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4章 第三節

爭論到此為止。多洛雷斯用沉默表示了認輸。他一個一個地合上盒子,按照體積由大到小摞成一個金字塔,然後把它們推過來,看著這些盒子滑過打蠟後光亮的桌面來到我面前。然後他將注意力轉向一些對折的紙,打開後一一展示給我。 “這些是珠寶的鑑定證書,包括描述、評價等。另外還有一份公證書,表明這些珠寶是我的個人財產,我自願將它們贈送給你。這樣如果有一天發生什麼意外,你就可以用它來證明這些珠寶是屬於你的。當然我希望你永遠不需要向別人出示這些證明文件,只是以防萬一。” 他把手裡的紙折好,放入一個文件夾,然後熟練地用一根紅帶子繫住,也放到我面前。接著他拿起一個信封,從裡面抽出一些勃薄薄的紙,上面貼著印花稅票,還有簽名和一些很正式的公文。

“現在還有一件事,幾乎是最後一件了。讓我想想該怎麼向你解釋。”他停下來,吸氣,呼氣,接著說:“這個文件是我和我的律師一起撰寫的,是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公證文件。它的內容用一句話概括就是:我是你的父親,你是我的女兒。這個東西對你有什麼用呢?也許毫無用處,因為如果有一天你想要繼承我的遺產,會發現我已經將它全部留給了你那兩位同父異母的兄弟,除了今天從這裡離開時帶走的這些現金,你不可能從這個家裡得到更多了。但這份公證書對我來說很有價值,它意味著我公開承認了一件許多年前就該承認的事。這裡記錄著你和我之間的關係,而你,可以隨意處理它,向世人展示或者將它撕成碎片付之一炬。這是你的事。” 他把這份文件一折收進信封裡,然後把信封遞給我,接著又從桌上拿起另一個信封,最後一個。前一個信封很大,紙張質量很好,信封上還有公證處的落款和秀麗的字跡。而這個信封很小很普通,棕褐色,磨損得厲害,看上去好像在我們看到它之前已經被翻閱了無數遍。

“這是最後一件事了。”他頭也不抬地說。 他把信封打開,取出裡面的東西簡單看了一下,然後一言不發地跳過我直接給了母親。接著他就站起來走向陽台,沉默不語,背對著我們,雙手插在褲兜里,注視著夜色,或者其實什麼也沒看,我無法猜測。母親拿到的是一沓照片,陳舊,發黃,質量很差,似乎是花三塊錢隨便找的街頭攝影師拍的。照片上是二十多年前某個春日早晨的兩個年輕人,衣著時髦,微笑著緊緊相依,雙雙陷落在一張巨大而不合時宜的脆弱的愛情之網中,絲毫不曾想到分開多年以後,再次聚首共同面對這昔日的愛情見證時,他走向陽台不敢正視她,而她,則緊緊地摀住嘴巴,只為了不在他面前哭出來。 多洛雷斯一張一張慢慢地翻看著,然後把照片交給我,再也沒有看我一眼。我仔細地看這些照片,把它們放回信封。過了一會兒他走回來,在原位坐下繼續我們的談話。

“照片給你們,事情我就說完了。現在我想給你們一些忠告。並不是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我還想向你,我的女兒,強加什麼道德說教,我沒有資格得到你的信任,更沒有資格做你的榜樣。但是分離這麼多年,我想你不會介意再聽我多嘮叨幾分鐘的,對嗎?” 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好吧,那麼,我的建議就是:離開這裡,越快越好。你們倆,走得遠遠的,離馬德里越遠越好,如果可能的話,離開西班牙。別去歐洲其他國家,那裡的局勢好不到哪兒去。最好去美洲,如果你們覺得太遠,可以去非洲,去摩洛哥,去那裡的西班牙保護區。那裡適合居住,很平靜。自從摩爾人戰爭結束以後,從來沒有發生過動亂。你們可以遠離這個瘋狂的國家,在新的地方開始新生活,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這裡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沒人能夠倖免。”

我忍不住插嘴問:“您為什麼不走?” 他的臉上再次浮現出苦澀的笑容,然後伸出那雙溫暖的大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話時也沒再鬆開。 “我已經不需要未來了,孩子。你父親是馬上就要落山的夕陽。請你別用'您'來稱呼我。我大限已到,雖然這個結局來得早了點,但是我已經無心也無力去爭取新的生活了。因為要想面對一個新的開始,一個人必須有夢想、有希望、有對未來的憧憬。如果沒有這些,就不叫新的開始,而叫逃亡。我不想逃到任何地方,所以選擇了留在這裡,直面將要來臨的一切。但是你不一樣,希拉,你還年輕,你應該組建一個家庭,並支撐起這個家庭。西班牙的狀況越來越糟糕,而這是我作為父親,也作為朋友給你的建議:離開這裡,帶上你的母親,她會幫助你撫養兒女,替我照顧她,答應我!”

