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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有時,它們會回來

守夜 斯蒂芬·金 19705 2018-03-18
吉姆·諾曼的妻子從兩點鐘起就開始等他了。 當她看見他的車在公寓樓前停下的時候,她出來迎接他。她之前去了商店,購買了一份慶典套餐——兩塊牛排、一瓶藍瑟斯葡萄酒、一棵萵苣,還有千島調料。此時,看著他走下車,她心底湧出一個強大的願望(那一天,這種情況已經發生了不止一次了),希望今天會有慶祝的內容。 他沿著門前的小路走來,一隻手拿著嶄新的公文包,另一隻手拿著四本書。最上面那本書的書名——《語法入門》,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用手摟著他的肩膀,問道:“怎麼樣?”他笑了。 但是,那天晚上,他又做夢了。這麼長時間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做那個舊夢。他大喊一聲,醒了,發現自己滿頭是汗。 面試由哈羅德·戴維斯中學的校長和英語系的主任共同主持。讓他頭疼的問題來了,他早就預料到了。

校長名叫芬頓,一個禿頭頂、面色蒼白的男人。 他身體靠在椅子背上,眼睛看著天花板。英語系主任名叫西蒙斯,他點上了他的煙斗。 “我那時壓力很大,”吉姆·諾曼說。他的手放在腿上,他此時很想攥起拳頭,但他克制住了。 “我想,我們能理解,”芬頓微笑著說。 “我們不想打探你的隱私,但我們都知道,教學是一個有壓力的職業,尤其是中學。一周之內,你有五天站在講台上,而且,你面對的是世界上最難對付的觀眾。這就是為什麼,”他有些得意,“教師比任何其他職業的人更容易患潰瘍病,當然,不包括空中交通管制員。” 吉姆說:“讓我精神崩潰的那份壓力……很極端。” 芬頓和西蒙斯點了點頭,但從他們身上,他沒有得到任何肯定和理解。西蒙斯打開打火機的翻蓋,準備重新點燃自己的煙斗。突然,辦公室顯得異常狹小。吉姆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有人在他背後打開了遠紅外加熱燈。他的手指開始在腿上彎曲、扭動,他設法讓它們恢復平靜。

“我那時上大四,開始畢業實習。我母親前一年夏天去世了——癌症——在我最後一次跟她聊天的時候,她要我不放棄,堅持到底。我的哥哥也已經不在了,他死的時候,我們倆都不大。他一直打算當老師,因此,母親認為……” 從他們的眼神中,他可以看出,他扯遠了。 他心裡想:上帝,我把事情搞砸了。 “我按照她說的去做了,”他說。他不再糾纏他母親、他哥哥韋恩——可憐的韋恩,被人謀殺的韋恩——和他之間的複雜關係。 “在我教學實習的第二週,我的未婚妻遭遇了一起交通事故。她被車撞了,是一輛大馬力的改裝車,而且,肇事方事後逃逸了……警方一直沒有抓到他。” 西蒙斯輕聲說了句什麼,示意他繼續。 “我沒有放棄。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別的選擇。她傷得不輕一一條腿嚴重骨折,還有四根肋骨也斷了——但無性命之憂。其實,那個時候,我並不十分清楚我自己所承受的壓力究竟有多大。”

要小心,現在到了關鍵時刻。 “我教學實習的地方是中央大街職業技能高中,”吉姆說。 “那可是城市的花園啊,”芬頓說,“彈簧刀、摩托靴、藏在衣帽櫃裡的自製手槍、以保護費的名義搶奪同學午餐費的團伙,還有,每三個人中,必定有一個是毒販,其他兩個則是癮君子。職業學校,我太了解了。” “有一個叫邁克·齊默爾曼的孩子,”吉姆說,“一個很敏感的男孩,會彈吉他。他是我寫作課上的一個學生,很有天賦。有一天早上,我走進教室,他正被兩個同學按著,動彈不得,另一個傢伙掄起他那把雅馬哈吉他,往暖氣片上砸。齊默爾曼尖叫著。我大聲呵斥他們,讓他們放開他,把吉他給我。我朝他們走過去,結果我被打了,” 吉姆聳聳肩膀,“就這樣,我的精神垮了。我不會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也不會獨自在角落裡發呆。我只是不敢回學校,只要一接近校門,我的胸口就繃得緊緊的,無法正常呼吸,渾身冒冷汗一”

“我也有過類似的感覺,”芬頓和藹地說。 “我做過心理分析,是一家社區醫院提供的治療。我沒錢看心理醫生。那種治療對我幫助很大。我和薩莉結了婚。她至今走路腿還有些跛,疤痕也沒有消除。要不是那場事故,她不會這樣。” 他毫不迴避他們的目光,“我猜想,你們對我也可以說同樣的話。” 芬頓說:“我看,實際上,你的教學實習是在科特斯高中完成的。” “那所學校也不適合你,”西蒙斯說。 “我喜歡挑戰,”吉姆說,“為了去科特斯,我和另一個同學進行了交換。” “你的視導員和實習指導老師給你的評分都是A,”芬頓說。 “是的。” “你四年的平均績點是3.88,差不多每門功課都接近A了。”

“我喜歡大學的課程。” 芬頓和西蒙斯對視了一下,然後,他們站起身。 吉姆也跟著站起來。 “諾曼先生,我們會跟你保持聯繫的,”芬頓說,“我們今天還有幾個面試——” “好的,我明白。” “——從我個人角度說,我非常欣賞你的學業成績和個人操守。” “感謝您的誇獎。” “西蒙,也許諾曼先生離開之前想喝杯咖啡。”他們握手告別。 在走廊裡,西蒙斯說:“我想,你已經被錄用了,除非你改主意了。當然,先不要對外講。” 吉姆點點頭。今天,他自己也透露了不少不宜對外透露的內容。 戴維斯中學是一個巨石堆般的建築群,一般人禁止入內。校內有一棟非常現代化的建築——僅科學樓一項,在去年的預算表上,撥款就高達一百五十萬。在學校的教室裡,依然可以尋覓到公共事業振興署派來承建校舍的建築工人們的影子,依然可以嗅到戰後第一批在此學習的孩子們的氣息。教室內設施先進:現代的桌椅、亞光的黑板。學生們個個穿戴整齊、體面、活躍、富足。

