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7章 第六節

吃晚飯的時候我的心評評直跳,好像有千軍萬馬在裡面跳舞。晚飯前坎德拉利亞沒能跟我說更多細節,因為她剛說完要跟我一起做生意,那對老姐妹就欣喜若狂地進了餐廳,歡呼著托萊多城堡的光榮解放。很快其他住客也陸續來了。餐桌的一邊歡天喜地,另一邊卻大為光火。哈米拉開始擺桌子,坎德拉利亞不得不去廚房安排晚餐:燉菜花和煎雞蛋。飯菜不但很簡樸,而且都是爛軟的東西,免得那些食客在飯桌交鋒最激烈的時候一怒之下互扔肉骨頭。 晚餐的口味很重,餐桌上的火藥味也很濃。吃完飯食客們陸續撤退了。女人們帶著小巴格鑽進老姐妹的房間,去收聽每天晚上塞維利亞電台蓋博德亞諾鼓動人心的演說。而男人們則前往聯合市場去喝今天的最後一杯咖啡,順便跟認識的、不認識的聊一聊戰事的進展。哈米拉收拾桌子,正當我準備幫她一起刷盤子的時候,坎德拉利亞朝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到走廊說話。她黝黑的臉上寫滿了嚴肅。

“你回你的房間等著我,我馬上來找你。” 沒過兩分鐘她就來了。這兩分鐘裡,她匆匆忙忙換上了睡衣和長袍,到陽台上去看了看,確認男人們已經走遠了,都快走到因特頓西亞胡同了,又去看了看那幾個女人,她們已經完全被無線電波里那個造反將軍吸引住了。 “女士們,先生們,晚上好!我們偉大的民族之心……” 我在房間裡緊張不安地等著,屁股都沒在床沿上坐穩,聽到她進來,我鬆了一口氣。 “我們得談談,丫頭。你,跟我,我們得嚴肅地談一談。”她坐到我身邊,低聲說,“我先問你,你真的準備好自己開一家服裝店了?真的準備好成為得土安最棒的裁縫,做一些這裡從來沒有人做過的衣服?” “我當然準備好了,坎德拉利亞,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現在你好好聽我說,別打斷我。你知道嗎,自從在我姐們儿的理髮店碰見那個德國女人以後,我又去別的地方打探了一下。原來最近得土安來了不少以前不住這兒的人。就像你一樣,或者說像那對行事乖張的老姐妹、小巴格和他的肥媽,還有推銷生髮劑的馬蒂亞斯一樣,都因為戰爭爆發不得不留在這裡,像被籠子困住的老鼠,沒有辦法穿越海峽回到各自的家。有同樣遭遇的當然不只你們這些人,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們一樣窮困潦倒,連肚皮都填不飽。我說的是一些有錢有勢的人,以前他們肯定不屑於待在這裡,但是現在,他們也不得不在這里安置下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孩子?比如有一個很有名的女演員跟著公司一起來這裡演出,結果不得不留了下來。有一些外國女人,尤其是德國人,聽說她們的丈夫來這裡幫著佛朗哥把軍隊弄到伊比利亞半島去,也便跟著一起來了。是有一些,雖然不多。但是如果你能成功地吸引她們,這些人也夠你忙活好一陣子了。要知道,她們都不是本地人,是新來的,在這裡還沒有固定的裁縫。另外,最重要的是她們有錢!而且作為外國人,這場戰爭對她們來說沒什麼利害關係,她們唯一要做的就是盡情狂歡,不會因為在打仗就穿得破破爛爛,更不會操心誰贏誰輸。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親愛的?”