他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直到從中得到肯定的表情。我不知道他希望我如何照顧母親,但是除了表示同意,我不敢多問別的。 “好吧,那我們今天的事情就談完了。”他說。 他站起來,我們也跟著站起來。 “帶上你的東西。”他說。我服從了,把一切都收進包裡,除了最大的那個匣子和那兩個裝錢的信封。 “現在,讓我擁抱你一下。這是第一次,也肯定是最後一次。我想我們不可能再見面了。” 他用偉岸的身軀包裹住我痩小的身體,用力地抱緊我。然後用手捧起我的臉,親吻我的額頭。 “你和你的母親一樣美麗而珍貴。祝你好運,孩子,願上帝保佑你。”我想說些什麼作為回答,卻說不出來,千言萬語都堵在嗓子裡。我眼中充滿了淚水,不得不轉身朝走廊奔去,磕磕絆絆地奪門而出,淚眼迷離,心中只覺無限的遺憾和痛楚。

我在樓梯平台上等母親。房子臨街的門敞開著,我發現母親出來的時候,賽爾萬達像幽靈一樣在遠處偷偷地看著她。母親雙頰通紅,眼裡噙著淚水。她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感情。我沒有看到他們在這短短的五分鐘之內做了些什麼,也沒有聽到他們說了些什麼,但我相信他們也相互擁抱並道了永別。 下樓的時候跟來時一樣,母親在前面,我在後面,兩人都沉默著。我包裡揣著珠寶、證書和照片,胳膊下緊緊夾著十五萬比塞塔,鞋跟在大理石台階上敲得餵,向。到達中層平台的時候,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一把抓住母親的胳膊,強迫她停下並轉過身來,跟我面對面站著。我那充滿恐懼的聲音顫抖地問道: “媽,他真的會被人殺死嗎?” “我不知道,孩子,我怎麼知道呢?”

我們來到街上,一言不發地往回走,她的腳步越來越快。雖然腳上新鞋的鞋跟太高,很不舒服,使我幾乎難以跟上她的大步子,但我還是努力跟她保持一致。幾分鐘以後,沮喪的我終於鼓足勇氣,像策劃什麼陰謀一樣怯生生地問: “媽,我該拿這些東西怎麼辦呢?” 她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簡單地回答:“好好保管它們。” “全部嗎?你什麼都不要嗎?” “不,這一切全都是你的,你才是他的繼承人。而且你已經是成年人了,我不會干涉你,你自己決定怎麼處理父親給你的財產。” “你確定嗎,媽?” “是的,孩子,我確定。不過,如果可以的話,請給我一張照片吧,隨便哪張都行,我只想留個紀念,其他的都是你的。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請你,希拉,看在上帝和聖母的分上,孩子,請你聽我一句勸。”她終於停下腳步,在暈黃的路燈下看著我的眼睛。身邊的人來來往往,沒有人知道剛才的會面在我們兩個心中引發的震盪和不安。

“希拉,處處小心。不但要小心,而且要負責任。”她低聲快速地說,“不要魯莽行事,你現在擁有的是一個天文數字,比你夢想到的一輩子所能擁有的金錢還要多。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的孩子,請你三思而後行,謹慎一點,不要做傻事。” 我們繼續往前走,依舊沉默,一直到不得不分手。她回到那個已經沒有我的空巢,只有聾啞的外公陪伴。外公甚至到現在都不知道究竟是誰給了他這個外孫女,因為多洛雷斯是如此固執而驕傲,始終不肯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而我則回到拉米羅家。他正在等我,一邊抽煙一邊在半明半暗的客廳裡聽著收音機,焦急地等我的消息,並準備出去吃晚飯。 我向他詳細講述了見面的情形,在那裡看到的、聽父親說的,以及我自己的感受,還有父親的忠告。我給他看我從那個也許永遠也不會再回去的豪宅中帶出來的東西。

