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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節

巴斯蓋斯警長第二天傍晚又來了,大概七點,也可能是八點,因為暑氣已經開始消散,日光也沒有那麼強烈了。一看到他從病房盡頭的門口進來,我就用手肘支起上身,費力地拖著身子坐起來。他走到我身邊,還坐在頭一天那把椅子上。我甚至沒有向他問好,只是清了清嗓子,準備向他敘述他希望了解的一切。 我跟克拉烏迪奧先生的第二次會面是在八月末的一個週五。緊接著的那個週一,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又來了,這回是來接我出院的。他已經為我找好了住處,並且負責幫我搬家。如果在其他情況下,這種紳士行為很有可能被理解成一種曖昧的情感,但是此時此地我們倆都十分清楚,為我做的一切只不過是他的職責所在,為了不讓我這個已經一團亂麻的案子變得更加複雜。

他到達的時候我已經穿戴整齊。衣服很不合身,因為我瘦了很多。我梳著一個平淡老氣的髮髻,半坐半倚地靠在已經整理好的病床床頭。腳下的行李箱裡裝滿了逃亡時的一點兒倖存物品。瘦骨嶙峋的手指交叉放在膝蓋上,努力想積攢些力氣。看到他來了,我試圖站起來。但是他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坐著,然後在我對面的床上坐下說: “稍等,我們還需要談一談。” 他那雙可以穿透一切的眼睛盯了我一會兒。這時我才發現,他既不是早生華髮的年輕人,也不是動作靈活的老人,而是正值壯年。年齡在四十到五十之間,舉止很有教養,但是在這份特殊職業的磨礪下又顯得十分冷酷,彷彿身心都已經過千錘百煉,準備隨時應付任何流氓惡棍。我暗想,在這種人的眼皮底下,在任何時候惹出任何麻煩都難逃他的法眼。

“您看,這不屬於我們警察局正常的辦案程序。但是鑑於目前的局勢和您的實際狀況,我給您破例。不過我希望您弄清楚您現在的真實處境。雖然就個人而言,我相信您不過是不慎受了惡人的矇騙,但您究竟有沒有罪,只能由法官說了算,而不是我。不過現在非常混亂,恐怕近期內沒有哪個法院能開庭審理您的案子。如果我把您逮捕了扔進監獄,對誰都沒有好處,而且天知道要關到什麼時候。因此,就像我前幾天跟您說的,我會給您一定的自由。但是,注意:只是有限且受控的行動自由。為了避免您產生逃走的念頭,我暫時不會把護照還給您。另外,您要享受人身自由還有一個條件,就是一旦身體狀況允許,就去找個正經的差事維持生計,而且要節衣縮食來償還大陸酒店的債務。我已經以您的名義申請了一年的債務償還寬限期,他們也同意了,所以您暫時可以鬆一口氣。接下來就得努力掙錢了,您得準備好吃苦,因為錢必須來得乾乾淨淨,不能做任何違法的事,清楚了嗎?”

“清楚了,先生。”我低聲回答。 “另外,千萬別想騙我,別企圖跟我耍什麼花招,也別逼我來找您的麻煩,一但我發現您背著我搞小動作,我會馬上公事公辦。說不定沒等您回過神來,就被送回西班牙了,到時候等待您的將是基尼奧內斯女子監獄的七年大牢。記住了嗎?” 在他這番惡狠狠的威脅面前,我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連連點頭。然後他站了起來,幾秒种後我也跟著站起來。他站起來的時候快速敏捷,而我,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氣才能跟上他的節奏。 “好吧,我們走。”他說,“放下吧,我來幫您提行李,您現在的樣子估計連自己的影子都提不起來。我的車在門口,您去跟修女們告別吧,謝謝她們這麼長時間盡心盡力照顧您。然後我們就出發。”

他開車帶著我行駛在得土安的大街小巷,我第一次領略了這座城市的面貌,雖然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而我,不知道還要在這裡待上多久。平民醫院在郊區,我們正慢慢地開往市區。離市中心越近,來往的行人就越多。快到中午了,大街上到處都是人,機動車幾乎無法通行,警長先生不得不時常鳴喇叭才能在慢慢悠悠、往來擁擠的人群中開出一條道。街上有穿淺色亞麻套裝、戴巴拿馬草帽的男人,有穿著短褲瘋跑的孩子,有挎菜籃子的西班牙婦女,有穿條紋長袍、裹纏頭布的穆斯林男子,還有衣著臃腫、全身上下只露出眼睛和腳的穆斯林女人,有穿制服的士兵,也有穿著花花綠綠夏裝的女孩,光著腳的孩了在母雞群裡玩耍。從車窗外傳來各種喧嘩,有零星的阿拉伯語和西班牙語,還有很多人認出警長的車上來打招呼。看到這樣的場景,真的很難相信幾個星期前這裡曾發生過暴亂,而且即將轉化為一場大規模的內戰。