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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惡鬼

守夜 斯蒂芬·金 9188 2018-03-18
“我來你這兒,因為我想把我的事情講給你聽。”此時,說話的人正躺在哈珀醫生辦公室的長沙發上。他的名字叫萊斯特·比林斯,來自康涅狄格州的沃特伯里。根據維克斯護士登記的信息,此人今年二十八歲,受僱於紐約的一家工業公司,離異,有三個孩子,可都死了。 “我不能去找牧師,因為我不是天主教徒。我也不能去找律師,因為我沒有什麼事情需要找律師諮詢。我殺了我的孩子,一次一個,我把他們都殺死了。” 哈珀醫生打開了磁帶錄音機。 比林斯彷彿一把碼尺,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 沙發不夠長,他僵硬的雙腳伸在外面。他的模樣構成了一幅圖畫:一個注定飽受羞辱的人。他雙臂抱起,置於胸前。他臉上的表情凝固、呆板,眼睛看著空無一物的白色天花板,彷彿那裡有各種景色和圖片。

“你的意思是,你真的把你自己的孩子殺死了,還是——” “不是,”他敲了一下手指,有些不耐煩。 “可我是有責任的。丹尼死於1967年,雪兒1971年,安迪,今年。我想跟你說說這些。” 哈珀醫生沒有吭聲。在他看來,比林斯憔悴、蒼老、頭髮稀疏、面色灰黃。他的眼睛裡埋藏著可怕的秘密,所有和威士忌有關的秘密。 “他們是被謀殺的,你明白嗎?只是沒人相信。假如有人信的話,事情就好辦了。” “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 比林斯突然打住,用胳膊肘撐起上身,抬起頭,環視著房間。 “那是什麼?”他高聲問道。他的眼睛瞇著,像兩條黑槓槓。 “什麼是什麼?” “那扇門。” “那是壁櫥,”哈珀醫生回答說,“那是我掛衣服的地方,套鞋也放在那裡。”

“把門打開,我想看看。” 哈珀醫生二話沒說,站起身,走過去,打開了櫥門。裡面有四五個掛鉤,其中一個上面掛了一件褐色的雨衣,地上有一雙擦得鋥亮的高統橡皮套鞋,其中一隻裡面還塞著一份《紐約時報》。 看得出來,主人很仔細。就這些。 “看到了嗎?”哈珀醫生問道。 “看到了,”比林斯將身體放平,回到先前那個狀態。 “你剛才說,”哈珀醫生說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假如能夠證明你三個孩子是被謀殺的,你所有的麻煩就了結了。為什麼這麼說呢?” “我就去坐牢,”比林斯的回答乾脆、利落,“終身監禁。在監獄裡,所有的房間,你都可以往裡看。所有的房間。”他微微一笑,不知道笑從何來。 “你的孩子是怎麼被謀殺的?”

“別想套我的話!” 比林斯轉過身子,歹毒的目光盯著哈珀。 “別擔心,我會告訴你的。我可不像你那些病人,神氣活現地到處亂竄,假裝自己是拿破崙,或者,給自己吸食海洛因找藉口,說那是因為沒有得到媽媽的愛。我知道,我的話,你不會相信。沒關係,無所謂,只要說出來就足夠了。” “那你說吧。”哈珀醫生拿出煙斗。 “1965年,我娶了瑞塔。那一年,我二十一歲,她十八歲。她懷孕了,就是丹尼。”他的嘴唇像橡膠,扭動了一下,顯出一種可怕的笑容,但隨即就消失了。 “沒辦法,我離開學校,找了份工作,但我不在乎。我愛他們兩個。我們一家很幸福。” “丹尼出生後不久,瑞塔又懷孕了。1966年12月,雪兒降生了。安迪生於1969年的夏天,那時候,丹尼已經死了。安迪的到來純屬意外,瑞塔就是這樣說的。她有的時候說,避孕措施失敗了。在我看來,那比意外事故還要糟糕。你知道,孩子把一個男人拖垮了。女人喜歡這樣,尤其是當她們發現這個男人比她們能幹的時候。你不認為這是事實嗎?”

