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9章 第八節

我脫下長袍任它滑落到地上,然後抱著胳膊以便那個陌生人在我周裊忙活,解開繩結,鬆開繃帶,把我的身體從沉重的套子裡面解脫出來。 在開始解帶子之前,他摘掉了斗篷的帽子,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張嚴肅秀氣的西班牙中年男子的臉,看上去好幾天沒刮鬍子了。他有一頭栗色的鬈髮,可能因為已經連續幾天穿著這身摩爾人的偽裝顯得有些凌亂。他的手指動了起來,但是這項工作並不輕鬆。坎德拉利亞刻意綁得死死的,到現在為止都沒有一把手槍鬆動,繩結也打得很緊,而且布帶太長了,從我身上解開布帶花的時間遠遠超過了預期。我們一直保持著沉默。周圍是白色的瓷磚,地上鋪著土耳其地板。空氣中只有我們急促的呼吸和低聲的只言片語:這個好了,現在解那個,請稍微動一下,這樣可以,請抬起這支胳膊,小心。雖然時間緊迫,這個來自拉朗切的男子動作卻非常小心,幾乎有些羞怯。除非無法避免,他盡量不靠近我身體最私密的部位,也不接觸我裸露的皮膚。彷彿擔心自己的手會玷污我的聖潔,彷彿我身上綁的這些是一層脆弱的絲綢外殼,而不是一堆冰冷黑暗的殺人武器。跟一個陌生男人如此近距離的身體接觸沒有讓我感到絲毫地不自在,哪怕兩具身體幾乎貼在一起,毫無疑問,這是整個晚上最愉快的時光,不是因為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被異性撫摸過,而是因為我相信只要完成了這一步,一切就都結束了。

一切都很順利。手槍一支接一支地從我身上卸下,漸漸在地上堆成—堆。沒剩多少了,最多三四支吧,我想再有五分鐘,頂多十分鐘,一切都可以結束了。就在這時,平靜被打破了。我們不得不屏住呼吸,停下手中的動作。外面遠遠地傳來一陣騷動,似乎開始了什麼新的行動。 那個男子深吸了一口氣,從口袋中掏出手錶看了看。 “接崗的小分隊,他們提前了。”他說。從他顫抖的聲音裡我聽出了焦慮不安,但是他盡力掩飾自己的情緒。 “我們現在怎麼辦?”我小聲問。 “盡快從這兒出去。”他馬上說,“快穿上衣服!” “那剩下的這些手槍呢?” “沒關係。現在要做的就是馬上逃走,那些士兵們馬上就要進來檢查了。” 我顫抖著穿上長袍,他從腰上解下一個滿是泥污的布袋子,大把大把地把手槍裝了進去。

“我們從哪兒出去?”我低聲問。 “這兒。”他說著,抬起頭用下巴指了指窗戶,“您先跳出去,我把手槍扔出去後,我再跳出去。但是請您聽好了,如果我沒能跟您會合,請您帶著這袋手槍順著鐵軌往前跑,把它們放在你到達的第一個車站或火車站的告示牌那裡,會有人去找的。不要往後看,也別等我,一出去就跑,趕快逃走。來吧,準備爬上去,把腳踩在我的手上。” 我看了看那個窗口,又高又窄,我覺得我們根本不可能從那兒出去,但是我沒說。我已經嚇壞了,除了順從什麼都做不了,只好盲目地相信這個萍水相逢的共濟會成員的決定,雖然我連他的名字都不可能知道。 “等一下。”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一下子扯開襯衣從裡面掏出一個小布包,看上去像一個腰包。

“你把這個收好,這是約定的貨款。萬一出去以後沒有機會給你。” “可是我身上還有手槍……”我結結巴巴地說。 “沒關係。您已經盡了義務,這是您應得的。”他一邊說一邊把袋子掛在我的脖子上。我一動不動地任他掛上,像被麻醉了一樣。 “來吧,我們一秒鐘也不能耽誤了。” 我終於反應了過來,把一隻腳踩在他交疊的雙手上,他把我使勁往上推,直到我抓住窗戶的邊緣。 “快把窗戶打開。”他說,“探出身子,然後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 窗外是漆黑的曠野,我看不到另一邊的情形。只聽到汽車馬達聲、車輪壓過石子路面的吱嘎聲、整齊堅定的腳步聲、問候聲、命令聲,威嚴的嗓音在分配任務。這聲音堅決果斷,彷彿在這個明天還沒來臨的時候世界馬上就要毀滅了。

“皮薩羅和加爾西亞,你們倆去酒館。魯斯和阿爾瓦達,你們去售票口。你們倆去辦公室,你們倆去廁所。走,各就各位吧。”有個人威嚴地說。 “一個人也看不到,但是他們朝這邊來了。”我說著,頭還伸在外面。 “快跳!”他說。 我沒有跳。窗戶太高了,我需要先把身子探出去。而且,我不自覺地拒絕獨自逃走,而是想讓那個從拉朗切來的男子保證他會跟我一起走,保證會帶著我跑到我們必須去的地方。 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近。軍靴在地上咔咔作響,一個有力的嗓音在分配著任務。秦特洛,你去女廁所,比亞爾塔,你去男廁所。回答的聲音並不是我來的時候遇到的那些懶散的老兵,而是一群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想一上班就大干一場的新兵。