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這次搬家並不是一趟令人愉快的旅程,只是警長在一絲不苟地履行職責,把我從一個地方運送到另一個地方。但是偶爾,當他覺得某樣東西對我來說比較陌生或者新奇的時候,會抬一抬下巴用一些很簡練的詞或句子告訴我那是什麼,眼睛卻依然盯著前方。 “里夫地岡的女人。”我記得他指著一群摩洛哥的女人說。她們穿著條紋下擺的裙子,帶著巨大的麥秸帽子,上面還掛著五顏六色的穗。不過十到十五分鐘,我們便到達了目的地。這點時間已經足夠讓我認識那些形態各異的新事物,聞到陌生的味道,並學會一些東西的名字。在下一階段的人生中,我就要每天與它們朝夕相處了。比如說總督府、仙人掌果、哈里發的宮殿、騎著騾子的運水人、摩爾人社區、帳篷餐廳(巴卡利多)、薄荷草,等等。

我們在西班牙廣場下了車。幾個摩爾孩子飛奔過來搶著提我的行李,警長也放心地任由他們拿。就這樣我們走進了拉魯內塔街,一邊挨著猶太人社區,一邊挨著摩爾人社區。拉魯內塔街,我來到得土安後的第一個住處,狹窄、嘈雜且雜亂無章。到處都是人,隨處可見酒館、咖啡館和沸騰的市場,裡面簡直應有盡有。我們來到一處門廊,進去後又上了一段樓梯,警長按響了一層公寓的門鈴,一個穿著紅衣服的胖女人打開了門。 “早上好,坎德拉利亞。我把上次交代給你的任務帶來了,就是她。”警長歪頭指了指我。 “什麼任務,警長先生?”胖女人雙手叉腰,哈哈大笑著讓到一邊請我們迸去。房子朝陽,屋內佈置得很寒酸,根本談不上什麼審美情趣。胖女人表面上很自然,卻掩飾不住一絲扭捏,一看就知道警察找上門來引起了她極大的不安。

“這是我交代給您的一項特別任務。”他邊說邊把我的行李箱放在狹小的玄關處一個日曆底下,日曆上畫著一顆聖心,“這位小姐得寄居在你這兒一段時間,目前不許收她一分錢。等她能掙錢了,你們再商量這賬該怎麼算。” “可是我的房子已經住滿了,我以耶穌的名義發誓。每天至少有半打人找上門來,但我實在是沒地方收留了。” 明顯在撒謊。這個深色皮膚的胖女人在撒謊,警長也非常清楚。 “別跟我訴苦,坎德拉利亞。我已經告訴過你,不管怎麼樣你都得收留她。” “自從暴亂發生,我這裡就不斷湧進來尋找落腳處的人,克拉烏迪奧先生,現在連地板上都睡滿了人!” “別跟我玩虛的,交通已經中斷了好幾個星期了,這段時間連只海鷗都飛不過來。不管願不願意,都必須照我說的去做。你可以把它記在我的賬上。另外,你不但要向她提供食宿,還得提供幫助。她在得土安舉目無親,身上還背著一段極其不光彩的歷史,所以你必須給她騰個地方。從現在開始她就得在這兒安家了,明白了嗎?”

她無精打釆地回答:“明白,警察先生,像清水一樣明明白白!” “好,那我就把她留給你了。如果有什麼問題,你知道去哪兒找我。說實話,我也不想讓她住在這裡,因為我擔心過不了多久她就讓你給帶壞了,但不管怎麼說……” 胖女人打斷了他的話,假裝無辜又略帶諷刺地說:“不管怎麼說,現在我沒什麼可值得懷疑的,就像小蔥拌豆腐一樣一清二白,對嗎,警長先生?” 警長沒有被這個安達盧西亞女人的故作滑稽矇騙。 “我在任何時候對任何事情都心存懷疑,坎德拉利亞,這樣我才有飯吃!” “您要是覺得我那麼壞,幹嗎還把這光榮任務交給我呢?親愛的警長先生!” “我已經說過了,時局太壞,我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安置她,你別以為我願意把她送你這兒來。不管怎麼說,人交給你了,你得給她找點差事幹。我不認為短期內她能回西班牙去,但她必須得掙錢,因為還欠著一大筆債。看看能不能給她找個店員、理髮店小工之類的活兒。總之,只要是個正經地方就行,你看著辦吧。還有,我已經跟你說了一千遍,別再叫我'親愛的警長先生了'!”

她這時候才開始打量我,彷彿之前根本就沒注意到我的存在。她用目光上上下下掃視著我,一點兒都沒表現出好奇,似乎只是在估量這個從天而降的包袱有多重。然後她把目光投向警長,假裝忍氣吞聲地接受了這個任務。 “放心吧,克拉烏迪奧先生,坎德拉利亞會對她負責的!我看看能把她安排在哪兒吧。不過您可以一百個放心,您也知道,包在我身上準沒問題的!” 房東太太這番信誓旦旦的保證似乎並沒有讓警長信服,他還要進一步施加壓力,進一步跟她講條件,以確保我能在這裡得到妥善的安置。他壓低聲音,豎起食指指著她的鼻子,這次的嚴肅讓她再也不敢裝瘋賣傻。 “給我小心點兒,坎德拉利亞,你最好放聰明些。現在已經夠亂了,除非不可抗力,我不想再有任何麻煩。你最好別想著把她捲入非法勾當。你們兩個我誰都不信,所以我會派人嚴密監視。一旦發現有任何異常舉動,就把你們帶回警局,到時候沒有人救得了你們,明白嗎?”

