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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重型卡車

守夜 斯蒂芬·金 11739 2018-03-18
那人名叫斯諾德格拉斯,我看見他正準備做傻事。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大面積的眼白。 看他那副樣子,真像一條即將出籠的惡犬。剛才騎著一輛舊“憤怒女神”摩托車,在停車場發生側滑的兩個孩子想跟他打招呼,可他歪著腦袋,彷彿正在傾聽其他什麼聲音。他的啤酒肚不算太大,還挺緊實的,包裹在一件蠻不錯的西裝裡面,下面的褲子,屁股部分因磨損而發亮了。他是一個推銷員,展品包就放在身邊,像一隻正在熟睡的寵物狗。 “再試試收音機,”櫃檯邊的卡車司機說。 快餐廚子聳聳肩膀,接通了收音機的電源。 他把調台的指針啪地一下撥到一邊,收音機裡什麼聲音也沒有。 “你調台得慢著點兒,”卡車司機不高興了,“否則就把台給錯過了。”

“見鬼,”快餐廚子說。他是個年長的黑人,臉上掛著溫柔的笑容。他的心思不在卡車司機身上,他正透過餐車大小的落地窗,往停車場看。 那兒有七八輛重型卡車,發動機突突地響著,低沉、無聊的聲音,聽上去像大貓在嗚嗚地叫。 那幾輛卡車中,有兩三輛麥克貨車,一輛海明威,還有四五輛雷歐。此外,還有鉸鍊式卡車,州際運輸車,車屁股上有好幾塊牌照,車後還有民用波段的拉桿天線。 偌大的停車場裡,地面有環形的虛線標示。 在停車場的盡頭,“憤怒女神”翻倒在一片碎石上。 摩托車已經嚴重被毀,成了一堆廢鐵。在卡車停車區的調頭處,有一輛被撞壞的凱迪拉克轎車,擋風玻璃碎了一地,車主還在車上,瞪著眼睛,彷彿一條被宰殺了的魚,角質眼鏡掛在一邊耳朵上。

從那裡再向前,差不多在停車場的中間位置,躺著一個身穿粉色衣裙的女孩。當她發現轎車已經無處避讓的時候,她從車裡跳了出來,可惜,還是被撞身亡了。雖然她臉朝下趴著,可她的樣子是最慘的,成群的蒼蠅圍著她打轉。 路對面,一輛老式的福特旅行車被撞進了護欄。這起事故發生在一小時前。這麼長時間了,沒有人過問。站在快餐部的窗前,看不見高速公路,電話也打不通。 “你轉得太快了,”卡車司機抗議道,“你應該——” 就在這時,斯諾德格拉斯跳了起來。他撞翻了桌子,桌上的咖啡杯無一倖免地摔碎在地上,連白糖也騰空飛起。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加瘋狂,他的嘴巴耷拉著,他不停地喊叫:“我們要離開這裡離開這裡我們要離開這裡離開這裡——”

男孩喊叫著,他的女朋友尖叫著。 我正坐在距離門口最近的一張凳子上,我一把抓住他的襯衫,但還是給他掙脫了。他加快了速度,可能已經出了類似銀行金庫門的圓形大門。 他砰的一聲帶上門,隨即縱身躍過一堆礫石,奔向左邊的排水溝。兩輛卡車朝他背後撲來,煙囪大口大口地向空中噴吐深褐色的柴油廢氣,巨型的後輪連續不斷地揚起陣陣礫石。 他再跑五六步肯定就可以到達平坦的停車點了,可就在這時,他停住腳,轉身向後看,恐懼爬滿了他的面孔。他的步子亂了,他身體搖晃了幾下,差一點兒摔倒。他再次站穩,但已經太晚了。 一輛卡車閃在一邊,另一輛開足馬力衝了過來,車頭的金屬鬼臉在陽光下耀眼奪目。斯諾德格拉斯大叫一聲,聲音又高又尖,可還是淹沒在雷歐柴油發動機的吼叫聲中。