“快跳出去,快跑!”他有力地重複了一遍,抓住我的腿使勁往上一推。 我跳了出去。跳下去,掉在地上,那個裝著手槍的袋子掉在了我身上。身子還沒有落地,我就听見廁所門被一腳踹開的巨響。最後傳入耳中的是刺耳的叫喊聲,士兵們在嚴厲訓斥那個我再也見不到的人。 “你在女廁所干什麼?你往外扔什麼東西了?比亞爾塔,快去看看外面有沒有什麼東西。” 我開始狂奔,盲目而不顧一切。在夜色的掩護下,拖著裝滿武器的袋子不停地奔跑,瘋狂、麻木,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追我,也不願意去想那個從拉朗切來的男子在士兵的槍口下到底怎麼樣了。一隻拖鞋跑掉了,身上剩的那些手槍裡有一支鬆了掉到了地上,但是我沒有停下來撿,只是順著鐵軌在黑暗中一刻不停地跑,光著一隻腳,不敢停下來,不敢思考。我穿過平坦的曠野、果園、甘蔗田和小小的種植園,絆倒了,爬起來,來不及喘口氣又繼續跑。不知道到底跑了多遠。路上一個人都沒有碰到,也沒有任何意外打斷我中了邪一樣瘋狂的腳步,直到影影綽綽地看到一個寫滿了字的牌子:馬拉連火車站。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了。

車站距離標牌大約有一百米遠,只有一盞昏黃的燈照著。我沒有到火車站去,在指示牌下止住了發瘋般的腳步,迅速在周圍尋找,看是不是已經有人在那裡等候,這樣我就可以把武器直接交給他。我的心好像馬上就要爆裂了,乾巴巴的嘴裡全是塵土和煤灰,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聲。沒有人出來迎接我。沒有人在等候這些貨物。也許他們會晚點兒來,也許永遠都不會來。 我在一分鐘之內作出了決定。把袋子放在地上,拍扁,讓它看上去盡可能地小。然後飛快地在上面堆上小石塊,用手指摳出路邊的土塊、石塊,拔出旁邊的灌木,直到基本把那個袋子蓋住。當覺得這堆東西不會再引起懷疑的時候,我離開了。 幾乎沒有時間停下來歇口氣,我又開始了狂奔,這次是朝著燈火闌珊的得土安,而且身上少了來時的重負。我決定把最後的幾支手槍都拆掉,於是一邊跑一邊鬆開長袍,很困難地一點點解開最後的幾個結。最後的三支手槍陸續掉在路上,一支,兩支,最後一支。當我接近市區的時候,身上已經只剩下疲憊、悲傷和累累傷痕,還有一個掛在脖子上裝滿了鈔票的布袋。武器早已無影無踪。

我再次穿過塞烏塔公路,放慢了腳步,這時候另一隻鞋也丟了。我重新蒙上面紗,裝成赤腳的摩爾女人,疲憊地走進了拉魯內塔大門。現在不需要努力裝出走不動路的樣子了,因為我的兩條腿已經真的沒有一絲力氣了,只是機械地向前移動。我感到身體所有的部位都麻木了,很多地方起了水泡,沾滿污垢,全身的骨骼都感到無盡的疲憊。 進城的時候,天色開始亮了。附近的一座清真寺開始敲鐘,呼喚穆斯林們開始當天的第一次祈禱。因特登西亞軍營裡的軍號也吹響了,從非洲學報社里送出了剛出廠的報紙,拉魯內塔街上第一批勤勞的擦鞋人一邊走路一邊打著哈欠。麥納罕蛋糕店已經點上了燈,拉昂德羅先生腰間繫著圍裙,正忙著把店裡的貨物堆放整齊。 眼前這些熟悉的生活場景忽讓我覺得那般陌生,既不感到親切,也沒有其他任何感覺。我知道,坎德拉利亞一定會非常髙興,並且認為我完成了一件值得紀念的豐功偉績。可我的心裡卻沒有絲毫的愉快,有的只是陰霾和煩惱。

當我在曠野中狂奔時,腦海裡像放電影一樣一幕一幕交織著無數的鏡頭,而所有的場景都有同一個主角:拉朗切來的男子。有一個鏡頭是士兵們發現他沒有往窗外扔任何東西,只不過是個睡眼朦朧不小心走錯了廁所的摩爾男人。於是就把他放了。軍隊不是有規定,沒有什麼可疑不可以打擾本地的摩爾人嗎?可是另一個鏡頭卻截然相反,那個士兵一打開廁所門就發現他是一個偽裝的西班牙人,於是一邊用步槍指著他的臉把他逼到角落,一邊髙聲叫來援兵。等其他士兵都來了以後,他們審問他,也許認出了他的身份,也許把他押回了軍營,也許他試圖逃走,就在跳下鐵軌的時候背後中了一槍死了。當然還有很多其他的可能。然而,我知道,我永遠也沒有機會弄清楚到底哪種更接近事實。

我筋疲力盡滿懷恐懼地走進門廊。摩洛哥的太陽正緩緩升起。 公寓大門敞開著,所有的房客都在餐廳擠作一團。老姐妹倆坐在平時唇槍舌劍、互相辱罵的餐桌旁,穿著睡衣,戴著一頭捲髮棒,一邊哭一邊擤鼻子。退休教師安塞爾莫先生正在低聲安慰她們,聽不清他究竟在說什麼。小巴格和推銷員正從地上撿起聖塞納的畫框,試圖把它掛回原來的地方。電報員穿著睡衣睡褲站在牆角緊張地抽#,小巴格的母親正輕輕地吹一杯水想讓它涼下來。一切都混亂無序,地上有玻璃和花盆的碎片,甚至連窗簾都被扯了下來。 這個時候公寓裡出現一個摩爾女人,誰也沒覺得奇怪,他們肯定以為是哈米拉。我蒙著臉站了一會兒,看著這混亂的場景,聽見走廊里傳來一聲驚呼。轉過頭去,是坎德拉利亞瘋了似的朝我揮舞著胳膊,手裡還拿著笤帚和鐵巧。