“小丫頭,這個值很多很多錢啊!”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珠寶。 “還有呢。”我說著,拿出那兩個裝錢的信封。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吹了聲口哨。 “現在我們該拿這些東西怎麼辦,拉米羅?”我擔憂地問。 “你應該問'你'該怎麼辦,親愛的。這一切都是你的。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負責幫你研究最佳的保管方法,也許應該把這些東西放到我辦公室的保險箱裡。” “為什麼不存到銀行去?”我問。 “現在時局不好,存銀行不可靠。” 為了證明保險箱是最佳保存處,他向我解釋了一大堆我完全不感興趣的事,什麼紐約股市前幾年大跌,政局不穩等等。我幾乎沒有理會這些。對我來說,他的任何決定都是正確的。此刻我只想盡快給這些燙手的飛來橫財找個歸宿。

第二天他下班時,帶回來一堆紙張和小冊子。 “我今天一直在忙你的事,不過我想現在已經找到解決辦法了。最好的投資就是你來創辦一家貿易公司。”他一進門就說。 我從早上起床以後還沒出過門。整個上午我很緊張,焦慮不安,不停地想前一天下午的見面,還沉浸在那種奇怪又莫名的感覺中:這麼多年以後終於發現自己原來有一個有名有姓、有血有肉、而且家財萬貫的父親。拉米羅這個出人意料的建議讓我感到更加困惑。 “我要一個公司幹什麼?”我緊張地問。 “因為這樣你的錢就會很保險,而且,還有另外一個理由。” 於是他就開始給我講他的公司面臨的問題、他跟意大利老闆們之間緊張的關係,以及在如今西班牙的混亂局勢下外資公司的渺茫未來,也給我講了他想到的一些點子,列出一個項目清單,上面都是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東西。所有的計劃都如此新奇、前景光明,好像他立志要藉助國外的先進技術和理念來革新我們的國家,為西班牙的現代化鋪路:為卡斯蒂利亞的農村進口英國的電動收割機,代理美國牌子的吸塵器,幫忙把城市家庭收拾得像聖餐碟一樣乾淨;經營一個柏林風格的咖啡館,甚至已經在沃爾韋德大街選好了地方。然而在所有計劃中,有一項比其他所有的都吸引人:皮特曼學院。 “我有這個打算已經好幾個月了,有一次我們公司從幾個老客戶那兒收到了這個學院的宣傳冊。但我作為公司經理,不方便直接找他們。如果用你的名字註冊一個公司,那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他說,“皮特曼學院在阿根廷的生意非常好,有二十多個分支機構,幾千個學員。他們主要向學員傳授一些在公司、銀行和行政單位工作的基本技能,比如說打字、速記、現代會計,只要十一個月,學員們就可以拿著學院的文憑去闖蕩世界了。這個公司的規模不斷壯大,分支機構越來越多,學員也越來越多,因此收入也在不停增加,我們可以做這個,開一個皮特曼學院。如果跟那些阿根廷人說我們有一個正規合法的公司,還有雄厚的資金支持,成功申請的機率會遠遠高於我個人去申請。” 我完全分辨不出這究竟是一個明智的決定,還是所有計劃中最不合情理的一個,但是拉米羅說起來頭頭是道,信心十足,讓我毫不懷疑這是一個絕的方案。他繼續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述細節,每一個字都聞所未聞。 “而且我認為,應該考慮一下你父親叫你們離開西班牙的建議。他說得很有道理,西班牙的局勢太緊張了,隨時有可能爆發戰爭,現在並不是開始一項生意的好時機。因此,我覺得我們應該聽從你父親的建議到非洲去。如果一切順利,只要這邊的局勢穩定了,我們就可以回到西班牙把生意擴展到全國。給我一點兒時間,讓我以你的名義跟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皮特曼學院聯繫一下,說服他們支持我們的計劃,在摩洛哥開一個大的分支機構。我們可以考慮考慮是開在丹吉爾還是在西班牙保護區。最多一個月,就能收到回音了。等我們收到那邊的消息,讓他媽的好利獲得見鬼去吧,我們就離開這裡去大展宏圖。” “但是,那些摩爾人為什麼要學習打字之類的技能呢?” 他先是哈哈大笑,然後耐心地解答我這個無知的問題。 “你這小腦袋裡想什麼呢,親愛的?我們的目標顧客是居住在摩洛哥的歐洲人。丹吉爾是一個國際化都市,是一個屬於法國的港口。那裡有來自歐洲所有國家的人,有很多外企、外交使館,各種各樣的銀行、金融機構,可選擇的工作也非常多,各個機構都需要懂打字、速記和現代會計的合格人才。