卡車沒有將他撲倒,如果撲倒了,反而更好。 結果是,卡車將他頂起來,扔出去,彷彿足球運動員正在踢一個懸空球。一時間,在夏日午間的天空下,他就像一個殘廢的稻草人,頃刻間,消失在排水溝裡。 大卡車的剎車吱吱作響,彷彿龍在喘息,它的前輪緊緊抓住地面,在停車場的礫石地面上留下道道深深的凹槽。它及時罷手了。狗雜種! 坐在窗前的女孩發出一聲尖叫,雙手緊緊抓著臉,太用力了,臉有些變形,像巫婆的面具。 玻璃碎了。我轉過頭,發現那個卡車司機用力握著玻璃杯,杯子碎了。我看,他根本沒有意識到。牛奶混著幾滴鮮血灑落在櫃檯上。 櫃檯的黑服務員站在收音機旁,一動不動。 他一隻手握著一塊抹布,瞠目結舌。他的牙齒閃閃發光。一時間,周圍沒有動靜,只有韋斯特克洛克斯鐘錶的嘀嗒聲,以及雷歐返回大部隊時發動機的轟鳴聲。緊接著,女孩開始哭喊,很正常——至少,發洩出來對身體有益。

我自己的車就在邊上,也已經被撞得面目全非。那是一輛1971年的雪佛蘭科邁羅,而且,我的貸款還沒有還完,可此時,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那些卡車裡都沒有人。 太陽當空,照耀著空無一人的駕駛室。車輪自行轉動。你不能多想,否則,你會發瘋的。斯諾德格拉斯就是一個例子。 兩小時過去了,太陽開始落山。外面,卡車群開始繞八字,緩慢蛇行。它們的停車燈和行駛燈齊刷刷地全部亮了起來。 我繞著櫃檯走了兩圈,腿部的痙攣總算緩解了。我隨後在前面的長方形窗戶前找了一個火車座,一屁股坐了下來。這是一個按標準修建的卡車停車站,距離高速公路很近,房子後面有全套的服務設施,汽、柴油一應俱全。卡車司機經常過來喝咖啡,吃餡餅。

“先生?”聽得出來,說話的人有些遲疑。 我轉過頭,原來是騎摩托車的那兩個孩子。 男孩看上去大約十九歲的樣子,長髮飄飄,下巴頦上的鬍鬚長得快要打結了。女孩貌似年輕些。 “有事兒嗎?” “您怎麼來的?”我聳聳肩。 “我走的是州際公路,我準備去佩爾森,”我說,“一輛卡車從後面上來——老遠我就在後視鏡裡看見它了——速度非常快。一英里之外,就能聽見它的轟鳴聲。它猛地拉出來,竄到一輛大眾甲殼蟲旁邊,拖車的鋼索碰到了那輛小車,車子一下子從路上滾翻下去。太輕鬆了,彷彿我們用手指把一個紙球從桌上彈到地上。我本來以為,那輛卡車肯定也會衝下路基,因為在那種情況下,司機根本不可能控制住後面的拖鬥。可我錯了,它沒有跟著衝下去。那輛大眾甲殼蟲翻了六七個跟頭,然後爆炸了。接著,卡車故伎重演,又撞翻了一輛車。下面輪到我了。我趕忙駛進出口的匝道。”我哈哈大笑,可我的心卻在顫抖。

“這麼多休息站,我偏偏進了這個卡車停車點。我剛離虎穴,又進了狼窩。” 女孩倒抽了一口冷氣,說:“我們看見一輛灰狗向北反向行駛。它……在車陣中……橫衝直撞。它爆炸了,著火了,可在這之前……它……屠殺。” 一輛灰狗巴士。這倒新鮮。可怕。 屋外,所有的車頭燈一下子亮了,深不可測的詭異光芒籠罩著整個停車場。那些卡車咆哮著,來回穿梭。車頭大燈彷彿一雙雙眼睛,天色越來越暗,那些拖車的車廂看上去彷彿史前巨獸隆起的寬大肩膀。 服務員說:“打開燈會不會有麻煩呢?” “開吧,”我說,“開一下試試。” 他撥動開關,即刻,頭頂上一盞盞小燈相繼閃亮。與此同時,房前的那塊霓虹燈招牌也恢復了活力:“科南特卡車停車點&快餐部一美食不可錯過。”沒什麼反應。那些卡車繼續巡航。

“我真弄不明白,”司機說。他已經離開了板凳,正朝這邊走過來,一隻手上裹著一塊紅色的技師用的大手帕。 “我的車一向很正常,它跟我很久了,表現很好。我一點多進來的,打算吃碗麵再趕路,沒想到,發生了這事兒。”他揮揮手臂,大手帕滑落下來。 “我的車現在就在外面,就是左側尾燈比較暗的那輛。我開這輛車已經六年了,可是,當我打開車門,下車的時候——” “這才剛開始,”服務員說。他的眼睛朦朧、黑暗。 “如果那台收音機沒有信號,那事情就麻煩了。才剛開始呢!” 女孩臉色煞白。 “先別擔心,”我對服務員說,“還不到時候。” “這會是咋回事兒呢?”卡車司機很擔心地說,“大氣層中的電風暴?核試驗?是什麼呢?”