“我明白了,坎德拉利亞,我當然明白,可是……” “噓——我都說了沒什麼可是,你聽我把話說完!你看,目前你需要的,我是說現在、馬上,就這一兩天,是一個帶門鈴的髙檔門面,在那裡你可以為顧客提供超一流的服務和超一流的產品。我以亡者的名義發誓,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誰的針線活兒做得像你這麼好,所以我們必須馬上著手開始這項生意。不錯,我知道,你一毛錢都沒有,但是我坎德拉利亞不就是派這個用場的嗎!” “可是你不是也沒錢嗎?你總說都快沒錢填飽我們這幾張嘴了。” “不錯,我最近是運道不好,踩著了狗屎。這世道太爛,幾乎都弄不到什麼貨。邊境線那邊到處是荷槍實彈全副武裝的士兵,要是沒有那些手續複雜的通行證,想去丹吉爾搞些貨,簡直連門兒都沒有!而且就我這樣的名聲,誰也不會給我開通行證。想去直布羅陀就更難了,現在海路交通已經中斷了,轟炸機來來回回地飛,隨時準備著把那裡夷為平地。不過我手裡有件東西,這東西能換足夠的錢讓我們開一家高級服裝店。這是我他娘的這輩子第一次坐在家里門兒都沒出,自己找上門來的玩意兒。你過來,我給你看。”

她站起來走向堆著破爛家甚的那個牆角。 “你先去走廊,看看那幫娘們儿是不是還在聽收音機。”她小聲地命令我。 等我確認完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把籠子、大筐、尿壺和臉盆什麼的都挪開了,只剩下最下面那個大箱子。 “把門關好了,插上門閂,把燈打開,然後到我這兒來。”她還是盡量壓低聲音,但是口氣不容置疑。 光禿禿的電燈泡讓屋裡一下子充滿了昏黃微弱的光。我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正好揭開了蓋子,箱子底部只有一塊皺巴巴臟兮兮的毯子。她小心翼翼地掀開毯子,好像掀開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一樣。 “你好好看著。” 看到毯子下的東西,我一下子目瞪口呆,幾乎都停止了呼吸,快要暈死過去。一堆黑色的手槍!十支,或者十二支,甚至可能是十五支、二十支,橫七豎八地躺在木頭箱底,黑洞洞的槍口,像一群沉睡的殺手。

“看到了嗎?”她壓低聲音,“好了,我關上了。把那堆破爛家甚遞給我,我把它們放回箱子上。然後再把燈關掉。” 坎德拉利亞的聲音雖小,語調卻很正常。而我,我不知道,因為剛才看到的東西讓我如此震驚,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我們重新坐回床上,她伏在我耳邊悄悄地說: “還有人以為這次暴亂是場意外,其實完全是那幫渾蛋騙人的。消息稍微靈通點兒的人早就知道要出事。他們已經醞釀好久了,做著各種造反的準備,不只是在軍營裡,也不只是在阿瑪里約平原。據說連西班牙俱樂部的吧台裡頭都藏著一整個大軍火庫,誰知道真的假的。七月的頭兩個星期我這兒來了一個海關警察,據他自己說是因為還沒確定到底分配到哪兒,所以暫時住在我這兒,就在這個房間。不瞞你說,我當時就覺得蹊蹺。我看那男的根本就不是什麼海關警察,也根本就不像幹這行的人。不過我也沒問他,他肯定不樂意說,就像我也不希望別人過問我的生意一樣。我給他收拾出房間,做了份熱氣騰騰的飯,然後就該干嘛幹嘛去了。可是從七月十八號開始他再沒回來過,我也再沒見過他。誰知道是投奔起義了,還是從卡比拉徒步偷渡到法國保護區去了,或是被人逮住帶到阿切山半夜槍斃了,我根本沒得到一點消息,不過我也沒興趣知道。事實上,這個人失踪四五天以後,我接到命令說把這人的財物交給一個中尉。我沒多問,只是把他櫃子裡那點東西收拾收拾交上去了,心裡說了句'祝您老人家早日昇入天堂',這事兒就算完了。後來哈米拉打掃房間準備給下一個客人住,當她彎腰打掃床底的時候,我聽見她突然驚叫了一聲,好像撞見惡煞的凶神一樣,或者是她們穆斯林的什麼魔鬼,反正就是嚇得夠戧。我過來一看,就在那兒,在最裡面的牆角,她的笤帚碰到了一堆手槍。”

“你發現後就把它們留下了?”我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那我還能怎麼辦?眼看世道這麼亂,我還能去找那個軍官自己將它們送上門去?” “你可以把它們交給替官。” “你是說克拉烏迪奧?你真是丟了魂了,丫頭。” 這回是我大聲噓了一聲,讓她安靜點,小聲說話。 “我怎麼可能把手槍交給克拉烏迪奧?你想讓他把我關上一輩子?我落在他手裡的把柄已經夠多了!這些玩意兒在我家裡,那就是我的。而且,住在這兒的那個所謂的海關警察半途跑了,還欠我半個月的房錢呢,就當這是他還的債,我完全有理由把它們留下。這些東西可值大錢了,姑娘,尤其是時局這麼亂,更能賣個好價錢。這些手槍現在就是我的,我想拿它們千什麼都行!”