畢業班的學生,百分之六十是有車一族。總而言之,這是一所很不錯的學校。在病態的七十年代,能在這樣的學校任教,真是非常走運。相比較之下,中央大街職業技能學校彷彿是最黑暗的非洲。 可是,放學之後,似乎有一種古老而沉重的聲音滯留在走廊的上空,並且在空蕩蕩的教室裡穿梭、低吟。有一個黑暗、可惡的野獸,但它從未露出真實的面目。有的時候,當吉姆,諾曼手提著嶄新的公文包,沿著四號副樓的走廊走向停車場的時候,他覺著,自己聽見了它的喘息聲。 近十月底的時候,他又做夢了。而且,那一次,他的的確確喊出了聲。他拼命睜開眼睛,回到現實之中,發現薩莉坐在他的身邊,摟著他的肩膀。 他的心怦怦直跳。 “上帝!”說著,他用一隻手使勁揉搓自己的臉。

“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我喊了,對嗎?” “寶貝,是的。做噩夢了?” “對。” “從那幾個傢伙砸壞了那個男孩的吉他開始的,對嗎?” “不是,”他說。 “比那還早。它時不時地回來轉轉,僅此而已。沒出汗。” “你肯定?” “我肯定。” “想喝一杯牛奶嗎?”從她的眼神看,她很擔心他。他在她的肩膀上親了一下,說:“不喝了,睡吧!”她把燈關上。他躺在床上,眼睛盯著黑暗。 他的課表安排得不錯,算是對新教師的照顧吧。第一節沒有他的課,二、三節是新生的寫作課。兩個班中,一個班的學生比較沉悶,另一個班的學生則比較活躍。第四節課是他最喜歡的,美國文學,授課對像是準備上大學的畢業班學生。

第五節是答疑,不管是個人問題,還是學業問題,學生都可以找他諮詢。有問題的(或是想找他諮詢的)寥寥無幾,因此,這個時段,陪伴他左右的一般都是一本他喜歡的書。第六節是語法課,非常枯燥。 第七節是他唯一受難的時段。課程的名稱是“與文學同行”,上課地點是三樓的一間小教室。 初秋時節,教室內依舊熱浪滾滾,而當冬季剛剛降臨的時候,教室內卻已經感覺寒冷。那個班的學生都是經過挑選的,在學校的簡介中,他們被巧妙地稱作“學習遲緩者”。 吉姆的班上共有二十七名“學習遲緩者”,大多數是學校的運動員。他們對學習缺乏興趣,有的甚至還有不少惡習。以上這些算是對他們最最客氣的評價了。一天,他走進教室,看見自己的形像出現在黑板上,一幅低俗、逼真的漫畫,下面寫著“諾曼先生”四個大宇,簡直就是多此一舉。他未加評論,直接把漫畫擦掉了,然後,在大家的竊笑聲中開始上課。

他精心準備課堂內容,包括影音資料,並且訂購了好幾種有趣、易懂的課本——沒有任何效果。課堂的氣氛在毫無約束的噪音和郁悶的寂靜之間轉換。十一月初,在討論《人與鼠》的時候,兩個男孩在課堂上大打出手。吉姆制止了他們,並把他們送去辦公室。當他翻開書,準備繼續往下講的時候,“去死吧!”—課本上這幾個字特別扎眼。 他找西蒙斯投訴,西蒙斯聳聳肩,點燃他的煙斗,說:“吉姆,我沒有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法。每天的最後一堂課總是不受歡迎的。對於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來說,如果這門課最後的成績是'差',那就意味著再也沒機會踢足球或者打籃球了。他們之前上的英語課都很容易通過,可現在,他們栽了。” “我也栽了,”吉姆愁悶地說。

西蒙斯點點頭,說:“要讓他們知道,你不是在開玩笑,這樣,他們才會收斂,否則,取消他們打球的資格。” 不管怎麼說,第七節課對於他始終是一根肉中刺。 “與文學同行”這門課的老大難是一個名叫奇普·奧斯維的傢伙。他個頭很大,但反應遲鈍。 十二月初,足球結束了,籃球還沒開始(奧斯維兩種球都玩)。奧斯維考試打小抄,被吉姆抓了個現行,當場被趕出了教室。 “如果你敢讓我不及格,我就宰了你,你個王八蛋!”奧斯維在昏暗的走廊裡叫囂,“你聽見了嗎?” “閉嘴,”吉姆說,“別浪費你的唾沫了。” “我要宰了你,你個狗娘養的!” 吉姆回到教室,學生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在他們的臉上,他讀不到任何信息。他突然覺著自己像是在夢裡,那種感覺他經歷過,在……之前…… 我要宰了你,你個狗娘養的! 他拿出成績簿,翻到“與文學同行”那一頁,在奇普·奧斯維名字旁邊的空格里仔細寫下三個字:不及格。 當晚,他又做夢了。 殘酷的是,夢的進程非常緩慢,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去看,去感知。此外,還有一種恐懼:在結局已然明確的前提下,他還得重新經歷各種過程,那種無助的感覺,彷彿自己被困在一輛即將衝下懸崖峭壁的車內。 在夢裡,他九歲,他哥哥韋恩十二歲。他倆走在康涅狄格州斯特拉特福市區的大街上,他們的目的地是圖書館。吉姆借的書已經過期兩天了,離家前,他從碗櫥內的小碗裡取了四分錢,準備用來交罰款。那是暑假,走在街上,修剪過的草坪散發著清香,街邊某幢二層公寓樓的窗戶里傳出球賽的聲音,在第八局的上半場,揚基隊領先紅襪隊,比分是6:0,泰德·威廉姆斯正在擊球。 暮色時分,大樓的影子慢慢延伸至街對面。 走過泰迪大市場和布瑞特斯建築公司,前方有一座鐵路立交橋。橋的另一端,一夥當地的無賴在一個關閉的加油站附近遊蕩—一五六個男孩,上身穿皮夾克,下著錐形牛仔褲。吉姆不願意從他們跟前走,他倆曾經被那些傢伙追著跑了半個街區,他們喊著:嗨,四眼!嗨,臭狗屁!嗨,你多長了一個屁眼兒!可是,韋恩又不想繞道走。 那是膽小鬼的所為。 在夢裡,立交橋距離越來越近,你開始感到,恐懼彷彿一隻黑色的大鳥,在你的喉嚨裡掙扎。 周圍的一切出現在你的眼前:布瑞特斯的霓虹燈招牌,忽明忽暗;立交橋綠色的欄杆鏽跡斑斑;路基上的煤渣裡,幾塊碎玻璃閃閃發光;污水溝裡有一個斷裂的自行車鋼圈。 你想告訴韋恩,這一切你過去都經歷過,已經上百次了。這一次,那些小混混沒有在加油站逗留,他們隱藏在高架橋下。但是,他們不會出來的,你無能為力。 接著,你到了橋下,那幾個黑影從牆根下出來,一個金發小平頭、塌鼻樑的小子把韋恩推到煤渣堆前,說:把錢掏出來! 放開我。 你想跑,可是,一個黑頭髮塗滿了頭油的大塊頭一把抓住你,把你推向你兄弟旁邊的那堵牆。 他的左眼皮緊張地上下翻動,沖你喊道:別磨蹭,小子,到底有多少錢? 四一四分錢。 該死的,撒謊。 韋恩想掙脫他,又過來一個傢伙幫忙,那個人頭髮是橘紅色的,很少見。