“也許,它們瘋了,”我說。 大約七點鐘,我走到櫃檯服務員面前,說:“我們怎麼辦呢,在這兒?我是說,萬一我們必須待在這兒一陣子?” 他的額頭上爬滿了皺紋。 “情況還算樂觀。昨天剛好是進貨的日子,我們進了二三百塊漢堡肉餅,還有水果罐頭、蔬菜罐頭、即食粥、雞蛋……不過,牛奶只剩下冰櫃裡的那些了,水得從井裡打。如果走不了,有了這些,我們五個人,一兩個月之內應該餓不死。” 卡車司機走過來,沖我們眨著眼。 “我太想抽煙了,那台香煙自動售貨機……” “那不歸我管,”服務員說,“對不起,先生。” 卡車司機從後面的供應間裡找到一根撬棍,他朝那台機器走去。 自動電唱機一閃一閃,男孩走過去,往裡塞了一個二十五美分的硬幣。約翰·福格蒂的歌聲響了起來:出生在河畔……

我坐下,看著窗外。突然,我看見了我不想看見的一幕。一輛雪佛蘭輕型貨車加入卡車的陣營中,它就像一匹來自設得蘭群島的矮種馬,周圍都是高大的佩爾什馬。我盯著它,看見它狂躁地從那個凱迪拉克女乘客的身上碾過,我把頭轉向一邊。 “是我們的錯!”女孩突然悲戚地大聲喊叫,“它們不可能!” 她的男友示意她安靜。司機打開了售貨機,一連拿了六包或者八包總督牌香煙。他把煙放進各個口袋,然後撕開一包。從他臉上飢渴的神情判斷,他不准備抽煙,而是要把煙一口吞下肚去。 電唱機里傳來另一首歌曲。此時,八點了。 八點三十分,斷電了。 當電燈全部熄滅的時候,女孩哭喊起來。叫聲突然停止,可能被她男友摀住了嘴巴。電唱機發出最後一聲深沉的尖叫,隨即啞巴了。 “我的上帝!”司機說。 “服務員!”我高聲喊,“有蠟燭嗎?” “大概有吧。等一下……嗯。只有幾根了。” 我起身,拿過蠟燭。我們把蠟燭點上,然後分別放在各處。 “小心,”我說,“如果這地方著了火,後果不堪設想。” 他苦笑著說:“你什麼都知道。” 當我們忙著放置蠟燭的時候,男孩和女孩緊緊摟抱在一起,而那位卡車司機則站在後門口,那邊有六七輛卡車在水泥加油環島之間穿梭。 “形勢有了變化,不是嗎?”我說。 “該死的,沒錯,如果永遠不來電的話。” “有多糟?” “漢堡用不了三天就壞了,還有剩餘的肉和蛋,很快也會變質。罐頭沒問題,即食食品問題也不大。可是,還有更糟的。沒有水泵,我們根本打不到水。” “能堅持多久?” “你是說沒有水嗎?一個星期。” “把所有的容器都裝上水,一個不剩,裝的越多越好。廁所在哪裡?水箱裡也有乾淨水。” “員工廁所在後面。可是,男廁所和女廁所都在外面。” “在那邊的服務大樓裡嗎?”我並沒有打算去那裡,至少現在不行。 “不是,是在邊門外面,路那邊。” “給我兩三個水桶。” 他找來兩個鍍鋅桶,男孩朝這邊走來。 “你們在幹嗎?” “我們得存水。盡量多存。” “那好,給我一個桶。” 我遞給他一個。 “傑瑞!”女孩大叫,“你——” 他看了看她,她沒再說什麼,可她拿起一張餐巾紙,躲到牆角,哭了起來。卡車司機又抽了一支煙,咧嘴看著地板。他沒有吭聲。 我們朝邊門走去,那天下午,我就是從那裡進來的。我們站在門邊,卡車來來回回,影子一會兒大,一會兒小。 “現在出去?”男孩問。他的手臂碰到了我的手臂,手臂上的肌肉瞬間繃得緊緊的,像鐵絲,發出一陣嗡嗡聲。假如哪輛卡車撞上他,他肯定得上西天。 “別緊張,”我說。 他微微一笑,苦笑,但總比板著臉要好。 “我知道。”我們悄悄地溜出邊門。 戶外,空氣涼爽。蟋蟀在草叢裡嗚叫,青蛙在排水溝裡蹦來跳去,呱呱地叫著。這裡,車軲轆聲更加響亮,更加恐怖,彷彿野獸的吼聲。從裡面向外看,像看電影。出來了,一切都是真實的,隨時有喪命的可能。 我們沿著貼了牆磚的外牆向前走,屋簷投下的陰影為我們提供了掩護。我的科邁羅就在路對面,被活生生地擠在隔離欄上,動彈不得。在路邊指示牌的微光下,我看見撞斷的金屬欄杆,還有地上一汪汪的汽油。 “你去女廁所,”我輕聲說,“把水箱裡的水裝進水桶,然後在原地等著。” 