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時間的針腳

第2章 第一章

一台打字機徹底粉碎了我的命運。還記得那是意大利好利獲得牌打字機,我透過商店櫥窗看了它好幾個星期。如今再回首,雖然那麼多年過去了,還是讓人難以相信一台簡單的機器居然可以在短短四天之內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把已經成形的計劃全盤碾作粉末。但事實就是如此,在它面前,我無能為力。 其實我那時並沒有什麼宏偉的人生規劃,所有的抱負都和家庭相關,無非是些家常瑣事,與當時生活的時間和空間坐標很相配,幾乎觸手可及。我的世界只圍繞著一些人和事緩慢地轉動。在我看來,他們永恆而堅固。我的母親,就是這個小小世界裡最堅實的支柱。她是名裁縫,在一家專門為貴族定制時裝的工作室上班。她經驗豐富,品味高雅,但終其一生只是個勞勞碌碌領薪水的裁縫。就像其他裁縫一樣,每天工作十個小時,手眼不停地進行裁剪、縫紉、比量、修改,最終將凝結著汗水和心血的衣服穿到別人身上,而當這些作品受到讚譽時,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它們出自誰人之手。關於我的父親,我知之甚少,確切地說一無所知。他從未露過面,這對我也沒什麼影響。我對他沒有多少好奇心。八九歲的時候,母親終於冒險向我透露了一些關於他的零碎信息:他有另外一個家庭,不可能跟我們生活在一起。當時的我一心只想著吃完最後幾勺四旬齋期間聊以充飢的豆菜飯,母親的話就跟眼前的飯一樣讓我極不耐煩,囫圇吞棗地聽了進去。對我來說,趕快到樓下廣場上去玩比了解這個不相干的人的生活有趣多了。

我出生在一九一一年夏天。同年,舞蹈家帕斯托拉·因佩里奧·卡約結婚,墨西哥歌手豪爾赫·內格萊特出生。歐洲的“美好年代”正走向沒落,遠處,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鼓已隱約可聞。在馬德里的咖啡館裡,人們讀著《辯論報》和《先知報》,舞台上,拉·切裡多和著流行歌曲的節奏瘋狂地扭腰擺臀,點燃男人們的熱情。也是那一年的夏天,國王阿方索十三世成功擺平數不勝數的情人,迎來了他第五個婚生孩子,一位公主。而執政的自由黨人卡雷拉斯決不會料到,一年之後他在聖馬丁書店翻閱新書時,一個極端的無政府主義者用三顆子彈結束了他的性命。 我成長的環境還算幸福,雖然大部分時候很拮据,但既沒有過於困窘,也沒有遇到過大的挫折。我在一個老街區的小巷子里長大,緊挨著稻草廣場,離馬德里皇宮僅有幾步之遙,與市中心沒日沒夜的喧囂近在咫尺。這個世界到處是晾曬的衣服、漂白水的味道,高聲交談的鄰里和總在曬太陽的貓。我在附近的一所臨時學校裡讀書,它搭建在一棟樓的夾層中,孩子們四個四個地擠坐在雙人板凳上,推攘著大聲背誦《海盜之歌》或乘法表。我在那裡學會了讀書和寫字,掌握了四則運算,也知道了掛在牆上的那幅發黃地圖上一道道河流的名字。十二歲那年我結束了學業,來到母親工作的時裝店當學徒。這是宿命。

時裝店的老闆是馬努埃拉·戈蒂娜女士。數十年來從這裡流出無數精美的衣物,剪裁得體、做工精良,在整個馬德里享有盛名。貴族婦女穿著這裡出品的時裝、晚禮服、大衣和斗篷在卡斯蒂利亞大道上招搖過市,去跑馬場賭馬,在耶埃羅門馬球場打球,進薩庫斯卡咖啡館喝茶,或者到華麗的教堂做禮拜。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並沒有真正接觸到縫紉技藝。剛開始我是時裝店裡的小雜役,包攬一切雜務,比如撿出火盆裡的碎炭、打掃地上的零碎布料、在火上加熱熨斗、馬不停蹄地去蓬特霍斯廣場買線和釦子,等等。其中我最喜歡的工作是去那些獨棟豪宅送剛做好的衣服,它們一般都裝在棕色的亞麻袋裡,這是我早期職業生涯中最大的樂趣。就這樣我認識了馬德里那些最豪華住宅的門童和司機、最有錢人家的侍女和管家。我也有機會偷偷觀察那些精緻高雅的仕女,以及她們的女兒和丈夫。我是一個沉默的旁觀者,得以深入那些資本家的豪宅、貴族的府邸或是迷人的老式建築裡的奢華公寓。有時候我只能止步於用人區,府裡的某個下人會負責接收我送來的衣服。但有時候,他們會讓我到更衣室,我可以穿過長長的走廊,還能窺探到客廳,目不睱接地看著那些地毯、水晶大吊燈、絲絨窗簾和大鋼琴,有時候琴音流淌,有時候寂靜無聲。我一邊看一邊想,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裡,感覺多奇怪啊!