我們兩個人都低聲回答:“明白了,先生。” “好,那就這樣吧。您好好養病,一旦身體允許了,就趕緊出來工作。” 他看著我,用眼神表示告辭,似乎猶豫了一下要不要伸出手來跟我告別。但最終還是沒有伸手,只是用很簡單的兩個詞結束了這次見面。 “保重,再見。” 然後就離開了屋子,一邊步履輕快地下樓,一邊用手抓住帽頂整理了一下帽子。我和胖房東站在門口,屏息靜氣目送他離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當我們聽到他走完最後一級台階,正要轉身回屋的時候,他那充滿威脅的聲音再次在樓道中響起: “我會把你們倆一起扔進牢房,到那時候上帝也別想替你們開脫!” “去死吧,渾蛋!”坎德拉利亞用她碩大的屁股狠狠地關上了門,然後看了看我,勉強笑笑,試圖撫慰我的茫然。 “這傢伙就是個魔鬼,快把我逼瘋了。不知道他哪來的神通,什麼小動作都逃不過他的法眼,我就跟整天背著個討債鬼似的。” 然後她重重嘆了口氣,碩大的胸部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像兩個鼓鼓囊囊的大氣球擠在那件緊巴巴的棉質連衣裙裡。 “好了,親愛的,進來吧,你就在最裡面的那些房間裡找一間住下吧。唉,該死的暴動,把我們每個人都折騰得四腳朝天。街上到處是爭吵,兵營裡血流成河。看看什麼時候能結束吧,好讓我們回到正常的生活。現在我要出去一趟,有些小事要處理。你就在這裡收拾收拾準備住下。吃飯的時候我會回來,到時候你再慢慢給我講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用阿拉伯語大喊了幾聲,一個摩爾小姑娘用抹布擦著手匆匆忙忙地從廚房跑出來,看上去還不到十五歲。她們倆一起騰了個小屋子出來,換上床單。從這天晚上開始,這間連個通風口都沒有的小屋就要成為我的棲身之地了。我將在這里安置下來,完全不知道自己會待多久,也不知道未來會駛向何方。 坎德拉利亞·巴耶斯特羅,四十七歲,在得土安大家都叫她走私者坎德拉利亞。據她自已說,她捱過的打比瑞古拉雷斯兵營裡的士兵還要多。大家都知道她是個寡婦,但是連她自己也無法確定她的丈夫是否真的死在西班牙了,或許七年前從馬拉加寄來的那封聲稱她丈夫因肺炎死亡的通知信不過是一個卑鄙無恥的謊言,僅僅是為了甩掉她而不讓任何人去找他。他們本來是安達盧西亞一個橄欖種植園裡一貧如洗的臨時工。 一九二六年里夫戰爭後,夫妻倆搬到了摩洛哥的西班牙保護區。他們做過各種各樣的生意,但大多數利潤微薄,而那一點兒可憐的收人也都被他拿到酒館、妓院揮霍掉了。他們沒有孩子,自從丈夫弗朗西斯科人間蒸發以後,她就孤身一人,而且因為同西班牙斷了聯繫,也沒有辦法再繼續做各種走私生意了。最後坎德拉利亞決定租一棟房子,開一家低檔客棧。但她並沒有因此金盆洗手,但凡手中有點東西,就不停地倒買倒賣、交換、討價還價。錢幣、煙盒、印章、自來水筆、絲襪、鐘錶、打火機,所有的一切來歷不明,去向也不明。 她的房子位於拉魯內塔街,正好在摩爾人社區和西班牙人居住區之間。這裡向每一位敲門求宿的人提供食宿,一視同仁。住客一般都窮困潦倒、窮途末路,但是她跟他們,跟任何能碰到的人都能搭上生意:賣給你東西,買你的東西;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我讓你五毛,你讓我一塊。她幹起這些來十分小心謹慎。別看說話做事像母老虎,做起不明不白的生意時,那股麻利勁兒似乎能摧毀一切,但她可一點兒都不蠢。她很清楚,在巴斯蓋斯警長眼皮底下最好別乾什麼出格的事。偶爾開開玩笑、嘲諷幾句不要緊,但要真讓他抓到什麼非法勾當的把柄,麻煩就大了,不但手頭的東西保不住,而且,用她自己的話說:“要是讓他發現什麼齷齪事,他能把我抓回去生生扔油鍋裡煎了。” 那個可愛的摩爾小姑娘幫我一起收拾房間。我們打開少得可憐的行李,把衣服掛到衣櫃裡。說是衣櫃,其實不過是一個木框,用一塊破破爛爛的布簾子擋著。一個衣櫃,一個光禿禿的電燈泡,一張破舊的床和一塊絮絨床墊就是這個房間裡所有的家具了。一本不知何年何月的日曆,上面印著夜鶯的圖案和西格羅理髮店的宣傳語,是四面石灰牆上唯一的裝飾物,除此全是漏雨留下的斑駁印記。屋子一角有一個箱子,上面堆著些平時用不著的家甚。一個大草筐、有缺口的臉盆,兩三個掉了漆的尿壺,一對鏽跡斑斑的籠子。雖然環境很差,處處透出貧困,但很乾淨。