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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灰色的物質

守夜 斯蒂芬·金 8238 2018-03-18
被大家議論了整整一星期的強北風,週四那天,終於到了,名副其實的大風,截至下午四點,地面積雪已達八英寸,而且,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 在亨利的夜貓子酒吧里,每天都是我們這五六個人,圍坐在瑞立保火爐邊。在班戈地區,夜貓子是唯一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小店。 亨利的生意不大——主要是賣給大學生啤酒和葡萄酒——但是,他賺的錢夠用,而且,他的酒吧是我們這些領社保的老傢伙們聚集的地方。 我們見面談論的話題是最近誰誰誰死了,或者,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今天下午,亨利站櫃檯,比爾·佩勒姆、伯蒂·唐納斯、卡爾·利特爾菲爾德和我圍坐在火爐邊上。 外面,俄亥俄大街上,看不見一輛車,只有鏟雪車在費力地向前移動。狂風呼嘯而過,覆蓋著積雪的馬路看上去彷彿恐龍的脊梁。

一下午,店裡只有三位顧客——如果你把瞎子艾迪算在內的話。艾迪約七十歲,不是百分百的看不見,只是經常撞上東西。他一周來一兩次,抓起一大塊麵包,往外套裡面一塞,隨即走出店門,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嗨,你們這些蠢驢,又上當了吧! 伯蒂曾經問亨利,為什麼不阻止他。 “我跟你說,”亨利說,“幾年前,空軍計劃用兩千萬美元造一架他們自行設計的飛機。咳,結果,他們花費了七千五百萬,那個該死的東西就是飛不起來。這事兒發生在十年前,那時,瞎子艾迪和我比現在年輕多了。我投票支持那個贊助這項計劃的女人,艾迪投了反對票。打那以後,他的麵包一直由我買單。” 伯蒂看起來好像沒有聽明白,但他把身子靠在椅子背上,陷入了沉思。

此時,店門又開了,一陣陰冷的寒風趁虛而入。 一個年輕人走了進來,他跺著腳,靴子上的雪掉落在地上。過了片刻,我認出是誰了。他是里奇,格瑞納丁的兒子。他看上去像是剛剛啃了嬰兒的屁股。他的喉結一上一下,他的臉色蠟黃,像一塊舊油布。 “帕瑪李先生。”他面對著亨利,說話的時候,眼珠子頻繁滾動,就像軸承裡的滾珠。 “您快到我家去,您給他送啤酒去。我不敢回去了,嚇死我了。” “先坐下,”亨利說著,脫下身上白色的圍裙,走到櫃檯後面。 “出什麼事兒了?你爸爸喝醉了?” 我想起來了,亨利說過,那個里奇有一段時間沒來了。通常,他每天都來,只要是打折的便宜啤酒,他都會買上一箱。他是一個大胖子,脖子裡一圈橫肉,手臂粗得像豬大腿。雖說里奇嗜酒如命,但工作幹得還是不錯的,他在克利夫頓的一家鋸木廠工作。後來,出了一件事兒——攪碎機裡的填料裝錯了,也許,是里奇故意搞的鬼—里奇下崗了,拿著鋸木廠給他的補償款,他過起了自由加輕鬆的生活。他的後背不知怎麼了,反正他越來越胖。他最近一直沒有來,我只是看見他兒子時不時地來幫他買酒,打發晚間的時光。

一個很不錯的孩子。亨利把酒賣給他,因為他相信,孩子是遵從父親的指令行事的。 “他喝醉了,”男孩此時說,“但那沒什麼,是……是……哎呀,上帝,太可怕了!” 亨利發現,那孩子快要崩潰了,他馬上說:“卡爾,能幫我照看一下嗎?” “沒問題!” “好,蒂米,你跟我到庫房去,把詳細情況告訴我。” 他帶著孩子去了倉庫,卡爾走到櫃檯後,坐在亨利的凳子上。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我們聽見他們走進庫房,接著是亨利說話的聲音,低沉而緩慢,然後是蒂米·格瑞納丁說話的聲音,尖利而快速。後來,男孩開始哭喊,比爾·佩勒姆清了清喉嚨,開始往自己的煙斗裡裝菸絲。 “我大概一兩個月沒有看見里奇了,”我說。