那個眼皮亂翻的傢伙突然一拳打在你的嘴巴上。你感到褲襠裡突然增加了分量,牛仔褲上隨即出現了一大片暗色。 快點看啊,溫尼,他尿褲子了! 韋恩更加猛烈地反抗,他幾乎——還差一點兒——逃脫了。又來了一個,身穿黑色的斜紋棉布褲子,白色的T卹,一下子把他拽了回來。那傢伙下巴上有一小塊草莓色的胎記。立交橋的橋墩開始震顫,鋼軌開始抖動。火車來了。 有人把你手裡的書打落在地,那個下巴上有胎記的傢伙飛起一腳,把書統統踢進污水溝。韋恩突然抬起右腳,踢中了那個精神緊張的傢伙的襠部。他發出一聲慘叫。 溫尼,他要跑了! 那個傢伙蛋疼得直叫,但是,他的叫聲淹沒在急馳而來的火車發出的巨大轟鳴聲中。瞬間,火車到了,噪聲填滿了整個世界。 燈光照在彈簧刀上。金發小平頭和胎記每人手持一把彈簧刀。你聽不見韋恩的喊聲,可從他嘴巴的形狀,你知道他在喊什麼:快跑,吉米,快跑! 你跪在地上,抓著你的手鬆開了。你彷彿一隻青蛙,在兩條腿中間扭動。有人一巴掌打在你的背上,在你身上摸索著找錢包,可一無所獲。 接著,你從原路返回,像夢魘,拖泥帶水。你回過頭,越過你的肩膀,你看見——他在黑暗中驚醒,薩莉躺在他身邊,睡得很沉。 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喊叫,沒多久,他又回到夢裡。 當他回過頭,看著漆黑一片的立交橋。他看見金發男孩和胎記男孩把手中的彈簧刀捅進了他哥哥的身體——金發的匕首刺進胸骨下面,胎記的匕首徑直進入他哥哥的大腿根部。 他躺在黑暗中,急促地呼吸,等著那個已經九歲的幽靈離開自己,盼著甜美的睡眠將它趕走。 不知過了多久,他睡著了。 聖誕節和學校的假期加在一塊,差不多有一個月的時間。剛放假的時候,他做過兩次噩夢,後來一直很太平。他和薩莉去佛蒙特拜訪她的姐姐,大家一起去滑雪,玩得很開心。 戶外,空氣清澈、清新,“與文學同行”這門課的問題顯得微不足道了,甚至有些愚蠢。假期結束,他回到學校,皮膚被冬日的暖陽曬得黝黑,整個人顯得精神抖擻、泰然自若。 去上第二節課的路上,被西蒙斯撞上了,他遞給他一個文件夾。 “新來的,第七節課。他叫羅伯特·勞森。轉學來的。” “嘿,西蒙,我那個班有二十七個人,已經超員了。” “加上他,你還是二十七個。比爾·斯登聖誕節後的那個星期二死了,車禍,肇事者逃逸了。” “你是說比利?” 那個學生的模樣彷彿一張黑白的老照片,在他腦海閃現。威廉·斯登,第一鑰匙協會的成員,足球一、二隊的隊員,筆和矛俱樂部會員。他是這門課數一數二的好學生,安靜,成績平穩,考試不是優,就是良。課堂上不太主動,但只要點到他,通常都會給出正確的答案(而且還不失幽默)。死了?才十五歲啊!突然,死亡的恐懼彷彿從門底下吹進來的冷風,直往骨頭里鑽。 “天哪!太可怕了。您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嗎?” “警方正在調查。他去城裡交換聖誕禮物,準備橫穿蘭帕特大街的時候,被一輛老福特轎車撞倒。沒有人記得那輛車的車牌號,只記得車門上寫有'蛇之眼'三個字……一般來說,小孩子喜歡在車上塗鴉。” “天啊,”吉姆重複著。 “上課鈴響了,”西蒙斯說。 他匆匆離開,經過飲水機的時候,停下腳步,催促一群孩子趕緊進教室上課。吉姆朝自己的教室走去,感覺心裡空蕩蕩的。 他利用空閒的時間,翻開了羅伯特·勞森的學生登記冊。第一頁是一張綠色的紙,是他在米爾福德高中讀書時的記錄。那所學校,吉姆之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第二頁是學生的個人檔案。修正後的IQ結果是七十八。掌握幾項手工技能,但不多。在巴奈特-哈德森性格測試中,存在反社會的言論。能力測試分數很低。看到這裡,吉姆有些不快,不管怎麼說,他是他文學課上的一個學生。 下一頁是黃色的,是懲戒記錄。米爾福德那一頁是白色的,帶有黑色邊框,真不幸,整頁紙都被填滿了,勞森捅的婁子可真不少。 他翻到下面一頁,匆匆瞥了一眼羅伯特·勞森的照片,接著,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那張照片上。 剎那間,恐懼彷彿毒蛇,鑽進了他的腹腔,並在那裡縮成一團,溫暖地發出嘶嘶的聲音。 勞森挑釁般地面對著鏡頭,彷彿站在他對面的不是學校的攝影師,而是專門給嫌疑犯拍照的警察。他下巴上有一小塊草莓顏色的胎記。 第七堂課開始之前,他已經把所有理性的設想都考慮了一個遍。他告訴自己說,世上肯定有成千上萬個下巴上有紅色胎記的孩子。他告訴自己說,那個在十六年前用刀把哥哥捅死的傢伙現在應該至少三十二歲了。 可是,當他上到三樓的時候,仍舊無法擺脫內心的那份恐懼。而且,隨之而來的還有另一種擔心:當你精神垮了的時候,你就會有這樣的感覺。 他感覺到嘴巴里有一股明晃晃的鋼刀的味道。 33教室門口,打打鬧鬧的還是那幾個傢伙。 當他們看見吉姆走過來的時候,有的立刻進了教室,剩下的幾個聚在一起,一邊笑,一邊竊竊私語。 他看見新來的那個學生正站在奇普·奧斯維旁邊。 羅伯特,勞森下面穿著一條牛仔褲,腳上一雙笨重的黃色厚底靴子—今年很流行。 “奇普,進教室。” “是命令嗎?”他莫名其妙地衝著吉姆的腦袋微微一笑。 “當然。” “上次考試你給了我一個不及格,對嗎?” “沒錯。” “嗯,那是……”他嘟囔著什麼,可聲音很低,聽不清楚。 吉姆扭頭看著勞森。 “你是新來的,”他說,“我想跟你說說我們這門課的相關要求。” “好的,諾曼先生。”他的右邊眉毛被一小塊傷疤一分為二,一塊吉姆熟悉的傷疤。不會有錯。這種想法很瘋狂,很不可思議,可它是事實。 十六年前,這個孩子把匕首插進了哥哥的身體。 麻木呆滯,彷彿從很遠的地方,他聽見自己開始概括這門課的規則和紀律。羅伯特·勞森把大拇指插進自己寬大的皮帶裡,聽著,微笑著,繼而點著頭,彷彿他們已然是老朋友了。 ·“吉姆?” “嗯?” “出什麼事兒了?” “沒有。” “下午那門課,那些學生還在給你製造麻煩嗎?” 沒有回答。 “吉姆?” “沒事兒。” “今晚你為什麼不早點兒睡呢?” 他不想早睡。那天晚上,一個很可怕的夢。 當那個草莓胎記男孩用刀捅他哥哥的時候,吉姆聽見他在背後喊道:小子,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一刀割掉你的蛋蛋! 