我的生活就在這兩個世界間轉換,我越來越意識不到兩者間的巨大反差。走在車來車往、一排排威嚴肅穆的豪宅聳立的寬敞大街上,我也跟走在自己街區的那些蛛網般的小路上一樣自然。那些小巷永遠坑坑洼窪、垃圾遍地,迴盪著小販的叫賣聲、餓狗尖銳的吠叫聲。行人也總是行色匆匆,如果你聽到有人喊“潑水啦”,最好趕緊躲起來,免得被潑得滿身鐵鏽。廉價的租賃房裡住滿了手工藝人、小商人、僱工和剛剛來到首都的報販,他們令這個街區染上了鄉土本色。他們中的很多人,除非不得已,不會走出這裡。但我和母親卻相反,每天都一大早起來,匆匆忙忙離開,趕往祖爾巴諾街,快速投入馬努埃拉女士時裝店的日常工作中去。 當了兩年學徒後,馬努埃拉女士和母親一致認為,該是我學習縫紉的時候了。所以在十四歲那年,我開始學習最簡單的技術:做紐襻、鎖邊、繃線。後來又學鎖扣眼、回式針跡、給衣服做褶邊。我們工作時坐在小小的燈芯草椅上,弓著腰,用膝蓋支撐著木板,所有正在縫製的布料就放在這些木板上。馬努埃拉女士負責接待顧客、剪裁、檢查和修改,我的母親則負責量尺寸和剩下的工作:縫製衣物最精細的部分、給其他人分派任務、檢查任務的完成情況、管理大家的工作進程和紀律,等等。這裡有六個老裁縫、四五個年輕女人和一群嘰嘰喳喳的學徒。這些學徒熱衷說笑逗趣、交流八卦更甚於做好自己的工作。她們中有些人最終會成為出色的裁縫,而能力不足的,就一直做著那些不那麼令人愉快的雜務。如果誰走了,很快會有新人替上。和時裝店雍容光鮮的外表和寬敞明亮的前廳比,我們工作的地方雜亂無章,當然,顧客只能去前廳。也只有馬努埃拉女士和我母親才能享用那些藏紅花顏色的帳幔、桃花心木的家具和閃亮的橡木地板,我們這些年輕的學徒每天用棉抹布把它們擦得一塵不染。只有她們能不時地享受從四扇高高的臨街陽台窗戶中透進來的陽光,其他人永遠只能待在後方,那個冬天寒冷夏天悶熱的小房間,我們的工作車間,兩扇小小的窗戶朝向內院,在那裡,時間就像空氣的呼吸一樣,在輕聲的哼唱和剪刀的開合聲中流過。

我學得很快。靈巧的手指很快就適應了針線的形狀和布料的觸感。量尺寸,包模成型,捲布。前襟長、胸圍、褲長。袖窿、袖口、拷邊。十六歲的我已經學會了分辨布料,十七歲我學會了鑑別它們的質量並據此估量能做成什麼樣的衣服:中國縐紗、真絲雪紡、喬其紗、法國尚蒂伊蕾絲。歲月像踩著跑步機一樣前進,每年秋天製作高檔呢絨大衣和春秋時裝,每年春天縫製需長期穿著的輕薄衣物,達官貴人們穿著它們在坎塔布里亞的拉貢查和埃爾薩爾迪內羅度過輕鬆舒適的長假。我度過了十八歲,十九歲。慢慢地我開始著手高級的剪裁法,縫製衣物中最精細的部分。我學會了上領子、做翻領、設計裙擺、加工各種細節裝飾。我喜歡這份工作,確切地說是很享受縫紉。馬努埃拉女士和母親有時候會徵求我的意見,她們開始信任我。馬努埃拉女士常常對母親說:多洛雷斯,這丫頭心靈手巧,真是塊好料,要是安心做下去,他日一定錯不了。母親就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忙手頭的事。我也一樣,照舊埋頭乾活。但是當我偷偷地斜眼看她時,發現她報得緊緊的嘴唇藏著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

年華似水,生命如梭。時尚不停在變,車間裡的工作也緊隨著改變。歐洲大戰之後直線剪裁風行,胸衣過時了,人們開始不知羞恥地賣弄腿部。但是當快樂的二十年代結束時,服裝的腰線又回到了正常位置,裙子開始變長,袖子、領口和人們的心態也都歸於端莊穩重。我們一下子進入了一個新時代,更多的變化讓人應接不睱,一個接一個地,始料不及地,都趕到一起了。二十歲的時候,西班牙人民迎來了第二共和國,而我認識了伊格納西奧。那是一個星期日,在一場亂哄哄的滿是工廠女孩、壞學生和休假士兵的舞會中,他把我拉過去跳舞,逗我笑。兩個星期後我們就開始談婚論嫁了。 伊格納西奧是誰?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那時候我以為他就是我生命中的那個人。一個安靜的男孩,我憑直覺認為他一定會成為我的孩子們的好父親。對於像我這樣既沒有穩定工作又不享受福利的女孩子來說,到了這個年齡,除了嫁人幾乎沒有別的選擇。看看我母親,她夜以繼日地工作,獨自把我養大。我從來沒有指望能有什麼好前途。但我認為伊格納西奧是一個合適的人選,可以避免我步母親的後塵。我可以與他共同度過往後的歲月,而不用像她那樣每天在寂寞中醒來。我對他沒有令人心旌搖蕩的激情,卻有著厚實的愛戀,他的甜蜜柔情好比夜晚的枕頭。我確信,在他身邊,我的生活不會有任何痛苦和坎坷。

