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3章 第二節

八天,每一天夜裡我都抱著天亮時一切都會改變的願望入睡,但每天早上都絕望地帶著同一種痴迷醒來:拉米羅·奧利巴斯。白天不管做什麼事情眼前都會閃現他的影子,片刻都不能將他從腦海中趕走:收拾床舖時也好,擤鼻子時也好,剝桔子時也好,甚至在下樓梯的時候,步下一級級的階梯,關於他的回憶也一幕幕地在眼前掠過。 這期間,伊格納西奧和母親仍在熱情高漲地策劃婚禮,但我始終無法被他們的情緒感染。沒有什麼能讓我快樂。我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致。他們覺得這也許是婚前緊張所致。而我,拼命地想把拉米羅從心裡拔掉,努力讓自己不再想起他在我耳邊的低語,他撫過我雙唇的手指,他摩挲我大腿的手,還有當我以為自己可以斷絕一切瘋狂的念頭決然離去時,他那句讓我刻骨銘心的最後告別:請回來找我!

我拼盡全力去抵禦這種魔力。我努力了,卻失敗了。我對自己無能為力,這個男人的吸引力如此之大,讓我的思念氾濫決堤,讓我喪盡理智。我絕望地在周圍尋找,卻找不到任何救命稻草可以將我拖出深淵。不論是即將在一個月內與我成婚的未婚夫,還是含辛茹苦用一輩子心血把我養育成正派規矩女人的母親。而我既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也不知道跟他在一起會有怎樣的結果,可是這樣完全未知的未來也沒能阻止我的瘋狂行徑。 在第一次拜訪好利獲得西班牙專賣店後的第九天,我又去了。跟前幾次一樣,迎接我的是門上的鈴鐺叮叮噹當的響聲。這次沒有胖僱員,沒有倉庫伙計,也沒有任何其他職員來接待我。只有拉米羅。 我緩緩走近,強迫自己的腳步不要顯得那麼輕飄。雖然早就準備好了要說的話,我卻什麼也沒說出口,因為他根本沒有給我機會。當我走到他身邊時,他突然用手摟住我的脖子,給了我深深的一吻。這一吻如此熱烈,充滿了慾望,讓我全身都在收縮融化,好像馬上就要化成一攤蜜糖水。

拉米羅·奧利巴斯三十四歲,閱歷豐富,他勾引和挑逗的本事如此強大,就算是水泥牆也不能不動情。我被他深深地吸引了,開始還帶著猶疑和焦慮,然後便奮不顧身地跳下,被洶湧的激情淹沒。我緊緊地跟在他身邊,走在小石子路上,與他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只要拉米羅在我身邊,哪怕江河氾濫、樓宇崩塌、我們行走的街道瞬間從地圖上消失,哪怕天崩地裂、全世界都在腳下陷落,我也願與他一起承擔。 伊格納西奧和母親開始懷疑我的不正常不只是因為近在眼前的婚禮引起的緊張,但是他們沒能查出我情緒激動的原因,也找不到理由來解釋我為什麼一天到晚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他們不理解我頻繁的出門和時不時難以抑制的大笑。這樣的雙重生活沒過幾天就難以維持了,我明顯地感覺到內心的天平一點點地失衡,伊格納西奧那邊越來越輕,拉米羅那邊越來越重。不到一星期,我就明白必須放棄一切,縱身撲向未知的前程。到了該與過去一刀兩斷的時候了,讓一切到此為止吧。

伊格納西奧下午下班回家的時候,我把門打開一條小縫,低聲說:“去廣場上等我吧!” 母親已經在吃飯的時候知道了詳情,所以不可能再瞞著他了。五分鐘後我下樓了,塗著口紅,一手拿著新提包,一手拿著那台雷特拉35打字機。他在我們約會的老地方等我,在那張冰冷的石凳上,我們曾一起度過了多少時光,盤算著永遠也不會有的將來。 “你跟別人好了,是嗎?”當我在他身邊坐下時,他間。他沒有抬眼看我,只是把目光集中在地面上,鞋尖在地上不停地蹭著,揚起一片塵土。 我沒說話,只是肯定地點了點頭,沉默卻堅決。他問,是誰?我告訴了他。周圍還是一如既往的嘈雜:嬉戲的兒童、狗、自行車鈴,聖安德雷斯小教堂的鐘聲在召喚著最後一遍彌撒、車輪在小石子路上拐彎、疲倦的騾子緩緩走過傍晚的小路。伊格納西奧沉默了很久。也許他從我的語氣中推測出了我的堅決,所以沒有流露出任何茫然。既沒有誇張的反應,也沒有要求我作出解釋。既沒有斥責我,也沒有請我再考慮一下他的感受。