哈珀含糊其辭地嘟噥了幾句。 “不管怎樣,這沒什麼了不起的,我愛他。” 他的語氣中有復仇的味道,彷彿他是因為喜歡兒子,才怨恨自己的老婆。 “誰殺了那幾個孩子?”哈珀問道。 “是惡鬼,”萊斯特·比林斯脫口而出。 “是惡鬼把他們都殺死了。惡鬼從壁櫥裡走出來,殺了他們。”他扭動了一下身體,咧開嘴。 “你以為我瘋了,對吧?你臉上寫著呢!但我不在乎。我只想把一切都說出來,然後我就解脫了。” “我聽著呢。”哈珀說。 “事情開始的時候,丹尼已經快兩歲了,雪兒還是個小嬰兒。瑞塔哄丹尼上床睡覺,一上床,他就開始哭。跟你說,我們那時住的房子有兩間臥室。雪兒的搖籃放在我們房間裡。起初,他哭的時候,我以為是我們不給他把奶瓶帶上床的緣故。瑞塔說,別瞎猜了,讓他哭去。如果把奶瓶給他,會把衣服弄濕的。你什麼事情都依著他,慣著他,孩子就是這樣開始變壞的,他們以後會讓你傷心的。比如,強暴別人家姑娘,或是染上毒癮,或是成了同性戀。有一天早上,你睜開眼,發現你的孩子——你的兒子——成了同性戀。你能願意嗎?”

“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看他還是哭鬧,我就親自哄他睡覺。如果他哭個不停,我就給他一巴掌。後來,瑞塔說,她聽見兒子一遍遍地說'燈'。咳,我弄不清楚。那麼小的孩子,怎麼能分辨出他們在說些什麼呢?也許,只有做媽媽的才明白。” “瑞塔想給他房間裡裝一盞夜燈。一種帶牆式插座的燈,上面的裝飾有米老鼠的,有哈克貝利獵狗的,諸如此類的。我不同意。如果孩子小時候不能克服懼怕黑暗的心理,那他這輩子都克服不了。” 不管怎麼說,在雪兒出生後的那個夏天,他死了。那天晚上,我把他抱上床,他立刻開始啼哭。 那一次,他嘴巴里說的話,我聽清楚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壁櫥。 “鬼,”孩子說,“惡鬼,爸爸!”

“我關上燈,回到我們的房間,問瑞塔,她為什麼教孩子那個詞?我很想給她一個耳光,但忍住了。她回答說,她從來沒有教孩子說過類似的話。我說該死的,她在撒謊。” “你看,對於我,那個夏天真是糟透了。我能找到的工作就是在一家倉庫裡裝貨,百事可樂,而且,我一天到晚都很疲勞。雪兒每晚都會醒,會哭鬧,瑞塔就把她抱起來,哄她。我跟你說,有的時候,我恨不得把她娘倆都從窗戶里扔出去。天啊,小孩子要把你逼瘋了。你恨不得宰了他們。” “咳,孩子凌晨三點把我吵醒,很準時。我起身去廁所,暈暈乎乎的,你知道。接著,瑞塔問我是否可以去看看丹尼。我跟她說,你自己去看吧,然後,回到床上,接著睡。我差不多剛睡著,她開始尖叫。”

“我爬起來,來到孩子的房間。孩子臉朝上躺著,已經死了。他的臉跟麵粉一樣白,除了有血的地方……大腿背面,頭,還有——屁股。他的眼睛睜著。你知道,這是最嚇人的。睜得大大的,光亮、透明,像壁爐架上的雕塑—小鹿頭上的那對眼睛,像在圖片裡看見的越南孩子的眼睛。他臉朝上躺著,死了。他穿著橡膠褲子,屁股下面還墊著尿布,因為在過去的兩三個星期裡,他一直尿褲子。太可怕了。我愛那個孩子。” 比林斯慢慢地搖著頭,隨後又是那種來得快、去得也快的可怕微笑。 “瑞塔扯著嗓門哭喊,想把丹尼抱起來,在手中搖晃。但是,被我阻止了。警察可不允許現場有任何破壞。這一點,我清楚的——” “那個時候你就知道是惡鬼幹的嗎?”哈珀醫生輕聲問道。