“你想把它們賣掉?可是這太危險了!” “他娘的咱不是被逼到這份兒上了嗎?我當然知道危險,可我們現在需要錢,要給你開店!” “你不會吧,坎德拉利亞,你別告訴我你冒這麼大的險都是為了我……” “不,孩子,當然不是!”她打斷我的話,“你聽我說,不是我一個人去冒險,而是你和我,我們兩人一塊兒冒險。我負責找買家、談價錢,然後一起開店,你來負責以後的事情。” “你為什麼不把它們賣掉,然後獨享這筆錢,為什麼要拿來給我開店呢?” “因為這樣做不是長遠之計,有今天沒明天。我更想找個能持續帶來利潤的長遠生意。要是我自己把它們賣了,換來的錢也許在兩三個月內可以讓我衣食無憂,可是萬一戰爭無休無止,等這點錢花完了,到時候我還不是乾瞪眼?”

“可是要是被人抓到呢?” “我會告訴克拉烏迪奧,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這樣他就會把我們倆一起捆嘍。” “關進監獄?” “或者直接送進公墓!天知道他會把我們弄到哪兒去!” 雖然她說最後那句話的時候充滿嘲諷地擠了擠眼睛,但我還是一下子充滿了恐懼。巴斯蓋斯警長那鋼鐵一樣的目光還像釘子般釘在我心上,那充滿威脅的提醒猶在耳邊:“別沾染任何非法勾當!別想跟我玩花樣!正正經經地做事!” 從他嘴裡出來的全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東西:警察局、女子監獄、盜竊、詐騙、債務、起訴、法庭。而現在,彷彿這些還不夠,又加上一條:倒賣軍火。 “不要找這個麻煩,坎德拉利亞,這太危險了!”我懇求道,害怕得要命。

“那我們怎麼辦?”她沮喪地低聲反問,“我們靠空氣活著?吃什麼,吃狗屎?你現在身上一分錢都沒有,而我呢?我也斷了生計,沒地方去賺錢了。現在住在這兒的人裡,只有小巴格他媽、退休教師和那個電報員還在付房錢,但也不知道他們那點錢能維持到什麼時候。另外那三個喪門星,還有你,連一分錢的影子都見不到。可是我能把你們趕到大街上去嗎?對他們是因為憐憫,對你呢,我可不想讓克拉烏迪奧天天追在我屁股後面找我麻煩。所以,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怎麼養活這一大家子人?” “我可以繼續給街坊鄰居們做衣服,可以乾更多的活,需要的話我可以熬通宵。掙的錢我們兩人分……” “那才幾塊錢?你以為給那些窮鄰居縫幾塊破布能掙幾個錢?往多了說能有四塊錢一件?你忘了你在丹吉爾欠的債了?難道你想一輩子待在這個小破屋子裡?”她滔滔不絕地說著,不斷加重語氣,令我更加惶惑不安,“你看,丫頭,你這雙手就是一個寶藏,連吉普賽人都偷不走,如果你不遵從上帝的旨意好好利用它們,那就是造孽!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你那個死鬼男友對你做了喪盡天良的事,我也知道你現在不得不待在一個你不願意待的城市,遠離家鄉,遠離親人。可是這一切都已經無法改變了,孩子,過去的都過去了。時光是永遠不會倒流的,希拉,你得振作起來朝前走。你得學著勇敢,不怕冒險,為自己抗爭。就你現在惹下的這些麻煩,還有身上背的官司和債務,沒有哪個有錢人家的公子會找上門來給你一套房子。再說,你有過這麼不幸的經歷,我想很長一段時間內你都不會再想依靠男人了。你還這麼年輕,還有希望重新塑造自己的生活。你不能把生命中最好的歲月白白浪費在這破屋子裡,一邊縫著那些破布,一邊哀嘆著自己失去的東西。”