我以為,伊格納西奧·蒙特斯,會是我這一生千百次散步時緊緊依偎的那個人。有他在身邊,我就有安全感,也有了永久的避風港。他比我大兩歲,瘦瘦的,很和藹,機靈又溫柔。個子很高,行為舉止很有教養。他對我的愛,似乎隨著時間的推移成倍增長。他的母親是個來自卡斯蒂利亞的寡婦,家境貧寒,生活拮据,床墊下總藏著幾個杜羅,等於五個比塞塔。他那時候住在廉價的公寓裡,整天夢想著成為公務員,只要有部委招考,他就在考生之列。因為部委能給他一份維持生計的薪水,不管是國防部、內政部還是財政部。每年三千比塞塔,每月二百四十一比塞塔,為了換取這份永久的固定工資,他願意將餘生都奉獻給辦事處和辦公室、吸墨紙、印章和墨水瓶。我們在這個基礎上計劃著未來。但是在一場接一場的公務員考試中,他們總是固執地不肯把我的伊格納西奧列入錄取花名冊。他卻毫不氣餒。二月份考司法部,六月份考農業部,然後再從頭開始。

在那些日子裡,雖然他沒有能力去開銷巨大的地方消遣,但是為了讓我快樂,甚至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囊中羞澀的他盡所能地給我買各種各樣的玩意兒:裝滿了絲綢玩偶和桑葉的紙盒,一袋烤栗子,當然還有髙架橋下草地上的那些山盟海誓。我們一起在西園的小亭子裡聽樂隊的演奏,一起在陽光明媚的周日清晨泛舟湖上,也從不錯過任何一個有鞦韆和手搖風琴的狂歡晚會,沒有哪個巧蒂斯舞會我們不是掐著點跳到最後一刻。多少個午後我們徜徉在比斯蒂亞斯公園,在社區電影院看過無數部電影。一杯瓦倫西亞鐵栗奶茶對我們來說是奢侈,至於出租車,連想都不敢想。伊格納西奧的柔情,雖然不昂貴,卻似乎無窮無盡,我就是他的天空,他的星星,是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女孩。我的頭髮、臉龐、眼睛,我的雙手、嘴唇、聲音,我所有的一切對他來說都無人能及,我是他快樂的源泉。而我呢,靜靜地聆聽他的話語,對他說一些傻話,聽任他愛我。

然而時裝店發生了一些變化。生意開始變得艱難而不穩定。第二共和國的成立,對我們那些生活在舒適奢華中的顧客造成了衝擊。馬德里變得動盪不安,每個角落都充斥著政治緊張感。富人們將他們在北方避暑的假期無限延長,希望藉此躲開充滿動盪和騷亂的首都。在馬德里的廣場上,人們高喊著“工人世界”的口號,郊區那些光膀子的無產階級踏進城,直逼太陽門。街上的高級私人汽車越來越少,奢華的聚會也日益罕見。年老的女士們身穿喪服,念著九日祭經文,祈禱阿扎那早日倒台。人們開始習慣每到點起煤油燈的時候,空氣中呼嘯著的子彈聲。無政府主義者燒毀了教堂,長槍黨端起大得嚇人的手槍。越來越多的貴族和大資產階級用床單蒙上家具,遣散下人,插上門閂,奔逃國外,把他們的珠寶、現金和恐懼一起帶出國界,繼續擁護被流放的國王,期待著一個不知何時才能安定的西班牙。

馬努埃拉女士的時裝店裡,上門的顧客越來越少,訂單越來越少,活計也越來越少。在艱難的掙扎與抉擇中,時裝店開始辭退工人。先是學徒,然後是普通裁縫,到最後只剩下馬努埃拉女士、母親和我。當我們做完因特拉格斯侯爵夫人的最後一件衣服後,無所事事地連聽了六天收音機,連個敲門的魂兒都沒有,馬努埃拉女士不得不嘆息著向我們宣布關閉時裝店。 在那個混亂動蕩的時代,連劇院的包廂裡都充斥著政治爭吵。政府不斷更迭,沒念上三遍天主經就換了個朝代,我們都沒有時間為失去或錯過的東西惋惜。時裝店被迫停工三個星期後,伊格納西奧手捧一束紫羅蘭出現在我面前,並帶來了他終於被錄用的消息。我們小小的婚禮計劃暫時掩蓋了對未來的迷茫,大家開始坐下來策劃婚事。隨著共和國的建立,社會上形成了很多新風氣,開始流行新式世俗婚禮,但我的母親,在靈魂深處卻有著根深蒂固的天主教意識和對已經倒台的君主制鄉愁般的忠誠。她鼓勵我們在鄰近的聖安德雷斯教堂舉辦一場傳統的天主教婚禮。我和伊格納西奧都接受了。我們怎麼可能不接受呢?對伊格納西奧來說,我的願望就是他的願望,而對我來說,母親的願望就應該毫不猶豫地去實現。另外,我也沒有什麼理由去否定它,我對這場婚姻的實現沒什麼幻想,對我來說,在祭壇前由身著長袍的神父主持婚禮,或是在禮堂裡的三色旗下成婚,都無所謂。