他哭喊著醒了。 那個星期,他課上講授的內容是。 正當他講解作品中像徵主義的運用時,勞森舉起了手。 “羅伯特,怎麼了?”他心平氣和地問。 “你為什麼一直看著我?”吉姆眨眨眼睛,嘴巴乾澀。 “我臉上有美鈔?還是我褲子的拉鍊開了?” 同學中傳出嗤嗤的笑聲。 吉姆鎮定地回答說:“勞森先生,我沒有盯著你看。你能否說說,為什麼拉爾夫和傑克觀點相悖——” “你就是在盯著我看。” “你想就此事跟芬頓先生談一談嗎?” 勞森似乎在考慮。 “用不著。” “很好。現在,你能否說一說,為什麼拉爾夫和傑克——” “這本書我沒有看過。我認為這本書根本就是垃圾。” 吉姆很勉強地笑了笑。 “你這樣想嗎,現在?你必須記住,當你評價一本書的時候,那本書也在評價你。現在,有沒有哪個同學願意說一下,為什麼他們就那個野獸的存在問題意見不一呢?” 凱西·斯拉文拘謹地舉起了手。勞森譏諷地瞥了她一眼,然後跟奇普·奧斯維說了些什麼。 從他的口型看,他說的大概是“奶子不錯”,奇普隨即點了點頭。 “凱西?” “原因不是傑克想捕殺那頭野獸嗎?” “說得好。”他轉過身,開始在黑板上寫字。 他剛一轉過去,飛來一個葡萄柚,貼著他的腦袋,砸向黑板。 他猛地退讓一步,原地轉了個圈。有人哈哈大笑,可是,奧斯維和勞森卻一臉無辜地看著吉姆。 吉姆彎下腰,撿起那個葡萄柚。 “有人,” 他一邊說,一邊往教室後面看,“應該把這玩意兒塞進他那倒霉的喉嚨裡。” 凱西,斯拉文目瞪口呆。 他把葡萄柚扔進廢紙簍,然後再次轉身,面對著黑板。 他邊喝咖啡,邊翻閱著早報。在報紙的中間位置,他看見了一則標題。 “天哪!”早飯桌上,夫人輕鬆的談笑被他突如其來的喊叫聲打斷了。 他感覺自己的肚子裡滿是碎片——“小女孩墜樓而亡:哈羅德·戴維斯高中的低年級學生,十七歲的凱瑟琳·斯拉文,昨天傍晚,從她位於市中心的公寓樓樓頂跌落,抑或是被人推落。據其母親講,女孩在樓頂養了鴿子,昨日帶了一袋鳥食,打算上去餵鴿子。警方說,一個在附近工地干活的不明身份的女人,曾經在下午六點四十五分看見三個男孩跑過屋頂,距發現女孩的屍體……只有幾分鐘的時間(轉第三版——” “吉姆,是你的學生嗎?” 他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兩星期後的一天,午飯的鈴響了,他在大廳裡碰到了西蒙斯,西蒙斯手上拿了個文件夾,吉姆的心一沉,感覺十分恐慌。 “新來的學生,”他直截了當地對西蒙斯說,“文學課的。” 西姆的眉毛揚起,說:“你怎麼知道的?” 吉姆聳聳肩,伸手去拿那個文件夾。 “振作起來,”西蒙斯說,“系裡的頭頭們正在討論課程評估的問題。你看上去有些疲憊,身體沒事兒吧?” 沒錯,有點兒疲倦,像比利·斯登。 “沒事兒,”他說。 “檔案在這兒,”西蒙斯說著,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當他離開之後,吉姆打開文件夾,直接翻到照片那一頁。他提前做出了畏縮的準備,彷彿一個即將挨打的人。 可是,短時間內,照片上那張臉,他看了以後,沒有任何感覺,就是一張小孩子的臉。也許,他以前見過他;也許,沒見過。那個孩子名叫大衛·加西亞,大塊頭,黑頭髮,黑人一樣的嘴唇,黑色的眼睛,像是沒睡醒。黃頁上顯示,他也來自米爾福德高中,曾經在格蘭維爾少管所待過兩年,汽車盜竊。 吉姆顫抖著雙手,合上了卷宗。 “薩莉?” 她正在熨燙衣物,聽到他的聲音,抬起頭來。 他正面對著電視機,棒球比賽,可似乎他並沒有看進去。 “沒什麼,”他說,“忘了想跟你說什麼了。” “肯定是謊話。” 他機械地笑了笑,又扭過頭去看電視。他原本想一股腦地說出來,可話到嘴邊又嚥下去了。 他能咋樣呢?比發瘋還難受。你從哪裡說起呢? 噩夢?精神崩潰?羅伯特·勞森的出現? 不,從韋恩說起——你的哥哥。 可是,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甚至做心理分析的時候,也沒有透露半句。他的思緒回到大衛·加西亞身上。他想起,他倆在大廳相遇,互相對視的時候,那種噩夢般的恐懼傳遍了他的全身。當然,照片裡的他只是看起來面熟而已。 照片不會動……也不會抽搐。 加西亞一直和勞森、奇普·奧斯維站在一起。 當他抬頭看見吉姆·諾曼的時候,他微微一笑,眼皮上下翻動,吉姆的耳邊響起了幾個人的聲音,清晰得讓人不敢相信:別磨蹭,小子,到底有多少錢? 四—四分錢。 你他媽撒謊……快點看啊,溫尼,他尿褲子了! “吉姆?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可他並不確定自己是否說沒說。 他變得非常害怕。 ·二月初的一天,放學之後,有人敲響了老師辦公室的門。吉姆打開門,看見奇普·奧斯維站在門口。他看上去很害怕。辦公室裡只有吉姆一人,時間是四點十分,其他的老師都在一小時前下班回家了。他留在辦公室,有一些文學課的作業要批改。 “奇普?”他不緊不慢地說。 奇普的雙腳在地上蹭著。 “諾曼先生,能跟您談一下嗎?” “可以,但如果是考試的事兒,我勸你不要浪費時間——” “跟考試沒關係。嗯,我可以在這兒抽煙嗎?” “抽口巴!” 他點煙的那隻手微微顫抖著,他一聲不吭,大概有一分鐘之久。他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他的嘴唇不住地抽搐,兩隻手握在一起,眼睛瞇著,彷彿內心深處的自己在拼命尋找合適的措辭。 突然,他說:“如果是他們幹的,我想讓你知道,我沒有參與!我不喜歡那些傢伙!他們太討厭了!” “奇普,他們是誰?” “勞森和那個混蛋加西亞。” “他們在計謀陷害我嗎?”那個糾纏了他數年的惡魔又附在他身上了,他知道答案。 “剛開始,我喜歡和他們在一起玩,”奇普說,“我們一起出去,喝過幾次啤酒。我開始發洩對您的不滿,對考試的不滿,我還說,我要找機會跟您算賬。可是,我只是說說而已!我發誓!” “發生了什麼事兒?” “他們拉我入夥,問我您什麼時候離開學校,開什麼樣的車,諸如此類的信息。我問他們準備怎麼對付您,加西亞說,他們很久以前就認識您……嘿,您沒事兒吧?” “香煙,”他的聲音不太清楚,“一直不適應煙味。” 