只是緩緩地,像水滴一樣給我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他永遠不會像我一樣愛你。” 然後他站起來,拿著那台打字機,帶著它一起走向空蕩蕩的遠處。他的背影越來越遠,在路邊模糊渾濁的燈光下,似乎強忍著沒有把打字機狠狠摔到地上。 我呆呆地註視著他,看著他從廣場上離開,直到他的身影被秋日的薄暮吞噬。我很希望自己能因為他的離去大哭一場,為這場如此倉促又如此悲傷的告別感到痛心,責備自己親手葬送了我們美好的未來和人生規劃。但是沒有。我沒有流一滴眼淚,也沒有哪怕一丁點兒的自責。他的身影剛剛消失,我就從石凳上站起來走了,就此永遠拋棄了我生活的街區、我的故人和我的小小世界。那裡留存著我所有的過去,而我即將開始一段新的人生,一段我以為會是光明大道的人生。對當時的我來說,沒有比投入拉米羅的懷抱更美好的事了。

跟拉米羅在一起,我接觸到了另一種生活方式,學會了離開母親跟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而且有了一個用人,也學會了在任何時候都盡力滿足他,我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讓他感到幸福。同時,我也認識了另一個馬德里,那些充滿小資情調的地方,時尚會所、劇院影院、飯店和夜生活場所。我們在內格雷斯科、荷納爾和巴卡尼克等酒吧喝雞尾酒,在皇家影院觀看電影首映禮,一邊欣賞管弦樂隊的現場演奏,一邊觀看大屏幕上瑪麗·碧克複的表演。拉米羅往我嘴裡塞糖果,而我則用雙唇輕吻他的指尖,快樂得要被愛融化。我們在馮達爾巴劇院看卡門·阿瑪雅在馬拉維亞劇場看里克爾·梅耶爾在玫瑰谷欣賞弗拉明戈,在冰宮夜總會流連忘返。總之,這是一個嘈雜而沸騰的馬德里。在這個世界,拉米羅和我每天都醉生夢死,生活中似乎沒有昨天也沒有明天。好像我們必須每時每刻享受整個世界,不然下一秒鐘就不會來臨。

拉米羅到底有什麼魅力?他憑什麼在相識不到兩星期就徹底改變我的生活?一直到今天,這麼多年以後,我仍可以閉著眼睛重演他勾引我的每一幕,我也相信就算重來一百次,我仍會一百次地像當年那樣情不自禁地墜入愛河。拉米羅英俊逼人的外表,玩世不恭的姿態,讓他的魅力無可抵擋:那向後梳得整整齊齊的栗色短髮,那散發著男子漢氣概、令人心馳神往的挺拔身軀,還有無時無刻不在的樂觀和自信。 他詼諧而感性,完全不受當時辛辣刻薄的政治環境影響,彷彿不食人間煙火,離塵出世。交友甚廣卻不把任何人真正放在心上,總是懷抱宏圖大志,任何時候都能說出最合適的話,做出最到位的表情。精力充沛、神釆飛揚、堅定果敢。今天是一家意大利打字機公司的經理,以前是一家德國汽車公司的代表,再以前和以後誰知道會是什麼。

而拉米羅在我身上又看到了什麼呢?為什麼他會心血來潮,要從一個安分守己的公務員手中搶下他馬上就要成婚的新娘,一個卑微的裁縫?他曾經向我發誓,我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真愛。他以前當然有過其他女人。有過幾個?我問。沒幾個,不過沒有任何人能跟你比。然後他會親吻我,直到我幸福得快要昏厥。今天回想起來,我也不難列出他當時寵我的方式,所有的一切我都記得。他說過,我是一處具有爆發力的寶藏,有著女神般的身體和嬰兒一樣純潔天真的心性,是一塊未經雕琢的鑽石。有時候他把我當作小女孩對待,這種時候我們之間相差的十年就好像是幾個世紀。他能預測到我的任性,用最出人意料的點子讓我永遠充滿驚喜。他在萊昂絲綢店給我買長筒襪,送我乳液、香水、古巴冰淇淋,荔枝味的、芒果味的和巧克力味的。他教我很多事情:如何使用整套餐具,如何駕駛他的莫里斯汽車,如何在餐廳點餐,如何在吸煙時把煙霧吞下。他給我講他過去遇到的一些人、結識的一些藝術家。他總是回憶起一些老朋友,還會暢想也許未來的某一時刻在地球的某一個角落有光輝的歲月在等待著我們。他會畫世界地圖,並教我成長。但有時候那個小女孩消失不見了,我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女人。他不在乎我知識和人生經驗的匱乏,他需要我,崇拜我的肉體,總是緊緊地抱住我,就好像在劇烈的運動中我的身體是他存在的唯一理由。