“快進來,丫頭。”她激動地說,“快進來,告訴我事情進行得怎麼樣,我在家裡心急如焚,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已經決定對那些最危險最曲折的經過守口如瓶,只跟她分享最後的結果:手槍都已經不在了,錢拿回來了。這是坎德拉利亞希望聽到的,也是我想告訴她的。故事的其他部分將永遠沉睡在我心裡。我一邊摘下頭巾一邊小聲說:“一切都很順利。” “天啊,親愛的。過來讓我抱抱你!我的希拉,你比秘魯的金子還要珍貴!我的寶貝,你比征戰沙場的將軍還要偉大!”坎德拉利亞尖叫著把手裡的笤帚鏟子往地上一扔,緊緊地抱著我,像吸盤一樣響亮地親吻我的臉頰。 “小點兒聲,看在上帝的分上,小點兒聲,會被人聽見的!”我覺得全身發緊,提心吊膽地說。但她根本就沒理會我的警告,一邊語無倫次地表達著她的狂喜,一邊對當天夜裡把家翻了個底朝天的警察罵罵咧“我怕什麼?我不怕誰聽到什麼!狗娘養的帕洛馬雷斯,你不得好死,你們全家都不得好死!狗娘養的,你沒抓到我吧!” 我知道她憋了一晚上的情緒一旦爆發出來,就不會很快停止,所以使勁抓著她的胳膊把她拽進我的房間,她一邊走一邊還在大聲叫罵。 “你會被亂棍打死的!婊子養的!我操你媽,帕洛馬雷斯!你把我家挖地三尺也找不出什麼來吧!” “好了好了,坎德拉利亞,快閉嘴!”我再次提醒她,“忘了那個該死的帕洛馬雷斯,別那麼激動,讓我告訴你事情的經過。” “對,孩子,對,快把一切都告訴我。”她勉強平靜下來,喘著粗氣,睡袍的釦子都扣錯了,發網裡掉出幾綹凌亂的頭髮,看起來有些滑稽可笑。 “那畜生早上五點來敲門,把所有人都趕到了街上,那個喪門星……雜種……好了,讓這個該死的雜種見鬼去吧,過去的就過去了。你說吧,我的心肝兒,告訴我你那邊怎麼樣?” 我簡練地向她講述了事情的經過,然後摘下那個拉朗切男子掛在我脖子上的錢袋,沒有說我是從窗戶裡爬出來的,也沒有提起士兵威脅的叫喊,更沒有告訴她那些埋在馬拉連火車站指示牌下的手槍。只是把袋子裡的錢給她,然後開始脫長袍和里面的睡衣。 “去死吧,帕洛馬雷斯!”她哈哈大笑往空中揚著鈔票,高聲叫罵著,“去死吧,下地獄吧,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突然,她停止了喊叫,不是因為恢復了理智,而是眼前的景象讓她無法高興。 “可是孩子,難道你被虐待了嗎?看上去像剛剛被狠揍了一頓,我的上帝!”她對著我赤裸的身體驚呼,“很疼吧,孩子?” “有一點兒。”我嘟嚷了一句,便像死人一樣倒在床上。這不是真的,實際上我痛得說不出話來。 “你臟得好像剛在泥塘里打過滾兒。”她終於完全恢復了理智,“我去生火燒一鍋水,讓你洗個熱水澡,再在傷口上貼幾塊膏藥,然後……”剩下的話我全都聽不見了,因為她還沒有說完,我已經睡著了。 收拾完一片狼藉的公寓,所有人又恢復了正常的生活,坎德拉利亞開始在西班牙社區尋找合適的房子以進行我們的生意。 得土安的西班牙社區跟摩爾人社區截然相反,是為了適應西班牙保護區的需要,按照歐洲標準建設的,用於容納西班牙的各種軍用和民用設施,並為那些長住摩洛哥的西班牙家庭提供住房和生活便利。樓房都是新建的,白色的牆面和精心裝飾的陽台,既現代又具有北非風情,街道寬闊,還有巨大的廣場,所有這些組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來來往往的都是雲鬢香肩的女士、戴禮帽的男士、穿制服的軍官、身著歐洲服飾的小孩,還有衣冠楚楚的情侶手挽手並肩散步。無軌電車、高級汽車、糖果店和豪華的咖啡館,還有很多時尚精緻的門面。一切井然有序,平靜祥和,跟摩爾人社區集市上的氣味和嘈雜的聲音完全是兩個世界。相比之下,摩爾人社區顯得如此古老,被圍在城牆裡,只通過七個門與外面的世界交往。拉魯內塔街就在西班牙和摩爾人兩個社區的中間,和分界線一樣。而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 一旦坎德拉利亞找到開服裝店的地方,我的生活就要開始新的轉折,而我必須適應它。我決定改變自己:拋開過去的一切,從零開始,鑄造一個全新的自我。僅僅幾個月前,我毅然同過去的自己決裂了從一個個卑微的小裁縫,變成了千面女人,先後或者同時扮演著各種女性角色:公務員考生,巨額財產繼承人,花花公子的情人,充滿希望的阿根廷學院女老闆,半途而廢的準媽媽,身負詐騙、盜竊和巨額欠款多重罪名的嫌疑犯,偽裝成無辜的摩爾女人的軍火販子。而現在,我又將變成另一個全新的角色,而且跟以往任何—個都不同。