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11章 第一節

秋天的時候顧客更多了,大部分是有錢的外國人,看來我的合夥人坎德拉利亞很有先見之明。有德國人,意大利人,當然也有西班牙人,不過基本都是企業家的妻子,因為現在官員和軍人的日子都不太好過。偶爾有幾個富有美麗的猶太人,是伊比利亞半島猶太人的後代,說起西班牙語來非常柔和,帶著古老的節奏和好聽的旋律,還常常使用一些現在已經很少聽到的古語:非常完美,我的女王,上帝給了我們一個好的星期,喏,就像我說的這樣。 我們的生意越來越好,名氣越來越大,收入自然滾滾而來,有比塞塔、法國法郎和摩洛哥法郎,也有摩洛哥當地的哈桑幣。我把所有的錢都存在一個小盒子裡,用七把鑰匙鎖上,放在床頭櫃的第二個抽屜裡。每個月的三十號,我都會把當月的總收入交給坎德拉利亞。除了拿出一把比塞塔當日常的零用錢,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把剩下的那部分胡亂捲成一卷塞到乳溝裡。這些貨幣在她的肥肉堆裡吸收著身體的溫度,跟著她一路小跑著去猶太人那裡找開價最高的人兌換。很快她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回到公寓,用同樣的方法帶回一捲捲英鎊。她一邊氣喘吁籲地從胸口拿出戰利品,一邊說:“這樣最保險了,丫頭,這樣才保險。我覺得最聰明的就是那些英國佬。佛朗哥的比塞塔咱們一分都不用存,萬一等到戰爭結束時國民軍打了敗仗,這些鈔票拿來擦屁股都嫌麻煩。我們倆平分,一半給我,一半給你。希望我們永遠都財源滾滾,親愛的。”

我開始習慣一個人生活,很平靜,沒有恐懼。為了對時裝店也對自己負責,我努力工作,很少有消遣的時間。目前的訂單還不需要更多的人手,我一直獨自承擔,所以幾乎沒有閒著的時候,永遠都在穿針引線、裁剪布料、構思式樣還有熨燙。有時候我會出門去尋找布料,包幾個釦子或者挑選一些線軸和封領鉤。我最喜歡的是每個星期五到附近的西班牙廣場去觀看哈里發從宮殿裡出發前往清真寺的儀式,那些摩爾人稱之為“費德丹”,他騎著一匹白馬,頭頂上罩著一頂綠色的陽傘,被一群穿著帥氣製服的摩爾士兵護衛著。真是一場壯觀的演出。之後我會沿著他們以前稱為“大將軍街”的路散步,一直到穆雷麥迪廣場,從維多利亞教堂門口經過。這是一個天主教教堂,因為戰爭,總是擠滿了哀悼和祈禱的人。

戰爭如此遙遠,又近在咫尺。通過電波、報紙和口口相傳,海峽對岸的消息不斷地傳來。人們在家裡用五顏六色的大頭針釘滿了牆上的地圖,標記著戰事的進展。我獨自一人,也時刻關心著自己國家的現狀。這幾個月裡,我唯一一筆小小的奢侈支出就是購買了一台收音機從電波里我得知,共和國政府在年底之前已經遷到了巴倫西亞,只留下平民百姓還在為保衛馬德里浴血奮戰。國際縱隊趕來幫助保衛共和國,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承認了佛朗哥政權,何塞·安東尼奧在阿利坎特的監獄裡被槍斃了,而我,在聖誕節到來的時候已經攢了一百八十英鎊。 我在拉魯內塔的公寓裡度過了在非洲的第一個平安夜。雖然一開始並不想接受邀請,但是坎德拉利亞再次以她席捲一切的熱情說服了我。

“你到拉魯內塔來吃晚飯,這沒什麼可商量的,只要我坎德拉利亞的桌上還有位置,誰都不會孤孤單單地過節。” 我沒有辦法拒絕,但是也真的很難接受。隨著節日的臨近,悲傷的氣氛漸漸在屋裡瀰漫,好像從沒關嚴的窗戶裡吹進來的風,又像從門縫裡鑽進來的味道,讓整個屋子塞滿了憂傷。母親現在會是什麼樣呢?沒有我的消息她是怎樣艱難度日的?在這樣的亂世中她又怎麼維持生計?這些找不到答案的問題時時刻刻都在折磨我,讓煩惱與日俱增。周圍的環境也沒有能讓人樂觀振奮起來的,雖然有一些商店掛起了聖誕裝飾品,人們互相交換著祝愿,鄰居家的孩子們在樓梯上跑來跑去,哼唱著聖誕歌謠,但是西班牙正在遭受的現實是如此的嚴酷黑暗,似乎誰都沒有興致來慶祝節日。

晚上八點多我到了公寓,街上幾乎一個人都沒有。坎德拉利亞已經烤了一對火雞。隨著生意的好轉,公寓的伙食也相應有所改善。我帶來了兩瓶香檳酒和一塊球形荷蘭奶酪,是從丹吉爾天價倒賣過來的。所有的房客都無精打采,神情苦澀,看上去非常悲傷。而坎德拉利亞則努力地想把家裡的氣氛調動起來,一邊準備晚飯,一邊大聲唱著歌。 “我來了,坎德拉利亞。”我走進廚房說。 她停止了唱歌,翻了翻鍋。 “那你這是怎麼啦?能告訴我怎麼回事嗎?哭喪著臉,好像馬上要被送到屠宰場似的。” “沒有啊,我能有什麼事。”我一邊說,一邊琢磨著把那兩瓶酒放哪兒,故意避開她的目光。 她用抹布擦了擦手,抓住我的胳膊,迫使我轉過來面對她。

“別想騙我,丫頭。你是想念母親了,對嗎?” 我不看她,也不回答。 “鳥兒離巢以後的第一個平安夜是挺難受的,但是你必須把這苦澀消化掉。我到現在還記得自己在外過的第一個平安夜。雖然我們家當時窮得像老鼠窩,除了整夜整夜地唱歌、跳舞、鼓掌沒有什麼別的慶祝活動,吃不上什麼好東西,也穿不上什麼好衣服,但血緣和親情是無法割捨的,哪怕你跟家人一起分享的只不過是疲憊和貧窮。” 我還是不敢看她,繼續假裝全神貫注地在桌面上那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里—個研缽、一個湯鍋、一個奶油蛋糕、一個裝滿了油的小盆、三頭大蒜、一枝月桂——找個空地放下手中的酒瓶。她在我身邊用肯定的語氣繼續說: “慢慢地一切都會過去,你看著吧。你母親一定還好好的,今天晚上一定也在跟鄰居們一起吃飯,雖然她想你,時刻惦記著你,但是至少會慶幸你不在馬德里,遠離戰爭。”