比爾嘟囔了一句。 “沒什麼可奇怪的。” “他最後一次來這兒……嗯……近十月底的時候,”卡爾說。 “是過萬聖節了。買了一箱施麗茲啤酒。他身上的肉更多了。” 除此之外,似乎沒有什麼可說的了。男孩還在哭喊,一邊哭,一邊說。窗外,北風怒號,電台說,到明天早上,積雪還會增加六英寸。現在是一月中旬,我不知道,去年十月至今,除了他的兒子之外,是否還有其他人見過里奇。 他倆的對話還在進行,最後,亨利和男孩回到店堂。男孩已經脫掉了外套,但亨利沒脫。男孩的情緒平穩了許多,應該說,最糟糕的時刻過去了。儘管如此,他朝你這邊看的時候,他的眼睛依然通紅,而且,他一直低頭看著地板。 亨利看上去憂心忡忡。

“我想,我想讓蒂米這孩子上樓去,讓我老婆給他準備些吐司奶酪之類的。你們幾個能跟我一塊去里奇家走一趟嗎?蒂米說,里奇想要啤酒。他把錢都給我帶來了。”他正準備微笑,可一想到這件事的性質,立刻打消了念頭。 “可以,”伯蒂說,“他要什麼牌子的啤酒,我去拿。” “拿哈路士至尊吧,”亨利說,“我們搞特價的,就在那邊。” 我也站起身,肯定是我和伯蒂去。卡爾的關節炎一遇上冷天就會發作,比利,佩勒姆的右胳膊基本屬於報廢狀態。 半打裝的啤酒,伯蒂拿來四盒,我隨即把它們裝進一個紙箱,與此同時,亨利把男孩帶到樓上去了。 他把孩子託付給他夫人之後,就下樓來了,其間還扭過頭去看看,確保房門已經關好。比利突然冒出一句:“出什麼事兒了?難不成里奇一直在虐待他兒子?”

“不是,”亨利說,“現在最好什麼都別說。聽上去簡直不敢相信。我要給你們看樣東西,就是蒂米拿來買酒的錢。”他口袋裡有四張一元的鈔票,他用手指捏著紙幣的一角,拿給我們看。 他這樣做,我不怪他,那錢上滿是灰色的、黏乎乎的東西,看上去就像是變質的醃製食品上面長出的那層浮垢。他把錢放在櫃檯上,臉上現出一種滑稽的笑容。他對卡爾說:“誰也不許動這錢,即便那孩子說的不全是真話,也不要碰這些錢。” 然後,他走到肉製品櫃旁邊的水池前,洗了洗手。 我站起身,穿上我的水手短外套,圍上圍巾,然後把釦子扣好。開車去沒什麼意義,因為里奇就住在柯文大街上的一棟公寓樓裡,幾步路的事兒。那是鏟雪車最後要去的地方。我們出門的時候,比爾在我們身後喊道:“小心點兒!”

亨利點點頭,把啤酒收到門口的小推車上,我們推著車,出發了。 風像鋸條,抽打在我們身上。我立刻把圍巾往上拽了拽,遮住耳朵。我們在路口停了一下,等伯蒂戴上手套。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我明白他的感受。這種天氣,年輕人很喜歡。他們白天溜冰,然後又去開那種天殺的大黃蜂一樣的雪地車,一直玩到半夜。可是,等你上了年紀,超過了七十歲,機油又沒有換,那麼,你會感覺,那東北風簡直就在剜你的心。 “我本不想嚇唬你們,”亨利說話的時候,嘴角仍舊掛著令人反胃的詭異笑容。 “但我還是給你們看了。等會在路上,我把那個孩子說的事情都告訴給你們……我不想瞞著你們,明白嗎?”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點四五口徑的“豬腿”—從1958年開始全天二十四小時營業以來,這把手槍始終處於子彈上膛,隨時開火的狀態。我不知道這槍他是從哪裡弄來的,但我確實知道,有一次,他瞄準了一個劫匪,那個傢伙嚇得轉身就跑出去了。哈哈,亨利夠酷的!還有一次,一個大學生來店裡,兌支票的時候,折騰了大半天。我親眼看見亨利把那孩子扔了出去。他離開的時候那副狼狽相,彷彿他已經憋不住了,得趕緊去找廁所。