“可是手槍,坎德拉利亞,要賣手槍。”我膽怯地說。 “這是現在我們手頭唯一擁有的東西了,孩子,這是我們的,而且我以亡者的名義發誓,我會盡全力把它們賣個好價錢!你以為呢?你以為我願意幹這麼危險的勾當?你以為我不希望他們留下的不是手槍而是一堆瑞士手錶或者一批水晶絲襪?我當然想!可現在事實就是如此,我們唯一擁有的就是這些武器,事實就是我們現在正在經歷一場戰爭,也許真的有人會這些武器感興趣!” “可是,如果被抓住了呢?”我又回到了那個令人絕望的問題上。 “這不是又繞回來了嗎?如果我被抓了,那就祈求上帝讓克拉烏迪奧發發慈悲,讓我們在牢裡待一段時間就算了。再說,你要知道,還有不到十個月的時間那筆債務就要到期了,照目前的情況,光靠給那些窮街坊幹活就是乾二十年也還不清。所以,不管你多想成為清白正直的人,如果再繼續固執己見,最終還是得進監獄,誰都救不了你。要么進監獄,要么進妓院,供那些從前線回來的大兵們發洩獸慾,當然了,這也是一條出路。” “我不知道,坎德拉利亞,我不知道,我好害怕……” “我也怕,我也怕死,難道你以為我是那麼鐵石心腸的人?在戰爭時期倒賣十八九支左輪手槍,這跟我平時那些小打小鬧的下三濫勾當可完全是兩碼事。可是咱們沒有別的出路了,孩子!” “那你打算怎麼做?”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會通過我那些關係找到買家。我相信用不了幾天這批貨就能出手。到時候我們就在得土安最好的地段找個門面,好好裝修一下,你就可以開始大干了。” “為什麼說我就可以開始了?那你呢?你不會跟我一起經營那個時裝店?” 她無聲地笑了,搖了搖頭。 “不,孩子,我不能。我只負責想辦法搞到一筆錢支付頭幾個月的租金,購買你做生意需要的設備。等一切就緒了,你就去那邊幹活,而我會留在這裡,這是我的家。每個月底我們來分服裝店掙的錢。另外,你以後最好少跟我來往,我在得土安沒什麼好名聲,跟那些闊太太完全是兩路人,而她們才是我們的目標。總而言之,我負責籌集初始資金,而你貢獻這雙手就行了,然後我們平分利潤。這就叫做投資。” 這些話似曾相識。皮特曼學院、拉米羅的那些宏偉計劃,好像突然侵入了這黑暗的房間,恍惚間我彷佛又重新回到了根本不願意回憶的過去。這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實實在在的感覺嚇了我一跳,我強迫自己回到現實,尋找進一步的確認。 “那如果我掙不著錢呢?如果我們吸引不到顧客呢?” “那就只能怪我們不走運,命該絕。不過事情還沒開始,你別給我烏鴉嘴亂說話。我們不需要那麼悲觀,做人就得往好處想,把什麼事情都看開了。沒有人會來替你和我解決生計,我們已經遭受了那麼多不幸,如果不為自己抗爭,就無法擺脫餓肚子的命運。” “可是我已經答應過警長不捲人任何麻煩了。” 坎德拉利亞幾乎是強忍著才沒有笑出聲來。 “那我的死鬼丈夫弗朗西斯科還在家鄉的神父面前發過誓,要一輩子對我好呢。結果呢?那婊子養的拿棍子打我比打席子還勤,那個臭渾蛋。也許你不願意相信,姑娘,你知道你為什麼遭受這些不幸嗎?就是因為你太單純了!想想自己,希拉,要為你自己著想,忘記周圍所有的人。我們不幸生活在這樣的年代,自己不努力找飯吃,就吃不上飯。再說,事情其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嚴重。我們倆又不是拿槍去打死誰,只不過是把多餘的東西賣出去,賣給誰就听上帝的安排了,願聖佩德羅保佑那個買槍的人。