就這樣,我們與教區神父約定了婚禮日期。二十四年前的六月八日,同一個神父按照聖徒祭日表給我取了希拉這個名字。薩比妮亞娜、維多利亞、高登西亞、埃拉科里亞和福爾圖納塔是根據當天的聖徒表可選的其他名字。 “就叫希拉吧,神父,您就給她取名叫希拉吧,至少比較好記。”這是我母親作為唯一家長的最終決定。所以,我就成了希拉。 我們將會同家人和朋友一起慶祝婚禮。有我那個無腿失明的外公,他不但身體殘疾,精神也在菲律賓戰爭中受到重創,每天都在飯廳陽台旁的搖椅上沉默不語。有伊格納西奧的母親和姐妹們,她們將從鄉下趕過來。有我們的對門鄰居因格拉西亞、諾爾波特和他們的三個兒子,這三個兒子都是社會主義者,真摯而親密,對我們就像血脈相連的一家人。還有馬努埃拉女士,為了給我製作婚紗,她重新撿起針線開始縫製最後一件作品。我們將用蛋白酥、馬拉加葡萄酒和苦艾酒招待客人,也許我們會請一名社區樂師上台演奏婚禮進行曲,或者請巷子裡的某位攝影師為我們拍張照片作為家庭裝飾,當然暫時我們還沒有自己的家,只能住在母親這裡。 也就是那個時候,在每天層出不窮的計劃和點子裡,伊格納西奧突發奇想地讓我去學習,準備參加考試,像他一樣成為公務員。那個行政機構的新職位讓他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在共和國的管理下,女性不再只圍著鍋台、洗衣池和家務事轉,她們可以在同等條件下,和男性肩並肩一起開拓自己的道路,也可以像男性一樣擁有自己的人生目標。有一些女性已經成為國會議員,共和國公開宣布了在公共生活中的兩性平等,承認女性的司法權利、工作權利和參加普選的權利。儘管如此,我還是情願回到縫紉工作中去。但是伊格納西奧花了不到三個下午的時間就把我說服了。滿是布料和針腳的舊世界已經崩潰,一個新世界向我們打開了大門,我們必須適應。他可以輔導我備考,他有所有的考試大綱,有綽綽有餘的實戰經驗,更有百折不撓的韌勁和勇氣。我清楚地知道,從我們的婚禮開始,我們兩個、我的母親、外公以及將來的孩子們將組成一個家庭,而我必須承擔起家庭的責任,同伊格納西奧一起挑起這個沉重的擔子。因此我讓步了,接受了這個計劃。一旦做了決定,我們就只差一樣東西:一台打字機,讓我用來備戰無論哪個部門都必考的打字科目。伊格納西奧這些年一直用別人的機器練習,穿梭來往於各個高校充滿了油脂、墨水和汗水味兒的影印室。他不希望我再重蹈覆轍,因此一心一意要添置—台屬於我們自己的打字機。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們一直四處詢問比較,彷彿這是人生中最大的投資。 我們研究了所有可能的選擇,進行了無盡的比較和計算。我不了解功能,只覺得小巧輕便的機器更合適。而伊格納西奧不在乎體積大小,相反,他非常在意價格、分期付款和功能。我們找遍了馬德里所有賣打字機的地方,在商店的櫥窗前一待就是幾個小時,學習那些品牌的外國發音,這些發音讓我想起了電影裡那些遙遠而富有藝術感的地方:雷明頓、皇家、安德伍德。我們可以選擇這個牌子,也可以選擇另一個,可以在一家美國商店買,也可以在另一家德國商店買。但最終我們決定在馬格爾大街的意大利品牌好利獲得專賣店購置我們的機器。我們怎麼可能想到,如此簡單的一個決定,僅僅是往前走兩到三步,跨過那個門檻,就給我們共同的未來判了死刑,不可逆轉地改變了未來的道路。 “媽,我不會跟伊格納西奧結婚的。” 她正準備穿針,我的話讓她一下子呆住了,指間還捏著沒有穿過去的線。 “你在說什麼,丫頭?”她小聲問道,聲音支離破碎地從喉嚨中飄出來,充滿了茫然和難以置信。 “我說我不會跟他在一起了,媽。我愛上了別人。” 她用能說出口的最刻薄最惡毒的話罵我,仰天長嘆祈求老天開眼讓我放棄那瘋狂的念頭,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試圖說服我回心轉意。當她發現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勞時,便跌坐在外公旁邊的搖椅上,掩面痛哭。 