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8章 第七節

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了幾秒鐘,大眼瞪小眼,緊張而心酸。她站在地上半裸著身體,身上的贅肉被束腹帶和胸罩勒出一道一道的溝。我蜷著腿坐在床上,穿著睡衣,身上還蓋著床單,披頭散發,心縮成一團。陪伴我們的只有那些失去了庇護的黑洞洞的手槍。 最後她終於開口了,語氣堅定,再也沒有絲毫猶豫。 “所以這件事必須得你來幹,希拉,沒別的辦法了!” “我不能,不,我不能……”我口吃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必須得這麼做,丫頭!”她壓低嗓子重複了一遍,“要不然我們就真的完了。” “可是,坎德拉利亞,你想想我身上已經背了多少罪名了,酒店的債、詐騙打字機、偷竊珠寶……要是這次被人抓到,那我就真的沒救了。” “不用等到你被人抓住,等會兒帕洛馬雷斯一來,咱們就都沒救了。這些東西在家裡,他就能抓個現行。”她說著,把目光投向地上的那些手槍。

“可是,坎德拉利亞,你聽我說……”我還想抗議。 “不,你聽我說姑娘,你好好地聽我說,”她不容置疑地說,口氣很重,眼睛瞪得像盤子一樣。我還是在床上坐著不動,她彎下腰看著我,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強迫我正視她。 “我已經盡力了,差點把命都搭上,可是老天不幫忙,我沒能完成這件事。”她說,“這就是運氣不好。有時候老天讓你白撿個便宜,有時候又讓你觸盡霉頭得不償失,今天晚上我恰恰走了霉運。現在我已經毫無辦法了,希拉,已經完全沒法脫身了。可是你不一樣。你現在是唯一一個能拯救我們的人,唯一一個能把貨帶到指定地方然後把錢帶回來的人。老天作證,要不是萬不得已,我是不會讓你去的。可是現在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了,孩子,你必須得行動起來。你現在已經跟我一樣被深深捲入了,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沒有辦法脫身,這關係到我們的未來,姑娘,我們整個未來。要是弄不到這筆錢,我們就永遠都抬不起頭。現在這一切都掌握在你的手裡,所以你必須這麼做。為了我,也為了你自己,希拉,為了我們倆!”

我還想拒絕。我知道自己有足夠的理由說不,絕不,提都別提。可是我又清楚地知道坎德拉利亞說得有道理。是我自願加入這場交易的,沒有人強迫我。我們倆已經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只不過各有分工。坎德拉利亞先把武器賣掉,然後我來開店。但是我們都很清楚,有時候事情的界線是有彈性的,它很模糊,隨時都可以改變,可以重新描繪,或者像墨跡一樣溶化在水中直到了無痕跡。她已經履行了她的義務,雖然因為不走運沒能成功,至少她已經盡力了。而現在希望還沒有完全破滅,我們還沒有走到絕路。於情於理,該冒險一試的只有我了。 我遲疑了幾秒鐘沒有說話。因為在回答之前我必須得努力趕走腦海中那些快要讓我窒息的悲觀想像:警察局、牢房、不知面目的帕洛馬雷斯……

“你想過我該怎麼做嗎?”我怯生生地問。 坎德拉利亞長出了一口氣,她又恢復了勁頭。 “很簡單,很簡單,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告訴你怎麼做。” 她半裸著身子跑了出去,不到半分鐘就回來了,兩手抱著一堆白色的亞麻織物。 “你可以穿上長袍打扮成摩爾女孩。”她一邊關門一邊說,“長袍裡頭什麼都裝得下。” 毫無疑問,是這樣的。我每天都看到那些摩爾女人裹在毫無形狀可言的寬大袍子裡,一層一層地把頭、胳膊和整個身體前後全都包起來。這個大袍子裡確實可以藏下任何東西。不但如此,她們還經常用一塊布把臉都蓋住,只露出一雙眼睛、兩隻腳和腳踝。我真的想不出有比這更好的辦法,能隨身攜帶著一個小型軍火庫在街上走。