如果一切順利,克拉烏迪奧看到的只會是你的新時裝店,幹乾淨淨,生機勃勃。如果有一天他問你哪兒來的本錢,你就告訴他是我把畢生的積蓄都藉給了你。如果他不相信或者不喜歡這主意,他當時就該把你留在醫院裡讓那些修女照顧你,而不是帶你到我這兒來,讓我負責給你找活千。他一天到晚有數不清的破事,亂得不得了,當然不希望你給他添任何麻煩。所以,只要我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事兒乾成了,他不會有興趣刨根問底的。告訴你吧,我很了解他,我們倆較量了這麼多年,這點你就放一百個心。” 雖然她簡直是膽大包天,並且有一套聽上去很另類的人生哲學,但我知道她說得有道理。這件事情,不管我們再怎麼來回兜圈子,再怎麼左思右想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也不過是兩個可憐的女人為了脫離悲慘命運所面臨的不二之選。我們都孤身一人,身處一個混亂動蕩的年代,背負著黑暗絕望的過去,無依無靠。清白、正直,確實是美好的理想,可是光靠理想吃不上飯,還不清債務,在冬夜裡也無法禦寒。道德標準和無可指責的行為規範只適用於另一種人,而不適用這動亂年代裡我們這樣兩個連靈魂都有殘缺的不幸的人。我的沉默不語讓坎德拉利亞以為我答應了。 “那麼他怎麼說?明天我們就開始處理這些東西?” 我感覺自己正蒙著眼睛在懸崖邊跳舞。遠處傳來無線電的聲音,在電波的干擾聲中蓋博德亞諾依然在塞維利亞慷慨陳詞。我重重地嘆了口氣,語氣低沉而肯定,或者至少比之前平靜得多。 “好吧,就這麼辦。” 我未來的合夥人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她親暱地掐了一把我的臉頰,微笑著整理了一下長袍,站起身來,把肥胖身軀的全部重量都壓在了那雙已不堪重負的呢絨鞋子上。估計那雙鞋已經陪伴她度過了顛沛流離在生存線上掙扎的大半生。走私者坎德拉利亞,投機、好鬥、無恥卻又真摯。她剛要出門進走廊,我突然小聲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事實上,這個問題跟我們當天晚上的談論幾乎完全沒有關係,但是我突然很想知道她的答案。 “坎德拉利亞,在這場戰爭裡你是支持哪一方的?” 她驚訝地回過頭來,但是一秒鐘也沒猶豫,壓低嗓音卻擲地有聲地回答: 我?當然是支持贏的一方,親愛的。 接下來的幾天我幾乎度日如年。坎德拉利亞不停地進進出出,像一條龐大不安的蛇一樣到處遊走,一言不發地從她的房間跑到我的房間,從餐廳跑到街上,又從街上跑進廚房,永遠都風風火火,嘴裡還一直在嘟嘟嚷嚷地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我沒有打擾她的忙碌,也沒有詢問交易進行得怎麼樣了,因為知道一旦就緒,她就會把詳細的情況告訴我。 過了將近一個星期,事情總算有了消息。那天晚上她九點多才回到家,我們所有人都已經圍坐在餐桌旁,對著一桌餐具等著她回來。晚餐一如既往地針鋒相對,狼煙四起。吃過晚飯,所有的食客四散而去,千自己該干的事兒去了。我和坎德拉利亞一起在桌子旁邊收拾殘局。她一邊把鍋蓋、臟盤子和餐巾收進廚房,一邊小聲地告訴我她的計劃馬上就要實現了。 “今天晚上就把這樁事情給了了,丫頭,所有的魚都賣出去了。明天一早我們就開始辦你的事。我都急死了,親愛的,真恨不得立刻結束這該死的一切。” 