我的故鄉正經歷戰火,愛情已經與我所有的財產和夢想一同化為烏有,我未出世的孩子,在我走下公共汽車的時候已經化成一攤血水,記載著我所有資料的檔案,在兩個國家三個城市的警察局里傳了個遍,而我隨身攜帶的那座小型軍火庫,說不定已經要了一些人的命。我想要拋棄所有沉重的過去,戴上一個堅定、勇敢的面具去面對未來,再也不讓人看出面具背後隱藏著的恐懼、悲慘的過去和至今還深深刻在靈魂上的傷痛。 我決定從外在開始改變,把自己裝扮成一個世故而獨立的女子,不讓人發現我的單純膽小,並且好好掩蓋將要開始的生意不可告人的背景。為此我必須粉飾過去,編造一個虛假而輝煌的現在和未來。得趕快行動起來,現在。再也不流淚,再也不傷悲,再也不對自己的過去回眸嗟嘆,我只關心現在,努力地活在今天。我要像魔術師從袖子裡憑空掏出一條手帕或者一個骰子一樣,變出一個全新的自己,一個外表堅定、果敢、歷經世事的女人。我必須用清高和淡漠來掩飾無知,用甜美的慵懶來掩蓋對未來的不安。把恐懼深深地藏在髙跟鞋堅定的步伐和冷峻剛強的外表下,不讓任何人起疑心並看出我每天需要多努力才能一點點地戰勝自己的悲傷。 第一步是要改變風格。這段時間的焦慮不安、流產和緩慢的康復讓我痩了至少六七公斤。身體的病痛和心裡的苦澀讓我臀圍變小、胸圍縮水、大腿變細,連腰上曾經有過的一點贅肉都無影無踪了。我無意回復原來的體型,因為已經開始習慣並且滿意現在的身材,這也是前進的一步。我在記憶中搜尋著在丹吉爾時看到的一些外國人的衣著,決定照著它們的樣子對自己的服裝進行修改和裝飾。既不像我的西班牙同胞那樣刻板,也不像外國女人們那樣開放暴露。色調更鮮豔,布料更輕薄,上衣的領口稍稍低一些,裙子的長度短一些。在坎德拉利亞公寓的那個小房間裡,我對著裂了一條縫的鏡子,反反复复地回憶、練習,以前在露台上喝開胃酒時看到的那些優雅架起的雙腿,在布勒瓦爾大街寬闊的人行道上款款而行的曼妙身姿,還有那些剛剛修過指甲的雙手捧著法國時尚雜誌,端著金菲士雞尾酒或夾著帶象牙煙嘴的土耳其香煙時款款的手勢,一直到它們變成我的,在我身上也一樣自然動人為止。 這三個多月以來我第一次開始注意自己的儀容,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都急需一次緊急的修護。一位鄰居幫我修了眉毛,另一位幫我保養了雙手。素面朝天好幾個月後,我又開始化妝了:用唇線筆勾畫嘴唇的輪廓,然後用唇膏填滿,還有各色眼影、腮紅、眼線筆、睫毛裔。我讓哈米拉照著行李中那本殘缺的《Vogue》雜誌上的一張照片,用裁衣服的剪刀幫我修剪頭髮。一頭烏黑濃密的披肩長發一綹一綹地掉在廚房的地上,像死去的烏鴉的翅膀,最後留下一頭長度只到脖子的直發,頭縫稍稍偏向一邊,不馴的劉海時不時地蓋住右邊的眼睛。曾讓拉米羅痴迷不已的一頭爆布般的長發見鬼去吧!我還說不好這個新髮型是不是更適合,但至少讓我感到更清新更自由,煥然一新地永遠告別在大陸酒店的那些傍晚,在風扇下,我曾經赤裸著身體躲在他的懷抱裡,一頭長發像大披巾一樣鋪散在床單上。 坎德拉利亞沒過幾天就把她的事辦妥了。首先她在西班牙社區找到了三棟可以立即出租的房子,然後詳細地描述給我聽。我們倆一起研究每一處的優勢和劣勢,共同作出了決定。 她向我描述的第一套房子聽上去堪稱完美,寬敞、現代、剛剛落成,離郵局和西班牙劇院都很近。 “那裡還有一個可移動的淋浴噴頭,跟電話一模一樣,丫頭。只要聽到有人跟你說話的聲音,就會自動噴出一股水流,你想往哪兒噴就往哪兒噴。”坎德拉利亞對這件稀罕事兒嘖嘖稱奇。但最後我們還是放棄了,原因是它旁邊有一塊空地基,有一群乾瘦的野貓橫行霸道,還有很多垃圾沒有清理。雖然西班牙居住區日益擴大,但還有一些地方沒有開發出來。這樣的環境可能會給挑剔的目標客戶留下不好的印象,於是這個有著神奇的電話淋浴噴頭的房子被否定了。 第二個選擇位於得土安的主幹道共和國大街上,是一棟四角裝飾著尖塔的美麗建築,離穆雷麥迪廣場很近,這個廣場很快就要更名為普里莫德利維拉廣場。聽上去它也滿足我們所有的要求:寬敞、有情調,旁邊沒有閒置的空地,而且本身就在兩條主千道的交叉點上。但是它的一位鄰居把我們嚇跑了。隔壁的樓裡住著這座城市最好的裁縫之一,經營著一家年代久遠且聲名遠揚的服裝店。我們掂量了一下形勢,最後決定放棄,還是不要一上來就挑起面對面的競爭。 只剩下最後一個選擇了,就是那套最終將成為我工作和生活之所的大房子,位於西迪曼德利大街,在一棟藍色的建築裡,距西班牙俱樂部、班納洛奇大街和國家酒店很近,離西班牙廣場、總督府和哈里發的宮殿也不遠。哈里發的宮殿門口,永遠都有威嚴的衛兵在站崗,一色的雪白纏頭布,豪華的斗篷隨風招展,充滿了異域風情。 坎德拉利亞同猶太人賈科博本齊默爾簽了租房合同。從那時候開始,這個精明的猶太人就成了我的房東,條件是每月按時支付三百七十五比塞塔房租。三天以後,我,一個全新的希拉·西羅嘉,偽裝成一個我從來都不是,但也許將來有一天能夠做到的人,成為這裡的主人。命運再次向我敞開了一扇通往新生活的大門。 “你先去吧。”