我強作鎮定,沉默不語,試圖掩飾冒失的言語背後那份緊張不安。母親的反應讓我害怕。對她來說,伊格納西奧幾乎是一個夢寐以求的兒子,他的出現填補了我們這個小家庭中男性的空缺。他們之間有很多共同語言,性情相似,互相理解。母親總是特地做他愛吃的菜,給他擦鞋,為他縫補磨損破舊的衣物;他則在看到她為他精心縫製的周末彌撒服裝時大加奉承,時不時地給她帶蛋黃甜點,有時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她比我更漂亮。 我很清楚自己的出格行為會顛覆這份舒適溫馨。我也知道除了傷害自己,還會葬送其他人的一生,但那時候我已經無法阻止自己了。我下定了決心,而且意志堅定:讓婚禮和公務員考試見鬼去吧,我不想再埋頭在小桌子上學習打字,也不想跟伊格納西奧結婚生子、同床共枕、同甘共苦。我要拋棄他,即使這時候刮起龍捲風,也不可能讓我改變心意。 好利獲得專賣店有兩個巨大的櫥窗向過往行人展示和炫耀他們的商品。兩個櫥窗之間有一扇玻璃大門,斜對角上裝飾著一根鋥亮的銅槓。伊格納西奧推開門,我們一起走了進去。門上懸掛的鈴鏈叮噹作響宣告著我們的到來,但並沒有人馬上出來接待。我們呆立了兒分鐘,帶著些許敬畏觀察著屋裡的陳設,卻連伸手摸一摸的勇氣都沒有。木製家具剛上過蠟,光滑鋥亮,上面擺滿了奇妙的打字機,而我們將要在它們中間挑選的那一台觸手可及。寬敞的陳列大廳盡頭有一間辦公室,從那里傳來幾個男人的聲音。 我們沒等太久,一位穿深色衣服大腹便便的人便出來接待了。他和善地問好,並詢問我們有什麼需要。伊格納西奧跟他聊了起來,告訴他我們的需求,向他索要資料、徵求意見。這個店員拿出了看家本領,為了顯示自己的專業性,他把店裡陳列的每一款打字機的特性都介紹了一番。雖然詳細、嚴謹、精確卻單調乏味。二十分鐘以後我都快無聊得睡著了,伊格納西奧卻全身心地投人其中,專注於吸收這些信息,完全忽略了我,忽略了與店員的介紹無關的一切。我決定自己到一邊去轉轉,因為我對他們的談話實在是—點興趣也沒有。伊格納西奧的選擇一定是最佳的,這我完全相信。而打字機對我來說,不就是鍵盤、回車和側鈴的組合嗎? 我開始在大廳裡轉悠,想找一些可供消遣的東西。我看看牆上懸掛的廣告海報,花花綠綠的,在用我看不懂的語言宣傳店裡的商品。我又走近櫥窗,透過玻璃觀察街上來往的行人,最終懨懨地回到了大廳裡。 一個巨大的玻璃門櫃子擋住了半邊牆。我看著玻璃裡自己的倒影,發現有幾絡頭髮從髮髻裡散落了下來,便重新把它們別好,然後捏了捏兩頰,讓無聊到毫無生氣的臉龐有點血色。接著我漫不經心地檢視了番身上的衣服,當然了,那天我穿的是最好的衣裳。不管怎麼說,買打字機對我們而言都是件大事。我彎身從腳踩處向上整理長筒襪,時不時撫撫裙腰、前襟和領子。然後又重新理了理頭髮,正面照、側面照,細細地打量著玻璃中的另一個自己。我做著各種動作,跳了幾個舞步,然後對自己笑了。厭倦了這番自我欣賞後,我又繼續在大廳裡游盪,無聊之極就將手放在各種家具上,在櫃檯與櫥架間有意無意地輕輕滑過。對於此行的真正目標——打字機,我幾乎沒有註意,對我來說它們唯一的區別就是體積。有些很龐大,有些很小巧,有些看起來很輕便,有些卻很笨重。但是不管外形如何,在我眼中它們都只是一堆絲毫不能引起我任何興趣的深色鐵塊。我不經意地來到一台打字機前,把手放到鍵盤上,然後假裝在上面打我的名字:sira,希拉,我輕聲念道。 “很好聽的名字。”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離我如此之近,以至於我的皮膚都能感受到說話人的呼吸。我打了個寒戰,幾乎是跳起般轉過身去。 “我叫拉米羅·奧利巴斯。”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或許是因為不太習慣,從沒有人這麼正式地跟我打過招呼,又或許是因為我還沒從他突然出現引起的驚嚇中回過神來。 這個人是誰?他從哪兒冒出來的?他盯著我的雙眼,主動回答了我心中的疑問。 “我是這家商店的經理。很抱歉剛才沒能接待你們,當時正準備開會。” 還在透過大廳和辦公室之間的百葉窗偷偷地觀察我,我心想。他沒說,但是從那探遼的眼神、穩重的嗓音裡,我能清晰地感覺出來。