也許她說得有道理。我不在身邊對母親來說安慰多於遺憾。很可能她以為我還跟拉米羅一起在丹吉爾,也許還想像著我們倆在某個豪華餐廳裡享用平安夜大餐,周圍是一群無憂無慮的外國人,歌舞昇平,毫不理會海峽另一邊的戰火。雖然我經常寫信告訴她我的近況,但是全世界都知道摩洛哥的郵件根本到不了馬德里,很可能那些信根本就沒有離開過得土安。 “也許你說得對。”我囁嚅著,幾乎沒張開嘴,手裡還拿著那兩瓶酒,眼睛直直地盯著桌子,找不到地方放下。我也沒有勇氣正視她,怕控制不住眼淚。 “我說得當然對,丫頭,別再想那麼多了。就算她再想你,但光是知道你遠離炸彈和機槍的威脅就已經是一個很好的值得高興的理由了。所以,來吧,高興點兒,高興點兒!”她一邊說一邊從我手裡搶過一瓶酒,“你看著吧,我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我的心肝。”她打開瓶蓋,把酒瓶高高地舉起來,“為你的母親乾杯!”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已經咕咚喝了一大口。 “該你了!”她用手背擦了擦嘴。我完全沒有喝酒的興致,但還是順從了,這是為母親的健康乾杯,為了她,什麼事情我都會去做。

晚餐開始了。雖然坎德拉利亞努力營造歡樂的氣氛,但是其他人幾乎都不說話,連爭吵的意願都沒有。退休教師安塞爾莫先生咳得肺都要炸了。那對乾瘦的老姐妹,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憔悴,不停地流眼淚。胖女人不住地嘆氣,擤鼻子。小巴格喝了點兒酒,開始說傻話,電報員跟他一唱一和,終於把大家逗笑了。這時候坎德拉利亞站起來,髙高舉起她滿滿的酒杯“為了在的人,為了不在的人,為了我們,為了別人,乾杯!”我們相互擁抱,一同哭泣,這天晚上,所有的家庭裡都充滿了像我們一樣不幸的人。 新年的頭幾個月過得很平靜,我一直在不停地工作。在這些日子裡,我的鄰居菲利克斯·阿蘭達成了我家的常客。除了作為對門鄰居的地緣優勢,還有一種不能用空間距離測量的東西把我們聯繫在了一起。他有些特立獨行,而我時不時地需要幫助,就這樣我們在戰亂的年代建立起深厚的友誼,這份友誼穿越了那些動盪不安充滿變數的時代。除了最開始的幾幅草圖幫我解決了網球服樣式陳舊的問題,之後他還多次向我施以援手,幫助我輕鬆克服那些看起來似乎難以逾越的困難。跟夏帕瑞麗的裙褲不同,逼得我不得不再次向他求助的困難發生在安頓下來以後不久,不是藝術方面的,純粹因為我對財務知識一竅不通。對於任何一個受過一定教育的人來說,這點兒小事完全不是什麼問題。但是在馬德里簡陋社區小學裡的短短幾年根本沒有教給我這些東西。因此,在約好了向顧客提交本店第一張賬單的前一個晚上,十一點了我仍在抓耳撓腮手足無措,無法把與我所做的這些衣服等值的勞動轉化成書面上的條款和金額。

那是十一月份的時候。傍晚時分,天空就出現了魚肚白,待到夜幕降臨下起了大雨,預告著一場來自附近地中海的暴風雨即將來臨,這種暴風雨足以把樹連根拔起,摧毀路邊的電線。下暴雨時,人們只能蜷縮在毯子裡小聲向聖芭芭拉祈禱。就在天氣變壞之前,哈米拉剛把做完的衣服送到弗拉烏·海恩茲家裡去。兩套晚禮服,兩套套裝還有一套網球服,我的第一批作品。它們一直掛在衣架上等待著最後一遍熨燙,燙完以後裝到亞麻袋子裡,哈米拉跑了三趟才把它們都送到目的地。最後一趟回來時她帶回了弗拉烏的口信: “弗拉烏·海恩茲讓哈米拉明天上午送去德國馬克的賬單。” 似乎怕口信表達不清似的,哈米拉還帶回一個信封,裡面裝了一張卡片,上面寫著跟口信同樣的內容。於是我開始想這該死的賬單到底是什麼樣。可是這一次,回憶沒有像以前那樣幫我脫離困境。自從開了這家時裝店動手製作第一批衣服,心中珍藏的那些在馬努埃拉女士時裝店里工作的回憶一直是我摸索著向前的靈感源泉。我對一個高級時裝店內部的運作瞭如指掌,也會量尺寸、剪衣樣、打摺、裝袖子、裝翻領,這些都沒問題。但是無論我怎麼在記憶裡一遍遍搜尋,都找不到任何參考可以幫助我開出一張賬單。當然那時候我曾經手過很多賬單,負責把它們送到顧客家裡,有時候甚至會直接把顧客付的錢揣在口袋裡帶回去,然而卻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停下來打開哪個信封看看賬單到底是什麼樣我想再次去向坎德拉利亞求助,但是看看外面,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呼呼的大風伴著越來越密集的大雨,黑暗中還不時地電閃雷鳴。在這樣的情況下,徒步去往公寓的路在我看來比走向地獄的小路還要可怕,所以我只好決定自己編一張。我拿著紙和筆,坐在廚房的小桌子前開始創作。但是一個半小時後我還是在那裡一動不動,身邊扔滿了揉成一團的紙,鉛筆已經用小刀削了五回,可還是不知道跟那個德國女人約好的二百七十五比塞塔到底該折算成多少德國馬克。就在這個時候,深更半夜的,有什麼東西在窗玻璃上發出一聲巨響。我嚇得跳了起來,把椅子都弄倒了。馬上我就發現對面的廚房亮著燈,在黑夜的大雨中又看到了菲利克斯那圓滾滾的身體,戴著眼鏡,稀疏的鬈髮,舉著一隻胳膊,隨時準備對著玻璃再來一拳。我氣沖沖地打開窗戶,想質問他這是在幹嗎。但是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他的聲音就從那邊傳了過來,猛烈的雨點打在院子裡的地磚上發出的聲音讓他的嗓音有些斷斷續續,但是傳遞的信息卻非常明確。

“我需要庇護!我不喜歡暴風雨!” 我當時可以責問他是不是瘋了,可以責怪他差點兒把我嚇死,朝他大罵一聲蠢貨然後直接關上窗戶。但是腦子裡靈光一閃,我並沒有那麼做,也許在這個時候,這個有些荒唐的行為能幫我解決問題。 “你只要幫我個忙我就讓你進來!”我想都沒想就直接用第二人稱來稱呼他。 “快開門,我快被罵死啦!” 他當然知道比塞塔兌換德國馬克的匯率。而且他表示,一張體面的賬單不能用這種廉價本子上撕下來的紙,也不能隨便拿根破鉛筆寫,所以他又回了趟家,拿回來幾張像牙色的英國紙和一支惠特曼鋼筆。深紫色的墨水,優美的書法,他施展渾身解數,把自己的藝術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不到半個小時,在陣陣雷聲中,還穿著睡衣睡褲的他不但完成了一張整個北非的歐洲時裝師做夢都想像不出來的精緻優雅的賬單,還給我的時裝店取了個名字:切絲·希拉赫。