“不過在穿上這個之前我們得先做另外一件事。快從床上起來,得趕快行動了。” 我一言不發地順從了,任由她掌握形勢。她看也不看抓起床單就放到嘴邊,用牙齒撕出個口子,然後把床單撕成布條。 “照我的樣子把下面那層也撕開。”她命令我。牙齒和手並用,沒幾分鐘我們已經把床上所有的單子變成了二十多條長佈帶子。 “好了,現在我們要用這些帶子把手槍固定在你身上。舉起胳膊,我來綁第一個。” 就這樣,連睡衣都沒脫,那十九支手槍就被一一固定在我身上,被用床單做成的布條綁得緊緊的。每根布條綁一支手槍,先將布條對折,把手槍夾在中間,然後貼住我的身體,用帶子在我身上纏兩三圈,最後用力將兩端打結。 “你都瘦得皮包骨頭了,丫頭,剩下那些都沒地方綁了。”等到我身前身後都綁滿了手槍時,坎德拉利亞說。

“綁大腿上。”我建議。 她照做了。最後那十九支手槍分散在我的乳下、肋骨前、腰上、肩上、後背上、胳膊上、胯上、還有大腿上。我就像一個渾身纏滿了白色繃帶的木乃伊,繃帶下藏著一座不可告人的小型軍火庫。這些傢伙實在是太沉了,壓得我幾乎動彈不得。但是我必須立刻活動起來。 “穿上這雙拖鞋,哈米拉的。”她邊說邊把一雙破舊的棕褐色皮拖鞋扔到我腳下。 “現在穿上這件長袍。”她雙手舉起那層巨大的白布。 “對,就是這樣,連腦袋一起包住,讓我看看怎麼樣。” 她打量著我,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太完美了,活脫脫一個摩爾小姑娘。出門之前,別忘了蒙上面紗,把鼻子和嘴巴都蓋住。加油,我們出去吧,現在讓我以最快的速度告訴你該怎麼走。”

我開始艱難地邁步,幾乎沒有辦法讓身體保持正常的運動節奏。那些手槍像鉛塊一樣沉,我不得不叉開腿走路,兩隻胳膊也沒法貼在身側。我們來到走廊,坎德拉利亞走前面,我在後面笨拙地移動著,像一個體積巨大的包裹,不停地碰到牆、家具和門軸。更糟糕的是,我不小心撞到了一個架子,上面的東西全都掉了下來:一個瓷盤子、一盞熄滅了的煤油燈、房東家某個親戚的黑色畫像。陶瓷、相框上的玻璃和煤油燈的燈罩全都在地磚上摔得稀爛。這聲巨響驚擾了房客的美夢,鄰近幾個房間的床架吱嘎作響。 “發生什麼事了?”小巴格的胖媽在屋里大聲問。 “沒事,我不小心把水杯掉地上了。都繼續睡吧!”坎德拉利亞毫不遲疑地說。 我試圖低頭去收拾這一堆東西,可是根本沒有辦法彎腰。

“好了好了別管了,一會兒我來收拾。”她邊說邊用腳踢開了幾塊碎玻璃。 就在這個時候,出人意料地,離我們不到三米遠的一扇門突然打開了,那對老姐妹中的妹妹,費爾南達,頂著一頭捲髮棒探出了腦袋。她還沒來得及張口問深更半夜一個摩爾女人在公寓的走廊上乾什麼。坎德拉利亞搶先放了一句狠話,讓她一下子啞口無言。 “你要是不馬上回去睡覺,明天一早我就告訴你的姐姐每星期五你都去跟診所的實習生幽會。” 擔心古板姐姐知道己風流韻事的恐懼感戰勝了好竒心,她一言不發,像鰻魚一樣悄無聲息地溜回了房間。 “好了,丫頭,努力往前走。我們沒時間了。”她在我耳邊低聲說,“最好別讓任何人看見你從這裡出去。萬一帕洛馬雷斯就在這附近,還沒開始就被他抓住那就太冤了。我們從後面出去。”