那個黑眼睛的小女孩,一邊幫我收拾著亂糟糟皺巴巴的衣服——這些衣服現在是我所有的財產了,一邊用輕柔的嗓音不停地說:“小姐,您別擔心,哈米拉幫你洗,哈米拉會幫小姐把衣服都熨平。” 事實上我還是沒有力氣。搬運行李,把東西都倒騰出來,已經讓我體力不支了。我不得不找個地方靠著,以免再次暈倒,然後跌坐在床腳,閉上眼睛,用手蒙住臉,兩肘支在膝蓋上。幾分鐘以後眩暈過去了,我又回到了現實中。小姑娘哈米拉還在身邊,憂心忡忡地看著我。看看四周,還是那個貧瘠又昏暗、老鼠洞一樣的小屋,衣服皺皺巴巴地掛在衣架上,打開的行李散落在地上。明天仍是一處未知的懸崖,我帶著幾分寬慰想,儘管事情已經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地步,至少我有了一個容身之處。 不到一個小時,坎德拉利亞就回來了。在這之前和之後,為數不多的幾個住客也陸續回來了,他們都在這裡吃住。其中有一個生髮劑推銷員、一個郵電局的職員、一個退休教師、一對瘦得像金槍魚乾一樣的老姐妹,還有一個胖胖的寡婦帶著她的兒子。這個男孩正在變聲期,嘴上的絨毛也已經很密了,但他們都叫他小巴格。當坎德拉利亞介紹我的時候,他們都很有禮貌地向我問好,然後靜靜地圍坐在桌子旁邊。每個人都有固定的位置:坎德拉利亞坐在長桌的一頭,好像在主持會議。其他人坐在兩側。女人們帶著小巴格坐一邊,男人們坐另一邊。 “你就坐在我對面吧!”坎德拉利亞對我說。然後她開始上菜,還不停地嘮叨諸如肉價漲了許多,今年的瓜特別好特別甜之類的瑣事。這些牢騷和評論並不是特意對著哪個人說的,但她極有熱情,不停地東拉西扯,不管這些事多麼無關緊要,也不管食客們多麼心不在焉。沒有人插嘴,所有人都在聚精會神地吃午餐,有節奏地拿著叉子在盤子和嘴之間移動。除了坎德拉利亞的絮叨、勺子跟瓷盤的磕碰聲以及狼吞虎咽吃飯的聲音,再也聽不到別的動靜。然後,她的一個疏忽讓我忽然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沒完沒了地嘮叨。就在她停下滔滔不絕的演講、去廚房找哈米拉的時候,那對老姐妹找到了可乘之機。聽了接下來的對話,我才明白了為什麼坎德拉利亞要親自掌控飯桌上的話語權,牢牢把握著談話的方向。 “據說巴達霍斯已經淪陷了。”老姐妹中妹妹的這句話似乎並沒有特意說給任何人聽。也許她只是對著水罐說話,或者桌上的鹽瓶子、醋瓶子,又或者牆上那幅微微變形的聖塞納畫像。她的語調也很冷淡,就像在談論第二天的溫度或者是菜餚的味道。但是我馬上就會知道,這句話簡直跟剛剛磨快的刀刃一樣鋒利。 “那多遺憾!那麼多好小伙子為了保衛神聖的共和國政府犧牲了。那麼多生機勃勃的鮮活生命就這麼揮霍掉了,要不然能給像你這樣需索無度的女人帶去多少歡樂啊,薩格拉里奧!” 推銷員尖酸刻薄的回答在其他男性食客中引起了一陣哄笑。寡婦艾爾米妮亞發現她的小巴格也被逗笑了,便狠狠地朝著兒子的脖子打了一拳,孩子的脖子根都紅了。可能是為了幫助男孩擺脫窘境,退休老教師頭也不抬地用睿智的口氣說: “別笑,小巴格,據說笑多了會讓人變笨。” 他的話音未落,孩子的母親也開始調停: “就因為這樣他們才不得不造反吧。太多的歡笑、娛樂和放蕩正把西班牙變成廢墟,他們就是為了結束這一切吧!” 這句話就像宣布禁獵結束一樣。一邊的三個男人和另一邊的三個女人開始提高嗓門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起來。六個聲音夾雜在一起,亂糟糟得像在雞窩裡,誰也不聽誰的,所有人都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說著難聽的話,互相辱罵。渾蛋、老不正經、撒旦的兒子、老妖婆、異類、惡棍等不計其數的罵名,通通都加到對面的食客身上。空氣好像著了火,充滿了歇斯底里的狂怒。一直保持沉默的只有小巴格和我。我是新來的,對他們爭論的話題一無所知,也沒有任何見解。小巴格可能是害怕他母親暴怒時凶神惡煞的樣子。這個時候她正嚼著滿嘴土豆,控訴退休教師是令人噁心的共濟會成員,是討厭的桑塔納斯的崇拜者,一滴油從她的嘴角流到下巴。與此同時,在桌子的另一頭,坎德拉利亞的態度正在一點一點發生變化。憤怒讓她的聲音越來越大,簡直像匹母馬,剛才還很和善的臉慢慢變紅,最後她終於控制不住,用拳頭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力道如此之大,桌上的酒都從杯子裡濺了出來,盤子互相碰撞,燉菜湯流在桌布上到處都是。