菲利克斯·阿蘭達是一個很奇特的人。他風趣幽默,富有想像力,學識淵博,又很好奇,喜歡打探別人的事情,還有一點兒古怪和特立獨行。從那以後,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到我家來報到。也許不是每天,但真的非常頻繁。有時候會隔三四天不見,但有時候一星期有五個晚上他都會來,或者六個,甚至七個。我們是否見面取決於另一件跟我們倆都無關的事情:他母親是不是喝醉了。對門這對母子的關係多麼奇怪,家庭環境多麼黑暗啊。自從幾年前父親去世以後,菲利克斯和他的母親因卡爾納女士相依為命。表面上兩人非常融洽,每天傍晚六七點鐘的時候手挽手一起散步,一起去做彌撒和九日祭,一起出現在本納塔爾藥店裡,彬彬有禮地向熟人問好,一起在坎帕那商店裡吃點心。他永遠都小心翼冀地關照她,保護她,事事為她著想:當心,媽媽,別絆著了,走這邊,媽媽。而她呢,為兒子驕傲,到處宣揚兒子的好處:我的菲利克斯說,我的菲利克斯是這樣做的,我的菲利克斯覺得……哦,我的菲利克斯,要是沒有他我怎麼活得下去! 然而,一回到家這個私密空間,這對殷勤的小雞和年邁的母雞馬上就變成了兩個小型魔鬼。剛進門還沒穿過門廳,老太太就成了暴君,用無形的鞭子對兒子極盡侮辱。 “快給我揉揉腿,菲利克斯,我腿肚子抽筋了。不是這兒,往上點兒,看你多沒用,死小子,我怎麼會生出你這樣的怪胎。去把桌布鋪好,都有點歪了。不是這樣,這樣更糟糕,你還是把它擺回原來的樣子吧。你碰過的東西都沒什麼好下場,窩囊廢,當初生下你來的時候我怎麼沒把你給扔了。給我看看嘴巴里的潰瘍怎麼樣了。把卡門水拿來,我胃脹氣難受。給我用藥酒按摩一下後背。給我銼銼骨痂。來給我把腳趾甲剪了,小心點兒,肥豬,你差點把我的腳趾頭剪下來。把紙巾遞給我,我要吐口痰。我腰疼,給我貼塊維爾吉尼亞膏藥。給我洗洗頭,夾上捲髮夾。輕點兒,畜生,你差點把我弄禿了。” 菲利克斯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同時過著兩種截然相反又同樣不幸的生活。因為父親的去世,他一夜之間就不再是受盡百般寵愛的孩子。正值成長的年齡,在旁人羨慕的和睦中,他變成了母親私底下發洩暴怒和沮喪的出氣筒。就像在砧板上被一刀切斷了一樣,所有的夢想也在同一時間結束了:離開得土安去塞維利亞或者馬德里學習美術,確認自己模糊的性別意識,結識像他一樣的人,那些有著不安分的靈魂、渴望自由飛翔的人們。但事與願違,他不得不永遠地生活在因卡爾納女士的黑色翅膀下。他從比拉爾教會學校大學畢業,成績優異。但這根本沒什麼用,因為他的母親已經利用飽受苦難的寡婦身份托關係給他找了個工作,在市政府裡給各種印刷品蓋章。若是用來斷送他那些天才的創造力,這真是一個絕的辦法,讓他不得不像一隻寵物狗一樣被拴在家裡,高興的時候給一塊大肥肉,不高興的時候踢一腳,足以讓他肚皮爆裂。 他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耐心忍受著一切。就這樣,他們一直過著失衡的生活。她暴虐無度,他溫順忍耐、消極反抗。沒有人知道她想在他身上尋找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除了兒子一直以來給她的一切,她還想要什麼。愛?尊重?同情?不,這些原本就是她享有的,他從不吝嗇他的感情,向來是個模範兒子。因卡爾納女士想要的更多:崇拜,無條件的服從、容忍並關注她所有的荒唐任性,謙卑,屈從。這正是她丈夫曾向她索求的。丈夫的死對她是一種解脫。菲利克斯從來沒有直接跟我說過這些,但是從他談話中的點點滴滴我可以推測並得出這樣的結論。死去的尼卡西奧先生很可能是被妻子殺死的,就像也許將來哪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菲利克斯再也忍耐不住一刀結果了他的母親一樣。 如果不是某天他不經意間發現了一個絕妙的解決辦法,這樣悲慘的日子不知道要忍受到何時。因為在單位解決了一件麻煩事,有人送了他一根大香腸和兩瓶茴芹酒作為謝禮。我們來嚐嚐吧,媽媽,來吧,就喝一杯,潤潤嘴唇就行。但是甜甜的酒味不但征服了因卡爾納女士的嘴唇,也征服了她的舌頭、喉嚨和五臟六腑。於是那天晚上她喝醉了,菲利克斯也意外地在這兩瓶酒中找到了出路。從那以後,酒就成了他的盟友、救世主和通往兩點一線之外另一個地方的路。他不再只是公眾面前那個模範兒子和家裡一件令人厭煩的擺件,還是一位受歡迎的夜遊客,每晚逃出去尋找家裡稀缺的氧氣。 “再來點兒酒,媽媽?”每日晚餐後必不可少的問題。 “好吧,來吧,再給我倒上一點點兒。讓我潤潤嗓子,今天傍晚在教堂裡我好像著涼了。” 四指高發黏的液體被因卡爾納女士一飲而盡。 “你看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媽媽,你得多穿點兒。”他親熱地說,又把母親的酒杯倒滿,“來吧,快點喝下去,酒喝快了就會讓人感到暖和。”三杯茵芽酒下肚,十分鐘以後因卡爾納女士就已經鼾聲震天,毫無知覺了。她的兒子則像出籠的麻雀一樣飛出這個死氣沉沉的家,去跟那幫白天跟母親在一起的時候連招呼都不敢打的人們廝混去了。 後來我來到了西迪曼德利,自那個暴風雨之夜以後,我家也成了他的固定庇護所之一。他在那裡翻翻雜誌,給我出主意,畫一些圖樣,繪聲繪色地講世界上稀奇古怪的事,聊聊我的那些顧客和我天天都碰見但不認識的人。