我們來到後院。夜色沉沉,院子裡只有一株扭曲的葡萄藤,一堆雜物,還有電報員的一輛破自行車。我們躲在牆角,繼續低聲交談。 “現在呢,我該怎麼做?”我問。 她好像經過深思熟慮一樣,說起話來既堅決又平靜。 “你爬到這個石凳上去,翻過圍牆,但是你得加倍小心,別被這大袍子絆住腳,摔個狗啃泥。” 我觀察了一下這面圍牆,約有兩米高,我必須先爬上旁邊那個欄杆的最高處,才能翻到對面去。我不想問自己帶著這一身累贅,裹著大袍子,能不能做到,只是繼續詢問下一步該怎麼辦。 “從這兒出去以後呢?” “跳過去以後就到了萊昂德羅先生食品店的後院,你可以踩著他那些沒用的盒子和木桶,很輕鬆地翻到下一個院子。那邊是猶太人麥納罕的蛋糕店。院子最裡面有一扇小木門,從木門出去以後就是一條橫向的小胡同,那是他給蛋糕店進麵粉的專用門。你得忘記自己是誰,蓋嚴實了,盡量別引人注意,然後朝猶太人社區方向走,從猶太人社區可以直接進摩爾人社區。但是要加倍小心,孩子,走路不要太急,貼著牆,拖著點兒腳,裝成一個老太太,別讓任何人看出你是個年輕女孩,免得有哪個無賴起賊心想佔你便宜,這裡有不少西班牙小流氓對穆斯林女人垂涎欲滴。”

“然後呢?” “等你到了摩爾人社區,就在那兒的胡同里多轉幾圈,確認一下沒人注意你,也沒人跟踪你。如果你碰上什麼人,就假裝走錯了換個方向或者盡快躲開,躲得越遠越好。過一會兒你再從拉魯內塔大門出去往下走一直走到公園,你知道我說的是哪兒嗎?” “大概知道吧。”我一邊說,一邊努力憑空想像著線路。 “到了公園你就已經到了火車站對面了,然後穿過塞烏塔公路,看見有入口就可以直接進去了,千萬別忘了慢慢地走,把自己捂嚴實。很可能車站裡只有幾個半夢半醒的士兵,他們根本不會理你的。你肯定也會遇到等待去往塞烏塔方向的火車的摩洛哥人。歐洲人要晚點才會來。” “那趟火車幾點發車?” “七點半。不過你也知道,摩爾人的生活節奏跟我們不一樣,所以如果你在早上六點以前進火車站,誰也不會覺得奇怪的。”

“那我是該上車呢,還是乾什麼?” 她遲疑了幾秒鐘才回答,我猜她得到的信息也就這麼多,幾乎沒有再進一步的計劃了。 “不,開始你不需要上火車。你到火車站以後,在列車時刻表那塊大牌子底下的長凳上坐一會兒,讓他們看到你來了,這樣他們就知道是你帶著東西來交貨了。” “誰會看到我?” “這無關緊要,誰需要看到你,誰就會注意到你。坐上個二十分鐘,你就站起來,去車站的小酒館,盡量隱晦地向那個老闆打聽你該把這些手槍放到哪兒。” “就這樣?沒別的了?”我緊張地問,“如果那個酒館老闆不在或者他根本就不理我,又或者我根本就沒法跟他說上話,那怎麼辦?” “噓!小點聲,別讓人聽見了。你不用擔心,總會有辦法知道該怎麼做的。”她不耐煩地說。她的語氣並不肯定,因為她也無法確定。最後她終於跟我實話實說:“好吧,丫頭,今天晚上情況真是糟透了,我手裡只有這些信息:首先貨必須在早上六點以前送到火車站,然後送貨人必須在列車時刻表底下的凳子上坐二十分鐘,最後那個酒館老闆會告訴送貨人怎麼交貨。別的我就不知道了,孩子,真的很遺憾。但是你別著急,親愛的,到了那兒事情全都會解決的。” 我想跟她說我不相信,但是她臉上寫滿的焦慮和擔憂讓我把話咽了回去。從我認識她以來,第一次看到她有這樣的表情。走私者坎德拉利亞,從來都那麼果敢堅毅,不懼面對世界上最艱鉅的難關,可是這次她的勁似乎也用完了。但是我知道,如果是她自己下決心要做,絕對不會退縮的,也許現在已經成功到達了火車站,哪怕是不擇手段也要把這個任務完成。但問題是她已經被束住了手腳,因為警察威脅要搜查而被迫困在家裡動彈不得,至於他到底會不會來還是未知數。我知道,如果我反應不夠靈敏,不能牢牢地抓住事情的韁繩,我們倆就都完了。也不知哪兒來的力量,我一下子鼓足了勇氣。 “你說得有道理,坎德拉利亞。我總會找到辦法的,你放心吧。不過,出發前我有一個問題。” “你隨便問,孩子,但是趕緊的,現在離六點只剩不到兩個小時了。”看到我終於下定決心奮力一搏,她努力掩飾著自己一下子放鬆下來的神“這些武器會用在哪兒?從拉朗切來的那些到底是什麼人?” “這跟你沒什麼關係,丫頭。重要的是貨在約定的時間準時到達。你只管在他們指定的地點卸貨,然後拿回他們該付給你的錢,九千五百比塞塔。別記差了,而且要一張一張地數好。