奇普把煙扔在地上,然後用腳將它踩滅了。 “我問他們什麼時候認識您的,鮑勃·勞森說,他認識您的時候,我還穿開襠褲呢。可是,他們才十七歲,跟我一般大啊!” “後來呢?” “咳,加西亞趴在桌上,對我說,如果不知道他何時離開學校,你就無法對他下手。你準備怎麼辦?面對他的問話,我就說,我用火柴桿把您的車胎弄壞,讓四個輪子都癟掉,動彈不了。” 他求助般地看著吉姆,“我根本沒打算那樣做,我之所以那樣說,因為……” “你害怕了?”吉姆輕聲地問。 “是的,我現在還是很害怕。” “他們對你的打算怎麼看呢?” 奇普打了個哆嗦。 “鮑勃·勞森說,你就準備幹這個?你個沒用的東西!我說,我壯著膽子說,那你們準備怎麼對付他?加西亞——他的眼皮開始不住地上下翻動——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啪的一聲打開了,是一把彈簧刀。就在那個時候,我離開了。” “奇普,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昨天。諾曼先生,我很害怕,不敢跟他們坐在一起。” “沒事的,”吉姆說,“別擔心。”他低頭看著面前的作業,可他根本沒有看見它們。 “你準備怎麼辦?” “我不知道,”吉姆說,“我真的不知道。” 星期一上午,他還是沒有主意。開始的時候,他打算把這一切都告訴給薩莉,從十六年前哥哥遇害開始說起。可是,不行。她聽了以後,不僅會同情他,而且還會感到害怕,甚至會產生懷疑。 西蒙斯呢?也不行。西蒙斯會以為他瘋了。 也許,他真的瘋了。他曾經參加過一個小組討論,裡面有一個人說,精神崩潰就像是摔碎了一個花瓶,然後再將它一塊塊修補起來。打那以後,你再也不可能自信地使用那個花瓶。你不敢再把花放進去,因為,鮮花需要水,而水可能會溶解膠。 照這樣說,我瘋了嗎? 如果他瘋了,奇普也瘋了。當他上車的時候,這個想法突然閃現在他的腦海,他突然激動起來。 當然!勞森和加西亞曾經威脅過他,當時奇普也在場。在法庭上,這可能算不上什麼有力的證據,可是,如果他能讓奇普把這一切重複給芬頓聽的話,那兩個傢伙至少會被開除的。他差不多有把握說服奇普,因為,奇普本身也想擺脫他們。 當他駛入停車場的時候,他想到比利,斯登和凱西·斯拉文。 沒課的時候,他去了趟辦公室,倚在考勤秘書的桌子上。她正忙著統計曠課的人數。 “奇普,奧斯維今天來了嗎?”他隨意地問了一句。 “奇普……?”她滿懷疑慮地看著他。 “是查爾斯,奧斯維,”他糾正道,“奇普是他的綽號。” 她快速翻動著一疊紙條,瞥了一眼其中一張,然後將其抽了出來。 “諾曼先生,他今天沒來。” “你能把他的電話給我嗎?” 她把鉛筆插進頭髮裡,說:“當然可以。” 她從O字母那個紙夾裡找到他要的東西,然後遞給他。吉姆用辦公室的電話撥打了那個號碼。電話響了十幾次,他正準備挂機,忽然,裡面傳來一個沙啞、充滿睡意的聲音。 “找誰?” “是奧斯維先生嗎?” “巴里,奧斯維已經死了六年了。我是加里,鄧金格。” “你是奇普,奧斯維的繼父嗎?” “他犯什麼事兒了?” “你說什麼?” “他跑了。我想知道他犯了什麼事兒。” “據我所知,他沒幹什麼。我只是想跟他談談。你知道他可能在什麼地方嗎?” “不知道。我上夜班。他的朋友,我一個不認識。” “會不會——” “不知道。他拿了個舊箱子,還帶走了他攢的五十塊錢,那些錢都是他偷汽車零件、賣毒品賺來的。我猜,他去舊金山了,去當嬉皮士去了。” “如果你有他的消息,能給學校打個電話嗎?我叫吉姆·諾曼,英語系的。” “那當然。” 吉姆放下電話,女祕書抬起頭,毫無目的地沖他笑了笑。吉姆沒有笑。 兩天后,在早點名的記錄上,奇普·奧斯維的名字旁邊出現了“離校”兩個字。吉姆開始等待西蒙斯拿著新的學生檔案來找他。一星期後,他果真來了。 他悶悶不樂地看著照片。這個學生沒有問題。 小平頭被長發所代替,可依舊是金發。還是那張臉,文森特·戈里。朋友和熟人都叫他溫尼。照片裡的那個孩子打量著吉姆,嘴邊的微笑透露出一份傲慢。當他快走到第七節課的教室的時候,他的心重重地撞擊著胸腔。勞森和加西亞,還有那個文森特·戈里正站在教室門外的佈告欄前——當他走近他們時,他們挺直了身體。 溫尼傲慢地笑著,可他的眼神卻冷若冰霜。 “你肯定是諾曼先生。你好,諾曼。” 勞森和加西亞扑哧一聲,笑了。 “我是諾曼先生,”吉姆沒有理會溫尼向他伸出的手,“請你記住。” “當然,我會記住的。你哥哥好嗎?” 吉姆愣住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膀胱鬆弛了,彷彿來自遠方,來自他頭腦中的某條通道,一個幽靈般的聲音響起來了:快看啊,溫尼,他尿褲子了。 “你對我哥哥了解多少?”他粗聲粗氣地問。 “不了解,”溫尼說,“了解不多。”他們沖他笑著,笑容裡暗藏著殺機。 上課鈴響了,他們不情願地走進教室。 當天晚上十點,雜貨店前的電話亭。 “接線員,請接康涅狄格州斯特拉特福警察局。不,我不知道號碼。” 忙音。在開會。 警察是奈爾先生。在那些年,他頭髮花白,年紀大約五十幾歲。小孩子對大人的年齡判斷不准。他們的父親死了,不知怎的,奈爾先生對此都有所了解。 孩子們,叫我奈爾先生。 吉姆和哥哥約好,每天一起去斯特拉特福快餐店吃中飯。母親給他們每人一個五分的鎳幣,用來買牛奶——那還是在學校供應牛奶之前。有的時候,奈爾先生會走進小店,因為他的肚子太大,也因為點三八口徑的左輪手槍分量不輕,皮帶嘎吱嘎吱作響。每次遇見他,他都會給哥兒倆每人買一份上面澆著冰淇淋的蘋果餡餅。 他們殺害我哥哥的時候,您在哪兒,奈爾先生? 電話接通了。電話響了一次。 “這裡是斯特拉特福警察局。” “您好!我叫詹姆斯·諾曼,警官。我打的是長途電話。”他報出自己所在的城市。 “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幫我轉接一位1957年在崗的警官。” “諾曼先生,請不要挂機。” 片刻停頓,接著,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 “我是莫頓,利文斯頓警官,諾曼先生。