坎德拉利亞把鑰匙遞給我,“以後最好別讓人看到我們倆經常在一塊兒。我過一會兒再去。” 行走在雜亂的拉魯內塔街上,我感覺到很多異性投來目光。前幾個月的回頭率加起來也不到今天的四分之一。那時候的我是一個緊張羞澀的年輕女孩,梳著一個普普通通毫無生氣的髮髻,走起路來輕飄飄的,拖著寬大的衣服和滿心的傷痕,想努力忘掉沉重的過去。而現在,我假裝走得堅定灑脫,努力從腳步間釋放出自信和高傲,這在幾個星期前還是無法想像的。 我刻意放慢了腳步,但還是不到十分鐘就到達了目的地。雖然這棟建築距離西班牙社區的主幹道僅幾步之遙,但我從來沒有註意過。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很滿意,它幾乎符合我的所有要求:絕佳的地理位置,大門外的浮誇裝飾,藍色牆面帶著些許阿拉伯風情,內部格局卻又完全是肅穆的歐洲氣質。公用的入口佈置得整潔大方。樓梯不是很寬,但是有一個非常漂亮的鑄鐵欄杆,在拐彎處形成一個秀氣的圓弧。 房子的門廊敞開著,那個年代所有的建築都如此。我想一定是有個看門人,只不過沒有露面。我小心翼翼地上樓,幾乎踮著腳尖,試圖不被自己的腳步聲驚擾。表面上我開朗自信,但內心一如既往的羞怯,希望自己縮起來,完全不引人注意。來到主樓層,一個人也沒遇到。這個樓層有兩扇完全相同的門,一左一右,都緊閉著。第一扇通往我未來的鄰居家,第二扇通往我未來的家。我從包裡掏出鑰匙,緊張地把它插進鎖孔,轉動,輕輕推開門。那一瞬間我兒乎不敢進去,只是用目光掃視著能看到的一切。一個寬敞的客廳,淺色的牆面十分潔淨明朗,地上鋪著紅白相間的幾何形地磚。盡頭是一個走廊。右手邊有個巨大的起居室。 這些年來有過很多時刻,生活給我創造了轉折,有驚喜,有不可預知的挫折,讓我一路不得不隨時去面對。有時候是有準備的,大多數時候則猝不及防。但是從來沒有哪一次像那年十月的那個中午一樣,當我終於鼓足勇氣跨過門檻,聽到腳步聲在空空蕩蕩的房子裡迴響時,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走進了人生新的篇章。錯綜複雜的過去永遠地留在了身後,就像眼前空空如也的房子一樣,我面對的是一望無際的空白未來,時間會一點兒一點兒將它填滿。填什麼呢?各種事物和愛。一個又一個定格的瞬間、各類情感,很多人。還有生活。 我走向明暗交接的起居室。三個陽台都關著,刷成綠色的木質百葉窗低垂,擋住了窗外的陽光。我打開其中一扇,摩洛哥的秋日一下子傾瀉進來,使陽台充滿了夢幻與甜美的氣息。 我靜靜地站了幾分鐘,細細體會著這份寂靜與孤獨。這幾分鐘我什麼都沒做,只是沉浸在一片空曠沉寂中,貪婪地品味著我在這個世界又一個容身之處。直到突然意識到該從自己的迷幻中醒來,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行動起來。拿馬努埃拉女士的服裝店當參照,我一邊在房子裡轉悠,一邊在腦海裡勾畫分區。起居室可以作一個大的接待室,顧客在這裡提出衣服的初步設想,查閱服裝圖樣,挑選布料和款式,然後下訂單。離起居室最近的那個房間,類似餐廳,角落裡有一面鏡子,可以當試衣間。在走廊的中間拉一道簾子,就可以把接待室和試衣間同其他空間隔開。走廊兩邊的房間可以作為工作空間:車間、倉庫、熨燙間,以及存放完成的服裝或者一些待試樣衣的儲存間。第三部分,在房子的最裡面,最暗,空間最小的那部分,是我的地方。那裡將住著一個真正的我,一個滿心傷痛、筋疲力盡的女人,背著一身債務,對未來充滿疑慮和不安。這個女人所有的財產不過是一個半空的箱子和在遙遠的家鄉掙扎著生存的孤苦母親。為了開這個店,她不得不冒著生命危險,背著一堆手槍去換回一筆本錢。這裡將是藏身之處,最私密的空間。而除了這裡,如果我終於不再繼續走霉運,外面那些都將是屬於一個來自西班牙首都的著名時裝師的公共空間,她來到這個西班牙保護區,要開一家這裡從沒有過的高級定制時裝店。 我回到門口聽到有人在敲門。我知道是誰,於是趕緊開門。坎德拉利亞像一條巨大的毛毛蟲滑了進來。 “你覺得怎麼樣?孩子,喜歡嗎?”她急切地問。為了這個時刻,她也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了件我給她做的新衣服,一雙我送她的鞋子,雖然有些擠腳,她的好姐妹瑞梅還匆匆給她梳了一個誇張的髮型。在香艷俗氣的眼影下,她深色眼睛放出的喜悅光芒,讓人情不自禁地受到感染。對她來說,這也是特別的一天,一個意料之外的新開始。這是她命運多舛的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把全部賭注押在了我們即將開啟的新事業上。也許下一段生命的旅途可以補償她童年時的忍飢挨餓,年輕時的棍棒之痛和這些年來不時遭受的警察的騷擾和威脅。