她的聲音如同一聲驚雷,把其他所有的聲音都蓋住了:“再在這個家裡談論他媽的打仗,我就把你們全都趕到大街上去,把你們的行李從陽台上扔出去!” 所有的人都心不甘情不願,一邊憤憤地棄槍繳械不再吭聲,一邊翻著惡毒的白眼,勉強控制著各自的暴怒吃完了第一道菜。第二道海鰺,大家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吃完的。飯後甜點是西瓜,吃甜點的時候大家似乎又激動起來,出現了爭執的跡象,但是氣氛並沒有緊張到要爆發的地步。午飯終於平安無事地結束了。要等到晚飯的時候才能再次見面。晚飯時,一切又重演了。開始是開胃酒一樣的諷刺和一語雙關的笑話,然後雙方互相投擲惡毒尖刻的話語,互相謾罵詛咒,最後就是赤裸裸的羞辱,向對方的眼睛扔硬麵包。而作為專利,坎德拉利亞高聲喊叫著,威脅雙方如果繼續在飯桌上吵架就立馬把所有人都趕走。我這才發現,原來這是一天三頓飯的保留節目,天天如此。所有人一上飯桌就自動進人備戰狀態,削尖舌頭,準備瞄準對面的食客毫不仁慈地開砲,坎德拉利·亞卻從來沒有趕走過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時局如此,暗箱操作的交易日益減少,她不會主動趕走一個每月付錢給她的房客。這些既可恨又可憐的人們,沒有家也沒有其他牽絆,付了房租才可以在這裡吃飯、住宿、每星期洗一次澡。所以,威脅歸威脅,基本上沒有哪天的飯桌上不出現兩邊對罵、互扔橄欖核、發表政治演說、香蕪皮亂飛的情形。爭吵更激烈的時候甚至互相吐口水、扔勺子。生活本身也慢慢演化成一場內戰。 我在拉魯內塔街公寓的頭些天就是這麼過的。對於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那些人,除了名字我幾乎一無所知,頂多就是大致了解些他們住在這裡的原因。退休教師和郵電局職員都上了年紀,孑然一身,是這裡的長住居民。那對老姐妹是七月中旬的時候,為了替一位親屬料理後事從索利亞過來的,但是還沒來得及回家,兩岸的交通就中斷了。生髮劑推銷員的情況也差不多,因為暴亂不得不留在摩洛哥的西班牙保護區內。那對母子在此安身的原因則模糊得多,雖然所有人都推測他們是在尋找她逃跑的丈夫,孩子的父親。他們原本住在小城托萊多,有一天早晨他去索科多維爾廣場買煙,從此一去不回。公寓裡每天烽煙四起,吵得不可開交。外面真正的戰火也肆虐了整個夏天。這些流離失所、擔驚受怕又煩躁易怒的人們,每天都密切關注著戰事的每一寸發展。就這樣我漸漸適應了這個家,這個小小的世界。同房東坎德拉利亞之間的關係也越來越密切,雖然作為一個住客來說,她能從我身上獲取的收入簡直微乎其微。 我很少出門,既沒有地方可去,也沒有人可拜訪,總是一個人在房間裡待著。有時候跟哈米拉一起,如果坎德拉利亞回來的話,也會跟她一起待會兒,但是她不經常過來。如果她沒什麼急事,或者沒什么生意要做,就會堅持要我和她一起出去看看能不能找點事情做。她總是說,丫頭,看你臉色蒼白得跟紙似的,整天見不著太陽。有時我不想跟她一起出去,因為沒什麼力氣,但有時我也會讓步。她就帶著我去這兒去那兒,穿過摩爾人社區那些迷宮一樣的小巷,還有西班牙社區方方正正棋盤一樣的現代化大街,那裡有漂亮的房子和精心打扮的人們。每遇到一個認識的生意人,她都上去問能不能給這女孩找個差事,或者知不知道誰能幫忙找個工作,她非常勤奮,千起活來沒日沒夜。然而時局不好,生意難做,雖然戰火沒有蔓延到這裡,但是所有人都因為戰爭的未知走向憂心忡忡,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關注著得失,關心著親戚朋友的下落、前線戰事的進展,操心活著的人、死去的人和即將出生的人。沒有誰想要擴大生意,當然也不想再僱用新伙計。雖然每次出門我們都會以在西班牙廣場的某個露天咖啡館喝一杯阿拉伯茶、點一盤肉串作為結束,但是多日打聽都無消息對我來說只會令焦慮的情緒雪上加霜。雖然坎德拉利亞嘴上不說,我也看得出來她越來越擔憂。 我的身體跟精神一樣,以蝸牛般的速度恢復著,這麼長時間了仍骨瘦如柴,氣若游絲,同身邊那些被夏天的太陽曬得黝黑的人們形成巨大的反差。我的情感依舊遲鈍麻木,彷彿靈魂已經枯竭。得知被拉米羅拋棄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我還懷念那個沒有出世就失去了的孩子,從我知道他的存在到失去他僅僅只有幾個小時。我也日夜思念著母親,不知道她在四面楚歌的馬德里情況如何。