你要找的是哪一位警官呢?” “嗯,”吉姆說,“我們小孩子都叫他奈爾先生。這——” “哎呀,沒錯!唐·奈爾已經退休了。他現在大概七十三四歲了。” “他還住在斯特拉特福嗎?” “是的,在巴納姆大道附近。你想要他的地址嗎?” “如果有的話,我還想要他的電話號碼。” “沒問題。你認識唐嗎?” “他以前經常在斯特拉特福快餐店給我和我哥哥買冰淇淋蘋果餡餅。” “天啊,那家店十年前就關了。稍等。”一會兒,他開始讀地址和電話。吉姆趕忙記下,然後向利文斯頓表示感謝,隨後挂機。 他再次撥通接線員,報出那個號碼,然後等待。當電話里傳來嘟一嘟的聲音時,剎那間,他腦門發燙,緊張的情緒傳遍全身。他忍不住朝前挪了一步,本能地背對著雜貨店的冷飲櫃。其實,沒有這個必要,那兒壓根兒沒什麼人,只有一個胖胖的小女生,正在看雜誌。 對方拿起了聽筒,電話里傳來一個飽滿、有力的聲音,聽上去並不老。 “你好!”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就這短短兩個字,回憶和情感,冗長的畫面,一幅接著一幅,在腦海閃現,根據巴甫洛夫的理論,收音機裡的一首老歌也會讓你形成某種條件反射。 “奈爾先生嗎?您是唐納德·奈爾先生嗎?” “我是。” “我叫詹姆斯·諾曼,奈爾先生。您還記得我嗎?” “記得,”那個聲音反應迅速,“冰淇淋蘋果餡餅。你哥哥遇害了……被人用刀捅死了。真可惜。他是個非常可愛的孩子。” 吉姆癱軟地倚靠在電話亭的玻璃牆壁上。先前的那份緊張情緒突然消除了,他此時疲憊不堪,渾身無力,彷彿一個毛絨玩具。他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他要向他傾訴,可是,他拼命抑制住自己的這份衝動。 “奈爾先生,那幾個男孩一直都逍遙法外嗎?” “不是的,”奈爾說,“我們的確鎖定了幾個嫌疑人。據我的回憶,我們曾經在布里奇波特警察局詢問過好幾個人。” “那幾個嫌疑人叫什麼?我認識嗎?” “不知道。在警局的調查報告上,嫌疑人一般都是用編號代替的。諾曼先生,你怎麼現在突然對這些感興趣了?” “我說幾個名字給你聽,”吉姆說,“你看看是否有印象,是否跟那個案子有關聯。” “孩子,我不會——” “你會的,”吉姆說。此時,他開始變得有些極端了。 “羅伯特·勞森,大衛·加西亞,文森特·戈里。他們——” “戈里,”奈爾先生平靜地說,“我記得這個人,他的外號叫蝰蛇溫尼。沒錯,我們傳訊過他。他母親替他作了不在場的辯解。羅伯特·勞森這個名字,我沒什麼印象。很普通的一個名字。但是,加西亞……等等。說不清為什麼,這個名字……該死,年紀大了。”他聽上去很是沮喪。 “奈爾先生,你有什麼辦法可以查到那幾個男孩的情況嗎?” “嗯,當然了,他們早就不是孩子了。” 哎呀,真的嗎? “聽著,吉米,是不是那幾個傢伙又現身了?他們騷擾你了?” “我不知道。奇怪的事情接踵而來。這些事情都跟我哥哥遇害有關。” “什麼事情?” “奈爾先生,我不能對您說。否則,您會以為我瘋了。” 他的回答迅速而堅定,聽得出來,他很感興趣。 “那你覺著你瘋了嗎?” 吉姆停頓了片刻。 “沒有,”他說。 “那好吧,我可以通過斯特拉特福檔案館去查那幾個人的情況。我怎麼和你聯繫呢?” 吉姆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他。 “最保險的是星期二晚上,我通常都在家。”他一般情況下晚上都不出門,但是,星期二晚上,薩莉去上陶藝課。 “吉米,你最近在幹什麼?” “在學校教書。” “很好。你知道,教書是一份長久的工作。我現在已經退休了。” “可您的聲音一點兒沒變。” “是嗎?如果你見到我本人!”他抿嘴笑了,“吉米,你現在還喜歡吃冰淇淋餡餅嗎?” “當然了,”吉姆說。他撒謊了,他恨那種冰淇淋餡餅。 “聽你這麼說,我真高興。嗯,假如沒有什麼其他事情,我要——” “還有一件事兒。斯特拉特福有一所叫作米爾福德的高中嗎?” “沒聽說過。” “難怪——” “周邊用米爾福德這個名字的只有一家,在阿什海茨路上,米爾福德公墓。那裡是不可能出畢業生的。”他的笑聲乾巴巴的,傳到吉姆的耳朵裡,彷彿地下的屍骨發生碰撞的聲音。 “謝謝您,”他聽見自己跟對方告別,“再見。” 奈爾先生消失了。接線員要他付費六毛,他機械地把錢塞進投幣口。之後,他轉過身,發現電話亭外面有一個人。那人把自己那張可怕的臉緊緊貼在玻璃上,頭旁邊是他那雙伸展的手,向外張開的手指以及鼻尖,從電話亭裡面看過去,白白的一片。 是溫尼,咧嘴沖他笑著。 吉姆大聲喊叫。 上課了。 今天,“與文學同行”課的內容是當堂寫一篇作文。學生們大都埋頭費勁地寫著,把他們的思想展示在紙上,就像砍木頭一樣。只有三個傢伙例外:羅伯特·勞森坐在比利,斯登的座位上,大衛,加西亞坐在凱西·斯拉文的座位上,溫尼·戈里坐在奇普·奧斯維的座位上。他們面前放著作文紙,可上面一個字也沒有。他們在看他。 快打下課鈴了,吉姆輕聲說:“戈里先生,下課之後,我想跟你談談。” “沒問題,諾姆。” 勞森和加西亞吃吃地笑起來,可其他同學沒有理會他們。鈴聲響了,同學們交上作文,離開了教室。勞森和加西亞還在磨蹭,吉姆感到腹部緊張起來。 就現在嗎? 一會兒,勞森衝溫尼點點頭。 “明天見。” “再見。” 他們走了。勞森把門關上,透過磨砂玻璃,突然傳來大衛,加西亞沙啞的聲音:“諾姆吃屎!” 溫尼朝門口張望了一下,隨即又將目光投到吉姆身上。他笑了。 他說:“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安下心來跟我談。” “是嗎?” “那天晚上在電話亭,嚇壞了吧,老頭,對嗎?” “溫尼,現在沒有人用'老頭'這個詞兒了,一點兒也不酷,就好像'酷'這個詞兒,本身就不酷。就像巴迪·霍利,早過時了。” “我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溫尼說。 “那個傢伙在哪兒?那個叫'漂染'的?” “散伙了,哥們!”他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可吉姆能夠感覺到,他其實很警覺。 “他還活著,不是嗎?