就這樣,日復一日,我逐漸開始了解得土安和這裡的人。比如,旁邊這些家庭都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在異國他鄉定居了下來,來找我做衣服的那些貴婦都是誰;誰最有權,誰最有錢,誰是做什麼的,為什麼,什麼時候,怎麼下的,等等。 給因卡爾納女士灌酒並非永遠都能奏效,如果沒能讓她鎮靜下來睡著,那麼很不幸,一切都將亂套。我用酒滿足你,你讓我消停一會兒,這樣的定理有時候也會出人意料地失效。如果茴芹酒沒有把她灌倒,她的酒瘋就會把家裡變成地獄。這樣的夜晚是最糟糕的,因為他的母親不會因此變成一具溫順的木乃伊,而是一個暴怒的雷神,她鬼哭狼嚎的叫聲足以摧毀任何堅強的意志。畜生、小丑、喪門星、娘娘腔,這些算是從她嘴裡出來的最文明的詞語了。而他,因為知道隔天早上酒醒了以後她什麼都不會記得,所以就針鋒相對地將最難聽的話送給她。噁心的老巫婆、老狐狸、婊子。這不可能吧!白天在糖果店、藥店和教堂的板凳上看到他們相親相愛場面的那些人,如果聽到這樣的對罵一定會目瞪口呆。然而第二天,他們彷彿又忘記了前一晚的一切,親親熱熱地一起在黃昏時散步,好像從來沒有過任何隔閡。 “今天的下午茶您想吃點兒什麼,媽媽?一塊瑞士蛋糕,還是來點兒肉?” “你看吧,菲利克斯,親愛的,只要是你選的我都喜歡。” “來,我們快點兒,得去參加瑪利亞·安古斯提亞家的弔唁,聽說她的侄子在哈拉瑪戰役中陣亡了。” “唉,真是不幸啊,我的天使,幸好你是寡婦的兒子,才不用去服兵役……聖母啊,要是兒子去了前線,我孤身一人該怎麼辦啊!”菲利克斯很聰明,他完全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很不正常,但是他不夠勇敢,沒有勇氣與她抗爭。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他用把母親灌醉的方式來逃避不幸的現實,像吸血鬼一樣深更半夜地在外面遊蕩,或者找各種各樣荒誕不經的理由來解釋這種不正常的生活,甚至相信起各種稀奇古怪的偏方來。他的日常消遣之一就是窩在我家的沙發里,從報紙的廣告欄裡尋找各種奇聞和偏方。而我則一邊聽一邊把當天的活兒趕完,有時候是裝袖口,有時候是最後幾個扣眼。 他會跟我說: “你覺得我媽那種難以根治的脾氣是不是因為神經有問題。可能這個能治好她,你聽著:'內爾維納爾,開胃、助消化、調理腸胃。拒絕反常,遠離沮喪。還在等什麼?快服用內爾維納爾吧!'” 或者這個: “我覺得她是不是得了某種疝氣,我想過給她買條矯形帶,看看能不能治好她的暴脾氣。你聽這個:'疝氣淨全自動壓縮機,安全、無痛、創新科技,難以超越,無需綁帶,不用拉伸,一台完美的高科技儀器就可以輕鬆為您解除病痛'。這也是一樣的功能,你覺得怎麼樣?我要不要給她買一台?” 或者另一個: “要不可能是血液的問題,你看這裡說的:'瑞切萊特淨血劑,專門治療高風險疾病,如靜脈曲張,惡性潰瘍。淨化血液,治療尿毒症有奇效。'” 或者任何一句類似的傻話: “你說會不會是痔瘡,或者眼睛有問題。要不,我從摩爾人那裡找個僧人給她驅驅邪?不過說實話,我覺得我也不用那麼操心,因為她那個'達爾文嗜好'正在一點點兒地腐蝕她的肝臟,用不了多久她就要完蛋了。現在一瓶酒幾乎都喝不了兩天,這老女人快把我的錢包都掏空了。”他停下長篇大論,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但是我沒有回應他,至少沒有說話。於是他說:“餵,你幹嗎這樣看著我?” “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菲利克斯。” “你不知道我說的'達爾文嗜好'是指什麼,還是說你根本就不知道誰是達爾文?就是那個崇拜猴子的學者,他說人類是由猿人變來的。我說我媽有'達爾文嗜好',是在諷刺她,就像猴子愛吃茴芹一樣愛喝茴芹酒,明白了嗎?我說,你看上去像個仙子,做起針線活像個十足的天使,但是一涉及文化知識,你真的有點兒傻,知道嗎?” 正是這樣。我知道我學東西很快,記憶力很好,但也知道自己受過的教育太少,這是個嚴重的障礙。對百科全書裡的那些東西,我實在知之甚少,只知道幾個歌謠裡出現過的國王的名字,知道西班牙北邊是坎塔布連海和比利牛斯山,再過去是法國。我對乘法表倒背如流,在實際生活中運用四則運算也游刃有餘,但在二十多年的生命裡從來沒有看過任何書,歷史、地理、藝術或政治,除了跟拉米羅在一起時聽到的只言片語,以及住在拉魯內塔公寓在餐桌上見證兩派互相攻擊時聽到的一些話題以外,幾乎一無所知。表面上我可以裝成一個時尚有型的女青年,一個高級時裝師,但是我心裡很清楚,只要有人掀開外面的偽裝,就能輕而易舉地發現我這層外衣有多麼脆弱。因此,在得土安度過的第一個冬天,菲利克斯送了我一份特殊的禮物:給我上課。 這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是件好事。我能學到東西,淨化靈魂,又讓他填補了空虛和寂寞,有所寄託與陪伴。雖然出發點是好的,但他遠遠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好老師。菲利克斯·阿蘭達是個非常渴望精神自由的人,卻偏偏生活在雙重壓迫中,一邊是專橫霸道的母親,另一邊是最官僚最無味最令人厭煩的工作。所以,在有限的自由時間內,永遠也別指望他規規矩矩、莊重謙恭。如果想要那樣的教育,我可以回拉魯內塔,請退休教師安塞爾莫先生根據我的知識水平制訂一個教學計劃。即便如此,這個沒有條理和技巧的老師,還是通過斷斷續續毫無章法的教學,運用各種稀奇古怪的方法,教給了我很多今後能賴以生存的東西。