咳,我想告訴你的是,亨利想讓伯蒂和我明白,他這次是動真格兒的了,我們也是。 就這樣,我們出發了,弓著身子,像清潔女工,走進狂風中。亨利推著車,邊走邊向我們講述那個男孩跟他說的事情。風聲陣陣,很難聽清他說的話,但不管怎樣,我們掌握了大部分的信息——比我們想知道的要多。讓我感到欣慰的是,亨利的口袋裡揣著那把槍。 那個男孩說,肯定是啤酒的緣故——你知道,我們時不時地會遭遇到易拉罐出問題的情況。癟了,或者變質了,或者像愛爾蘭人內褲上的尿漬,發綠了。曾經有人跟我說,只需要紮一個小眼,細菌就可以進入,什麼奇怪的事兒都能發生。那個眼兒那麼小,啤酒不會滴漏出來,但細菌卻可以乘虛而入。而且,對於那些小蟲子而言,啤酒可以說是一種美味了。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那個孩子說,跟往常一樣,十月裡的一個晚上,里奇買回家一箱金光啤酒,然後,蒂米寫作業,他就喝上了。 當蒂米準備上床睡覺的時候,他聽見里奇說:“上帝,味道不對嘛!” 蒂米說:“爸爸,怎麼了?” “啤酒,”里奇說,“天啊,我從來沒有喝過這麼難喝的啤酒。” 也許有人會感到納悶,既然啤酒那麼難喝,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為何還要喝呢?那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里奇是如何喝酒的。有一天下午,我去了沃利的冷飲店,親眼目睹他贏了一場賭局。 他跟一個傢伙說,他可以在一分鐘之內喝下二十杯兩毛五一杯的啤酒。當地人是不會理他的茬的,可那個來自蒙彼利埃的推銷員卻拿出一張二十塊的票子,里奇也下了同等數額的賭注。結果,等他喝完那二十杯啤酒的時候,時間還剩餘七秒鐘——但他離開的時候,他已經站立不穩了。因此,我猜想,里奇在反應過來之前,大半罐變質的啤酒已經被他喝下去了。

“我要吐了,”里奇說,“當心!” 但是,等他進到廁所的時候,噁心勁兒已經過去了。那件事兒就此結束了。男孩說,他聞過那個啤酒罐,感覺像是什麼東西爬了進去,然後死在了裡面。罐口處有少許灰色的液體。 兩天后,孩子放學回家,發現里奇坐在電視機前,看下午播放的情感節目,屋裡的窗簾,該死的,拉得嚴嚴實實。 “怎麼了?”蒂米問,因為里奇很難得會在晚上九點之前上床睡覺。 “我在看電視,”里奇回答說,“我今天不太想出門。” 蒂米把水池上方的電燈打開,里奇立馬沖他大喊:“把那該死的燈關上!” 蒂米沒有反駁,照他說的做了。不開燈怎麼寫作業呢?但里奇發火的時候,最好別惹他。 “出去給我買一箱啤酒來,”里奇說,“錢在桌子上。” 孩子買了酒回來的時候,看見爸爸仍然坐在黑暗之中。此時,外面天也黑了。電視機已經關了。 孩子開始感覺害怕,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換成別人,也會如此,不是嗎?黑黢黢的屋子,什麼也沒有,只有老爸,彷彿一個木墩子,杵在牆角。 他把啤酒放在桌子上,知道里奇不喜歡冰涼的東西,喝下去,腦門疼。當他走近他老爸的時候,他開始注意到一種味道,像擱置了幾天的奶酪,酸腐味兒。但是,他沒有抱怨什麼,他爸爸從來就沒有講究過個人衛生。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開始做作業。與此同時,電視機又響了起來,里奇開啟了當晚的第一罐啤酒。 這樣的日子大概過了兩個星期:早上,孩子起床去上學。放學的時候,老爸坐在電視機前,買啤酒的錢放在桌子上。 屋子裡的腐臭味越來越重。里奇乾脆放棄了梳洗,到了十一月中旬,他不允許孩子在家裡寫作業,說門底下透出的燈光讓他受不了。