這就是他不在這裡的原因。他活著,他應該三十二三歲了,你也會這樣,假如——” “'漂染'那小子總是礙事兒,沒什麼大出息。” 溫尼挺直身板,把雙手平放在塗鴉般的作文紙上,眼睛閃閃發光。 “哥們,我記得你,你那時穿著一條舊燈芯絨褲子,看上去,你嚇得快要尿褲子了。我看見你盯著我和戴維。我給你施了魔法。” “我想是的,”吉姆說,“你讓我十六年來噩夢不斷。還不夠嗎?為什麼現在還騷擾我?為什麼選中了我?” 溫尼一臉的茫然,很快,臉上又恢復了笑容。 “哥們,因為你還沒死。你早該死了。” “你們一直在什麼地方?”吉姆問,“來這兒之前。” 溫尼抿著嘴,說:“我們今天不談這個。明白?” “他們給你挖了個坑,對嗎,溫尼?六英尺深,就在米爾福德公墓,六英尺——” “你閉嘴!” 他站起身,面前的課桌翻倒在過道裡。 “等著吧,”吉姆說,“我不會讓你們好過的。” “老頭,我們要殺了你。讓你也到那個坑里去。” “滾出去!” “也許還有你的老婆。” “你該死,如果你敢碰她一”他莫名其妙地朝前跨了一步,聽到他提起薩莉,他感覺受到了侮辱,但同時,心裡一陣恐懼。 溫尼齜牙一笑,然後朝門口走去。 “鎮定,像傻瓜那樣!”他吃吃地笑。 “如果你敢碰我夫人,我就殺了你!” 溫尼的嘴巴咧得更大了。 “殺了我?哥們,你知道的,我已經死了。” 他走了。他的腳步聲久久迴盪在走廊裡。 “親愛的,你看的什麼書?” 吉姆把封面給她看,他正在看的書叫《孕育惡魔》。 “哎呀,”她轉過身,對著鏡頭,整理頭髮。 “你坐出租車回來好嗎?”他問。 “就過四個路口。再說,走路有助於塑造形體。” “我班上有個女生在薩摩大街遭遇了襲擊。” 他編故事嚇唬她,“她說,那人想強暴她。” “真有這事兒?是誰?” “戴安娜·斯諾,”他說。名字也是瞎編的。 “她是個頭腦冷靜的姑娘。你還是坐出租車吧,好嗎?” “好吧,”她說。她在他身邊停下,彎下腰,雙手捧住他的臉,盯著他的眼睛。 “吉姆,出什麼事兒了嗎?” “沒事兒。” “不對,有事兒。” “沒有我應對不了的。” “是關於……關於你哥哥的事兒嗎?” 彷彿一陣寒風吹來,吹開了他心底的大門。 “你怎麼想起來說這個了?” “昨天晚上,你在夢裡一個勁兒地叫他的名字。韋恩,韋恩,你還說,快跑,韋恩。” “沒什麼。” 可是,事實並非如此。他倆心照不宣。他目送著她離開。 奈爾先生八點一刻打電話來。 “你不用擔心那些傢伙,”他說,“他們都死了。” “是真的嗎?”他接電話的時候,沒忘了用食指按著那一頁上他正在讀的段落。 “車禍,就在你哥哥遇害的六個月後。當時,一個警察正在追擊他們。那個警察叫弗蘭克·西蒙,現在在西科斯基工作,好像掙錢不少。” “就因為這,他們出車禍了。” “他們當時的車速超過了一百英里,方向偏了,撞上了一根粗大的電線桿。最後,終於把電給斷了,把他們幾個從車裡拽出來,已經五六成熟了。” 吉姆閉上眼睛,問:“你看了那份報告?” “我親自看的。” “車上還有什麼東西嗎?” “是一輛改裝車。” “有什麼別的信息嗎?” “黑色的福特轎車,1954年生產的,車身上有'蛇之眼'幾個字。活該!他們得到了應有的報應。” “他們還有一個幫手,奈爾先生。我不知道他叫什麼,但他的綽號叫'漂染'。” “那應該是查理·斯邦德,”奈爾先生毫不猶豫地說。 “他有一次用高樂氏漂白頭髮。這事兒,我記得。可是,他染得不成功,像斑馬。後來他又想再把頭髮重新染成黑色。結果,白色的部分變成了橙紅色。” “您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麼嗎?” “職業軍人。他先是把當地一個姑娘的肚子搞大了,然後在1958年還是1959年跑去當兵了。” “我能聯繫上他嗎?” “他母親住在斯特拉特福,她應該能幫上你。” “您能把他母親的地址告訴我嗎?” “吉米,這不行,除非你告訴我,你遇到什麼麻煩了。” “奈爾先生,我不能跟您說。否則,你會以為我瘋了。” “相信我。” “不。” “好吧,孩子。” “你能——”可是,電話掛斷了。 “該死的,”吉姆說。他把電話放回到聽筒架上。鈴一鈴,電話鈴聲響了,他猛然躲到一邊,彷彿被它燙了一般。他看著電話,喘著粗氣。電話響了三次,四次。他拿起聽筒,聽著,閉上了眼睛。 去醫院的路上,一個警察讓他靠邊停下,然後拉響警笛,為他帶路。急救室裡,一個年輕的醫生,上嘴唇留著牙刷般的小鬍子。他看著吉姆,眼睛黝黑,沒有表情。 “勞駕,我是詹姆斯·諾曼——” “抱歉,諾曼先生,她走的時候是晚上九點零四分。” 他要昏倒了。眼前的一切在向後退,在搖擺,耳畔響起一陣微弱的嗡嗡聲。他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游移:綠色的牆磚,熒光燈下,一張帶輪子的活動病床閃閃發光,一個戴帽子的護士彎著腰。 親愛的,該醒醒了。一名護理員正倚靠在第一急救室門外的牆上,身上的白大褂臟兮兮的,胸前還有幾處血跡,已經快乾了。他手裡拿著一把小刀,正在用它清潔自己的手指甲。護理員抬起頭,衝著吉姆的眼睛咧開嘴。那個護理員是大衛·加西亞。 吉姆昏死過去。 葬禮。像三幕舞劇。家、殯儀館、墓地。賓客,不知從何而來,旋轉著來到你的面前,然後旋轉著消失在黑暗之中。薩莉的媽媽,黑紗遮面,眼淚肆意流淌。她的爸爸,震驚、憔悴。西蒙斯。 其他人。他們自我介紹,然後跟他握手。他點點頭,根本記不住他們的名字。有的女士帶來了吃的,有一位帶了一個蘋果餡餅,有人吃了一塊。當他走進廚房的時候,他看見餡餅在台子上,被切開了,裡面的汁水像暗紅色的血液,流進下面的盤子。 他想:應該在上面加一大勺香草冰淇淋。 他感覺自己的手腳在顫抖,想走過去,想把那個餅扔到牆上。 就在這時,他們準備離開,他彷彿在看一部家庭錄影,看見自己跟他們握手,然後說:謝謝您……是的,我會的……謝謝您……我想她一定……謝謝您…… 他們走了以後,屋子又屬於他一個人了。他走到壁爐前。壁爐架上放滿了他們結婚以後的紀念品。一個鑲嵌著兩顆寶石眼睛的玩具狗,是他們在科尼島度蜜月時她贏的獎品;兩個皮質的文件夾——一個放著他波士頓大學的畢業證書,另一個放著她馬薩諸塞大學的畢業證書。兩個大塑料色子,是他大約一年前在平克西爾弗斯坦撲克節上輸了十六塊錢之後,她為了哄他開心而買的;一個她去年在克利夫蘭舊貨店買的瓷杯子,很薄的那種。