這還不算,身上背著的官司讓我整天提心吊膽,克拉烏迪奧先生的警告也讓我心驚膽戰,一想到如果在規定期限內還不清欠下的錢就真的要去蹲監獄,我完全不知所措。所以我整天面色蒼白,難掩心中的劇痛。 瘋狂的愛會讓人變傻,變盲目。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它會讓人喪失對周圍事情的感知,讓人的感覺變得遲鈍,進而失去觀察和感受的能力。它讓你不得不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一個人身上,離周圍的世界越來越遠。它使你躲進愛情的小天地,即使事情發生在眼前,也會渾然不覺。當一切都煙消雲散,我才發覺同拉米羅在一起的那八個月,我對他的愛如此單純而濃烈,以至於除了他,我沒有接觸過其他任何人。我這才醒悟到在這個世界上我有多麼孤單。在丹吉爾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跟別人交往,除了拉米羅,我對誰都不感興趣,頂多會陪他見見他想見的人。而在得土安,他已經不在了,我的生命支柱隨之倒塌,感情無處寄託。因此我必須掙扎著學習獨自生活,為自己打算,並且一天天淡忘他的絕情拋棄給我帶來的無盡傷痛。就像皮特曼學院的宣傳冊上寫的那樣:生命之路漫長而崎嶇。 八月過去了。九月的白天越來越短,早晚也更涼了。雖然拉魯內塔街上一片忙忙碌碌,我的日子卻依然十分緩慢。人們在商店、咖啡館和市場內進進出出,在街上來來往往,在櫥窗前駐足觀望,或者在街頭同熟人聊天。而我躲在公寓這個堡壘中,一邊感受時日的變化,一邊觀察那些精力充沛的人們,心裡非常清楚該是有所行動的時候了,這種需要日益迫切。我必須干點兒什麼,不能一直依靠坎德拉利亞的慈悲生活下去,更何況我還得攢錢償還一筆巨額債務。但是我實在不知道該從哪兒入手。整天病懨懨的,完全沒有能力在經濟上做出任何貢獻。作為補償,我努力去分擔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比如削土豆皮、擺桌子、晾衣服,幫哈米拉撣灰、擦玻璃。我不想成為一個毫無用處的包袱,就像沒用的舊家甚一樣。我不但醉心於哈米拉慣常的甜美笑容,還從她那裡學到了幾句阿拉伯語。我幫著澆花、清理地毯,搶著做一些早晚都得做的瑣碎家務。天氣慢慢轉涼,公寓裡也開始做迎接秋天的準備,我就幫著一起做。比如重新更換所有房間的床品,拿開床單,換下夏天的床罩,換上堆得像小山一樣的冬天的床罩。發現大部分床品都已經破舊不堪時,我找了個大籃子,把它們都拿到陽台上,縫補那些撕裂的口子、散開的褶子,或者修補好磨損的毛邊。 這時候,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我真的沒有想到再次捏起小小的銀針時,心里居然充滿了快樂。這些粗糧的床罩和廉價的粗棉床單完全無法與馬努埃拉女士店裡的絲綢和薄洋紗相提並論,縫補的補丁也不能和給馬德里那些闊太太做衣服時的精細針線活兒媲美,坎德拉利亞這棟貧寒的屋子更是與馬努埃拉女士的作坊毫無相似之處,身邊的摩爾女孩和其他鬧哄哄鬥雞一樣的住客,永遠無法和作坊裡的伙伴、挑剔的顧客一一對應。但是手腕的動作是一樣的,小小的針在眼前上下翻飛,我的手指還是一樣靈巧,縫出了細密的完美針腳。當然,這是因為過去多少年我曾在另—個地方日復一日地做著同一件事。這種滿足感是如此強烈,以至在那幾個小時裡我似乎又回到了生命最快樂的時光,暫時忘卻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和身上沉重的壓力,就像回到了過去一樣。 當坎德拉利亞像往常一樣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天也暗了下來。當她看見我坐在一堆剛剛縫補完的床罩堆裡,手裡還拿著最後一條毛巾時,驚訝地叫起來: “這不是真的吧,丫頭。你會做針線活兒?” 這麼長時間以來第一次,我對她的問題報以肯定的微笑,幾乎稱得上得意的微笑。坎德拉利亞幾乎是長舒了一口氣,因為她終於發現我這個日益沉重的包袱也有可用之處。她把我帶到她的房間,將衣櫃裡的東西全翻到了床上。 “這件連衣裙需要放下捲邊,大衣得重新弄一下領子,襯衫有點開線了,還有這條裙子,屁股那兒小了,得放出幾寸來。最近我又胖了幾斤,怎麼也穿不下了。” 她交給我一堆舊衣服,多到幾乎抱不下。