因此,蒂米買過啤酒之後,就去附近同學家寫作業。 後來,有一天,蒂米放學回家的時候——下午四點左右,快天黑了——里奇說:“把燈打開。” 孩子打開水池上方的燈。天哪,里奇把自己包裹在毯子裡。 “你看,”里奇說話的時候,從毯子下面伸出一隻手。只是那根本不是手,一個灰色的東西。 這是孩子唯一能夠作出的描述。看上去根本不像一隻手,就是灰色的塊狀物。 咳,蒂米·格瑞納丁毛骨悚然。他說,“爸爸,你怎麼了?” 里奇說:“我不知道,我沒有什麼地方疼,只是感覺……很舒服。” 蒂米說:“我去找韋斯特菲爾醫生。” 毯子開始顫抖,從上到下,彷彿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搖晃它——在它下面。里奇說:“你敢!如果你去,我就抓住你,你也會變成這樣。”他把毯子從頭上往下拽,露出自己的身體,但就一會兒工夫。 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們已經到達哈羅和柯文大街的交叉口。此時,我感覺溫度比我們出門的時候亨利店裡那個橘色溫度計上顯示的還要低。 其實,誰也不願相信此類事情,然而,這世上還真有這等奇怪的事情發生呢。 我以前認識一個名叫喬治·凱爾索的傢伙,在班戈市政工程部工作。他乾了十五年,負責維修水管和電纜之類的。有一天,他早上起來就死了。那時,距離他退休不足兩年。一個熟悉他的朋友,弗蘭基·霍爾德曼,說,喬治像往常一樣,有說有笑地下到埃塞克斯一處污水管道做檢修。十五分鐘後,當他上來的時候,他的頭髮像雪一樣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彷彿剛剛透過一扇窗戶,看見了地獄。他徑直去了BPW修理廠,砸碎了自己的鬧鐘,然後去沃利的冷飲店喝酒。兩年後,他死了。弗蘭基說,他曾經試著跟他談那天的事情,只有一次,喬治透露了一些內容,那是在他爛醉如泥的時候。當時,喬治坐在凳子上,轉過身,問弗蘭基是否見過跟一隻正常體型的狗一樣大的蜘蛛,那東西掛在一張網子上,網子上有數隻貓咪,渾身纏滿了銀色的絲線。咳,對此問題,你能作何回答呢?依我看,這裡面肯定有不真實的成分,可我同時又相信,在世界的任一個角落,肯定存在某些物質,如果你敢看它們的臉,你一定會被嚇破膽的。 狂風席捲著大街,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在街角逗留了片刻。 “他看見的會是什麼呢?”伯蒂問道。 “他說,他看見的還是他爸爸,”亨利回答道,“可是,他又說,他爸爸好像被掩埋在灰色的果凍裡了……而且,那些灰色的物質都呈糊狀。他說,他爸爸的衣服全部嵌進了皮膚,就好像跟身體融合在一起了似的。” “我的上帝!”伯蒂說。 “然後,他立刻用毯子把身體遮住,衝孩子喊叫,讓他把燈關上。” “好像他變成了一種菌類,”我說。 “沒錯,”亨利說,“有點這麼個意思。” “你把子彈推上膛,”伯蒂說。 “好,我也這樣想,”說罷,我們沿柯文大街向上走。 里奇住的那棟公寓樓,可以說,坐落在山頂上,一種具有維多利亞時代建築風格的大房子,由幾個紙漿富商出資,始建於本世紀初。現在,房子已經改造成公寓了。伯蒂喘了口氣,然後告訴我們說,里奇住在三樓,頂上就是三角牆,向外突出,彷彿人的眉毛。我利用這機會,向亨利打聽後來發生的事情。 大概到了十一月的第三個星期,孩子一天下午放學回家,發現里奇不僅僅是拉上窗簾這麼簡單了。他甚至用鐵釘,把毯子固定在每一扇窗戶上。 此外,家裡更加臭氣熏天,聞著就像腐爛的水果,正在發酵。 又過了一兩個星期,里奇開始讓孩子把啤酒放在爐子上加熱。你能想像得出嗎?那孩子跟他老爸待在一起,一個即將變成……咳,變成某種……還要為他加熱啤酒,然後聽他——它——喝酒時發出的可怕的咕嚕咕嚕聲,老人喝湯的聲音。