在得土安情況有些不同,但同樣充滿了機遇,那裡的居民沒那麼國際化,因為它是西班牙保護區的首府,但那裡到處都是公務員和想成為公務員的人,你知道的,甜心,他們都需要皮特曼學院這類機構來對他們進行培訓。” “那如果阿根廷人不給我們授權呢?” “應該不會,我有一些朋友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頗有些人脈。放心吧,我們一定會成功拿到授權的,他們會向我們傳授工作方法和經驗,並派代表來指導我們僱員的工作。” “那到時候你千什麼呢?” “我?我一個人甚麼都乾不了。但我們倆一起,有很多工作要做,我們要管理這個公司,你和我,一起。” 我有點兒緊張地笑了。拉米羅描繪的這一切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幾個月前那個失業、一貧如洗、因為生活沒有出路想要學習打字的小裁縫,現在卻要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一個有遠大前程的女老闆了。 “你想讓我管理一個公司?可我對此一無所知。” “你可以的,還需要我告訴你自身的價值嗎?你只是從沒有機會來展示才能,你的青春都浪費在一個封閉的世界里為別人做衣服,而沒有機會去從事更好的事業。你的機遇,你人生最大的機遇,馬上就要到了!” “那要是好利獲得公司知道你走了會怎麼樣呢?” 他又忍不住大笑,然後親了親我的鼻尖。 “好利獲得?親愛的,讓他們滾一邊去吧!” 不管皮特曼學院是不是空中城堡,只要是從拉米羅嘴裡說出來的,對我而言就是真的。當他捧著我的雙手,深情地與我對視,一邊興致勃勃地解釋著他的計劃時,當他一遍一遍地重複我的價值,還說如果我們一起賭一把未來,將來的一切都會非常美妙時,不管是皮特曼學院,還是地獄的火爐,他的提議,就是我的真理。 第二天他把皮特曼學院的宣傳冊帶回了家,上面有很長一段介紹文字。該學院由阿魯阿、斯米爾格隆和簡三個人於一九一九年合夥創立,在英國人伊薩克·皮特曼發明的速記法系統基礎上,依靠可靠的教育方法、嚴格的教學人員和高度的責任感,採用一對一單獨輔導的形式,確保學員取得學位後能擁有一個輝煌的未來。宣傳冊上那些微笑的年輕人,彷彿正沉浸在他們美好的未來職業規劃中,輔證了學院的承諾真實有效。這本小小的冊子有一種讓人激動的說服力:“生命之路漫長而崎嶇,不是所有人都能到達心中期望的、代表著成績與財富的終點,很多人都半途而廢了。不能持之以恆、性格軟弱、粗心大意、愚昧無知的是那些只相信運氣的人,他們不知道真正的成功只有通過努力學習、堅韌不拔的精神和良好的心態才能取得。每個人都能選擇自己人生的髙度,現在就決定吧!” 那天下午我去找母親。她煮了一大鍋咖啡,當我們在又瞎又啞的外公身邊坐下來喝咖啡的時候,我請她加人我們的計劃,並且建議她,一待我們在非洲安頓下來,她就去跟我們會合。但是正如我預料的那樣,她對計劃毫無興趣,也不同意我們一起去非洲。 “你不需要完全遵從你父親的建議,也不用完全相信他說的話。他生意上有問題並不意味著我們也會有問題。我越想越覺得他太誇張了。” “如果他那麼恐懼,那一定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他不會無中生有……” “他害怕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頤指氣使,誰也不敢指責他,而現在他第一次看到工人們開始大聲說話,開始要求權利,就感到不知所措。事實上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問自己,接受那一大筆錢、尤其是那些珠寶,是不是太瘋狂了。” 不管是不是太瘋狂,事實是,從那時候開始,我和拉米羅已經很自然地把那些錢、珠寶以及創業計劃當作生活的一部分,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協調。這些事情一直縈繞在腦海中,成為兩人之間最常談起的話題。我們約好,拉米羅負責開辦公司需要的一切手續,而我只需要在他給我的那些文件上簽字就行。從此我又回歸了這之前的生活,充滿激情、縱情享樂、被愛蒙蔽、天真而單純。 跟父親見面使我和母親之間的緊張關係有所緩和,但我們人生的航向仍然無可挽回地分道揚鑣。多洛雷斯還是一貧如洗,靠從馬努埃拉女士家帶回的一些零活勉強維持生計,偶爾為鄰居們做些針線活,大部分時候無事可做。