不過,我只花用了一個上午就把它們全改好了。坎德拉利亞對我的高效十分滿意,決定再考驗一下我的能力,當天下午她帶回來一塊用來做外套的切維爾特山羊絨。 “這是最高檔的英國羊毛料,還沒開始打仗的時候我們從直布羅陀海峽弄過來的,只不過現在很難出手。你敢做嗎?” “你給我找一把好的剪刀,兩米襯布,半打好點兒的鈕扣,一卷棕色的絲線。我現在就給你量尺寸,明天一早就能做好。” 利用這些有限的資源,我拿餐桌當工作台,晚飯的時候已經做出了大概的樣子讓她試穿。第二天早飯前衣服全部完工了。那時候坎德拉利亞還沒怎麼睡醒,眼角沾著眼屎,頭上還帶著發網。她直接把新衣服套在睡衣外面,在鏡子前反复比量,對衣服的上身效果簡直無法置信。肩膀的位置無可挑剔,跟她的身形貼合得十分完美。精確對稱的翻領很好地修飾了她過於豐滿的胸部。一條寬寬的腰帶使腰部顯得纖細,而精心設計的下擺巧妙地掩蓋了她那母馬一樣寬大的臀部。袖口寬大優雅的花邊更是錦上添花。她簡直滿意得無以復加。正面、側面、背面、半側面,照了一遍又一遍。一會兒扣上釦子,一會兒解開,一會兒豎起領子,一會兒放下。平時喋喋不休的她現在卻一句話也沒說,全神貫注地看著我的作品。正面再照一遍,側面再照一遍,最後終於說話了: “你是從哪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丫頭?你怎麼從來沒告訴過我你還有這能耐,親愛的?” 從此她的衣櫃裡不停地添置新的衣物。兩條新裙子,三件襯衫,一條襯衫式連衣裙,兩件外套,一件大衣,一件冬天的長袍。她不停地從外面以最低的價格帶回各種新的布料。 “這是中國絲綢,你摸摸看。南邊集市上那個印度人要了我兩個美國打火機,我操他娘。不過幸好我還剩兩個這種玩意兒,那個王八蛋現在只收德國硬貨。現在瘋傳共和國的貨幣要被取消了,要發行新的鈔票。這世道真是亂了,你說是不是,丫頭?”她激動地說著,打開包裹取出一塊幾米長的火紅的布。 有一天她帶回來半塊華達呢,“這可是塊好料子,丫頭,你看這料子!”第二天她又帶回來一塊有珍珠光澤的緞子,繪聲繪色地給我講述她獲得這塊布料的曲折經歷,還不時咬牙切齒地問候一下賣給她布料的那個猶太人的母親。一小塊駝色的羊毛料、一塊羊駝毛織物、七寸印花貢緞……通過不斷的購買、交換,我給她裁剪縫製了十多件衣物,她對每一件都大加讚賞。直到她獲取布料的那股熱情終於過去了,又或許她覺得衣櫃裡的儲備已經相當豐富了,該是集中精力千別的事情的時候了。 “你給我做的這些衣服已經可以把你欠的房費結清了。”她宣布。我還沒來得及感到輕鬆,她又繼續說:“現在我們要討論一下將來。你很有天賦,孩子,咱們必須把這個天賦利用起來,尤其是現在你還欠著一屁股債,急需一大筆錢來解決這個大麻煩。你也看到了,現在想找個差事幾乎不可能,所以我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從外面接一些針線活。但是就目前的情況看,人們很難一下子打開家門接受你,你最好找個地方,開個自己的作坊。就算是這樣,要找到顧客也並不容易。我們得好好打算打算。” 走私者坎德拉利亞幾乎認識得土安的每一個活物。但為了確切地了解目前縫紉行業的現狀,準確地定位這一職業的地位和前途,她也不得不到處去打聽。這兒問問,那兒聊聊,還做了好幾次理性的實地調查。幾天以後,我們已經對這個職業的未來有了百分之百的信心。我了解到在得土安有兩三個實力雄厚、聲名遠揚的裁縫店,那些軍官、醫生和有錢的企業家的妻女經常去那兒做衣服。稍微低一等級的,有四五個比較像樣的裁縫,給家境富裕的官員家屬們做些套裝和周末彌撒用的大衣。最後還有些普通的小裁縫,就在街坊四鄰那兒接些零活。比如,裁剪粗棉長袍、改改衣服、做幾件下裝或者補補襪子。當然了,情形也並非那麼樂觀,競爭非常激烈,我必須想方設法在這些人中間找個安身之處。雖然據坎德拉利亞說,這些裁縫裡沒有哪個人真的做出過什麼讓人眼花繚亂的複雜衣物,大部分都是家常衣物,但是卻不能因此小看她們,如果做得好,有的裁縫能獲得一輩子忠心耿耿的老客戶。 想到有機會重新開始工作,我心裡真是五味陳雜。我開始對未來萌生幻想和希望,這是長久以來都沒有的感受。能夠掙錢養活自己,償還沉重的債務,而且是從事自己喜歡又擅長的工作,對那時的我來說,簡直是可以想像到的最美的事。可仔細一掂量這個計劃,那種不安和空空落落的未知感就像黑夜中的狼群一樣把我吞噬了。要開一家自己的作坊,不管多小多簡陋,也需要一筆啟動資金,而這對現在的我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字,更何況我完全沒有人脈關係。