然後你就回來,我在這裡睜大眼睛等你。” “我的要求並不過分,坎德拉利亞,”我堅持說,“至少讓我知道咱們是在跟誰玩這場遊戲。”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胸部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好像在打氣。半裸的身上只有匆忙套上的一件皺巴巴的晨衣。 “他們是共濟會的。”她湊到我耳邊,似乎很害怕說出這個詞,“他們打算今天晚上搭車從拉朗切過來,我想他們一定已經藏身在布塞爾瑪湖畔,或者是馬爾丁河灘地的某個果園裡。他們是從卡比拉過來的,不敢走公路。很可能從你卸貨的地方拿走手槍後,也不會上火車,而是直接從車站重返卡比拉回到他們的城市,繞開得土安。他們之前沒有被發現,那是上帝保佑。但總而言之,這也不過是我的推測,因為我真的完全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想幹什麼。” 她又用力嘆了口氣,目光投向無盡的黑夜,繼續嘟嚷著說“但我知道,孩子,因為全世界都知道,叛亂的部隊正在到處鎮壓所有跟共濟會有關的人。有些人就在聚會的地方被槍殺了,走運一點兒的沒命地逃向丹吉爾或者法國保護區。還有一些人被帶到蒙哥特,不知道哪天就被槍斃了,屍骨無存。也有些人可能還藏在地窖、閣樓或者哪個小過道裡,提心吊膽地害怕萬一有一天被人告發了,就會被從藏身之地揪出來一槍結果了性命。就因為這樣,我沒有找到任何敢買這些手槍的人,但是通過一些關係我聯絡上了拉朗切,所以才知道這些手槍將會流向那裡。” 她看著我的眼睛。我從來沒見過她這麼嚴肅,這麼深沉。 “這太殘酷了,丫頭,殘酷到超出任何人的想像。”她咬牙切齒地說,“這裡沒有任何憐憫,也沒有任何尊重,只要誰身上有一絲嫌疑,連聲'阿門'都來不及說就被送上西天。很多人死了,很多不幸的可憐蟲,他們都是好人,連一隻蒼蠅都沒打死過,也從來沒有傷害過別人。千萬要小心,丫頭,不要成為下一個犧牲品。” 我盡力振作了一下精神,好讓我們兩個人願意努力去相信連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事。 “別擔心,坎德拉利亞,你等著瞧吧,我們一定會有辦法的。”說完這句話,我轉身走向靠牆的石凳,準備帶著身上綁得緊緊的這些該死的負擔一起爬上去。坎德拉利亞站在我身後,從葡萄架下看著我,一邊喃喃地在胸前劃著十字:以聖父的名義,以聖子聖靈的名義,願奇蹟女神陪伴你,我親愛的。我最後聽到的是她祈禱完畢後對著自己交叉的十指響亮地一吻。一秒鐘以後我就從圍牆上消失了,像一個包裹一樣掉進了食品店的後院。 不過五分鐘我就到了麥納罕蛋糕店的小門口。一路上我多次被鉤子勾住,因為天黑看不見路踩到各種雜物。我的手腕蹭破了,還經常踩到長袍的下擺,也滑倒過,在爬牆角那堆雜亂無章的盒子時差點兒失去平衡摔個四腳朝天。到了小門口,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只露出兩隻眼腈,然後我拉開鏽跡斑斑的門閂,深吸了一口氣,去了。 胡同里連鬼影子都沒有,也沒有任何聲響。只有月亮任性地在烏雲裡進進出出,跟我做伴。我貼著左邊的牆慢慢地走,很快就來到了拉魯內塔街。我先躲在街角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地形。橫跨街道的電線上掛著幾盞昏黃的路燈。我左右看看,認出了幾家店鋪,以前散步時來過。白天這裡總是人聲鼎沸,現在卻似乎都在沉睡。維多利亞賓館、蘇里塔藥店、經常有弗拉明戈表演的萊文特酒吧、加林多煙草店,還冇一個鹽倉;劇院、印度人集市、四五個我不知道名字的酒館、科恩兄弟的佩爾拉珠寶店,還有我們每天早上買麵包的食品店。