柴油發動機持續不斷的轟鳴,非常具有欺騙性。你以為它們正衝著你開過來,其實,只是噪聲傳到建築物的各個角落髮出的迴聲。距離只有二十英尺,但感覺要更遠一些。 他打開女廁所的門,然後進去了。我繼續往前,進入男廁所。進去之後,我感覺自己身上的肌肉放鬆了不少,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我在鏡子裡瞥見了自己,繃著臉,面無血色,眼睛黑暗。 我把陶瓷水箱的蓋子拿下,然後把水桶裝滿。 完事之後,我又往回倒了一點兒,以免灑出來。 我隨後往門口走去。 “嘿?” “嗯,”他氣喘吁籲地說。 “好了嗎?” “好了。” 我們重新回到門外。我們往回走了大概只有六步,突然,一道強光照在我們的臉上。一輛卡車悄悄地上來了,巨大的車輪幾乎脫離了礫石地面。剛才,它一直在等待機會;現在,它朝我們撲來,圓形的車頭燈發出可怕的光芒,巨型的鍍鉻鬼臉似乎正在往外噴氣。 男孩愣住了,臉上一副驚恐萬分的神情,眼睛呆滯,瞳孔隨即放大,而後又縮小至針眼大小。 我使勁兒推了他一下,他手裡的水灑了半桶。 “快跑!” 柴油發動機的突突聲越來越響,瞬間變成了尖叫。我伸出手,越過男孩的肩膀,準備把門拽開,可是,我的手還沒碰到門,門從裡面推開了。男孩一個箭步衝了進去,我緊跟在後面。我回過頭,發現卡車——大型平頭卡車,彼得比爾特牌——已經到了牆根下,啃掉了牆上的一大塊牆磚。卡車的噪聲尖利、刺耳,彷彿長指甲刮擦著玻璃黑板。 接著,汽車的右擋泥板和鬼臉的邊框一下子闖進了還沒關閉的大門,門玻璃雪花般地飛濺,鋼質鉸鏈彷彿紙巾,不堪一擊。大門飛了出來,好似某個東西從達利的畫裡出來,卡車全速沖向前面的停車區,排氣管突突突彷彿機關槍一個勁兒地向外噴著廢氣,一種失望、憤怒的聲音。 男孩把桶放在地上,癱軟地倒在女孩的懷裡,渾身發抖。 我的心在胸腔裡怦怦直跳,腿肚子一個勁兒地篩糠。至於水,我們倆加起來,帶回來的水只有一桶多一點兒。這一趟真有些不值。 “我想把入口處堵起來,”我對服務員說,“用什麼堵呢?” “嗯——” 司機插嘴說:“著什麼急?那些卡車連輪子也進不來。” “我擔心的不是大卡車。” 司機又開始找煙了。 “供應間裡有些木板,”服務員說,“老闆本來打算蓋一個簡易棚,存放丁烷氣。” “我們把木板橫著堆起來,然後再用幾個火車座頂上。” “這應該行,”司機說。 我們忙了大概一個小時,接近尾聲的時候,大夥兒都參與進來了,甚至包括那個女孩。當然,結果不盡如人意,假如有車輛全速撞過來,根本不頂用。我想,對此,大家心知肚明。 寬大的落地窗前還有三個火車座,我選了一個,坐了下來。櫃檯後面的鐘錶已經在八點三十二分的時候停了。此時,我們感覺應該已經十點了。外面,卡車持續瘋轉,持續瘋叫。它們走的走,來的來。走的那些,我們不知它們去往何處,也不知它們即將去完成何種使命。眼下,有三輛輕便卡車在它們兄長的包圍下,得意地在原地轉圈。 我開始瞌睡了,今晚不需要數羊了,數的是卡車。州內有多少輛?美國有多少輛?拖掛式卡車、輕運貨車、平闆卡車、日間運輸車、半掛卡車、部隊押運卡車,成千上萬,還有大巴車。提到巴士,不禁使人噩夢連連。它兩個輪子在街溝裡,兩個輪子在人行道上,咆哮著向前急馳;在它的眼裡,奪路而逃的路人彷彿保齡球一般,一一被它擊倒。 我把它趕出腦海,讓自己進入淺睡,極其痛苦的淺睡。 斯諾德格拉斯開始喊叫的時候,肯定是第二天的凌晨。一輪細細的新月高掛在天空,在雲層中散發出冰冷的光芒。噪聲中添加了一種新的音符,金屬碰撞的鏗鏘聲對照的是大型設備發出的低低的空轉聲。我尋找著,看見一台乾草打捆機從黑暗的路牌那邊打著轉出現了。月光掠過打捆機鋒利的輻條。叫聲再次響起,肯定無疑,來自排水溝:“救……我……” “那是什麼?”說話的是那個女孩。黑暗中,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看上去,她非常非常恐懼。 “什麼也沒有,”我說。 “救……我……” “他活著,”她輕聲說,“哇,上帝,他還活著。” 我閉著眼睛都能勾畫出他的樣子。斯諾德格拉斯半個身子在溝裡,半個身子在外面,後背和雙腿都斷了,筆挺的西裝滿是泥巴,蒼白、猙獰的臉仰視著冷漠的明月…… “我什麼也沒有聽見,”我說,“你呢?” 她看著我,說:“你怎麼能這樣說呢?你怎麼?” “你看,如果你把他吵醒,”我說著,用手指指著男孩,“他會聽見的。他可能會衝出去。你希望這樣嗎?” 她的臉抽搐、扭曲,彷彿被無形的細針戳了一下。 “沒有,”她低語,“那邊什麼也沒有。” 她回到男友身邊,把頭埋在他的胸前。睡夢中,他伸出手,將她摟住。 其他人還在沉睡。斯諾德格拉斯叫著、哭著、喊著,久久沒有停止。後來,他安靜下來。 黎明。 又來了一輛卡車,是一輛平板車,上面還帶著一個拖轎車用的巨型擱架。隨後來了一台推土機。這可讓我嚇得要命。 卡車司機走過來,拽住我的手臂。 “到後面來,” 他雖然聲音很低,但很激動。其他人還在睡覺。 “過來看看這個。” 我跟著他回到供應室。從那兒往外看,大約有十輛卡車在轉悠。起初,我沒有發現異常。 “看見了?”他說著,用手指著,“就在那兒!” 我看見了。有一輛輕便貨車已經完全停下來。 它像一個大木樁,呆呆地坐在那裡,危險係數已經降低到零了。 “沒有油了?” “伙計,你說對了。它們不能自己加油。它癱瘓了。我們能做的只有等待。”他笑了,摸索著找煙。 大概九點了,我在吃隔夜的餡餅,權當早飯吧。 就在這時,氣喇叭響了——搖滾的爆破聲,經久不息,我的腦袋都要炸開了。我們走到窗前,向外看。卡車群靜靜地待在原地,百無聊賴。一輛拖掛式卡車,巨型的雷歐,紅色的駕駛室,停在餐館和停車場之間的草地邊。從我們這邊看過去,方形的鬼臉巨大而可怕,輪胎差不多能抵到人的胸口那麼高。 又是一陣喇叭聲:堅定、憤怒的爆破聲,直線傳播,瞬間迴聲過來。模式固定。短聲後,緊接著長聲,節奏非常明顯。 “是莫爾斯電碼!”那個叫傑瑞的男孩突然大叫著說。 司機看著他,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男孩臉有些紅了,說:“我在童子軍學的。” “你?”司機說,“你?哇!”他搖晃著腦袋。 “別管他,”我說,“你還能記得——” “當然,我來試試。有筆嗎?” 服務員遞給他一支筆,男孩開始在餐巾紙上寫數碼。過了一會兒,他停住手。 “它們一直在說'注意',一遍又一遍。再等等。” 我們繼續等。氣喇叭長長短短的叫聲在寂靜的早晨格外響亮。後來,規律變了,男孩又開始記錄。我們站在他的身後,越過他的肩膀,看他寫下的信息。 “必須有人加油。不會傷害他。所有的油箱必須加滿。現在就得完成。快,必須有人加油。” 氣喇叭還在叫,可男孩不寫了。 “又在重複'注意',”他說。 卡車一遍遍重複著它的信息。寫在餐巾紙上的字母,清一色的大寫,這種風格,我不太喜歡。 那些字母看上去像機器打印的,沒有感情。沒有緩和的餘地。要么做,要么不做。 “那麼,”男孩說,“我們怎麼辦?” “不理它們,”司機說。他臉上的表情不僅激動,而且還很生動。 “我們就等下去。它們肯定都快沒有油了。後面有輛小型的已經趴窩了。我們只有——” 氣喇叭停止了吶喊。那輛卡車退回到大部隊中。它們排成半圓,車頭燈對准我們。 “那邊有輛推土機,”我說。 傑瑞看看我。 “你的意思是它們想把這個地方剷平?” “沒錯。” 他看看服務員,說:“它們辦不到,對嗎?” 服務員聳聳肩膀。 “我們應該舉手錶決,”司機說,“不能被它們敲詐,該死的。我們就等下去。”後面那句話,他已經重複了三遍了,彷彿那是個咒語似的。 “那好,”我說,“我同意。” “我同意等,”司機立刻說。 “我認為應該給它們加油,”我說,“我們可以等待一個更好的機會逃脫。