而我則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沒有樣板、襯布,幾乎找不到過去那個小栽縫的影子。 去摩洛哥尚需時日,這些日子裡,拉米羅與我同進同出,歡笑、抽煙、縱慾狂歡,夜夜熱舞到黎明。在我們周圍,政治環境依然充滿了火藥味。罷工、勞工衝突和街頭暴力成了家常便飯。二月份左翼聯盟的人民陣線贏得了競選,而作為反擊,長槍黨的行為更加猖狂。在政治鬥爭中,手槍與拳頭取代了語言,局勢緊張到一觸即發。然而,這又有什麼影響呢?我們馬上就要掀開人生的新篇章了。 一九三六年三月底我們離開了馬德里。有一天早上我出去買長筒襪,回家時發現家裡一片狼藉,拉米羅身邊堆滿了行李箱。 “我們今天下午就走。” “皮特曼公司回復了嗎?”我心裡咯噔一下,緊張地問。他一邊飛速在衣櫃裡收拾衣物,一邊頭也不抬地回答: “沒有直接回复,但是我已經得到消息,他們正在非常認真地研究這個方案,因此我認為現在是時候遠走高飛了。” “那你的工作呢?” “我辭職了,就在今天。我已經煩透了,他們也知道我早晚都會走。所以,永別了,好利獲得。親愛的,另一個世界在等著我們,勇敢的人才能獲得財富,所以你趕緊收拾,準備出發。” 我沒有回答。我的沉默讓他不得不停下手中瘋狂的舉動,轉過來看著我。發現我的茫然和恍惚時,他笑了,走到我身邊,摟住我的腰,只一個吻就把我的恐懼趕到了九霄雲外,並為我注入了無限能量,幾乎可以馬上飛到摩洛哥去。 行程如此倉促,我只有短短幾分鐘時間去跟母親告別,無非是站在門口的一個擁抱和簡單的一句保重。不過我慶幸沒有更多的告別時間,因為那對我們而言都是一種痛苦和折磨。我一路小跑著下樓梯的時候,都沒敢再回頭看一眼。雖然她強忍著,但我知道她的眼淚也馬上要決堤,而現在不是宣洩感情的時候。在潛意識中我總覺得我們不會分開太久,好像非洲和這裡只不過隔著幾條街道而已,我們的出行也是暫時的,不過幾個星期時間。 我們在初春一個大風天的中午登陸丹吉爾,把一個混亂灰暗的馬德里留在了身後,開始定居在一個充滿了各種顏色、對比強烈、讓人目不暇接的奇怪城市裡。穿著長袍裹著纏頭布的摩爾人深色的臉龐,跟歐洲人的容貌混雜在一起,這些歐洲人有的定居在這裡,有的剛從噩夢般的過去逃離,取道這裡逃往各種目的地,他們的行李永遠是打包好的,隨時準備再次出發,連夢中都充滿了驚惶不定。丹吉爾,這裡有海,有十二面各國旗幟,有鬱鬱蔥蔥的棕櫚樹和藍桉樹,有摩爾人的小胡同和新建的大街上飛馳而過掛著外交牌照的豪車。丹吉爾,這裡有敞篷車裡的外國美女,清真寺的宣禮塔和各國的領事館、銀行間瀰漫著各種香料的味道,高級煙草的味道,免稅的巴黎香水的味道。我們在港口溫泉酒店的露台上,在海風中颯颯作響的遮陽棚下,遠眺著馬拉巴塔海角和西班牙的海岸線。歐洲人穿著淺色的輕薄服裝,戴著太陽鏡和折疊帽,慵懶地架著二郎腿,一邊看報紙,一邊喝開胃酒。他們中有生意人,有官員,似乎都過著表面平靜的悠閒生活。因為動盪緊張的氣氛已經蔓延開來,誰也無法預測明天究竟會發生什麼事。 在等待皮特曼學院確認期間,我們暫住在大陸酒店。這家酒店就在港口上方,另一側毗鄰摩爾人居住區。拉米羅給阿根廷方面發海底電報告知我們的地址變更,而我則負責每天詢問門房有沒有回复的電報,因為這標誌著未來的開始。一旦收到回信,我們就可以決定是留在丹吉爾還是去西班牙保護區定居。在遲遲得不到答复的等待中,我們開始同一些處境相似、同樣漂泊在外的人交往。這群人背景不一,魚龍混雜,但面對不可預知的未來,所有人都全身心地投人到聊天、喝酒、跳舞、去塞萬提斯劇場看演出和打牌中去,誰也無法知道等待著自己的是輝煌的前途,還是目前仍無跡可循的陷阱,或者地獄。 我們很快就被他們同化了,生活裡充滿了喧囂。我們在大陸酒店的房間裡做愛,白色窗簾在海風吹拂下翻飛起伏,風扇單調的嗡嗡聲伴著激情中的氣喘吁籲,帶著鹹味的汗水滑落皮膚,皺巴巴的床單鋪散在地板上。我們也常常出去消遣,整日整夜地在街頭流連。起初就我們兩個人,誰都不認識。風不大的話,我們就去“外交森林”海灘,傍晚在剛剛建成的布勒瓦德散步,或者在弗洛里達或卡比多爾電影院看場美國電影,在小市場的隨便哪個咖啡店裡坐坐,看著市中心的摩爾人和歐洲人和平共處。 沒過幾個星期我們就不再孤單了。丹吉爾很小,拉米羅又善於交際,再加上在那種處境中人們彷彿都迫切地想跟其他人交往。