所有的商店都門戶緊閉,寂靜無聲,像死人一樣沉默。 我進了拉魯內塔大門,在重負下努力保持動作協調,走了一段路後就拐向美雅赫,也就是猶太人社區。這些極其狹窄的小巷裡筆直的線條讓我重新振奮起來,猶太人社區就是一張精確的棋盤,所有的街道都方方正正,完全不用擔心迷路。然後我進入了摩爾人社區。開始一切都很順利。穿過彎彎曲曲的胡同,路過很多熟悉的地方:麵包市場、禽肉市場,一路上誰也沒碰到,連一條狗都沒看見,白天到處乞討的瞎眼乞丐也不見了踪影,只能聽到自己的拖鞋在石子路上拖行的聲音,還有遠處不知道從哪兒傳來的一些動靜。漸漸地,我發現身上的包裹似乎沒那麼沉重了,身體慢慢習慣了這額外的重量。雖然我還是沒有辦法放鬆下來,精神仍高度緊張,不時地摸摸後背、胳膊和胯部,但至少我已經可以比較平靜地行走在昏暗又曲折的小巷裡,看兩旁全是抹著白灰的牆和釘滿大頭釘的木門。 為了不讓自己焦慮,我努力想像著這些人家會是什麼樣。我曾聽說過穆斯林家庭一般都很乾淨美麗,有院子,有噴泉,有鋪滿了馬賽克和瓷磚的走廊,木製的天花板上壓滿了花紋,屋頂平台上沐浴著陽光。但是從街邊這些白牆上實在難以想像裡面有這麼美好。我帶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自認為轉得差不多了,而且百分之百地肯定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於是決定朝拉魯內塔大門走去。可是就在這當口,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我發現巷子盡頭有兩個人影朝我走來。兩個軍人,兩個穿著馬褲的軍官。他們的腳步堅定有力,長靴在石子路面上咔咔作響,還在緊張地低聲交談。我腦袋裡轟的一聲巨響,一下子塞滿了無數可怕的念頭。我不得不屏住呼吸,身上所有手槍似乎都在使勁掙脫帶子,馬上就要劈裡啪啦掉滿一地。我想像著他們中的一個會突發奇想掀開我的面紗看看我長什麼樣,或者會跟我說話,然後發現原來我是一個假扮成摩爾人的西班牙人,而且身上綁滿了武器。 他們從我身邊走過。我盡可能地把身子貼在牆上。可是巷子實在太窄了,我們儿乎擦肩而過。然而他們根本就沒理會我,好像我是個隱形人,根本不存在一樣。他們只是快速交談著急匆匆地趕路,說的是什麼分遣隊和軍需物資,還有一些我不懂也根本不想懂的東西。 “兩百個,最多兩百五十個。”其中一個經過我身邊的時候說。 “不可能,小子,我跟你說這不可能!”另外一個激烈地反駁。我沒看到他們的臉,因為一直都沒敢抬起眼睛。聽到他們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遠處,我長出了一口氣,加快了腳步。 沒過幾秒鐘我就發現不該高興得那麼早,因為自己根本不知道身在何方。之前為了不迷失方向,我一直是遇到路口就往右轉,大概轉過了三四個街角。但是那兩個軍官的意外出現讓我慌了陣腳,忘了在路口轉彎。我明白自己迷路了,頓覺全身冰涼。摩爾人社區我來過很多次,但是它像迷宮一樣的街道我卻從來都沒搞清楚。夜裡漆黑一片,再加上缺少日常場景和嘈雜的聲音,我完全沒有辦法辨認自己所處的位置。 我決定往回走,按記憶把剛才的路線重新走一遍,但是完全做不到。當我覺得出去以後應該是一個認識的小廣場,結果卻發現外面是一個拱門,當我認為前面該是一個小胡同,卻迎面撞見了一座清真寺或者一段台階。我笨拙地在這些蜿蜒曲折的小巷子裡前行,試圖將每一個角落與那些日常場景聯繫起來好辨別方向,卻越走越糊塗,完全迷失了。站在錯綜複雜的巷子裡,我幾乎崩潰了。所有的手工藝人都已經人睡,他們的小店也早就關了門,我無法弄清楚自己是在鍋匠家門口,還是在白鐵匠們聚居的地方。或者我已經走到了那些紡織工人、編織工人和裁縫工作的地方。