從一開始,我就跟他一起住在他那棟位於薩雷薩廣場旁的單身公寓裡。我幾乎什麼都沒帶,彷彿人生重新開始,又好像脫胎換骨,重新託生。唯一帶去他家的就是那顆被俘獲的心和身上穿著的一套衣裳。有時候我會回去看看母親,那時候她在家裡接一些零活,非常少,掙的錢都不夠糊口。她不肯接受拉米羅,很反感他對待我的方式,痛恨他利用年齡和金錢欺騙我,把我推向人生的邊緣,強迫我放棄美好的前途。她不喜歡我們倆未婚同居,恨我拋棄了伊格納西奧,我也不再是原來的我。雖然努力過很多次,我卻始終不能讓她相信並不是拉米羅強迫我作出的選擇,也不能讓她相信只是單純的不可抑制的愛情讓我走到了這一步。我們之間的爭論越來越激烈,一次又一次地用最刻薄最惡毒的語言互相傷害。她的每一次責備都令我報以越來越粗暴的回擊,她的每一句咒罵都加深了我的輕蔑與不屑。幾乎沒有哪次見面不以眼淚、大喊大叫和摔門而去收場。每次見面的時間越來越短,拜訪的間隔越來越長,我和母親,一天比一天疏遠。

直到有一天她主動來找我,為了帶來我父親的口信。這件簡單的事情再次改變了我們的命運航向。 那天她來到拉米羅家,那是上午十一點鐘左右,拉米羅已經走了,我還在睡覺。前一天晚上我們先去克梅地亞劇院看瑪格麗特·希爾古的演出,然後去了庫克酒吧,大約凌晨四點才回家。我已經筋疲力盡了,連卸妝的力氣都沒有,當然,我是最近才開始學著化妝的。十點鐘左右,半夢半醒的我聽見拉米羅出門的聲音,然後聽見普魯登西亞來了。她每天負責收拾我們凌亂的房子。我迷迷糊糊聽見她出去買麵包和牛奶,不久又迷迷糊糊聽見有人敲門。開始很輕柔,而後很堅決。我以為又是普魯登西亞忘帶鑰匙了,不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我氣急敗壞地倉皇起身,對著堅持不懈的敲門聲大喊:來啦來啦!甚至都沒想過穿上點衣服,這個蠢貨不值得我這麼費事。我睡眼惺忪地打開門,但門口站著的不是普魯登西亞,而是母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也不知道。我們就這樣沉默地對峙了一會兒。她只是上上下下打量著我,盯著我披散的頭髮、濃重的睫毛膏、眼線、眼袋和嘴唇上殘留的口紅,以及身上那件極度暴露的睡衣,以她的道德標準那是絕對無法容忍的。我受不了她的目光,不敢正視她。也許是因為我還沒有從宿醉中清醒,也許是因為她嚴肅冷峻的態度讓我毫無招架之力。

“進來吧,別在門口站著了。”我說,努力掩飾著她的不期而至給我帶來的不安。 “不,我不想進去,我著急走。只是來給你帶個口信。” 當時的情形緊張又荒唐,我做夢也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母親和我,一起經歷了這麼多,在很多事情上曾經如此相似,現在竟變成了兩個互相猜疑的陌生人,像街上的流浪狗一樣虎視眈眈地推算著彼此之間的距離。 她一直站在門口,嚴肅、挺拔,梳著高高的髮髻,鬢角已經隱現斑白。她緊皺的雙眉下,眼神正直而高傲,目光中充滿了譴責。當她停止了冷冷的檢視後,終於開口了。然而,雖然我怕得要命,她要說的話卻沒有絲毫譴責的意思。 “我只是來給你捎個口信,不是我要找你。至於接不接受是你的事,你自己決定。但我認為你應該接受。你好好考慮吧,晚到總比不到強。” 她甚至沒有踩一下門檻,除了給我一個地址,約定當天下午的見面時間,一分鐘都不曾停留,直接轉身離去,毫無告辭之意。我正在驚訝她沒有對我作出任何指責或評論,她冰冷的話已扔過來了,就在她準備下樓梯的時候。 “好好洗洗臉,梳梳頭,穿上點衣服,別弄得像個妓女似的。” 午飯的時候我把這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告訴拉米羅。我不明白父親是什麼意思,不明白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背後隱藏著什麼,我不信任他。我懇求拉米羅陪我一起去。去哪兒?去認識我的父親。為什麼?因為他要我去。要你去幹嗎?我不知道,怎麼也想不出他要見我的原因。 