服務員,你呢?” “等在這裡,”他說,“你想成為它們的奴隸嗎?如果你幫牠們,那就是奴隸。你想後半輩子都忙著為它們加油嗎?只要它們……響起喇叭?我決不。”他陰沉著臉,看著窗外。 “餓死它們。” 我看著男孩和女孩。 “我想他是對的,”他說,“只有這樣才可以阻止它們。假如有人要營救我們,它們肯定會阻撓。誰也不知道此時其他地方是什麼樣子。” 那個女孩還在想著斯諾德格拉斯,此時,她點點頭,緊緊靠在男孩身邊。 “那好,決定了,”我說。 我走到香煙售貨機前,沒有看品牌,隨便拿了一包。我一年前已經戒菸,可這是個複吸的絕佳機會。煙進入肺裡,感覺有些嗆。 漫長的二十分鐘過去了。門前的卡車在等待。 屋後,卡車沿加油泵,一字排開。 “我猜你們都瘋了,”司機說,“只是——” 忽然,外面傳來一聲更高亢、更刺耳、更急迫的音符,發動機時而加速,時而減速,然後又開始加速。推土機來了。 陽光下,它就像一個黃蜂,閃閃發光,一台履帶式推土機,鋼鐵的履帶咣當咣當直響。它轉過頭,朝我們這邊滾過來,矮小的排氣管向外吐著黑色的濃煙。 “它要衝鋒了,”司機說。他臉上顯出驚訝的表情。 “它要進攻了!” “到後面去,”我說,“到櫃檯後面去!” 推土機還在加速。變速桿在自動運動,熱氣附著在排煙管上。突然,推土板抬起來了,那個厚鋼板製成的挖斗沾滿了乾土。接著,隨著發動機的巨響,它怒吼著衝了過來。 “櫃檯!”我推了司機一把,大夥兒立刻後退。 停車場和草坪之間有一道很窄的水泥路邊。推土機一躍而上,推土板升起,然後一頭撞上餐館的牆壁。一聲巨響,玻璃窗應聲倒下,木質窗框變成了碎片。頭上有一盞燈掉落下來,頃刻間摔得粉碎。接著,架子上的餐具也紛紛落下。女孩尖叫起來,可是,她的聲音幾乎淹沒在履帶式推土機的發動機發出的持續不斷的轟鳴聲中。 它倒車,橫穿過被毀的草坪,然後再次撲過來,倖存的火車座原地打轉,撞在一起。裝餡餅的盒子飛出櫃檯,餡餅滾落一地。 服務員緊閉雙眼,蹲在櫃檯後面,男孩緊緊摟著女孩。司機嚇得瞪大了眼睛。 “我們得想辦法讓它停下來,”他急促地說,“告訴它們,我們給它們加油,什麼條件我們都答應。” “有點兒晚了,不是嗎?” 履帶式推土機倒車,準備再次發動進攻。推土板上新產生的缺口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 它大吼一聲,猛地衝上前來。這一次,窗戶左邊的牆壁被它摧毀了。相連的屋頂哐的一聲,倒塌了。 石灰的粉末滿天飛舞。 推土機後撤了一點兒。在它的身後,一排卡車嚴陣以待。 我一把抓住服務員。 “油桶在哪兒?”做飯用的爐子燒的是丁烷氣,但我看見過熱風爐的通風孔。 “在後面的儲藏間裡,”他說。 我一把抓住男孩,對他說:“跟我來。” 我們站起身,跑進儲藏室。推土機再次進攻,整棟房子開始顫抖。如果再撞兩三次,它就可以到櫃檯前喝咖啡了。 有兩個裝著熱風爐燃料的五十加侖大油桶,還帶有放液嘴。後門口還有一紙箱空番茄醬瓶。 “傑瑞,拿上它們。” 在這當口,我脫下襯衫,撕成碎片。推土機一次次進攻,每一次進攻都伴隨著倒塌聲。 我通過放液嘴裝滿了四瓶汽油,他幫著把布片塞進瓶子。 “你踢過足球嗎?”我問他。 “高中時踢過。” “很好。就當你是五人球隊中的一員吧。” 我們返回到餐廳。前面的整堵牆已經完全倒塌,與外面連成一片。碎玻璃像顆顆鑽石閃閃發亮。 一根粗大的房梁落下,攔在前面。推土機向後退去,想擺脫掉那根橫梁。我想,接下來,它會不斷進攻,摧毀高腳凳,然後摧毀整個櫃檯。 我們跪在地上,拿出那幾個瓶子。 “點火,” 我對司機說。 他掏出火柴,可他的手抖得厲害,火柴掉在地上。服務員撿起火柴,劃亮一根,浸了油的布片很容易就被點著了。 “快,”我說。 我們開始奔跑,男孩跑在前頭。跑過之處,地上的碎玻璃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空氣中充斥著熱辣辣的燃油味道。