在架子的中央,放著他們的結婚照。他把相框放倒,然後坐在椅子上,盯著黑黑的電視屏幕。一個念頭慢慢在他眼睛後面浮現。 一小時後,電話鈴響了,鈴聲把他從瞌睡中驚醒。他伸手去摸電話。 “下一個輪到你,諾姆。” “溫尼?” “哥們,她就像射擊場上的一個靶子,砰!碎了。” “溫尼,我今晚去學校,33教室。我不開燈,就像在立交橋的那一天。我想,我甚至可以模擬出火車的聲音。” “想結束這一切,對嗎?” “沒錯,”吉姆說,“你也去。” “也許吧!” “你必須去。”吉姆說著,掛斷了電話。 當他到達學校的時候,天差不多黑了。他把車停在常停的位置,用萬能鑰匙打開後門,然後,首先來到位於二層樓上的英語系辦公室。他進去以後,打開放唱片的櫃子,開始翻找自己想要的內容。從一摞唱片的中間,他抽出一張名為“高保真音效”的唱片。他把唱片翻過來,A面的第三個曲子標題是“貨車:3:04”。他把唱片放在系裡那台手提式立體聲唱機上,然後,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孕育惡魔》。他打開書,翻到有標記的那個段落,讀了幾句,點了點頭。他把燈關上。 33教室他把立體聲唱機放好,把幾個揚聲器盡可能遠地分開,然後把貨車的唱片放進唱機。音樂開始了,聲音越來越響,結果,整個房間充滿了柴油機車尖銳的叫聲和車輪摩擦鐵軌的聲音。 他閉上眼睛,感覺自己此時就在那座立交橋下,跪在地上,看著那場悲劇奔向不可避免的結局…… 他睜開眼睛,拿出唱片,然後又重新將其放人。他坐在自己的桌前,打開那本《孕育惡魔》,翻到標題為“惡魔及如何召喚它們”的章節。他張開嘴,開始讀,並且時不時地停下,從口袋裡拿出幾個物件,放在桌子上。 第一件:一張皺巴巴的老照片,柯達膠卷拍攝的,照片上,他和他哥哥站在草坪上,身後就是他們居住的位於大街上的公寓樓。他倆都留著一樣的小平頭,對著鏡頭,羞澀地微笑著。第二件:一小瓶鮮血。在這之前,他在巷子裡逮了一隻流浪貓,用小刀割開了它的喉管。第三件:那把小刀。最後一件:帽子上的防汗襯圈,是從一頂舊的少年棒球協會帽子上撕下來的。那是韋恩的帽子。吉姆一直保存著,心中暗自希望,有朝一日,等他和薩莉有了兒子,他就拿出來給他戴。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停車場空蕩蕩的。 他開始把課桌推到牆邊,中間留出差不多一個圓形的空地。當一切準備妥當,他從桌子抽屜裡拿出粉筆,借助尺子,嚴格按照書上的圖表,在地上畫出一個五角星。 此時,他的呼吸開始變得困難起來。他關上燈,把那幾件東西握在手裡,開始背誦。 “黑暗之父,為了我的靈魂,聽我傾訴吧!我是一個向您允諾供奉祭品的人。我是一個祈求得到祭祀所需之黑色賜物的人。我是一個尋求為兄長復仇的人。為了完成我的祭祀,我帶來了鮮血。” 他擰開瓶蓋,那個瓶子原本是裝花生醬的,然後把鮮血灑在五角星內。 黑暗的教室裡,發生了某種變化。說不出究竟是何種變化,但可以肯定的是,空氣越發厚重了,他感覺自己的喉嚨和腹腔好像填滿了灰色的金屬。 屋內越發寂靜,而且,那份寂靜隨著某個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在不斷地膨脹。 古老儀式要求的,他都照辦了。 現在,他在空氣中感知到了某種東西,這種感覺他以前經歷過。那時,他帶著一個班的學生去參觀一個大型的發電廠,他感到,空氣中不僅充斥著電位,而且,空氣在抖動。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很有意思,那個聲音雖然非常輕,但絕對不悅耳。它說:“你需要什麼?” 現實,還是夢幻?他無法分辨。他的回答有兩句話。 “我需要一個小小的賜物。您能給我什麼?” 吉姆說了兩個字。 “兩個都要,”那個聲音低低地說,“右和左。成交?” “好的。” “那麼,把我的給我。” 他把小刀準備好,然後轉過身去,把右手平放在桌上,用刀砍了四下,把食指砍下來了。鮮血在吸水紙上留下了深紅色的印記。他沒有感到疼。他把割下的手指推到一邊,把小刀換到右手裡。 切割左手的手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他的右手少了一根手指頭,感覺特別彆扭,使不上勁兒,小刀總是跑偏。最後,他不耐煩地嘟囔了一聲,扔掉了小刀,空手把手指掰斷,硬拽了下來。他把手指從桌上撿起來,然後把那兩根棒形麵包卷似的手指扔進地上的五角星。一道光芒拔地而起,彷彿老式照相機的閃光燈在工作。他注意到,沒有煙霧。沒有硫黃的味道。 “你帶來了什麼?” “一張照片。一塊被他汗水浸濕的棉布。” “汗水是寶貴的。”那個聲音中暗藏著一份冷酷的貪婪,吉姆不禁渾身戰栗。 “拿來給我。” 吉姆把那兩樣東西扔進五角星。又是一道光芒。 “很好,”那個聲音說。 “如果他們來,”吉姆說。 沒有回應。那個聲音走了——假如它曾經來過。他靠近那個五角星,照片還在,可是,已經被燒得焦糊了。那個防汗襯圈不見了。 街上傳來一陣噪聲,由低到高,不斷膨脹。 一輛改裝車,帶有玻璃瓶似的消音器,從戴維斯大街往這邊疾馳而來。吉姆坐了下來,側耳細聽,看看它是路過這裡,還是直接拐進來。 它駛進了學校。 腳步聲在樓梯上迴盪。 首先聽見的是羅伯特·勞森的尖嗓門,接著,有人發出“噓”聲,後來,再次響起勞森的笑聲。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迴聲沒有了,接著,樓梯口的玻璃門咣當一聲被推開了。 “是你嗎,諾米!”大衛·加西亞用假嗓門沖他喊著。 “你在那兒嗎,諾米?”勞森低聲說著,突然咯咯笑了起來。 “你在嗎,查理?” 溫尼沒有吭聲,但是,當他們從走廊裡過來的時候,吉姆看見了他們的影子。溫尼是最高的一個,他一隻手握著一個長長的家甚兒,隨著一種蛇蠍的聲音,那個東西突然變長了。 他們來到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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