的金發瘦女人就是那位'德爾菲斯'小姐?” “就是她。” 他停了幾秒鐘,似乎在回味聽到的話,然後繼續戲謔道: “見鬼,這太有趣了。你居然有能力幫助一位非常非常非常特殊的女士解決難題。” “有什麼特殊的?” “特殊在,親愛的,特殊在你那位顧客可能是目前整個西班牙保護區最有權勢最無所不能的女人了。當然,除了她自己的衣服,做衣服她還得來找你,我的模仿女王!” “我不明白,菲利克斯。” “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位羅薩琳達·福克斯是誰,你昨天還花了一下午拼命給她做了件衣服!” “不就是一個英國人嗎,大部分時間都在印度度過,有一個五歲的兒子。” “她還有一個情人。” “一個德國人?” “不對不對。” “不是德國人嗎?” “不是,親愛的。你完完全全弄錯了。” “你怎麼知道的?” 他一臉坏笑。 “因為全得土安都知道了。她的情人是另外一個。” “誰?” “一個重要人物。” “到底是誰?”我好奇心大作,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又坏笑了一下,誇張地摀住嘴巴,彷彿要告訴我一個驚天的秘密,然後湊到我耳邊悄悄地說: “你那個朋友就是西班牙保護區總督的情人。” “什麼?巴斯蓋斯警長?”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的猜測讓他哈哈大笑,他耐心地解釋: “不對,小傻瓜,不是的。克拉烏迪奧·巴斯蓋斯是警察局長,他只負責這裡的治安,管著手下一群烏合之眾。我不相信他有時間去搞婚外戀或者結交固定的女性朋友,並能給她在帕爾梅拉斯大街買一棟帶游泳池的別墅。你的顧客,親愛的,她的情人是胡安·路易斯·貝格貝爾上校,摩洛哥西班牙保護區的總督,軍隊的總將領。說得更明白一點兒,他就是四班才保護區軍爭和行政的最高負賈人。” “你說的是真的嗎?”我小聲問。 “我要是騙你,就讓我母親健康活到八十歲!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好上的,因為她來得土安也就一個月。不過這一個月已經足以讓全世界都知道她是誰,他們倆是什麼關係。他前一陣子剛剛被任命為總督,雖然從戰爭一開始他就掌握了實際權力。據說佛朗哥對他非常滿意,因為他不停地招兵買馬,把這裡的摩爾士兵送到西班牙前線去。”雖然曾經在腦海中想像過無數遍她的生活,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羅薩琳達愛上的竟然是一個國民軍的上校。 “這個人長什麼樣啊?” 我好奇的語氣又讓他開懷大笑。 “貝格貝爾,你不認識他?不過最近他確實出來得少了,估計整天關在總督府裡頭。但是以前,當他還是土著事務代表的時候,我們隨時隨地都能在街上碰見他。他不怎麼引人注目,就是一個普通的軍官,比較嚴肅,很少參加社會活動,幾乎一直孤身一人,很少出席依皮卡、國家酒店或像牙派對這些地方的宴會,也不像其他人那樣整天打牌,比如那個淡定的薩內斯上校,在暴動的當天還在賭場裡頭髮號施令。總之,這個貝格貝爾是一個有些孤僻的謹慎傢伙。” “很有魅力嗎?” “對我來說當然一點兒吸引力都沒有。但是對於你們這些女人來說有些魅力吧,女人都是難以捉摸的。” “給我描述一下吧。” “高高的,瘦瘦的,很嚴肅。深色皮膚,禿頂。帶著圓圓的眼鏡,小鬍子,還有些書卷氣。雖然他現在職位很高,時局又很亂,但一直都是平民打扮,總是穿著一身沉悶至極的深色西服。” “結婚了嗎?” “可能,雖然看上去他一直是一個人住。但是很多軍人都不會帶家屬一起上任的,這很正常。” “多大年紀?” “足夠當她爸爸了。” “真讓人難以置信!” 他又笑了。 “你看你,要是你少干點兒活,多出去轉轉,說不定哪天就能碰見他,到時候你可以親眼看看我說得到底對不對。他有時候還會出來散步,不過身邊總是跟著兩個保鏢。據說他非常博學,會說好幾種語言,在國外生活了很多年。雖然從目前的職位來看,他跟救國派一夥兒,得土安也已經是國民軍的天下,但是一開始他跟他們毫無瓜葛。也許你的顧客是跟他在國外認識的,看看將來她會不會跟你說這些吧,到時候你可得告訴我啊,你也知道我最喜歡這些風流韻事羅曼史之類的。好了,就這樣吧,我得走了,得帶那個老巫婆去看電影。下午有兩部電影,《聖蘇庇修斯妹妹》和《苦難的秦町先生》,這一下午可有我受的了。因為這該死的戰爭,幾乎有一年多沒進口過一部像樣的影片了。我多麼想听到一首新的美國歌曲。你還記得《禮帽》中的舞王弗雷德·阿斯泰爾和金格爾·羅傑斯嗎?'I just got an invitation through them ail,your presence is requested this evening,it's formal,to phat,white tie and tails……(我剛剛收到了一份邀請函,今晚你也將出席。這是一個正裝舞會,禮帽,白色領結,燕尾服……)'” 他哼著歌走了,關上了門。這次不是他的母親,而是我,躲在門口通過貓眼向外張望。我看見他嘴裡還哼著歌,叮叮噹當地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找到大門的那一把把它塞進了鎖孔。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見,我又回到工作室,重新拿起針線,對剛才聽到的那些話還是半信半疑。我努力靜下心來再乾一會兒活,但是發現真的干不下去了。不知是沒有心情,還是沒有力氣,或許是既沒有心情也沒有力氣。想起前一天超負荷的工作量,我決定這天下午給自己放個假。我想像菲利克斯和他母親那樣去看場電影,確實應該放鬆一下了。雖然心裡是這麼想的,但出了門,我的腳步卻不自覺地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最後來到了西班牙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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