她的前半輩子充滿了掙扎、狡辯,不斷地往前逃離,不斷地同悲慘的命運鬥爭,也許現在,該是她休息一下的時候了。 我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與她對視了幾秒鐘。我在想,自巴斯蓋斯警長把我帶到她家,像卸下一個沉重的包袱一樣將我交代給她,這個女人,對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沉默地看著她,出乎意料,她的影子跟我母親的形象交織在一起。多洛雷斯和坎德拉利亞,兩人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我的母親矜持溫和,坎德拉利亞卻是個火爆脾氣。她們的道德觀和麵對命運安排的態度截然相反。可是,我第一次從她們身上看到了某些共同的東西: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各自的世界努力拼搏。她們都是勇敢的女人,雖然命運並未垂青,卻披荊斬棘開闢出一條前進的路,為我,為她們自己,為大家。為了把我們的事業之舟推向大海,我們必須拼搏。 “我非常喜歡。”我終於微笑著回答,“簡直太完美了,坎德拉利亞,我想像不出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 她也回報我一個微笑,還掐了一把我的臉頰,這些細微的動作充滿了愛意,也充滿了同時間一樣古老的智慧。我們兩人都知道,從現在開始,一切都將不同。我們當然還會時不時地見面,但是更謹慎小心。再也不能同住在一個屋簷下,一起見證餐桌上的爭吵,一起在晚餐後收拾桌子,也不會再躲進我那小小的屋子在黑暗中竊竊私語。腳下的路要通向兩個不同的方向,我們馬上就要分道揚鑣,但是我們也知道,會有某種從不被提起的東西將我們緊緊相連,直到地老天荒。 不到一個星期我們就開始著手裝修了。在坎德拉利亞的鼓勵下,我一邊對屋內的空間進行設計和安排,一邊列出需要添置的家具、器械和工具。她則負責尋找一切可能的渠道去購買一切,全身心地撲在這份前途未卜的事業上。 “親愛的,需要什麼你儘管開口,我這一輩子都沒見過像樣的服裝店,所以根本不知道需要置辦的東西。如果沒有這場該死的戰爭,我們可以一起去丹吉爾,到家具宮挑選法國家具,順便去蘇爾塔納買上半打絲綢內衣。可惜我們被困在得土安哪兒也去不了,況且我也不想讓你跟我有太多牽連,所以這樣吧,你來開單子,我通過各種關係想辦法。丫頭,你就說吧,我們都需要些什麼,從哪兒開始。” “首先是起居室。這代表著時裝店的形象,應該給人大方、有品位的感覺。”我一邊說一邊回想馬努埃拉女士的服裝店,還有以前送貨時見過的豪宅。雖然西迪曼德利大街上的這棟房子也像得土安一樣空間有限,比馬德里那些豪華家庭要小得多,裝飾上也遜色不少,但是所有舊時回憶都可以作為今日構建的參考。 “那這裡要放些什麼?” “一張豪華沙發,兩對高檔的扶手軟椅,中間擺一張大桌子,旁邊放兩三張小一點的桌子作為輔助。陽台需要錦緞大窗簾,還要一盞大吊燈。暫時這些就夠了。不需要太多東西,但一定要精緻優雅,質量一流。” “我真不知道怎麼弄到它們,丫頭,咱們得土安沒有這麼闊綽的商店。讓我想想。我有一個朋友在運輸公司工作,看看他能不能幫我從外面運過來……不過你不用擔心,總會有辦法解決的,如果能弄到二手或三手的東西,但是質量特別好的,我覺得也行吧?你說是不?這樣看起來會更有世家的感覺。你接著說吧,丫頭。” “還需要一些服裝圖樣和外國的時尚雜誌。馬努埃拉女士那兒大概有十多本。等翻舊了她就會送給我們,我會帶回家去,總是百看不厭。” “這個也不太好弄,你知道戰爭一開始邊境線就封鎖了,現在基本沒什麼東西能從外面進來了。不過,我知道誰有去丹吉爾的通行證,我看看他能不能幫個忙給帶些回來。他肯定會狠狠敲我一竹槓,那也沒有辦法……” “看看我們運氣怎麼樣吧。而且得買那些最好的。”我回憶起在丹吉爾的最後那段日子,當拉米羅開始冷落我的時候,我常常整夜整夜地在這些雜誌中尋找安慰。 “美國的《時尚芭莎》《服飾與美容》《名利場》,法國的《費加羅夫人》。”我補充道,“所有能找到的這些雜誌。” “好!還有呢?” “試衣間需要一個三面的鏡子,一對扶手軟椅,還有一張鋪毯子的凳子,用來放衣服。” “還有呢?” “布料。找最好的布料,每種買三四寸就行,做樣品。在走上正軌之前我們不需要買整匹的。” “最好的布料拉卡拉蓋尼亞店裡有。摩爾人在市場旁邊賣的那些就不用考慮了,質量差得太多。我還可以去拉魯內塔的印度人那裡看看,他們有些神通,倉庫裡總藏著些好東西。而且他們跟法國保護區來往也很多,也許從那邊能找到一些有趣的東西。你接著說吧,丫頭。” “一台縫紉機,如果可能的話弄一台美國的Singer牌。雖然大部分縫紉都是手工的,但是一台機器也是必不可少的。一個高級的熨斗和熨燙台。一對模特兒。