到處是響聲,到處是亮光。 推土機又來了。 男孩穿過橫梁,剪影般的身軀佇立在厚實的鋼刃前。我奔向右前方,男孩的第一次投擲沒有成功。第二次擊中了刀刃,火焰對它沒有構成任何威脅。 他剛想轉身,來不及了。滾動的傢伙,不可一世的力量,重達四噸的鐵疙瘩。他的雙手在空中揮舞,剎那間,他消失了,被鋼刃咀嚼了。 我突然迂迴過去,把一個瓶子丟進開放的駕駛室,另一個則塞進了鬼臉。兩個瓶子同時爆炸,火焰四處亂竄。一時間,發動機騰空飛起,連續發出憤怒和痛苦的吶喊。車子瘋狂地原地打轉,把餐館的左側牆角撕開,搖搖擺擺地奔向排水溝。 鋼鐵的履帶血跡斑斑,在碾壓男孩的部位,有一樣東西,看上去像一塊皺起的毛巾。 推土機差不多已經到了溝邊,火苗從外殼和前蓋下躥出來,瞬間,彷彿噴泉,一下子爆炸了。 我跌跌撞撞地朝後退去,差一點兒摔倒在一堆瓦礫上。有一股熱辣辣的氣味迎面撲來,不是燃油的味道,是燒焦的頭髮。我著火了。 我抓起一塊桌布,撲打自己的頭髮,然後跑到櫃檯後面,一頭扎進水池。我用力太猛,頭砰的一聲撞到池底。女孩一遍遍哭喊著傑瑞的名字,淒厲的聲音在空中久久迴盪。 我轉過身,看見那輛運送轎車的平板拖車緩慢地駛向毫無防衛能力的餐館。 司機大叫一聲,往邊門跑去。 “別去那裡!”服務員大喊,“別——” 可是,來不及了,他已經出去了,飛速奔向排水溝。過了排水溝,是一片平坦的開闊地。 幾乎可以肯定的是,有一輛卡車一直埋伏在邊門外——一扇小門,邊上寫著“翁氏洗衣房:現金取貨”。司機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被撞了。 撞人的卡車隨即離開,只留下那個司機,蜷縮著身體,倒在礫石路上。他被撞死了。 平板車慢慢駛過水泥路邊,來到草地上。它碾過男孩殘餘的骨肉,然後停住,衝著餐廳,一個勁兒地噴氣。 它的氣喇叭突然發出一聲爆裂般的吼聲,一聲接著一聲…… “停下!”女孩哀叫著,“停下,哎呀,求求你——”然而,喇叭聲持續了很久。如果你堅持聽一分鐘,你就可以把握它的節拍。跟先前的吼叫聲模式相同。它想有人給它、給它們加油。 “我去吧,”我說,“加油泵沒鎖吧?” 服務員點點頭,他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許多,像一個五十歲的老頭。 “不要!”女孩叫喊著。她伸出手臂,朝我撲來。 “你得讓它們罷手!打它們,燒它們,把它們砸碎——”她的聲音顫抖不止,她傷心,她失落,她語無倫次,她不停地嘟囔。 服務員摟住她。我從櫃檯後面走出來,小心翼翼地踩著滿地的瓦礫,穿過儲藏室,走到戶外。 當我走進陽光的時候,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想再抽一支煙,可是,在加油島附近,嚴禁煙火。 卡車還排在那裡。那輛洗衣店的卡車像一條獵狗,匍匐在礫石路的對面,煩躁地怒吼著。如果我膽敢亂動,它立馬就可以結果我的小命。太陽照耀著它空無一物的擋風玻璃,我不禁打了個哆嗦。眼前面對的彷彿一張白痴的臉。 我把加油泵調至“開”的位置,然後拉出油槍。 我旋開第一個油箱蓋,開始加油。 半小時後,第一箱油加完了。我走向第二個加油島。我在汽油和柴油之間轉換,卡車的車流源源不斷。我現在開始明白了。我開始清楚了。 全國上下,人們都在做同樣的事情,否則,他們就會像那個卡車司機一樣,橫遭慘死,五臟六腑被碾壓得稀巴爛。 第二箱油也加完了,我走向第三個。此時,太陽像一把斧頭,我的腦袋被廢氣熏得疼了起來,拇指和食指間也起了泡,但是,它們怎麼會知道這些呢!它們熟悉的是五花八門的洩漏情況,劣質的墊圈,以及凍住的萬向接頭,可它們不知道起泡和曬傷,也不知道喊叫的需求。對於它們故去的主人,它們只需了解一點,而且,它們已經了解了。我們流血了。 