他先來找我而不是伊格納西奧,握手的時候把我的手捧在掌心裡半天,所以我知道他一直在偷看我,看我閒逛,看我在玻璃櫃門前整理自己:梳好髮髻,調好衣襟,雙手滑過腿面整理長筒襪。他躲在辦公室裡欣賞我扭動的身體和每一個動作的韻律,仔細掂量我的身形輪廓和麵容線條,也一定在心裡給了我一個評價。他用那雙閱人無數的眼睛研究我,這雙眼睛的主人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並且慣於在表達願望的同時直接命中目標。現在,他的目標就是我。我從來沒有從其他男人身上接收過這樣的信息,也從來不知道自己有能力對別人產生如此赤裸裸的肉慾吸引力。但是就像動物能嗅到食物或危險一樣,與生倶來的本能令我感覺到,這個拉米羅·奧利巴斯,像一頭狼一樣,衝著我來了。 “這是你的丈夫?”他指著伊格納西奧問。 “男朋友。”我說。 也許只是我的想像,但我覺得自己從他的唇間捕捉到了一絲難以覺察的滿足的微笑。 “很好,請跟我到這邊來。” 他一邊側身讓我過去,一邊很自然地把手放在我的腰上,好像一輩子就在等待這一刻。他友善地向伊格納西奧問好,把店員打發走,輕而易舉地掌握了牽引整件事情方向的韁繩,這對他來說就像馴鴿人擊掌讓鴿子飛翔一樣,小菜一碟。他像一個魔術師,頭髮用髮蠟打理得整整齊齊,臉部輪廓鮮明,帶著深深的笑意,有力的脖頸,挺拔的身軀,果斷瀟灑,具有男人氣概。站在他旁邊,我可憐的伊格納西奧看起來好像再長一百年也長不成男子漢。 當他知道我們買打字機是為了讓我練習打字時,便對這個主意大加讚賞,好像由衷地認為這是一個絕妙的想法。伊格納西奧來說,他只是一個稱職的專業人員,如數家珍般介紹這些機器的技術細節,以及各種付款方式的利弊。但對我來說,他像一塊神秘的磁鐵,散發著自信和魅力,牢牢地吸引著我,給我帶來了巨大的籐動。 我們的交易還得有一會兒才能完成。在這段時間裡,拉米羅·奧利巴斯一刻也沒有停止過給我的信號。有意無意的身體接觸、一個笑話、一個微笑、不時的一語雙關,還有那像箭一樣射中我內心的深不可測的目光。伊格納西奧卻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身邊發生的一切渾然不覺。最後他決定購買型號為雷特拉35的便攜式打字機,白色的圓形鍵盤,彷如雕刻的字母,優雅秀氣。 “非常明智的決定!”拉米羅·奧利巴斯不遺餘力地奉承伊格納西奧的明智,就好像這是伊格納西奧自己的決定,而不是他用爐火純青的推銷技巧暗地裡操縱伊格納西奧選擇的一樣。 “對您未婚妻這樣美麗靈巧的手指來說,這一款是最好的選擇。小姐,請允許我看一下您的手指。” 我害羞地伸出一隻手。伸手之前我迅速地看了一眼伊格納西奧,希望能看到他欣賞的眼神。但是我沒有找到。伊格納西奧的注意力已經回到機器上去了。拉米羅·奧利巴斯大膽地撫摸著我的手指,充滿了性感的挑逗,讓我毛孔緊張,兩腿像夏日風中的樹葉一樣發抖。直到伊格納西奧從雷特拉35打字機上收回目光,詢問如何付款時,他才放開我的手。兩人商定當天下午先交一半貨款,另外的一半第二天上午現金交付。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提貨?”伊格納西奧問。 拉米羅·奧利巴斯看了下手錶。 “倉庫理貨員出去辦事了,今天下午應該無法回來。恐怕明天上午才能從庫房提出貨來。” “那這個呢?我們不能直接要這個樣品嗎?”伊格納西奧堅持道,他希望盡快完成這筆交易。一旦決定了購買型號,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盡快完成其他一切的繁瑣手續。 “那怎麼行,先生。我可不同意希拉小姐使用別的顧客都擺弄過的機器。明天一早,我第一時間就給你們準備好一台新的,包括套子和包裝箱。不過,”他轉向我,“如果您願意留下地址,我可以負責在明天中午前把新機器送到您家。” “不不,還是我們來取吧。”我趕緊打斷他。我隱隱覺得這個男人甚麼事都乾得出來,一想到他有可能找到我家向母親打聽我,就感到一陣恐懼。 “我傍晚之前來不了,我得上班。”伊格納西奧說。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條無形的繩子慢慢勒住了他的咽喉,不久便會讓他窒息,他卻渾然不覺。