你能想像得出嗎? 就這樣,一直到今天,因為暴風雪,孩子放學早。 “孩子說,他直接從學校回到家,”亨利告訴我們說,“樓上的走廊裡沒有燈——男孩說,肯定是他爸爸把燈弄壞了,所以,他只得摸黑到家門口。” “嗯,他聽見有東西在那邊走動,他忽然想到,他不知道整整一個星期里奇在家都乾了些什麼,差不多一個月了,他沒有看見老爸離開過那把椅子。人總要睡覺,要上廁所吧。” “大門中間有一個窺視孔,門裡面應該有類似插銷的東西,可以把它關上。可是,自打他們搬進來以後,這個裝置就一直是壞的,因此,孩子摸到門口,用拇指推開那個小孔,瞇著眼睛往裡看。” 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們已經來到樓梯腳下。房子在我們頭頂時隱時現,像一張高大、醜陋的臉,而臉上的眼睛剛好就是三樓的窗戶。我抬頭往那邊看,很肯定,那兩扇窗戶像瀝青一樣黑,彷彿有人用毯子將它們遮蓋起來,或是用黑色的油漆刷了一遍。 “過了一分鐘,他的眼睛才適應室內的幽暗。接著,他看見一個巨大的灰色墩子,不像是人,在地板上滑動,所到之處,留下一道黏糊糊的灰色痕跡。後來,從那個東西上面伸出一隻手臂——或者是某個類似手臂的東西——從牆上撬起一塊木板,取出一隻小貓。”亨利頓了一下。伯蒂拍打著雙手,街上太冷了,但我們誰也不想上去。 “一隻死貓,”亨利繼續往下說,“已經腐爛。男孩說,看起來腫脹、僵直……爬滿了白色的蛆蟲……” “看在上帝的分上,”伯蒂說,“別說了。” “他爸爸把牠吃下去了。” 我差點兒吐出來,感覺喉嚨裡油膩膩的。 “蒂米關閉窺視孔,”亨利輕聲地說,“跑了。” “我想,我還是不上去了,”伯蒂說。 亨利沒再說什麼,目光從伯蒂到我,然後又轉回到伯蒂。 “我想我們最好,”我說,“我們有里奇要的啤酒。” 對此,伯蒂沒有反對。我們走上台階,進入門廳。我立刻聞到了一股異味。 你知道蘋果酒坊夏天的氣味嗎?根本沒有蘋果的味道,但等到了秋天,就好了,因為,獨特、濃厚的味道足以讓你垂涎三尺。可是,在夏天,那味道就不敢恭維了。此時,就是這種味道,甚至還更難聞。 一樓的走廊比較低矮,亮著一盞燈,瓦數很低的毛玻璃燈泡,昏黃、黯淡的光線,像脫脂乳。沿著樓梯向上,無盡的黑暗。 亨利把車停下,趁他從車上往下拿啤酒的時候,我按下控制二樓平台的電燈按鈕。可是,燈是壞的,那孩子說得沒錯。 伯蒂打了個哆嗦,說:“我來拿啤酒,你把槍準備好。” 亨利沒有爭辯,把啤酒遞給他。我們開始往上走,亨利打頭,然後是我,伯蒂抱著紙箱跟在後面。我們上到二樓平台的時候,氣味更加令人作嘔。腐爛的蘋果,發酵的味道,可是,除去那種氣味,還有一種更令人噁心的味道。 以前我住在黎凡特的時候,曾經養過一條狗——雷克斯,這是它的名字——它是一條很不錯的狗,但對車輛卻反應遲鈍。一天下午,我在幹活兒,它被車撞了,爬進地下室,死在那兒了。 我的天哪!那個味道!我最後只能親自下去,用木棍把它拖出來。另外的一股味道與此很相似:腐臭、壞死,跟爛泥一樣臟。 在那之前,我還一直在想,也許那一切只不過是一場玩笑,但我發現,是真的。 “上帝,鄰居們為什麼沒有趕他走?” “哪有鄰居啊?”亨利問。此時,他臉上又顯現出那種怪異的笑容。 我四下看看,走廊里布滿灰塵,像是很少有人走動,而且,二樓的三套住房都上了鎖。 “真奇怪,房東是誰?”伯蒂把紙箱擱在樓梯的端柱上,氣喘吁籲地問。 “是加托?奇怪了,他怎麼沒把他轟出去?” “誰會上去轟他?”亨利問,“你嗎?” 伯蒂沒有吭聲。 我們繼續往上走,樓梯更窄了,更陡了。而且,也更熱了,好像所有的暖氣片都在嘶嘶地冒熱氣。味道很可怕,我開始感覺彷彿有人在用棍棒攪動我的腸子。 頂層的走廊很短,只有一個單元,房門中央有一個小小的窺視孔。 