最後的一箱油也被吸得一滴不剩,我把油槍扔在地上。可是,還有那麼多卡車在排隊,還有不斷趕來的卡車。我活動了一下腦袋,釋放了脖頸處的疲勞,瞪眼看著。隊伍從前面的停車場開始,以兩三路縱隊的形式,往公路上延伸,一眼望不到頭。眼前的場景使人聯想起洛杉磯高速公路高峰時期的噩夢。汽車的尾氣在地平線上升騰、跳躍,空氣中充斥著碳氫化合物的味道。 “沒有了,”我說,“油全部加完了,沒有油了,伙計們。” 一陣低沉的隆隆聲,低音樂符,讓人不禁牙齒打顫。一輛巨型的銀色油罐車正緩緩靠邊停下。 車身上寫著:請加菲利普斯66——噴氣機燃油! 車後部落下一根粗大的油管。 我走過去,握住管子,把第一加油機的注人口打開,把油管接上。卡車開始工作。汽油的味道迎面撲來——很有可能,恐龍就是掉進了焦油坑,吸入了這種臭氣而喪命的。我接著把另兩個油箱也加滿了,然後又開始忙活起來。 意識悄然溜走,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排成長龍的卡車。我擰開油箱的旋蓋,把油槍插進油箱,開始加油,直到滾熱、濃厚的燃油溢出來,然後再把蓋子蓋好。我手上的水泡破了,血水流到手腕上。我的頭開始跳著疼,彷彿齲齒發作一般。 碳氫化合物的臭氣害得我的胃一個勁兒地痙攣,我實在沒辦法。 我快要昏過去了,我即將倒下了,如果這樣,一切都結束了。我繼續加油,直到倒下。 就在這時,有人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是服務員那雙黝黑的手。 “進去吧,”他說,“先休息休息。天黑前由我來。你歇著吧!” 我把油槍遞給他。 可是,我睡不著。 女孩正在沉睡。她蜷縮在一個角落裡,頭底下枕著一塊桌布,即使在睡眠中,她依然眉頭緊鎖。 一張不受時光影響、不受年齡影響的臉。我必須盡快叫醒她。黃昏了,那個服務員在外面已經乾了五個小時了。 卡車依舊源源不斷地駛來。我站在被毀的窗子前,向外看。卡車的車燈延綿一英里多,一閃一閃,在越來越暗的背景下,像一顆顆黃色的寶石。 隊伍肯定延伸到了高速公路上,也許更遠。 女孩也得加入我們。我可以教她如何給車加油。她會說,她不干,但由不得她。她也不想死。 你想成為它們的奴隸嗎?服務員說過。如果你幫牠們,那就是奴隸。你想後半輩子都忙著為它們加油嗎?只要它們……響起喇叭? 也許,我們可以逃跑。現在,走排水溝可能會容易些,它們就排列在那裡。跑過空地,跑過濕地。如果卡車追上來,那些龐然大物就會陷入絕境————返回到山洞裡去。 用木炭繪畫。這是月神。這是一棵樹。這是一輛征服獵人的麥克半掛。 不僅僅這些。現在,世界大都已被鋪成了道路,甚至連操場也不能倖免。對於田野、沼澤和密林,那裡有油罐車、半履帶式卡車,以及裝配有激光、微波激射器和熱輻射探尋雷達的平闆卡車。逐漸地,它們可以把那些地方變成它們自己的樂園。 我看見一隊隊卡車用沙土填埋奧克弗諾基沼澤,看見推土機開進國家公園和荒山野地,剷平地球,把它變成一個大平原。隨後,熱頂卡車到了。 但是,它們是機器。不管它們發生什麼,不管你給它們什麼樣的集體意識,它們不可能繁衍生息。再過五十年或者六十年,它們將變成一堆廢銅爛鐵,毫無威脅可言,僵死的軀體,誰都可以唾棄,誰都可以打擊。 如果我閉上眼睛,我可以看見底特律、迪爾伯恩、揚斯頓和邁基諾等地的汽車生產線,藍領工人正在裝配一批又一批的新車,那些工人不需要在計時卡上打孔,他們可以隨時退出,隨時被替代。 服務員此時已經站立不穩了。他也是個老混蛋。我得叫醒那個姑娘。 東方黑黑的地平線上,兩架飛機飛過,留下道道銀色的軌跡。 我希望我能相信那上面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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