如果是在白天,這裡到處都是蜂蜜甜點、金黃色的麵包和蛋糕、一堆堆的香料、剛砍下的羅勒樹枝,我很容易辨別方位。可是現在,所有的門都緊閉著,有的還插上了門閂。沒有了商販和顧客的嘈雜人語,沒有了成排的馱著大筐的驢子,沒有了那些坐在地上叫賣也許永遠都賣不出去的蔬菜和橘子的里夫婦女,時間好像停滯了,街道像一個空蕩蕩的舞台。我越來越緊張,不知道現在幾點了,但是顯然離六點越來越近。我加快了腳步,從一個胡同出來又進了一個,下一個,再下一個。退回來,換個方向。沒有用。找不到任何線索,更找不到任何標誌物。這裡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被詛咒的迷宮,無論如何也無法逃離。 這種毫無目標的橫沖直撞最終把我帶到一棟房子附近,那家門上掛著一盞巨大的燈。我突然聽見混亂的笑聲,還有人在一架走調的鋼琴伴奏下齊聲合唱《我的愛人》。我決定朝那邊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點兒線索,幫助我重新辨出方向。走到離那房子幾米遠的地方時,裡面跌跌撞撞走出來一對說著西班牙語的男女。那男人看起來喝醉了,緊緊地抓住身邊的女人。女人一頭金發,看起來年紀不小,正在哈哈大笑。我這才發現這是一家妓院,但已經太遲了,來不及重新假裝成一個年邁的摩爾老太太,時這兩個人離我僅幾步之遙。 “摩爾小姑娘,跟我來吧,小姑娘,美女,過來我給你看樣東西,來呀,來呀,美女!”那個男人流著門水朝我伸長了胳膊,另一隻手猥褻地抓著褲襠。旁邊的女人一邊笑一邊試圖攔住他。我嚇了一跳閃身躲開了他的手,發瘋一樣用盡全身力氣拖著磕磕絆絆的長袍狂奔起來。 我漸漸把妓院拋在了身後。那裡到處都是士兵,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唱歌,有的在瘋狂地揉搓身下的肉體,所有的人都暫時忘卻了現實,過不了幾天他們就要穿越海峽去面對殘酷的戰爭。就在我趿拉著拖鞋用最快的速度遠離了那骯髒之所後,好運終於降臨到我頭上了,我發現自己正站在福克市場的街角。 我鬆了一口氣。終於找到了方向,終於知道該如何離開這個籠子一樣的摩爾人社區。時間過得飛快,我得抓緊了,在長袍允許的範圍內盡可能地邁開大步。沒幾分鐘我就到了拉魯內塔大門。不過等待我的是又一場虛驚。一個軍事哨卡正監視著從拉朗切通往得土安的道路。幾個士兵、一個哨台和幾輛汽車,足以嚇倒那些動機不純想偷偷混進城裡的人。我的嗓子開始髮乾。但是我明白自己不得不從他們眼皮底下走過去,沒有時間讓我停下來思索該怎麼辦。我再次低下頭盯著地面,決定按照坎德拉利亞教我的步子繼續往前走。經過哨卡的時候,我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湧,大氣也不敢出,生怕有人會突然把我叫住,問我去哪兒,從哪兒來,身上藏著什麼。萬幸的是,他們幾乎沒正眼看我,直接忽略了我,就像之前那個狹窄胡同里的兩個軍官一樣。一個像影子一樣在凌晨的街道上拖著腿、沒有什麼力氣的老女人,能對偉大的革命構成什麼威脅呢? 我順著台階往下走向公園的開闊地帶,並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故作鎮靜地穿過到處都是黑影、寂靜無聲的花園。沒有了在陽光下穿梭於噴泉和棕櫚樹之間的嬉鬧孩童、親密戀人和老人,這裡顯得格外怪異。火車站越來越清晰。跟摩爾人社區那些低矮的房子相比,它顯得氣勢恢弘:半阿拉伯半安達盧西亞風格,四角的塔尖,綠色的瓦片和瓷磚,還有入口處巨大的拱門。車站正面掛著幾盞昏黃的燈,使它在背後的格爾蓋斯山上投下黑色的剪影。從拉朗切來的人一定就是從這座亂石嶙峋的山上下來的。我只見過火車站一次,在警長開車載我從醫院搬家的路上。