我跟母親約好時間下午在那個地址會合:埃爾默西亞大街十九號。 漂亮的街道,豪華的莊園,跟以前我負責送貨的時候拜訪的那些豪宅一樣。為這次見面我精心打扮了一下,選了一件藍色羊毛衫,一件便裝大衣和一頂左耳上方優雅地斜插著三根羽毛的精緻小巧的帽子。當然,這些都是拉米羅給我買的,這是我第一次穿上不是我母親或我自己親手縫製的衣服。我穿著高跟鞋,頭髮披散在背上,幾乎沒有化妝,因為不希望下午又遭到批評。出門前我在鏡中從上到下打量著自己。鏡子照出我身後的拉米羅,他微笑著,雙手插兜欣賞著我的身姿。 “你簡直美極了,你會讓他震驚的。” 我想用一個微笑來感謝他的讚美,卻怎麼也笑不出來。是的,鏡中的人很美,卻很陌生,跟幾個月前的我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像個老鼠一樣怕得要命,後悔自己怎麼會接受這個非同尋常的請求。到達那裡時,從母親的眼神中,我看出來她對拉米羅和我一起出現非常反感。當她發現我們倆想一塊兒進門時,看也沒看我就攔住了。 “這是家事,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請留步。” 她沒有停下來等待拉米羅回答,而是直接轉身穿過鑄鐵和玻璃建成的威嚴的門廳。我很希望拉米羅能陪在我身邊,因為我需要他的支持和陪伴,但我又不敢面對母親,無奈只好悄悄跟他說他先走,然後快步跟上了母親。 “我們來找阿爾瓦拉多先生,他在等我們。”她對看門人說。看門人點點頭沒說話,準備送我們去樓梯。 “不用了,謝謝。” 我們穿過寬敞的大廳,開始爬樓梯。母親走在前面,步伐堅定,幾乎不用扶鋥亮的木質扶手。她穿著一件我沒見過的外套。我戰戰兢兢地走在後面,緊緊地抓住欄杆,就像在暴風雨的夜裡抓住一個救生圈一樣。沒有人說話,我的思緒就像一級級台階向上蔓延,如潮水般越來越洶湧。第一個平台。為什麼母親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如此輕車熟路?第二個平台。將要去見的那個人,他長什麼模樣?為什麼時隔多年後心血來潮要見我?主樓層。我用力把紛亂的思緒推到一邊,沒有時間多想了,已經到了。右手邊的大門。母親冷靜地按了一下門鈴,毫無膽怯之意。門很快開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僕出現在門口,她穿著黑色制服,戴著頂純白色壓發帽。 “下午好,賽爾萬達。我們來見老爺,我想他應該在書房。” 賽爾萬達半張著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好像面前站著一對幽靈。當她終於反應過來,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屋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沙啞、有力,從房間最深處傳出來。一定是他的聲音了。 “請她們進來!” 女僕讓到一邊,依舊驚惶不知所措。我們根本不需要引導,母親似乎瞭如指掌。穿過一道寬闊的走廊,路過幾個貼著牆紙、鋪著地毯、掛著家族成員肖像的大房間,我們來到一扇對開的大門前。左邊的那扇門開著,母親和我走了進去。一進門就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在房間中央等著我們。威嚴的嗓音再次響起: “請進!” 龐大的體型,巨大的辦公室。寬闊的辦公桌上堆滿了文件。高高的書架上擺滿了書。這個魁梧的人注視著我,先是盯著我的眼睛,然後往下看,又往上看,反反复复打量著我,探究著我。他咽了口唾沫,我也咽了一口唾沬。他朝我們走近幾步,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輕輕地拍了拍,彷彿是為了確認我真實存在。然後他揚起一側的嘴角,笑中飽含著歲月沉澱的憂傷。 “你跟你母親二十五年前一模一樣。” 他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與我對視,一秒、兩秒、十秒。