在他的幫助下,我認識了意大利畫家莫迪里亞尼、美國作家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法國歌手何塞芬娜·貝克這類人物,學會了識別立體主義和達達主義,知道了什麼是爵士樂,學會了在地圖上標識歐洲各國的首都,記住了歐洲最好的酒店和酒吧的名字,還學會了用英語、法語和德語從一數到一百。 同樣是得益於他,我了解了西班牙同胞為什麼會來到這片遙遠的土地上,知道了從一九一二年開始,西班牙在摩洛哥建立了保護區,就是和法國簽訂阿爾赫西拉斯協議之後的幾年。在富有的法國人面前,西班牙得到的是摩洛哥最差的一部分,貧窮,不招人待見。那時候摩洛哥被稱為“非洲大肥肉”。在這塊土地上西班牙尋找著很多東西:重溫帝國夢想,同歐洲列強一起參與瓜分非洲殖民地。雖然得到的只是強大的鄰居施捨的一點兒麵包屑,但還是幻想著在古巴和菲律賓已經脫離控制的情況下,能勉力追趕國富民強的英法,儘管當時它已羸弱如蟑螂。 雖然西班牙從阿爾赫西拉斯協議中得到的這部分摩洛哥領地很小,人煙稀少,而且土地崎嶇貧瘠,但是想要牢牢地控制住也並非易事。西班牙國內就曾出現過很多抗議和混亂,而在突然爆發的里夫戰爭中,成千上萬的西班牙人和北非人埋骨沙場。最終,他們在這裡建立了牢固的統治。保護區成立近二十五年後,所有的內部抵抗都被鎮壓了。我的同胞就在這里扎下根來,並把首府牢牢地安在了得土安,使這個城市不斷發展壯大。各部隊的軍人,郵局、海關和其他公共事業的公務員,審計員,銀行職員,企業家和他們的太太,教師,藥劑師,店員,商人,泥瓦匠,醫生,修女,擦鞋人,酒店老闆,還有漂洋過海來尋找新生活的整個家庭,受其吸引的更多家庭,一起開創一個同其他文化和宗教共存的未來。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個。西班牙雖然強行統治了這裡,但作為交換,也在二十五年間給摩洛哥帶來了先進的設備、衛生設施和建築,奠定了其蓬勃發展的農業基礎,建立了藝術和傳統手工藝學校,還有很多其他設施。雖然本意是滿足保護區殖民者的需要,但當地人也獲益匪淡。比如電線、飲用水、學校和學術機構、商業、公共交通、診所和醫院,連接得土安和塞烏塔的火車,通往馬爾丁河灘的火車……相反,從物質上來說,西班牙從摩洛哥得到的卻很少,因為這裡兒乎沒有任何可開發的資源。只是在人力上獲益良多,西班牙內戰中的一方得到了這裡的鼎力支持,成千上萬摩洛哥士兵開赴西班牙,征戰在海峽另一邊,為了跟自己毫不相關的事業浴血奮戰,支援西班牙國民軍。 除了這些知識,菲利克斯給我帶來的還有陪伴、友誼和層出不窮的創意。有些創意非常出色,有些卻荒謬無稽,但也至少能在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讓我們這兩個孤獨的人開懷大笑。他常試圖說服我把時裝店變成一個超現實主義的實驗室,比如將帽子做成鞋子的形狀,或者在服裝圖樣上畫一些帽子上帶電話機的模特兒,當然從未得逞。他還試圖勸我用海螺或者小塊的針茅來代替腰帶上的小玻璃珠,或者把哪位他認為毫無品味的闊太太拒之門外。不過,在其他很多事情上我還是採納了他的建議。 比如說,在他的提議下,我改變了自己的說話方式,拋棄了一些土里土氣的發音和方言,重新創造了一種更文雅世故的語言風格。我開始在說話時不時地蹦出法語詞彙,有的是在丹吉爾的各種高級場所經常聽到的,也有的是在那些我幾乎從不參與的談話中偶爾飄進耳朵,或者是偶然遇見什麼人的時候聽來的,雖然我跟這些人說過的話加起來都不超過三句。這些零星的單詞,也就十來個,在菲利克斯幫助我糾正發音、告訴我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最適合使用後,都被我用於接待顧客,現在的和將來的。 “請允許我”用於在開始做一件事情之前徵求同意,“當然沒問題”表示肯定,“太美妙了”則是對事情的結果非常滿意。談論“高級時裝”時,人們會猜測也許我曾是這些高級時裝主人的朋友,而那些“世界人民”,也許是我在周遊世界的時候認識的。所有為她們建議的風格、模特兒和飾品,我都會貼上“來自法國”的標籤,所有的顧客都被稱呼為“尊貴的女士”。而針對在漂泊的西班牙人中盛行的思鄉之情,我們決定不失時機地提起以前我在馬德里“最好的時裝店”工作時認識的那些人和地方。假裝不經意地從嘴裡蹦出一些名字和職務,就像不小心掉下一塊絲巾一樣,低調、隨意、輕描淡寫。比如,這件衣服的靈感來自於幾年前我為我的朋友普嘉女伯爵做的一套禮服,她當時穿著在依埃羅大門宴會上艷惊四座,這個料子跟我給因西納爾公爵的大女兒用的一模—樣,她就是穿著它在維拉斯凱斯大街的別墅裡開始進人社交場合。 按照菲利克斯的建議,我讓人做了一塊金色的牌子掛在門口,上面用英文字母寫著“Chez Skah(切絲·希拉赫髙級時裝)”。在非洲紙張店裡我定制了一個小小的名片盒子,裡面裝著象牙白的名片,印著時裝店的名字和地址。據他說,法國頂級的時裝店都是這麼命名的。最後那個字母“h”是他的另一項創意,為了賦予這個店一種國際氣息。我也就隨他去了,有何不可呢?不管怎麼說,這點小小的自吹自擂無傷大雅,不會傷害任何人。在這件事情,還有其他很多細節上我都採納了他的建議。得益於這些改進,我就像馬戲團的小丑一樣,不但越來越自信地走向未來,而且也慢慢地把自己從過去的泥淖中解救了出來。我不需要刻意宣揚,只需幾個不經意的動作,一些輕描淡寫卻恰到好處的描述,引證了所謂特殊經歷的推薦,就讓那有限的幾個顧客在幾個月內完整地描繪出我的人生背景。 對於我的顧客,也就是那些高傲挑剔的貴婦來說,我儼然一個年輕又資深的高級時裝師,一個破產的百萬富翁的女兒,一個英俊誘人又愛冒險的貴族的未婚妻。她們推測我們曾在好幾個國家居住過,為馬德里的政治形勢所迫,不得不關閉了在那邊的生意。我的未婚夫正在阿根廷,而我則在西班牙保護區的首府等他回來,因為我體弱多病,而這裡氣候溫和,對健康很有益處。我的生活一直動盪、忙碌而豐富多彩,實在受不了無事可做、白白消磨時光,所以決定在得土安開一家小小的時裝店,基本上是為了消遣。