其他時候只能從拉魯內塔街遠遠地看看,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大。那天晚上,當我獨自站在它對面時,才發現它是如此咄咄逼人,讓我立刻開始想念摩爾人社區那些窄小的巷子。 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我不能再次被膽怯壓倒,所以重又鼓足勇氣準備穿越塞烏塔公路。這個時間路上連一粒灰塵都沒有。我計算著時間給自己打氣。這一切都快要結束了,我已經完成了大半征程。一想到很快就能擺脫身上這些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布帶、把我磕得遍體鱗傷的手槍,還有讓我極不自在的大袍子,我一下子振作起來。快了,還剩最後一點兒了。 我從敞開的正門進了火車站。跟剛剛走過的那些黑暗街道完全不同,迎接我的是車站清冷的燈光和空曠的大廳。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個巨大的鐘,上面指著五點三刻。我在面紗下鬆了口氣,還好,不算太晚。我故意慢慢地走過大廳,藏在帽子下的眼睛卻迅速掃視著周圍的情形。售票口關著,二個年邁的摩爾人蜷縮在一把凳子上,腳下放著個小包揪。盡頭處有兩扇巨大的門通往火車站台。左邊還有一扇門,精緻的指示牌上寫著通往酒館。我用眼睛搜尋著列車時刻表,發現它在右邊,便直接走過去,坐到它下面的一張凳子上,開始等待。屁股一挨到凳子,、我就感覺從頭到腳一陣舒暢。這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累,身上帶著這些比鉛塊還沉的傢伙一直不停地走,究竟耗費了我多少體力! 我在凳子上一動不動地坐著,沒有任何人再出現在大廳。但是耳邊不斷傳來的人聲讓我知道周圍並不平靜。有些聲音來自外面的站台。腳步聲,男人低低的說話聲,偶爾有一兩句大聲的。聽嗓音都很年輕,我想可能是負責監視火車站的那些士兵。我強迫自己不去想他們是否得到了特殊授權,對任何可疑人員都可以直接開槍。酒館那邊也傳來一些聲音,這讓我多少放心了一些,至少知道酒館老闆醒著,而且在他該在的地方。我在那裡坐了十分鐘,這十分鐘是如此漫長,幾乎要讓我失去耐心了。沒有時間像坎德拉利亞說的那樣坐滿二十分鐘了。當大鐘的指針指向六點差五分的時候,我用盡力氣艱難地站了起來,朝酒館走去。 酒館很大,至少有十多張桌子,大部分是空的,一張桌子上有一個男人在睡覺,頭埋在臂彎裡,身旁放著一隻空酒瓶。我趿拉著拖鞋走向櫃檯,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別人會對我說什麼。櫃檯後面,一個膚色偏黑的干瘦男人叼著一根煙頭,正忙著把盤子和杯子擺成整齊的一摞,似乎一點兒也沒有註意到這個馬上就要走到他面前的蒙面女人。等他看見我來到櫃檯後,嘴裡仍然叼著煙頭,大聲說道:“七點半,列車七點半才開。”然後他壓低了聲音,用阿拉伯語說了一串我聽不懂的話。 “我聽不懂,我是西班牙人。”我在面紗後面小聲說。他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巴,連嘴裡的煙頭都掉到了地上,匆匆忙忙地給我傳遞了交貨信息:“去站台的洗手間,關上門,他們在等您。” 我慢慢往回走,回到大廳,向黑暗的站台走去。在這之前,我又重新整理了一下長袍,把身體裹嚴,將面紗往上拉了拉,幾乎要蓋到睫毛了。寬闊的站台似乎空無一人,對面是亂石嶙峋的格爾蓋斯山,黑壓壓地一眼望不到邊際。負責監視火車站的士兵有四個,聚在一處,在通往鐵軌的大拱門下一邊抽煙,一邊低聲聊天。當他們感覺到有個黑影進來的時候嚇了一跳。我注意到他們一下子緊張起來,軍靴啪的一聲碰在一起,挺直身軀,摸了摸肩膀上的槍。 “站住,別動!”