很快,我們就有了一批熟面孔,開始相互問候,到哪裡都能觸入人群。我們常在布雷塔基、羅馬公園或者布拉塞列餐廳吃飯,晚上去盧梭酒吧,或是恰丹、法國廣場的德確伊特和中央酒吧觀看匈牙利舞孃的表演,或者在馬薩拉赫音樂廳宏偉的玻璃大廳中看演出,那裡坐滿了法國人、英國人、西班牙人、摩洛哥人、德國人、俄羅斯人,還有來自不同國家的猶太人,演出之後在管弦樂隊的伴奏下跳舞喝酒,用各種語言混雜在一起談論國際時事。有時我們從酒吧出來就去哈發,在海邊的帳篷裡一直待到天亮。帳篷的地上鋪著厚厚的毯子,富有的摩爾人、有錢的歐洲人,不管是出身豪門還是一夜暴富,都斜靠在墊子上,一邊喝茶一邊抽大麻。在那段混亂的日子,我們很少在黎明之前睡覺,一邊眼巴巴盼著阿根廷那邊的回音,一邊因為遲遲沒有消息無所事事。我們開始習慣在新建的歐洲區轉悠,也習慣了穿越摩爾人的小胡同,習慣了來自世界各地背井離鄉的人們與當地人混雜的局面,習慣了蜜色皮膚的太太們戴著用珍珠裝飾的寬邊草帽招搖過市,膚色黝黑的理髮師用古老的理髮工具設下露天攤點,賣胭脂花粉的小商販在大街小巷中穿梭,以及外交人員一絲不苟的衣著,大批的羊群,還有穆斯林女人穿著長袍蒙著面紗轉瞬即逝的影子,幾乎沒有面容。 每天都有來自馬德里的消息傳到這裡,有時候我們看一些當地的西班牙語報紙,比如《民主報》、《非洲日報》或者共和黨人的《明天報》,有時候聽小市場的報販叫賣就夠了,他們用各種語言大聲喊出新聞標題,比如意大利語的《丹吉爾暸望》,法語的《丹吉爾報》。我偶爾會收到母親的信,很短,很簡單,間隔時間卻很長。從母親的信裡我知道外公在他的搖椅上安靜地去世了。從字裡行間我也能猜到她舉步維艱,掙扎度日的情形。 那段時間我發現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東西。我學會了幾個阿拉伯語句子,很少但是很有用。我也開始習慣眾多不同的語言,法語、英語,還有西班牙語的其他方言,比如哈克提亞語,這是一種摩洛哥的西班牙猶太人說的、由古西語加上阿拉伯語和希伯來語演化而來的語言。我知道有一種東西可以抽,可以注射或是塞入鼻中,它會讓人神魂顛倒,知道有的人在賭桌上甚至敢拿自己的母親做賭注,知道有一些性並不局限於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床上的雲雨,而可以有多種組合。我還知道了世界上曾經發生或正在發生、但從來沒聽說過的事,比如多年前歐洲曾經經歷過一場大戰,比如德國的統治者叫希特勒,有人很崇拜他,有人很怕他,我發現有些人雖然看起來像是常住客,但也許第二天就人間蒸發了,或是為了保命,或是為了不被棍棒驅趕,或是為了不最終落入比噩夢還可怕的地方。 我還體會到,如果日子太單調乏味,那麼所有我們認為穩定的東西,都可能在任何時候毫無理由地不合節拍,出現分歧或改變航向,最終發生變化。跟以前我了解到的怪癖嗜好、歐洲政治或身邊那些人所屬國家的歷史不一樣,這個教訓不是別人告訴我的,而是我親身體驗到的。我不記得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也不記得具體發生了什麼,但是從某一時刻起,我和拉米羅之間的關係悄然發生了變化。 最初不過是日常活動流程的改變。我們跟其他人的交往越來越多,也有了一些固定的去處,再也不會不慌不忙地在街上閒逛,也不會像頭天那樣無所事事。雖然我更喜歡開始那段時間,兩人獨處,無人打擾,一切都離我們很遙遠。但是我明白拉米羅憑他不可抗拒的魅力,已經在所到之處受到熱烈歡迎。而他做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對的,所以我一直忍耐著在一群陌生人中間度過彷彿無休無止的時間,儘管絕大多數時候我幾乎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有時候是因為他們說的不是西班牙語,有時候是因為他們在談論的一些地方或事情我連聽都沒有聽說過,比如割讓、納粹、波蘭、布爾什維克、簽證、引渡。拉米羅一會兒說法語,一會兒說意大利語,還能講幾句蹩腳的英語,能聽懂一些簡單的德語。他曾經在幾個跨國公司工作,跟很多外國人接觸過,當語言表達不清楚時,他會使用恰當的表情、簡單的詞彙解釋,讓人心領神會。因為交流完全沒有障礙,他很快就在這些漂泊者的圈子中成為極受歡迎的人物。