我不會開出天價,也不會拒絕任何種類的服裝訂單。 對於在菲利克斯的建議下,成功地讓別人勾畫出的那個“我”的形象,我從來不做任何澄清。當然也不做任何渲染,只是盡量保持神秘感,半遮半掩似是而非的過去,讓一切都不那麼具體而確定,讓神秘變成無窮的魅力,像誘餌一樣吸引更多的顧客。如果馬努埃拉女士時裝店裡的其他裁縫看到現在的我,如果當年巴哈廣場旁邊的那些鄰居看到現在的我,或者如果母親看到現在的我,唉,母親。我試著盡量不讓自己想起她,但是她的影子卻時時刻刻浮現在心頭。我知道她很堅強很有毅力,也知道她懂得堅忍和反抗,但即使是這樣,我仍然希望能得到她的消息,知道她在什麼樣的困境中掙扎,孤身一人既無陪伴又無生活來源時,怎麼把日子過下去。我多麼想讓她知道我現在很好,單身,開始做針線活。我每天都不錯過收音機里關於西班牙的一切消息,哈米拉也會每天早上去阿爾卡拉斯煙草店旁邊買《非洲學報》。現在報紙的版面上已經全是“佛朗哥領導下的第二個勝利之年”這樣的內容。雖然所有的時政消息都經過了國民軍的過濾,但是我能大致知道馬德里的形勢和抵抗情況。當然,依舊無法得到任何關於母親的直接消息。我想她,想她跟我一起在這座奇怪而五光十色的城市經營時裝店,想再嚐一嘗她做的菜,想再聽一聽她永遠簡潔精闢的話。可是她不在這裡,只有我,獨自在一群陌生人中間,哪兒也去不了,為了生存奮鬥,還要編造出一套虛假的身世,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把自己裝進套子裡。誰也不知道我曾經被一個無恥的花花公子傷害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誰也不知道為了開始這個生意我曾背著一身的手槍在黑夜裡奔走,而現在,這個時裝店是我維持生計的唯一出路。 我也常常想起伊格納西奧,我的第一個男朋友。其實我並不是思念他,因為拉米羅給我留下的感覺太過強烈,所以伊格納西奧那甜蜜輕柔的愛,對我來說遙遠又模糊,幾乎成了一個快要消失的影子。但是無可避免地,帶著些許鄉愁,我常常想起他的忠誠、他的溫柔,還有那種只要在他身邊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的安全感。雖然根本不願意想起,拉米羅的影子還是常常會突如其來地浮上心頭,讓我的內心像被針猛地紮了一下。很疼,真的很疼,令人難以忍受。我慢慢地開始習慣這種突如其來的鞭笞,就像那些扛著大包的人肩負著沉重的痛苦,有時候會不得不放慢腳步、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克服,但是向前的腳步卻從未停止。 所有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形象:拉米羅,伊格納西奧,我的母親,失去的一切,逝去的時光,漸漸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不得不學奢同它共處。當我獨自一人的時候,當我在寂靜的傍晚坐在樣板堆裡穿針引線的時候,當我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時候,或者在那些沒有菲利克斯和他的奇聞逸事陪伴的夜晚,在客廳幽暗的光線中,他們就像潮水一樣向我襲來。其他時候,則讓我平靜地度過,也許是因為太忙了,沒有時間停下來去想。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不斷地向前推進生意,繼續假扮成另一個人。 春天來了,店裡的活也多了起來。到了換季的時候,顧客們紛紛訂購輕薄的衣物,用于晴朗的上午以及即將到來的摩洛哥夏夜。店裡也出現了一些新面孔,有兩個德國人,更多的是猶太人。由於菲利克斯消息靈通,我對她們的情況也有所了解。他經常在門廳、樓道、樓梯平台和街上碰見她們在店裡進進出出。通常他都能認出她們,而且清楚她們各自的身份。如果有什麼細節不太明了,他會到處去打聽,最後幾乎可以寫出一份完整的人物傳記:她們是誰,她們的家人是誰,她們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等等。然後,等他把母親灌倒在椅子上,看著她翻著白眼,滿嘴酒氣,流著口水後,就跑過來給我講述他的每一個新發現。 我從他那裡知道了弗拉烏·蘭根赫姆的背景。她是店裡最早的一批常客之一,父親是意大利駐丹吉爾的大使,母親是個英國人。蘭根赫姆是她丈夫的姓,他是一個礦業工程師,很高,禿頂,在得土安這一小撮德國人裡面聲名顯赫。 “他是個納粹,”菲利克斯告訴我,“暴動發生沒幾天,共和黨人還沒反應過來,國民軍就出人意料地從希特勒那裡得到了第一筆外部援助。”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弗拉烏·蘭根赫姆那個總是面無表情的丈夫對西班牙內戰的走向有多大的影響。正是得益於蘭根赫姆和本哈爾德(另一位居住在得土安的德國人,我也曾為他的太太做過一些衣服)的穿針引線,佛朗哥的部隊才神不知鬼不覺搬來了大部隊救兵,把自己的人馬閃電般地運送到了伊比利亞半島。幾個月後,為了感謝與表彰蘭根赫姆的卓越貢獻,蘭根赫姆太太從哈里發手中接過了西班牙保護區最高勳章,為了出席那個活動,我還為她做了一身真絲薄紗禮服。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一個四月的早晨,弗拉烏·蘭根赫姆來到店裡,帶來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客人。門鈴響的時候哈米拉趕去開門,我則在客廳裡,對著陽台上傾瀉而入的陽光,假裝觀察著一塊布料的質地。