然後,雖。然沒有鬆開我,卻把目光轉移到母親身上,他的臉上又浮現出那種苦澀的笑容。 “多少年過去了,多洛雷斯。” 她沒有回答,但也沒有迴避他的目光。於是他放開我的胳膊,把手伸向她。並不是想握手問候,只是想尋找一點接觸,一個輕輕的觸摸,彷彿希望她能伸手回應。但她只是站著不動,毫不理會他的請求,直到他彷彿突然從夢魘中驚醒一樣,清了清嗓子,然後努力用平靜的語調禮貌地請我們坐下。 我們沒有被安排坐在堆滿文件的大書桌旁,而是來到了書房的另一個角落。母親坐在一把軟椅上,父親坐在她對面,我獨自坐在一張沙發上,在他們倆中間。三個人都很緊張,很不自在。他點燃了一根哈瓦那雪茄,她則端坐著,雙膝併攏、脊背挺直。而我,全神貫注地用無名指撓著沙發酒紅色的布套,似乎要摳出一個洞來,好讓我像壁虎一樣爬進去消失。周圍充滿了煙霧。他又清了清嗓子,似乎準備說點什麼,但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母親就開口了。雖然話是對我說的,但她的眼睛還是盯在他身上。她的話讓我不得不抬起目光面對他們。 “好吧,希拉。這就是你的父親,今天你終於認識他了。他叫岡薩羅·阿爾瓦拉多,是一名工程師,也是一家煉鋼廠的老闆,一輩子都住在這座房子裡,以前是少爺,現在是老爺。時間過得真快啊。很久很久以前,我來這里為他母親做衣服,然後認識了他,然後……三年後就有了你。不要以為我們之間發生的是恬不知恥的少爺欺騙可憐的小裁縫這樣的驚險愛情故事。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二十二歲,他二十四歲,我們倆都很清楚自己是誰,對方是誰,我們在哪裡,以及我們將面對什麼。他沒有欺騙我,我也沒有抱什麼非分之想。這段感情無疾而終,是因為它原本就不該開始。決定結束一切的人是我,而不是他拋棄了你和我。這麼多年來一直堅持不跟他聯絡的也是我。你父親曾經試圖不放棄我們。開始很堅決,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不得不面對現實。後來他結婚了,有了兩個孩子,是兩個男孩。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沒有他的消息,直到昨天收到他的口信。他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今天他想認識你,不過現在我們就要知道了。” 她說話的時候,他一直注視著她,目光中充滿了愛意。她停下來後,他又等了幾秒鐘才接過話茬,似乎在思考,揣摩著如何準確地表達出他真正的意思。趁此機會我細細地觀察他。當時腦海裡蹦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不可能是這樣一個父親賦予了我生命。我膚色偏黑,母親也是,在我能記起的有限的幾次對父親的想像中,從來都是把他描繪成跟我們一樣的人。深色皮膚、深色頭髮、身材輕盈。而且我一直都把他的形象和周圍那些男性的面貌特徵聯繫起來:鄰居諾爾波特、好朋友們的父親、擠滿小區酒館和大街的那些男人,普通人的普通父親,也許是郵局辦事員、售貨員、小職員、咖啡館服務生,頂多是一個煙草店或小百貨店的老闆,或是賽巴拉市場某個蔬菜攤的攤主。為馬努埃拉女士送貨時見到的在馬德里最繁華大街上來來往往的先生們,對我來說,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是另一種人類,跟我腦海中設定的“父親”形象格格不入。然而此刻坐在我面前的正是他們中的一個。儘管很胖卻仍然衣著時髦,淺色頭髮已經斑白,蜜色的眼睛有些發紅,深灰色的衣服,既是一個大家庭的一家之主,也是一個殘缺家庭的父親,一個跟其他人都不一樣的父親。他終於開口了,一會兒看著母親,一會兒看著我,有時同時看著兩個人,有時誰都不看。 “好吧,不過說來話長。”他終於說。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大口煙霧,抬頭盯住我的眼睛,然後又與母親視了一下,再轉向我,接著就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故事很長,他卻一口氣講了下來,基本沒有停頓。