我們去任何一個餐廳都得跟兩三桌人打招呼,到民薩赫酒店的吧台或庭西斯露天咖啡館的時候,也很難不被邀請加入某個群體的熱烈談話。拉米羅跟他們在一起自然得就像認識了一輩子的老朋友,我呢,跟在他後面,變成他的影子,幾乎從來不說話,除了感受到他在我身邊,對周圍的一切都無動於衷。我只是他的附屬品,只要有他在身邊就心滿意足。 有一段時間,大概在春天結束之前,我們把雙方的需求結合起來,基本找到了一個平衡。既保留兩個人獨處的親密時間,我們稱之為“馬德里時光”,也接納新的朋友,逐漸適應當地的生活節奏。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架天平慢慢失衡。這個過程很慢很輕微,幾乎感受不到,卻無可逆轉。公共生活的時間越來越長,慢慢地侵占著我們的私密空間。那些熟悉的面孔不再只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而變成了一些有過去、有未來、有能力介入我們生活的人。他們的身份變得明朗,逐漸在我們的生活中佔據一席之地,成為有趣又豐滿的形象。我到現在還能記得其中一些人的姓名,還能想起他們如今已成白骨的面容,還有他們的國家,雖然那時我根本無法在地圖上找到這些地方。伊万,一個優雅沉默的俄羅斯人,總是拄著一根細手杖,。眼神深邃,外套口袋中永遠露著一角絲綢手帕,像一朵凋謝的花。那個波蘭男人,他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了,但我能記得他四處宣揚所謂的財富,而所擁有的不過一根帶銀手柄的手杖和兩件領口已經被皮膚和歲月磨得不像樣的襯衫。伊薩克斯·普林格,一個奧地利猶太人,大鼻子,拿著金煙盒。還有沃維克夫婦,克羅地亞人,先生很俊美,太太很漂亮,兩人非常相像,關係很曖昧,有時候看起來像情人,有時候又像兄妹。還有一個意大利人,總是汗流浹背,用色迷迷的眼神看我,好像叫馬里奧,或者是馬烏里西歐,不記得了。拉米羅跟他們走得越來越近,甚至也參與到他們的渴望和擔憂中去,成為他們計劃中的一個活躍分子。我眼睜睜地看著,日復一日,悄無聲息,他慢慢地離他們越來越近,離我越來越遠。 皮特曼學院的答复似乎永遠不會到來,而讓我感到驚訝的是,遲遲沒有音訊並沒讓拉米羅產生任何憂慮不安。我們一起在大陸酒店的房間裡待著的時間越來越短,竊竊私語也越來越少,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樣讚美我,對我說一些甜言蜜語,也幾乎不提起以前贊不絕口的那個我了:有光澤的皮膚、女神才擁有的胯、絲綢般的頭髮。他再也不注意我甜美的笑容、我的年輕嬌嫩。同樣,也不會再因為我之前所謂的美妙的無知而發笑。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對我的興趣越來越少,親密、柔情都漸漸消失。就是在那些悲傷的日子裡,我的狀態越來越差,不確定感讓我逐漸清醒。不只是精神不好,身體也不好,糟透了,而且越來越糟。也許是我的胃仍無法適應這裡的食物,它們跟母親做的菜太過不同,甚至跟馬德里餐館裡的簡單菜餚也很不一樣。也許我的不適和虛弱也與初夏時節那股濃烈潮濕的味道有關。白天強烈的陽光讓我受不了,街上的氣味令我噁心想吐,甚至連起床都困難。這種種不適並沒有引起我的任何懷疑,我幾乎整天都在昏睡。有時候,這種時候很少,拉米羅似乎很擔憂,他坐在我身邊,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對我說一些甜言蜜語。絕大多數時候,他心不在焉,無視我的存在,完全不理會我,直接棄我而去。 我再也不陪他去參加晚上的活動了,也幾乎沒有力氣沒有精神站著。我開始獨自待在酒店,那些漫長、厚重、令人窒息的一個又一個小時,那些陰霾密布、沒有一絲風、比死亡還寂靜的一個又一個小時。我想像著他一如既往地參加那些活動,跟同樣的人在一起:喝酒、打台球,除了聊天還是聊天,在咖啡館的白色大理石檯面上,隨便拿一張碎紙片畫下數字和地圖。我想像他做著以前跟我在一起時一樣的事,只不過身邊沒有了我。我還沒有能力猜到他已經走得更遠,超越了單純的社交生活界限,而深入到另一個對他來說並不那麼陌生的新領域。他有更大的野心,這毫無疑問。