其實我根本什麼都沒看,只是擺出這個姿勢,讓自己在顧客面前看上去更加專業。 “我給您帶來了一位英國朋友,她也想見識一下您的手藝。”這位德國人的太太說著端莊地走入客廳。 她身邊出現了一位白皮膚的金發女郎,非常瘦,一看就知道是個外國人。我猜測她跟我年齡相仿,但是從言談舉止的老練上可以判斷她的閱歷非常豐富。她清新自然的氣質一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渾身上下散發著自信,同我握手問好時款款地拂開了遮住臉龐的一綹金發,顯出低調沉著的優雅。她叫羅薩琳達,皮膚又白又細膩,好像包花邊的玻璃紙。但說話的方式很奇怪,不同的語言混雜在一起,一頓一頓地往外蹦,有時候甚至令人費解。 “我需要一些衣服,緊急地,So…I believe(所以……我相信)您和我注定……呃……to understand each other,I mean(相互理解,我是說) 我們能很好地溝通。”說完她輕笑起來。 弗拉烏·蘭根赫姆一分鐘都不肯多待,只說了一句:我有點急事,親愛的,我得走了。雖然嫁了個德國人,自己的血統也比較複雜,但是她的西班牙語非常流利。 “羅薩琳達,親愛的,我們下午在萊昂尼尼領事的雞尾酒會上再見吧。”她向朋友告別,“再見,甜心,再見。” 羅薩琳達和我一起坐下。我又開始了每次接待新客人時的固定流程:擺出各種練習過一萬遍的姿勢和表情,跟她一起翻閱雜誌,瀏覽布料。我提建議,她來挑選。然後她重新考慮了一下,修改了決,,重新挑選了料子。她的言談舉止優雅自然,自始至終都讓我感覺很舒服。有時候我會對自己做作的言行感到不自在,尤其面對特別挑剔的顧客時。但這次完全不一樣,一切都輕鬆自然。 我們來到試衣間量尺寸。她的骨架小得像貓一樣,是我量過的最小尺寸。接著我們聊了聊料子和款式、袖子、領子之類的細節,又重新檢查了一遍挑選好的款式,確認無疑後,我才拿筆記了下來。一件真絲印花襯衫、一套珊瑚紅羊毛套裙,還有一件從法國浪凡最新一季的設計中挑選的晚禮服。我跟她約了十天以後來試穿,以為第一次見面會就此結束。但是這位新客人卻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仍然坐在沙發里,從包裡掏出一個玳瑁煙盒,遞給我一支煙。我們悠閒地抽煙,談論時裝,她用半生不熟的西班牙語給我講她的喜好,指著那些服裝圖樣問我西班牙語的“繡花”怎麼說,“肩部”怎麼說,“皮帶卡子”怎麼說。那磕磕絆絆的發音把我們倆都逗笑了。幾支煙過後她終於決定告辭,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好像根本沒有什麼事可做,也沒有人在等她。走之前她又從容地掏出香粉盒,漫不經心地對著裡面的小鏡子照了照,補了補妝,重新整理了一下金色的大波浪鬈髮,然後才拿起帽子、包、手套。所有的東西都非常精緻高雅,但我也注意到全都是嶄新的。我在門口跟她告別,聽著她下樓的腳步聲。之後很多天我都沒有得到任何關於她的消息。傍晚散步的時候從來沒有碰到過她,也沒有在其他地方見過,沒有人向我提起過她,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打聽那個似乎有著大把無聊時光需要打發的英國女人。 那些日子我依然忙碌,顧客越來越多,店裡的活彷彿永遠都千不完。但因為我精確地計算好了每一個訂單的完成速度和節奏,加上經常通宵達旦地加班,尚能保證每一件衣物按時交付。第一次見面的十天后,羅薩琳達定制的三套衣服都已經做完了,掛在模特身上等待第一次試穿。但是她沒有出現。第二天沒來,第三天也沒來。既沒有打電話,也沒有託人送個口信或找個藉口搪塞她的缺席。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我想也許她不會再回來了。她只不過是得土安的一名匆匆過客,擁有特權,可以隨心所欲,自由地穿梭在各國邊境。她是真正周遊世界的人,不像我,徒有一層虛假的偽裝。因為無法為這種行為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我決定把那三套衣服放在一邊,專注地完成其他訂單。但是五天以後她來了,彷彿從天而降一般。那時我還沒有吃完飯,當天上午一直在千活,直到下午三點多才騰出一點兒時間。聽到有人敲門,哈米拉跑了過去,我趕忙在廚房把手裡的香蕉吃完。聽到她的聲音在走廊的另一頭響起,我去水池洗了手,穿上高跟鞋,用舌頭舔淨牙齒,一手整理頭髮,一手整理上衣和裙子,匆匆趕出去迎接她。她進門就說了一長串的話。 “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之前我沒能按時過來,今天又突出造訪。是這麼說的嗎?” “突然造訪。”我糾正她。 “突然造訪,對不起。我出去了幾天,到直布羅陀,有點事,不過恐怕也沒辦成。希望我沒有打擾您。” “當然沒有。”我連忙說,“請進吧。” 我把她帶到試衣間,給她看完成的那三套衣服。她一邊嘖嘖稱讚,一邊脫掉身上的外衣。裡面是一件有緞子光澤的襯裙,在當時應該非常昂貴,但看上去比較陳舊了,不像新的那樣熠熠生輝。真絲長筒襪看上去也不像是新的,雖然同樣流露著華貴超凡的品質。脫到只剩下內衣的時候,她把那些新衣服一件一件地套在單薄消瘦的身體上。她的肌膚細膩透明,幾乎可以看到皮膚下青藍色的血管。我嘴裡咬著大頭針,一寸一寸地在她的身側調整尺寸,在需要改動的地方弄出摺痕。她看起來很滿意,任我擺佈,也很少對我提出的各種建議表示異議。試穿完後,我向她保證一切都會改得非常完美,然後就去客廳等著她穿好衣服。她很快就出來了。從悠閒的神情中我推測出,雖然來得比較突然,但這次她還是不急著走。所以我問她要不要喝杯茶。 “我非常想喝一杯大吉嶺茶,放一點兒牛奶。但是我想這裡應該只有薄荷綠茶吧?” 我根本沒有聽說過什麼大吉嶺茶,但是並沒有表現出來。 “是的,摩爾茶。”我鎮定地說,然後請她坐下,叫哈米拉備茶。 “雖然我是個英國人,”她說,“但是我過去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印度度過的。很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去了,可還是有很多東西讓我懷念。比如說阿薩姆茶。” “我非常理解您的感受。我也一樣,有些東西適應起來很困難,所以就會經常想念以前待過的地方。” “您以前住在哪兒?”她問。 “馬德里。” “再之前呢?” 聽到她的問題我差點兒笑出來,一時之間竟忘記了那層虛假的身世,幾乎要公開承認自己其實一步也沒邁出過出生的城市,直到那個無賴把我騙出來然後像丟煙頭一樣把我拋棄。但是我忍住了,再次含糊其辭。 “嗯,好幾個地方,這兒那兒的,您知道,居無定所。不過我在馬德里待的時間最長。您呢?” “Let's see(這可得數數)。”她做了個好玩的表情,“我出生在英國,不過很快就被家人帶到了加爾各答。十歲的時候父母又把我接回英國讀書,呃……十六歲的時候我回到印度,二十歲再次來到西方。先是在倫敦待了一段時間,然後在瑞士住了很久……呃……之後在葡萄牙生活了一年,所以有時候我會搞不清楚這些語言,葡萄牙語和西班牙語。現在,我終於在非洲安定下來,開始在丹吉爾,前幾天到了這裡,得土安。” “聽上去很有趣。”我說,雖然我不太能跟得上她說的國家和城市,也不能完全理解她那些不太準確的表達。 “嗯,看你怎麼看了。”她聳了聳肩,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哈米拉剛剛送來的茶,生怕燙嘴。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介意住在印度,但是有一些東西突出發生了,我不得不搬走。有時候我們自己真的決定不了命運,對嗎?After all,e……that's life(不管怎麼說,呃……這就是生活),你說呢?” 雖然她有些語無倫次,發音也不太準確,而且我們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是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我們喝著茶,聊著那件印花真絲襯衫裙的袖口上需要做的一些細微修改、下次試穿的時間等瑣事。突然她看了看表,好像想起了什麼。 “我得走了。”她一邊說一邊站起來,“我忘了我還得去……have some shopping(去買點兒東西),然後回去打扮一下。我被邀請去參加比利時公使家的雞尾酒會。” 她沒有看我,套上手套,戴好帽子。我好奇地看著她,心裡在想,會是誰跟這樣的女人一起出席宴會?她為什麼會有這樣進進出出的自由?帶著孩子般的無憂無慮,還常常從世界的這個角落跑到那個角落,說著各地的語言,品著各國的香茗。想想她悠哉游哉的閒適生活,再想想自己日復一日的辛勤勞作,心裡似乎生出了絲絲嫉妒。 “您知道哪裡能買到游泳衣嗎?”她突然問。 “您穿的嗎?” “不是,是給小兒的。” “對不起,我沒聽清楚,給誰的?” “給我的son,對不起,那是英語,我的兒子?” “您的兒子?”我難以置信地問。 “我的兒子,對,就是這麼說的。他叫約翰尼,五歲了,非常非常可愛……就是一個小天使。” “我在得土安待的時間也不長,很抱歉幫不上您。”我極力掩飾著心中的困惑。這個富有活力又帶著孩子氣的女人,在我剛剛在心中為她勾畫的詩意生活裡,有朋友,有追求者,有香檳酒,有周遊世界的旅行,有絲綢襯裙,有夜夜笙歌,有高級定制晚禮服,也許最多會有一個跟她一樣充滿活力又魅力十足的年輕丈夫。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她有一個兒子,她看起來完全不像個母親。然而事實上她確實是母親。 “好吧,沒關係。別擔心,我會找到地方的。”她說著就告辭了。 “祝您好運!別忘了五天以後再來。” “放心吧,I promise(我一定會來的)!” 她走了,但是再次失約了。不是來晚了,而是來早了。第四天她就來了,沒有提前約,急匆匆地直接找上門來。那是臨近中午的時候,哈米拉跑進來通報她的光臨的時候,我正在為埃爾維拉·科恩試衣服,她是我原來住的拉魯內塔街上那個國家劇院的老闆的女兒,也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之一。 “羅薩琳達女士說需要見希拉小姐。” “告訴她稍等片刻,我馬上就去。” 不過我耽擱了很久,可能有二十分鐘,因為得給那位皮膚光潔的猶太美女試的衣服調整幾處細節,她要穿著這身衣服去參加某個重要的社交活動。她用像唱歌一樣的猶太西班牙語不緊不慢地對我說:這裡稍稍往上一點兒,我的女王,這樣真美,親愛的,就這樣吧。 同樣得益於菲利克斯,我知道了這些西班牙猶太人在得土安的情況。有些人有錢有勢,有些人貧窮卑微,但是所有人都非常謹慎。他們都是很優秀的商人,幾個世紀前被驅逐出伊比利亞半島,在北非定居下來,幾年前終於得到了共和國政府的正式承認,宣布他們是西班牙人,享有西班牙公民的一切權利。那個時候猶太人占得土安的人口比例大約是十分之一,但是他們手中掌握著這座城市的絕大部分財產。他們承建了西班牙社區中絕大多數的建築,經營著這裡最好的商店:珠寶店、鞋店、布店和成衣店。他們的財力體現在自己的教育中心“以色列聯盟”、自己的俱樂部,以及用來做祈禱和慶祝的幾座猶太教堂上。很可能埃爾維拉·科恩正在試的這件羅緞衣服,就是為了在這些地方炫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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