他說完的時候,我發現天已經黑了,屋裡的幾個人只能看清輪廓。書桌上一盞綠色的鬱金香燈罩的檯燈,用遙遠而微弱的光線陪伴著我們。 “我找你們是因為我擔心某天有人會暗殺我,或者我會殺死什麼人,然後被監禁,這跟死沒什麼區別。現在的政治環境非常緊張,一旦戰爭爆發,只有上帝知道我們會怎麼樣。” 我偷偷看了母親一眼,想看她是什麼反應。但是她臉上沒有任何不安的表情,似乎父親談的不是迫在眉睫的生命危險,只是陰天的天氣預報而已。他繼續傾訴著預感和不安。 “我知道自己來日無多,所以已經準備好清算人生。我這一生都擁有了些什麼?錢,我有了;財產,我有了;還有一個有兩百多名工人的公司,在那裡我奮鬥了三十年,最後他們還給我的卻是罷工、羞辱、朝我臉上吐痰,有一個妻子,一看到長槍黨人燒了幾個教堂,就同母親和姐妹們逃到聖胡安德魯斯念經去了;有兩個我無法理解的兒子,我把他們倆都打發到煉鋼廠去了,讓他們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看看他們所謂的愛國主義能不能經受住鐵拈和錘子的考驗。” “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你不覺得嗎,多洛雷斯?工人們不再像歌裡唱的那樣,滿足於去卡耶塔諾的露天舞會和卡瓦辦切的鬥牛場消遣娛樂。自行車取代了騾馬,工會變得強勢,一有不滿意的地方,就威脅老闆要用子彈取他的性命。也許他們的憤怒不無道理,過著拮据的生活,從一出生開始就起早貪黑地干活,誰也不願意過那樣的生活。但是要改變這種狀況需要很多其他的努力。舉起拳頭、點燃仇恨、高唱國際歌,這改變不了什麼。一首讚歌不可能拯救一個國家。當然,他們有足夠的理由起來造反,幾個世紀以來他們就一直挨餓,我們的國家也有很多不公平不公正的地方,但改變這一切的辦法不應該是去反咬一口給你飯碗的人。為了實現國家的現代化,我們需要有進取心、有勇氣並且合格的勞動者,有良好的教育體制,以及一個任期足夠長、穩定又嚴肅的政府。而現在呢?全都一團糟。每個人都各顧各地忙著自己的事,沒有人正經工作來盡快結束那些不公正的狀況。政客們,不管是哪一派的,每天都把時間浪費在互相攻擊和議會的唇槍舌劍中。國王還是國王,他早就應該下台了。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還有共產主義者,為了爭取各自的利益打得不可開交。但是想要國家進步,一切都應該理智有序地進行,不該心存怨恨,也不該情緒失控。有錢有勢的人和保皇黨都嚇破了膽,紛紛逃到國外去了。唯一的結局就是軍人造反,誰也不知道會是哪支部隊,因為哪支都有可能,然後實行軍事統治。那時候我們就真該哭天搶地了。要不就是把我們捲入一場內戰,兩派人互相殘殺,最後也只能落得手足相殘的悲慘結局。”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一點兒也沒有停頓,直到彷彿突然回到現實中,發現我和母親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反應,實際已經完全被說糊塗了,不知道他這番宏篇大論到底想說什麼,這些事情到底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對不起,讓你們聽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因為很久以來我一直在想這些事,而且認為現在是該有所行動的時候了。這個國家正在淪陷,一切都變得瘋狂而毫無意義。而我,就像剛才說的,誰知道哪天就一命嗚呼了。風水輪流轉,我們必須適應。這三十多年來我都像牲口一樣辛勤工作,為生意操勞,努力盡到自己的責任。但是,也許是生不逢時,也許是我在什麼事情上犯了嚴重的錯誤,最終一切都背過身去,生活開始對我翻臉,報復我。兒子們已經脫離了我的控制,妻子棄我而去,公司正在一天天地變成地獄。我現在孑然一身,無依無靠,而且相信以後情況只會變得更壞。