其中一個見到我就喊。我感覺自己的身體一下子在那一堆冰冷的手槍裡僵硬了。 “別管她,丘盧卡,沒看到她是個摩爾女人嗎?”另一個緊接著說。 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既沒有再往前走,也沒有往後退。他們站在原地沒有向我靠近,在離我大約二十到三十米遠的地方商量著該怎麼辦。 “我不管她是摩爾女人還是西班牙女人。長官說了,任何人都要出示證件。” “我操,丘盧卡,你這個蠢貨,都跟你說了多少遍了,長官說的是所有西班牙人,不是這些摩爾人。你真是什麼都不懂,笨蛋!”另一個士兵說。 “什麼都不懂的是你們!好了,女士,請您出示證件。” 我感覺兩腿發軟,幾乎要昏厥在地。這下肯定完了,沒救了。我屏住呼吸,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你怎麼那麼蠢,丘盧卡。”另一名同伴在他背後說,“本地的摩爾女人出門從來就不帶什麼證件。你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明白這裡是非洲,不是你們村里的廣場!” 但是這番話已經晚了。這個一絲不苟的士兵離我也就兩步遠。他伸手等著我交出證件,在一層層的布縫裡尋找我的目光。但他不可能找得到。我一直低著頭,直勾勾地盯著他那雙滿是泥點的軍靴和我自己腳上破舊的拖鞋,還有兩雙鞋之間那不到半米的距離。 “要是長官知道你去騷擾一個絲毫不該被懷疑的摩洛哥人,他肯定會把你逮起來,至少去阿爾薩巴關上三天禁閉!” 面臨嚴厲懲罰的可能性終於讓那個丘盧卡恢復了一點兒理性。我看不到誰是我的拯救者,因為目光依然集中在地面上。但是這個關禁閉的威脅終於起了作用,那個敏感固執的士兵焦慮地思索了幾秒鐘,終於縮回手,轉身離去了。 願上帝保佑阻止他的士兵!我在心裡說。等到他們又一起回到拱門下,我轉過身拖著腿慢慢地在站台上轉悠,努力讓自已恢復鎮定。平靜了一會兒後,終於能集中精力朝衛生間走去。這時候我才注意周圍的環境:兩個摩爾人背靠著牆席地而睡,一條千瘦的野狗正在穿過鐵軌。我幾乎沒費工夫就找到了目標。幸運的是,衛生間在站台的盡頭處,正好跟士兵們相反的方向。我屏住呼吸,推開鑲著磨砂玻璃的門,進到一個類似門廳的地方。裡面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但是我不想尋找電燈開關,寧願讓眼睛慢慢適應黑暗。我隱約分辨出了男廁的標誌和女廁的標誌。而且我發現在房間的最裡面,靠著牆,有一堆布開始緩慢地動了起來。一個帶著斗篷的腦袋從那裡謹慎地抬了起來,我們的目光在黑暗中相遇“貨帶來了嗎?”聽口音是西班牙人。他嗓音很低,語速很快。 我點了點頭。那個模糊的物體慢慢變成了一個像我一樣穿著摩爾人服裝的男人。 “在哪兒?” 為了更方便說話,我拉下了面紗,然後解開長袍,給他看我身上綁著的手槍。 “在這兒。” “我的天啊。”他低低地驚叫了一聲。這短短的幾個字裡包含了無數的感情:驚訝、焦慮、急切。聽起來他很有修養,像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 “您自己能解下來嗎?”他問。 “可能比較費時間。”我小聲說。 他指了指女廁所,我們兩人一起進去了。裡面的空間極其狹窄,旁邊一個小窗戶裡透進來一絲微弱的月光,但是對我們來說已經足夠了,不需要別的照明。 “我們得爭取快點兒,一分鐘也不能浪費。早晨的預備隊馬上就要到了,在火車發車之前他們會把這裡檢查個遍。所以我必須幫您一起解。”他一邊關上門一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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