他的生活中充斥著一擲千金的豪賭、持續到天明的盛會、炫耀、暗箱交易、誇誇其談的項目、謊言與虛偽的寒暄。這幾個月來他一直隱藏著的另一面已慢慢顯現,拉米羅·奧利巴斯,這隻老狐狸,用不了多久就會讓我領教他的其他面了。 他回來得一天比一天晚,狀態也一天比一天差。半個襯衣下擺從褲腰上露出來,領結幾乎垂到胸口,身上滿是煙味和威士忌的味道,如果發現我還醒著,就結結巴巴地用柔和的嗓音編一些藉口。有時候他甚至碰都不碰我,直接像死人一樣倒在床上,馬上就打著呼嚕進入夢鄉,直到日上三竿,而我在之後的幾個小時都無法入睡。有時候他粗魯地抱住我,重重的呼吸炙烤著我的脖子,甩掉衣服在我身上發洩一番。我由他擺弄,沒有一句斥責,絲毫不能理解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更沒有辦法為這種冷淡下一個定義。 有些夜晚他根本就不回來。這才是最難熬的:凌晨時分,我看著碼頭上暈黃的燈光在海灣黑色水面上的倒影,一邊擦乾臉上的淚水,一邊等待天明。我滿心苦澀,懷疑也許一切都是錯誤,一個巨大的錯誤,卻已經無法回頭。 我們離結局不遠了。我終於決定去確認一下身體不適的根源。因為不想讓拉米羅擔心,某個早晨我獨自來到艾斯塔圖多大街的一個診所。金色的門牌上寫著:貝比拉克阿醫生,普通醫學,各種不適或普通疾病均可上門就診。他聽了聽,看了看,又問了問我的情況,連尿檢都沒讓我做,更沒有其他檢查,就直接確定我懷孕了。雖然早有預感,拉米羅也曾如此猜測,但面對最終確認的這個消息,我還是帶著複雜的情緒張皇失措地離開了診所,有幻想,有焦慮,有開心,有恐懼。我想拉米羅一定還在睡覺,我要把他吻醒,告訴他這個消息。但是我沒有這個機會了。我永遠也不再有機會親口告訴他,我們將有一個孩子。當我到達酒店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等待我的只有一地狼藉,衣櫃的門敞開著,抽屜被人拽了出來,行李散落一地。 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房間被盜了。 我一下子覺得喘不過氣來,跌坐在床上,閉上眼睛,深呼吸。一下,兩下,三下。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環視房間,腦海裡轟然迴響著一個名字:拉米羅。拉米羅,拉米羅在哪兒?就在這時,我的目光掃過床頭櫃,發現上面放著一個信封,就靠在床頭燈燈柱上。信封上寫著我的名字,那有力的字跡即使到世界末日我也可以一眼認出來。 另外,我建議你盡快離開丹吉爾,越快越好。這裡不是一個適合單身女人待的地方,尤其以你目前這種狀況。我還擔心有人會來找我,如果找不到我,可能就會來找你。離開酒店的時候,少帶行李,盡量假裝不經意,雖然我會盡量,但由於走得太匆忙,我不知道等會兒有沒有機會去結清這幾個月的房費,我可不希望這給你帶來什麼麻煩。 我不得當時在想什麼了。記憶中總是保存著當時的場景:翻得底朝天的房間,空蕩蕩的衣櫃,打開的窗戶中透進來的刺眼的光,我倒在凌亂的床上,一手拿著信,一手抓著剛剛確認懷孕的診斷單,汗珠從太陽穴處滾滾落下。腦海裡思緒翻騰,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或者說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因為我的回憶丟失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接下來我像一部剛下線的機器一樣忙碌起來,動作很快卻無法思考也無法感受。雖然信裡的內容如晴空霹靂,拉米羅也已遠走高飛,但是他依然主宰著我的行為和節奏,我只有一味地順從。我打開一個箱子,捧起手邊的東西機械地往裡裝,根本不考慮哪些該帶走,哪些該丟棄。幾條連衣裙、一把梳子、幾件襯衫、幾本過期雜誌、一堆內衣、不成對的鞋子、兩件沒有裙子的上裝和三件沒有上裝的裙子、書桌上一堆凌亂的紙張、衛生間的洗漱杯、一條毛巾。當箱子裡裝滿了這些零碎的衣服和用具後,我使勁關上箱子,摔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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