其他那些縫紉工具待會兒我自己去買,你只要告訴我最好的百貨商店在哪兒就行。” 就這樣我們陸續開始準備。我在明處,她在暗處,在後方不知疲倦地利用各種手段弄到我們需要的一切。有時候會有臉色蠟黃的工人趁人不注意時送來一些帶著偽裝的或是蓋著毯子的東西,有時候也會大張旗鼓地送東西來,讓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看到。家具陸續運到了,油漆工和電工進進出出。我不斷地收到包裹、縫紉工具,還有其他一些訂購的東西。我化著精緻的妝,留著精心修剪的髮型,戴著光彩照人又精明能幹的面具,踩著髙跟鞋,從頭到尾監督整個裝修過程,同時不失時機地製造一些與鄰居們的不期而遇。漸漸地,左鄰右舍都認識我了。每次在門廊或樓梯上擦肩而過時,他們都會禮貌地跟我打招呼。樓下是一家帽子店和煙草店。同一層的對門住著一位陰鬱的老太太,還有個戴著眼鏡、身材矮胖的年輕男子,我猜是那個老婦人的兒子。樓上兩家都有好幾個孩子,整天在門口打探這位新來的鄰居是誰。 幾天以後一切都準備就緒,只差開工了。第一天在那裡過夜時的情景如今仍歷歷在目。我獨自一人,充滿了恐懼,幾乎一分鐘都沒有睡著。剛開始還能聽到從左鄰右舍傳來的各種雜亂的聲音:誰家的孩子在哭,誰家的收音機開著,對門的母子倆高聲爭吵,誰家晚飯吃得晚,還在刷盤子,瓷器碰撞發出叮叮噹當的聲音,還有水龍頭的聲響。漸漸地,夜越來越深,四周慢慢地安靜下來,但是各種想像中的聲音開始佔據整個空間。我似乎聽見家具在吱嘎作響,走廊的地磚上響起了腳步聲,剛剛刷完的牆上像是埋伏著一些黑影在窺探我。天沒亮我就起床了,因為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焦慮,所以一分鐘也躺不住了。我來到起居室,打開百葉窗,站在那裡靜靜地等待日出。清真寺尖塔上的鐘敲響了,召喚穆斯林開始當天的第一次祈禱。街上空無一人,遠處的格爾蓋斯山在黑暗中幾乎看不出輪廓,但伴隨著清晨的第一絲光線,越來越顯巍峨。漸漸地,這座城市以懶散的節奏活動起來。幫傭的摩爾女孩陸續到了,穿著長袍,裹著巨大的頭巾。在跟她們相反的方向,一些男人開始出門上班。戴著黑色面紗的婦女,三三兩兩,急匆匆趕去做早間彌撒。我沒有看到孩子們跑著去上學的情景,也沒看到商店和機關開門營業或辦公,甚至沒看到用人出門去買早點、家庭主婦去市場挑選需要的東西,然後等摩爾小孩背著大筐給她們送上門。在這一切發生之前,我又重新回到了起居室,坐在罩著暗紅色塔夫綢套的豪華沙發上。幹什麼?等待。等待我的命運轉變航向。 哈米拉很早就到了。我們相視一笑,都有些緊張,這是全新的一天。坎德拉利亞把她讓給了我,對此我十分感激,因為我和哈米拉之間已經建立了很親密的關係,對我來說她就像親人,是我的小妹妹。 “我再隨便找一個很容易,你把哈米拉帶過去吧,她是個好姑娘,會幫得上忙的。”就這樣,可愛的哈米拉跟我一起過來了。她也很高興能擺脫公寓裡繁重的家務活,跟她的“小姐”一起開始一份新的工作,這樣,就不用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日復一日地消磨掉她的青春了。 哈米拉是來了,可是在她之後再也沒有人上門。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每天早上我都在天亮之前醒來,精心梳妝打扮。無可挑剔的衣著和髮型,一塵不染的房間。光彩亮麗的時尚雜誌,封面上優雅的女士綻開如花的微笑。縫紉工具在工作間裡擺得整整齊齊。所有的一切都完美無缺,等待著有人來接受服務。然而,似乎沒有人想這麼做。 有時候樓梯處會傳來嘈雜聲,腳步聲,人語聲。每當這時我都會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透過貓眼焦急地向外張望,但每次都失望地發現並不是來找我的。我把眼睛湊在圓圓的洞口上,看到孩子們吵吵嚷嚷地經過,女士們匆匆忙忙地上下樓,戴著禮帽的父親們、跑腿的用人、送貨的搬運工、繫著圍裙的門房、一邊走路一邊咳嗽的郵遞員,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人。可就是沒有人來到我的門口請我為她的衣櫥添置一件衣服。 我猶豫著是去通知坎德拉利亞,還是繼續耐心等候。猶豫了一天、兩天、三天,直到都快忘了是第幾天。最後我終於決定去拉魯內塔找她,請她加緊各處的宣傳活動,通過各種渠道讓可能成為我們顧客的女士們知道,一家髙級定制時裝店已經開張了。否則照目前的情形,我們合資的這家店估計還沒開張就得夭折。但是我並沒有機會走出這一步,因為就在那天早晨,門鈴響了。 “早上好!”來客用德語打了個招呼,然後用西班牙語說,“我叫弗拉烏·海恩玆,剛到得土安不久,我需要一些衣服。” 