伯蒂低聲喊了一下,說:“瞧瞧,我們踩著什麼了?” 我低下頭,黏液在走廊的地上形成了一個個小水塘。此處以前應該有地毯,但是,那種灰色的物質已經把地毯吞食掉了。 亨利朝門口走去,我們跟在後面。我不知道伯蒂的反應,我反正是渾身哆嗦。可是,亨利絲毫沒有猶豫。他舉起手中的手槍,用槍托敲打著大門。 “里奇?”他喊道。他聽上去很鎮定,但他的臉色白得嚇人。 “我是夜貓子酒吧的亨利,我給你送啤酒來了。” 整整一分鐘,裡面沒有反應。後來,傳出一個聲音:“蒂米在哪兒?我兒子在哪兒?” 我差點兒呆住了,那完全不是人的聲音。怪異、低沉、泛著泡泡,好像說話的人嘴裡塞滿了板油。 “他在我店裡,”亨利說,“很久沒有好好吃飯了,瘦得皮包骨頭,里奇。” 一時間,裡面沒有搭腔。過了一會兒,聽見裡面一種咔哧咔哧的聲響,讓人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彷彿有人穿著橡膠靴子,走在泥濘之中。接著,門裡邊傳來那個腐敗的聲音。 “打開門,把啤酒送進來,”那個聲音說,“但首先得把所有的拉環拽下來,我拽不動。” “等一會兒,”亨利說,“里奇,你現在怎麼樣?” “別管了,”那個聲音透著一份飢渴,“把啤酒放下就走吧!” “不是因為死貓吧,對嗎?”亨利聽上去很悲傷。他手裡的槍,此時,不是槍托朝上,而是槍口衝著大門。 突然,我聯想起一件事情。或許,在蒂米敘述的時候,亨利早已想到了。腐敗的味道一個勁兒地往鼻孔裡鑽。我想起:在過去的三四個星期裡,有兩個姑娘,還有一個前救世軍的酒鬼,在城裡失踪了——都發生在天黑之後。 “送進來,否則我出來拿,”那個聲音說。 亨利示意我們退後,我們照辦了。 “我看,里奇,你最好出來拿吧,”說著,他舉起手槍。 很久,沒有動靜。說真的,我開始以為,一切都結束了。突然,大門猛地被打開了,用的力量很大,感覺在撞擊到牆壁之前,大門實際上已經突起了。里奇出來了。 一秒鐘,就一秒鐘的時間,伯蒂和我,像小學生,一步四五個階梯,連滾帶爬,衝下樓,衝出大門,撲進暴風雪之中。 下樓的過程中,我們聽見亨利開了三槍。在那座空蕩盪、受詛咒的房子裡,封閉的走廊使得槍聲震耳欲聾,彷彿手雷在爆裂。 在那一瞬間,我們眼前所見,終生難忘——或者說,產生的影響一輩子都難以消除。門開了,湧出來一個巨型的灰色水母,看上去像人,身後留下一行黏液。 然而,這不是最可怕的。它的眼睛扁平,黃顏色的,野性十足,絲毫捕捉不到人類的靈性。 不是只有兩隻眼睛,而是四隻。在這兩對眼睛中央,一條纖維化的白線貫穿始終,下面跳動著粉紅色的皮肉,彷彿豬肚子上的一道裂口。 分割線,你看,把身體分割成兩半。回到店裡,伯蒂和我什麼也沒有說。我不知道他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但我知道我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乘法口訣。二二得四,二四得八,二八十六,十六乘二…… 我們回來了。卡爾和比爾從凳子上跳起來,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我們不會回答的,我們倆都不會回答。我們只是轉過身,我們等待著,看看亨利是否可以從雪中走來。我用三萬兩幹七百六十八乘上二,得出的結果就是人類的毀滅。 就這樣,我們坐在那兒,溫暖、舒適,一邊喝啤酒,一邊等待著結果:最後回來的究竟是誰?我們一直等在那兒。 我希望回來的是亨利。真的,這是我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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