所以我正在做準備,整理個人事務、文件、賬戶。我是在努力實現自己最後的願望,希望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一命歸西的時候,一切都能井井有條。在處理生意的同時,我也在整理自己的回憶和情感,這是我僅剩的東西了。周圍的環境越黑暗,我就越懷念曾經喜愛的人和物,從記憶中找回生命曾經給過我的幸福歲月。如今我來日無多,才終於明白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你知道是什麼嗎,多洛雷斯?是你!還有我們的女兒,她活脫脫是當年那個你的翻版,所以我想見你們。” 岡薩羅·阿爾瓦拉多,我的父親,終於有了姓名和容貌。現在他說話平靜多了。從說話的神情中隱約可以看出,他平時不是這般,而是充滿了自信,永遠都帶著不容置疑的表情,說著不容辯駁的話,習慣了頤指氣使,永遠都振振有詞。對他來說,要下決心安排這次見面一定很不容易,因為要去面對一段逝去的愛情和一個二十五年來素未謀面的陌生女兒。但是到現在他已經完全恢復了穩重和自信,掌控著形勢。他的談話堅定、真誠、坦率,像一個已經失去一切而無所畏懼的人。 “你知道嗎?希拉,我是真的愛你的母親,很愛,非常愛。真希望一切都可以重來,我能有她常伴左右。可是,很遺憾,事實不是這樣。” 他從我身上移開目光去尋找她的眼睛,尋找她那雙栗色的看了一輩子針線的大眼睛,尋找她那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卻自然成熟的美。 “我為你付出得太少,是嗎,多洛雷斯?我無法面對當時的壓力,我沒有你那麼勇敢、堅強。之後,你已經知道了,我服從了家人早已為我準備好的命運,適應了另一個女人,另一個家庭。” 母親靜靜地聽著,看上去無動於衷,不知道是在刻意隱藏自己的感情,還是因為父親的那些話對她來說無關痛癢。她一直保持著面無表情的姿態,讓人無法解讀她的思想。她脊背挺直,穿著那件我從沒見過的做工一流的衣服。這一定是用其他女人做衣服的餘料做成的,這些女人不只有比她更多更好的衣服,也有比她更好的運氣。而他,一點兒也沒有因為她的冷淡洩氣,繼續說: “我不知道你們會不會相信我,但是我真的……現在我感到自己來日無多,開始從心底里後悔這麼多年來沒對你們盡過責任,甚至都不認識你,希拉。我當時應該更堅持,不該輕易放棄,我是那麼渴望跟你在一起!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多洛雷斯,你太要強了,你不會同意成為我生活中的影子,讓我在正常家庭生活之外來照顧你們。如果你無法擁有全部,那就放棄一切。孩子,你母親很倔強,既倔強又堅定。而我,也許太懦弱太愚蠢,可是,不論如何,現在怎麼嘆息怎麼後悔都沒用了。”他沉默了幾秒鐘,沒有看我們,像是在思考。然後深深吸了口氣,又用力呼出,改變了一下坐姿。他把後背從椅背上抬起來,身體向前傾斜,彷彿想離我們更近,說話更直接,彷彿正在下定決心來談他想告訴我們的話。看起來他終於準備結束這些苦澀的回憶,從懷舊情緒中掙脫出來,回到現實世界中。 “原諒我,我不想再絮絮叨叨地向你們傾訴憂傷,耽擱更多時間。讓我們進人正題吧。叫你們來,是想向你們傳達我最後的心願。請你們理解我的善意,不要誤解我的行為。我並不是想要補償這些年來虧欠你們的一切,也不是為了向你們顯示我的悔意,更不是想用金錢收買你們的同情。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在我死的時候,你們能得到你們於情於理於法都應該得到的。” 從我們坐下來開始,這是他第一次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書桌。我的目光追隨著他,那寬闊的背脊,裁剪精緻的外套,在龐大體型的相襯下異常敏捷的步伐。然後我的目光集中到最裡面的一面牆上懸掛的肖像上,這幅肖像尺寸極大,讓人想不注意都難。那是一幅油畫,用金色的框鑲著,畫上是一位優雅的夫人,穿著二十世紀初的時尚衣飾,既不漂亮,也不難看,短短的捲發,帶著一頂頭冠,表情嚴厲。他轉過身來,抬起下巴指了指這幅肖像。 “這是我母親,偉大的卡爾洛塔夫人,你的祖母。還記得嗎,多洛雷斯?她是七年前去世的,如果她死於二十五年前,希拉,很可能你會在這棟房子裡出生。不管怎麼樣,讓死者安息吧。” 他說話時已經不再看我們了,而是在書桌後面忙著什麼。打開抽屜,拿出東西,翻動紙張,然後雙手捧著朝我們走來。他一邊走,一邊盯著母親。 “你還是那麼美,多洛雷斯。”他坐下的時候說。這時候他已經不那麼緊張了,開始的不自在蕩然無存。 “對不起,沒給你們倒點喝的,你們想喝點什麼?我叫賽爾萬達來……”他正要再次站起來,母親把他攔住了。 “我們什麼也不喝,岡薩羅,謝謝。還是盡快說完吧。” “你還記得賽爾萬達嗎,多洛雷斯?記得當年她是怎麼監視我們、跟踪我們,然後去向我母親告密的嗎?”他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沙啞、短暫、苦澀,“你還記得她把我們堵在熨衣室嗎?而現在,過了這麼多年,現實是多麼諷刺。母親正在墳墓裡腐爛,我和賽爾萬達在這裡,現在她是唯一照顧我的人,這是多麼悲傷的結局。母親死的時候我就該把她辭退,但是這個可憐的女人能去哪裡呢?又老,又聾,無家可歸。再說,也許她那時候也是沒辦法,不得不遵從我母親的命令,雖然卡爾洛塔夫人的脾氣令人無法忍受,但她不能因為這個失去工作,她的日子也不好過。不說這個了,如果你們都不喝,我也不用喝了,繼續說正事吧。”他坐在椅子邊緣,沒有靠在靠背上,兩隻大手放在他從書桌那兒帶過來的一堆東西上。紙張、包裹、盒子。他從外套的內兜里掏出一副金屬框眼鏡帶上。 “好了,現在我們來談些實際問題。一樁一樁來。” 首先他拿出一個包裹,實際上是兩個大信封,非常厚,用一根橡皮筋綁在一起。 “這是給你的,希拉。你可以用它為將來的生活開路。雖然作為我的三個子女之一,你應該合法享有我財產的三分之一,遠遠不止我手裡的這些。但這已經是目前我能拿出來的全部現金了。現在幾乎什麼都賣不出去,時局不好,做任何交易都很困難。我沒有辦法給你留下任何其他財產,因為你還沒有成為我合法的女兒。要是我這樣做的話,世俗偏見就能要你的命,我那兩個兒子還會把你卷人無休止的遺產官司中去。但是不管怎麼說,這裡也有差不多十五萬比塞塔。你看起來和你的母親一樣聰明,所以我相信你會用這些錢做出明智的投資。我也希望你能用這些錢照顧你母親,保證她衣食無憂,並且有一天在她需要時盡心盡力奉養她。事實上,我曾想過把這些錢分成兩份,你們倆一人一份,但是我知道多洛雷斯一定不會接受的,所以我把它們全部交給你。” 他把那個包裹遞過來。我沒有立刻反應過來,不知所措地看看母親,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她做了一個肯定的表情,很短,很簡潔,但表示她同意了。這時候我才伸手接了過來。 “謝謝!”我低聲對父親說。 他在回答之前露出了一個熱情的微笑。 “別客氣,女兒,這沒什麼。好吧,我們繼續。” 然後他拿出一個藍色絲絨匣子,打開以後又從裡面拿出一個暗紅色的小盒子,裡面還有更小的盒子,他挨個兒打開,一共五個。他把這些盒子都放在桌上。裡面的珠寶並不耀眼奪目,幾乎沒有什麼光芒,但是並不能因為這個就低估它的價值。 “這是我母親留下的。本來還有其他的,但是瑪利亞·路易莎,我的妻子,在逃走的時候都帶走了。可能是一時疏忽,她不小心留下了最珍貴的一件。這是給你的,希拉。為了保險起見,你最好永遠不要將它示人,你也看到了,這件珠寶十分奢華。如果有一天你走投無路,可以賣掉或者典當掉它,你可以得到一大筆錢。”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母親說: “不可以,岡薩羅。這屬於你的妻子。” “當然不是,”他堅持說,“所有的這些,多洛雷斯,都不是我妻子的財產,這一切都是我的,而我的願望就是將它傳給我的女兒。” “不可以,岡薩羅,不可以。” “沒什麼不可以。” “不!” “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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