一千完家務,我們倆—句話也沒說,各自鑽進自己的房間。這時候其他人都在例行公事地結束這一天:有的在洗漱,有的在聽收音機,有的在對著鏡子夾捲髮夾,還有的正在去咖啡館的路上。我強作鎮定對自己道了聲晚安就上床睡覺了,卻一直睡不著,直到公寓裡各種各樣的聲音逐漸安靜下來。我最後聽到的是坎德拉利亞走出她的房間,幾乎悄無聲息地關上了大門。 她走後沒幾分鐘我就睡著了。這麼多天以來頭一次,我沒有在床上輾轉反側整夜難以入睡,也沒有像前幾天那樣,一閉上眼睛腦海裡就浮現出各種各樣陰森恐怖的形象:監獄、警察局、逮捕、死亡。一知道那該死的交易馬上就要完成,緊張情緒似乎也終於向我宣布停戰了。我蜷縮著身子,帶著美好的預感沉沉地進入了夢鄉,第二天早上我們就可以擺脫籠罩在頭上的陰影,開始籌劃光明的未來了。 但是美夢沒能持續多久。不知道什麼時候,可能是兩點,或者三點,一隻手抓住我的肩膀使勁把我搖醒。 “醒醒,丫頭,快醒醒!” 我半夢半醒地欠起身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了?坎德拉利亞,你怎麼在這兒?你已經回來了嗎?”我結結巴巴地問。 “倒霉透了,丫頭,這真是一場災難。”她低聲回答。 她站在床邊,我睡眼惺忪地看著她,突然覺得她原本就肥碩的身體此時顯得愈發龐大。她穿著一件我沒見過的大衣,很寬大很長,一直扣到脖子。她一邊匆匆忙忙地解釦子,一邊給我講事情的經過。 “所有通到得土安的公路全都被軍隊嚴密監控了,從拉朗切來取貨的那些人不敢進來。我在那兒等到快凌晨三點,連個鬼影子都沒來。最後他們從卡比拉找了個摩爾小孩來告訴我,道路管控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嚴得多,他們擔心一旦進來就沒法再活著出去了。” “你們約在哪兒見面?”我得努力消化一下才能明白她到底在說什麼。 “在下蘇伊卡街,一個煤場後面。”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地方,也不想多問。那一瞬間我的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我們失敗了,再見了,生意,再見了,高級時裝店。那種不知道將來會怎麼樣的不安全感又回來了。 “就是說我們一切都完了。”我一邊說,一邊使勁擦了擦眼睛,想驅除最後一絲睡意。 “沒完,丫頭!”她一邊脫大衣一邊斬釘截鐵地說:“計劃有一些變化,但是我敢以我老娘的名義發誓,今天晚上這些該死的手槍通通都會從咱們家滾出去的。所以你趕緊的,快從床上起來,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我一時間沒有明白她的意思,而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坎德拉利亞脫下大衣,裡面穿了一件極其寬鬆的粗羊毛大袍子,寬鬆到幾乎看不出她身體的輪廓。我看著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脫掉,幾乎被嚇住了,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也不敢問她為什麼要在我的床前著急忙慌地脫光衣服。直到她連裙子都脫了下來,開始從像一堆堆豬油一樣肥厚的肉褶子裡往外拿東西,我才明白過來。