那天我穿著一套自己剛剛縫製完的衣服,帶著金屬光澤的藍色,窄窄的鉛筆裙,合身的上衣,裡面沒穿襯衣,第一顆釦子正好在領口結束的地方,非常大方優雅。全身的裝飾只有脖子上掛的一串長長的銀鍊,用一把古老的銀剪刀作為吊墜。這把剪刀已經老得完全不能用了,但是我去古董市場買燈的時候偶然看到了它,一見鍾情,馬上決定把它變成我新形象的一部分。 第一位顧客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幾乎沒有看我,目光更關注店裡的陳設與氛圍,一定是在心裡估量這裡是否夠檔次,能否達到她的期望。接待她對我來說毫無困難,只要把自己想像成一位馬努埃拉女士那樣技藝高超又富有魅力的外國女子就行了。我們坐在起居室裡,一人佔了一把扶手軟椅。她的姿勢帶些男人氣,而我,就像千萬次演練過的那樣,優雅地架起雙腿。她用半生不熟的西班牙語告訴我需要的衣服:兩套分體套裝,兩套晚禮服,還有一套網球服。 “沒問題。”我假裝自信地說。 其實我根本就不知道那見鬼的網球服是什麼樣子,不過當然,就算是被槍口頂著我也不會承認自己的無知。我們一起翻閱雜誌,査看衣服的款式。她選了當年兩位大師馬爾塞爾·羅洽斯和妮娜瑞希的設計作品做晚禮服的款式,是從一本法國雜誌中挑出來的,這本雜誌匯集了一九三六年秋冬季所有的高級時裝。日常套裝的款式是從美國雜誌《時尚芭莎》上選的,來自哈瑞·安赫羅品牌的兩個模特兒。這個牌子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但是我非常小心地沒讓她看出來。那個德國女人對我擁有這麼多時尚雜誌感到非常羨慕,用磕磕巴巴的西班牙語問我是從哪兒弄來的,但我假裝聽不懂她的話。要是她知道這些東西都是我的合夥人坎德拉利亞通過各種不可告人的手段得來的話,一定會站起來摔門而去,再也不會光臨。接著她開始挑選布料。我拿出從不同商店裡購買的各種樣品擺在她面前,詳細地向她介紹這些布料的顏色和質地。選擇布料相對要快得多。雪紡紗、絲絨和歐根紗用於晚禮服,法蘭絨和開司米用於日常套裝。網球服的樣式和質地我們都沒有談起,只能到時候由我自己想辦法解決了。她待了約一個小時。這中間哈米拉穿著一件綠松石色的阿拉伯長袍,用黑色的炭筆描了眼線,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們身邊,用一個擦得鋥亮的銀托盤送來了摩洛哥糕點和薄荷甜茶。那個德國女人很高興地接受了。我偷偷地朝哈米拉擠擠眼睛,向她表示感謝。最後一項任務是量尺寸。我把數據記在一本皮面記事本上。這對我來說太容易了,作為馬努埃拉女士在國外的翻版,量尺寸簡直易如反掌。我們約好五天以後進行第一次試穿,然後用最客套的禮儀相互道別。再見,弗拉烏·海恩茲,非常感謝您的光臨。再見,西羅嘉小姐,下次再見。一關上門,我就用手摀住嘴巴,以防自己尖叫出聲,然後使勁地按住雙腿,生怕自己會像出籠的小鳥一樣在地板上亂蹦亂跳。我終於可以把緊張暫放到一邊,盡情地沉浸在激動中,第一個顧客終於盼到了,從現在起,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沒日沒夜地工作。這是我第一次不依靠母親和馬努埃拉女士的指導和幫助獨立裁剪所有的服裝部位。因此在做這些衣服的時候,內心五味雜陳,時時刻刻都在擔心萬一失敗了怎麼辦。我先在腦海中勾畫出雜誌上那些衣服各個部位的樣子,畫面上呈現不出來的東西和看不到的部位,則只能靠想像來推測。我用肥皂頭在布料上做上記號,然後小心翼翼,幾乎是心驚膽戰地剪下來。裝上、拆下,再裝。在模特身上比量,鎖邊,縫製,拆開,重新縫製,一直到對效果滿意為止。和我剛開始學習縫紉的時候相比,這個針線與布料的世界已經潮流變幻。二十年代中期我剛迸人馬努埃拉女士的時裝店時,服裝的線條很寬鬆,腰線靠下,日裝的長度比較短,晚裝則是保守的長裙,剪裁乾淨利落,簡潔精緻。三十年代的潮流是長度變長了,腰線適中,斜線裁剪,突出肩部,更強調身體的曲線。時間在變,時尚在變,顧客的要求和時裝師的工藝也都在變。但是我知道如何去適應這種變化:我很高興已經在自己身上實現了這種變化,這樣就很容易緊跟巴黎時尚界統治下任何突發奇想的潮流。 頭幾天極為忙碌,我夜以繼日地工作,很少出門,只是偶爾在傍晚來臨的時候出去散會兒步,也經常碰到一些鄰居。比如對門的母子倆每天都手挽手一起散步,樓上的兩三個孩子飛奔著下樓,或者某位女士急匆匆地趕回家準備全家的晚飯。在最開始的一周,只有一件事一直困擾著我,就是那該死的網球服。最後我決定讓哈米拉給坎德拉利亞送去一張便條:我需要有網球服模特的雜誌,舊的也沒關係。 哈米拉回來說:“坎德拉利亞女士讓我明天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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