拉米羅幾乎不需要親手去拉緊繩子。 “您呢,小姐?” “我不用上班。”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您可以來交款提貨吧?”他假裝不經意地提議。 我找不到理由反對,伊格納西奧更是做夢也沒想到看上去如此簡單的一個提議對我們意味著什麼。拉米羅·奧利巴斯把我們送到門口,親熱地跟我們告別,好像我們是這個商店接待過的最好的顧客。他左手用力拍著我未婚夫的背,右手摟住我的腰,一語雙關地說: “相信我,伊格納西奧先生,來到好利獲得西班牙專賣店是您最明智的選擇。我向您保證,您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然後他轉向我說,“希拉小姐,麻煩您明天中午十一點左右過來,我會在這裡等您。” 那天夜裡我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雖然腦海裡盤旋著瘋狂的想法,但我還有時間逃離,只要決定再也不去那家店就行。我可以跟母親一起待在家裡,和她一同收拾房間,用亞麻籽油刷地板,在廣場上跟鄰居們聊聊天,然後去糧食市場買半斤鷹嘴豆或一塊鱈魚。我可以等到伊格納西奧從部裡下班,然後隨便編個謊話解釋為什麼我沒去提貨,比如有點頭痛,或是覺得會下雨便沒敢出門。吃完飯還可以小睡一會兒,繼續假裝身體不適。這樣伊格納西奧就會一個人去交款提貨,與那個經理完成交易,帶著我們的打字機回來,然後一切就結束了。我們再也不會聽到拉米羅·奧利巴斯的任何消息,他再也不會與我們的生活有任何交集。我會慢慢忘掉他的名字,跟伊格納西奧一起繼續波瀾不驚的小日子。就好像那個人從來沒有充滿挑逗地撫摸過我的手指,從來沒有躲在百葉窗後面幾乎要用眼睛把我吃掉。這很容易,很簡單。我知道。 我很清楚,但是我假裝不知道。第二天我一直等著母親出去買東西,因為不想讓她看到我如何精心打扮。如果她看到我一大早起來就打扮得這麼漂亮,一定會產生懷疑,猜測我的心事。一聽到她關門的聲音,我立刻匆匆忙忙地準備起來:打了滿滿一盆水洗了澡,用薰衣草水擦拭身體,在火爐上加熱熨斗,把唯一的真絲襯衫熨平,收回頭天晚上晾在外面的長筒襪。就是前一天穿的那雙,我只有這一雙。我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小心翼翼地穿上它們,生怕自己因為著急而手忙腳亂。這些我在過去的日子裡每天都重複的機械動作,第一次有了明確的目標:拉米羅·奧利巴斯。因為他,我穿上最美的衣服,把自己熏香。為了讓他看到我,聞到我,再次撫摸我,再次迷失在我的眼中。因為他,我決定就這樣把頭髮披散著,盡情展示閃耀著光澤的過肩長發。為了讓他緊緊摟住我的腰,我使勁束緊裙子的腰身直到幾乎無法呼吸。因為他,一切都是因為他。 我步伐堅定地穿過大街小巷,消失在一片或渴望或諂媚的無恥目光裡,強迫自己不去思考,不去想這樣做會帶來什麼後果,也+願意停下來仔細辨認一下腳下的路會把我帶往天堂還是地獄。我路過聖安德雷斯小教堂,穿過卡羅斯廣場,經過下街角,往大廣場走去。二十分鐘後我已經到了太陽門,不到半小時我就到了目的地。 拉米羅在等我。一看到我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馬上中斷了同一位僱員的交談,拿起禮帽和華達呢大衣,向我迎來。看他來到我身邊,我想告訴他我包裡帶著剩下的貨款,伊格納西奧讓我向他問好,也許當天下午我就要開始學習打字。但他根本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甚至都沒有跟我打招呼。只是在嘴裡叼著一支煙,微笑著輕撫我的後背說:“我們走!”我就跟著他走了。 他帶我去的地方純潔得不能再純潔:瑞士咖啡館。當確定所處的環境相當安全後,我放鬆了下來,想著也許還有時間自我救贖。當他找到座位並邀請我坐下時,我甚至想,也許這次見面不過是一個推銷員為了向他的顧客表示特殊關照,我甚至開始懷疑這些殷勤都只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罷了。但是我錯了。雖然環境並不曖昧,這第二次見面卻把我推向了萬丈深淵。 