襪帶裡藏著四支手槍,束腹帶裡藏著六支,胸罩吊帶上綁了兩支,腋下藏了兩支。其餘的五支用一塊布裹著。一共十九支。十九個沉甸甸的槍托,十九根黑洞洞的槍管,還帶著她身上的餘溫,被一點點地解了下來。我突然預感到了什麼,充滿恐懼地顫聲問道: “你想要我幹什麼?” “把這些武器送到火車站去,在早上六點之前交給對方,然後把貨款帶回來。一共是九千五百比塞塔,這是我們談好的價錢。你知道火車站在哪兒吧?穿過塞烏塔公路,就在格爾蓋斯山腳下。在那裡那些人可以直接取貨,而不用到得土安來。他們會從山上下來,在天亮前直接到達火車站,一隻腳都不用踏迸這個城市。” “可是,為什麼讓我去?”我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這突如其來的驚嚇讓我一下子清醒了。 “因為我剛從下蘇伊卡街出來,正準備往火車站去的時候,狗娘養的帕洛馬雷斯正好從安達盧西亞酒吧出來,那時候酒吧都要打烊了。就在因特登西亞街那個大門口他把我叫住了,說他今天興致好,正好要到我的公寓來搜査。” “帕洛馬雷斯是誰?” “整個摩洛哥西班牙保護區裡最壞的警察,一肚子壞水。” “是克拉烏迪奧先生的手下嗎?” “對,他是聽命於克拉烏迪奧。在長官面前他很會來事兒,極盡奉承。上司一走,這渾蛋就原形畢露,像隻流著口水的狼,整個得土安都沒人敢惹他。” “那他今晚為什麼要把你攔下?” “為什麼?因為他高興!因為那孫子就那樣!他最喜歡故意找茬嚇唬人玩,尤其是對女人。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這樣,現在世道這麼亂,更是肆意妄為了。” “可是他沒有起疑心嗎?你身上藏了這麼多手槍?” “沒有,孩子,一點兒都沒有。還算走運,他沒讓我打開包裹,也沒敢碰我。只是用噁心的語氣問我,這麼晚了上哪兒去啊,走私婆娘,是不是又去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了,賤貨?我回答說阿爾弗雷德先生,我剛從一個親戚家出來,她得了腎結石,我去看看。那兔崽子說,我才不相信呢,臭婆娘,你比豬還骯髒,比狐狸都狡猾。我把牙都咬碎了才忍著沒頂撞他,要擱平時我早把他全家人都操了個遍。我只是夾緊了胳膊底下的包袱,一邊加快步子,一邊求聖母馬利亞保佑我身上綁的手槍千萬別露餡。等我把他甩到後面了,又聽見他那讓人直起雞皮疙瘩的聲音在背後喊:老狐狸,你跑也沒用,我一會兒就到你公寓去搜查,看看我能找到什麼好東西!” “那你覺得他真的會來嗎?” “天知道他會不會來。”她聳了聳肩,“如果他在那兒找到一個半個可憐的妓女讓他發洩一番,可能就把我忘了。不過現在夜已經深了,他未必能碰上,所以很可能一會兒就來敲門,把所有的住客都趕到樓梯上,再把我這裡翻個底朝天。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所以,你現在整晚都不能離開公寓了,怕他萬一過來,是嗎?”我慢慢地說。 “就是這樣,親愛的。”她確認了我的恐懼。 “而這些手槍必須馬上消失,不能被帕洛馬雷斯發現。”我補充道。 “沒錯!” “而且我們今天必須按時交貨,因為買家正等著這批武器,如果他們來得土安的話就很可能丟掉性命。” “你說得很清楚了,我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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