我需要運氣,而這正是我最近生命裡最缺少的東西。即便開了作坊,想要在這麼多裁縫中闖出一條自已的路也並不容易,要吸引生意、培養忠實的顧客,我就必須充滿創意,得拿出些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才行。 就在我和坎德拉利亞努力尋找路子,使我的作坊能走上正軌時,她的一些朋友和熟人已經開始到公寓來找我做零活了,“丫頭,麻煩你給做件襯衣吧!” “在天冷下來之前給孩子們做幾件大衣吧。”大部分都是貧苦的普通人,經濟能力十分有限。她們總是帶著孩子,帶些布料零頭坐著跟坎德拉利亞聊天,而我則在一邊縫衣服。她們一起嘆息著戰爭,為居住在西班牙的親人的不幸遭遇掉眼淚,然後從袖子裡拽出手帕擦乾眼角。她們抱怨這動亂年代裡艱難的生計,發愁要是戰事進一步蔓延或者萬一丈夫在前線陣亡,自己該如何養活一大堆孩子。她們一般給不了幾個錢,而且常常要拖很久,有時甚至就不了了之,她們只能這樣。不管怎麼說,雖然顧客很少,活計也都很小很瑣碎,可單是能拿起針線做衣服,就足以幫助我平復心中的悲傷。生活中密布的陰雲已微微散開,露出一條小小的縫,透進來一縷雖然微弱卻令人振奮的陽光。 到了九月底就開始一場接一場下雨,幾乎每天傍晚都有一場。有時候連續三天看不到太陽。打雷、閃電、狂風,潮濕的地面落滿了樹葉。我還是繼續接街坊鄰居的零活。這些衣服既不好看,也無品味可言。布料很粗糖,純粹是為了滿足嚴冬季節人體基本的御寒需要,根本不考慮是否美觀。直到有一天,我剛給一個鄰居的孫子做完外套,正要給門房的女兒做條褶裙時,坎德拉利亞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 “有了有了,丫頭,我有辦法了,這回全妥了。” 她剛從外面回來,穿著那件新的切爾維特山羊絨大衣,腰帶捆得緊緊的,頭上紮著一塊頭巾,腳上那雙舊鞋子的鞋跟都扭曲了,沾滿了泥。她脫下外套,迫不及待地給我講她了不起的大發現。因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碩大的胸部隨著呼吸有節奏地上下起伏。她開始講述事情的經過,像是在一層層地剝洋蔥。 “剛才我去了一家髮廊,我姐們儿瑞梅迪奧斯在那兒乾活,因為有點兒小事要找她辦。到那兒的時候,她正在給一個法國鬼子燙頭髮……” “一個什麼?”我打斷了她的話。 “一個法國鬼子,就是一個法國佬,一個法國闊太太。”她匆匆解釋了一下,“不過這是我猜的。我開始以為她是個法國鬼子,後來才發現原來是個我木認識的德國女人。其他的德國女人我幾乎都認識,領事的老婆、古恩波特、貝恩哈德,還有蘭根赫姆,這個蘭根不是德國人,是意大利人,這些人我都很熟,跟她們做過一些小生意。扯遠了,當時在理髮店裡,瑞梅一邊給那人做頭髮,一邊問我身上這件衣服是哪兒買的,怎麼這麼合身這麼好看。我當然就說是一個朋友給做的。這時候那個法國佬,哦不,我剛才跟你說了,那是個德國人,她朝我看了又看,也加入了我們的談話。她的口音聽起來怪怪的,不像在說話,倒像是隨時要上來對著脖子咬你一口似的。她說想找個人給她做衣服,但得是個手藝高超的裁縫,了解高檔時裝,就是那種質地和做工都很超群的高級禮服。她剛來得土安沒多久,但是要在這裡待一段時間,總之她就是想找人做衣服。所以我就跟她說……” “你就讓她來這兒找我?”我問。 “你說什麼傻話,丫頭,你瘋了吧!我怎麼可能讓一個闊太太到我這兒來?這些人平時都是跟將軍少校之類的人一起混的,她們只習慣另外一種地方,另外一種生活。你都想像不到那些德國女人是如何的揮霍無度,更想像不到她們多有錢。” “那你是怎麼說的?” '“我呀,誰知道我當時怎麼就靈機一動,我跟她說,我知道這附近很快要開一家高級定制服裝店。” 我努力咽了一下口水。 “你的意思是要我開一家這樣的店?” “當然了,親愛的,不是你還能是誰?” 我又想嚥口水,但這次沒有咽成,因為嗓子突然幹得像粗糙的礫石。 “我……我怎麼可能開一家高級定制服裝店,坎德拉利亞?”我有點兒被嚇住了。 她先是哈哈大笑,然後不假思索、極其乾脆肯定地回答: “跟我一起啊,孩子,當然是跟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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