還沒坐穩,他就在我耳邊低聲說道:“昨天你走了以後,我一分鐘都沒停止過想你。”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張口結舌,腦子裡一片空白。語言,就像砂糖倒入水中,在大腦的某個角落裡悄無聲息地溶解了。他又捧起我的一隻手,一邊像前一天那樣輕輕摩挲著,一邊仔細觀察。 “你的手指很粗糙。告訴我,在認識我之前,你是做什麼的?” 他的嗓音如此親暱而性感,與我們周圍的嘈雜格格不入。身邊充斥著玻璃和陶瓷器皿與大理石檯面的碰撞聲,上午茶時間的閒聊聲,還有侍者向吧台點餐的叫喊聲。 “縫紉。”我低聲說,深深地埋著頭。 “哦,這麼說你是個時裝師。” “以前是,現在不是了。”我終於抬起目光,“最近時裝店裡沒什么生意。”我補充道。 “所以你打算學打字?” 他的語調充滿了私密和親近,好像我們相識已久,又好像我們兩個人的靈魂從生命的最初就一直在等待這次相逢。 “我未婚夫想讓我參加一些部委的錄用考試,像他一樣當個公務員。”我的語氣中帶著一絲羞愧。 我們要的飲品來了,交談暫時中止。他為我點了熱巧克力,自己則要了一杯像夜一樣濃的黑咖啡。趁他跟侍者交談的工夫,我偷偷打量了他幾眼。他穿了件不同於昨日款式的外套,裡面是一件無可挑剔的襯衫。他彬彬有禮,舉止斯文,帶著跟我生活中的任何男人都不一樣的精緻優雅,與此同時,又似乎渾身都散發著男性魅力:吸煙的姿勢,整理領結的動作,從口袋裡掏出皮夾的樣子,還有端起杯子喝咖啡的神態,都那麼迷人。 “像你這樣的女孩子,為什麼要刻意去一個官僚機構待一輩子呢?”他抿了一口咖啡,問道。 我聳了聳肩膀。 “我想,是為了讓我們生活得更寬裕些吧。” 他再次緩緩向我靠近,再次用他炙熱的聲音燒灼著我的耳朵。 “你真的想生活得更好一些嗎,希拉?” 我喝了一口巧克力,避開這個問題。 “你弄髒了,我給你擦擦。”他說。 說著他把手放到我臉上,在我下頜周圍移動,用手掌緊緊包住我的臉頰,彷彿我的面容是由他的手雕刻出來的。然後他把拇指放在所謂有巧克力污潰的地方,靠近嘴角處。他緩緩地、輕柔地撫摸我。我聽任他這樣做,一種混雜著恐懼和滿足的情感讓我一動也不能動。 “這兒也髒了。”他邊用沙啞的嗓音嘟嚷著,邊慢慢往另一處滑動手指。 他把手指放到我下唇的另一端,繼續輕撫著,更加緩慢,更加柔情。我背上升起一股涼氣,打了個寒戰,手指緊緊抓住坐椅的絲絨坐套。 “還有這兒。”他又說。然後他開始撫摸我的整個嘴唇,一寸一寸,從這邊的嘴角到那邊的嘴角,像是和著節奏,並且越來越慢。我彷佛掉入了一口深深的井,心裡有說不出的柔軟。我不在乎這一切是否都是謊言,不在乎我的嘴唇上是不是真的有巧克力污漬。我顧不得旁邊桌上三個大驚小怪的老頭中斷了交談,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這激情澎湃的一幕,恨不得讓時光倒流三十年。 —群七嘴八舌的學生呼啦一下湧進了咖啡館,他們的交談和大笑打破了那個神話般的時刻,就像有人無情地戳破了五彩的肥皂泡。我像突然從夢中驚醒一樣,一下子意識到腳下的地面沒有融化,意識到我差點吮到一個陌生人的手指,意識到有一隻充滿渴望的手正在我左腿上一寸寸地移動,意識到我正要縱身跳進萬丈深淵。這一點點倖存的清醒讓我一下子跳起來,驚慌地抓起隨身帶的小包,把侍者送來的一杯水一飲而盡。 “這是那台打字機的另一半貨款。今天下午我未婚夫會來取貨的。”我邊說邊把一沓鈔票放在大理石桌面上。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 “不要走,希拉,不要生我的氣。” 我一下子掙脫了。沒有再看他一眼,也沒有告別。我只是轉過身去,強作鎮定,努力尋找逃離的路。直到那時候我才發現剛才那杯水大部分都灑在身上了,左腳的鞋子也濕透了。他沒有來追我,也許是因為猜到追了也沒用。他只是靜靜地在那兒坐著,當我快要走遠時,射出了最後一箭: “請回來找我,你知道我在哪兒!” 我假裝沒聽見,在嘈雜的學生中加快了腳步,很快消失在街頭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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