“不,那時不知道,但是我注意到了一件事情。那個時候,我並沒有反應過來,但我的大腦將此線索儲存起來了。” “你發現了什麼?” “壁櫥的門是開著的,不是敞開著,而是一條縫隙。你看,我明明記得離開的時候把它關緊了。壁櫥裡有一些乾洗袋。要是被小孩子拿去玩的話,那就完蛋了。窒息。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知道。後來呢?” 比林斯聳聳肩膀,說:“我們把他埋了。” 他表情僵硬,打量著自己的雙手。就是這雙手,曾經捧起泥土,撒在三個孩子小小的棺柩上。 “做過屍檢嗎?” “當然有,”比林斯的眼睛閃過一抹嘲諷的光亮。 “一個傻瓜,鄉巴佬,帶著一個聽診器,一個黑色的包,裡面裝滿了各種零食,還有一張某所名不見經傳的農村大學的畢業證書。嬰兒猝死綜合徵,這就是他的結論!你聽過這種狗屁話嗎?我孩子三歲了啊!”

“嬰兒猝死綜合徵常見於一歲的孩子,”哈珀謹慎地說,“但是,在死亡證上,那種診斷甚至適用於五歲的孩子,因為沒有更好的——” “胡說八道!”比林斯破口大罵。 哈珀重新點燃自己的煙斗。 “葬禮後一個月,我們把雪兒搬到丹尼的房間。瑞塔極力反對,但家裡我說了算。當然,這讓我很難過,真的,老天作證!我願意讓孩子們跟我們在一起。但是,你不能過分溺愛他們,這樣,你會害了他們。我小的時候,我媽媽經常帶我去海邊。她總是大喊大叫,嗓子都啞了。'別跑那麼遠!別到那邊去!那下面有漩渦!你一小時前才吃過!不要碰著頭!'天啊,她甚至還要我當心鯊魚!你看,結果怎麼樣呢?我現在連水邊都不敢去。這是真的。我到了海邊,腿就抽筋。丹尼活著的時候,有一次,瑞塔讓我帶她和孩子們去塞文岩。我大病一場。你看,我有親身體驗。你不能過分地保護他們。你也不能嬌慣自己。生活就是這樣。雪兒睡在丹尼的搖床裡。當然,我們把用過的床墊扔了,我可不想我的女兒染上細菌。”

“就這樣,一年過去了。一天晚上,我把雪兒放在嬰兒床上,她升始吵鬧、尖叫、哭喊。'鬼,爸爸,鬼,有鬼!'” “我嚇了一跳,跟丹尼的情形一樣。我想起,我們發現丹尼的時候,壁櫥的門開了一個縫。我準備帶雪兒回我們的房間。” “帶了嗎?” “沒有。”比林斯打量著自己的手,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我怎麼能面對瑞塔?我怎麼能向她承認說我錯了?我必須得堅強。她向來意志不堅強……你知道,我們還沒結婚的時候,她就輕而易舉地上了我的床。” 哈珀說:“換個角度說,你看,你輕而易舉地和她上了床。” 比林斯的手不動了,他慢慢轉過頭,看著哈珀。 “你以為你很聰明嗎?” “不,當然不,”哈珀說。 “那麼,你就讓我按自己的方法講吧,”比林斯厲聲說,“我來這兒的目的是卸下壓在胸口的大石頭。把我的故事講出來。我不想談論我的性生活,這是你希望的吧。瑞塔和我的性生活非常正常,沒有那些骯髒的事情。我知道,有些人就是喜歡議論那些內容,但我和他們不一樣。” “抱歉,”哈珀說。 “抱歉,”比林斯重複著。他顯得傲慢,但又有些不安,好像一時間沒有了頭緒,目光緊張地轉向壁櫥門。那扇門關得緊緊的。 “你想讓我把門打開嗎?”哈珀問道。 “不要!”比林斯很快回答。他拘謹地笑了笑。 “我幹嗎要看你的套鞋呢?” “惡鬼把她也殺了,”比林斯說。他用手拂著額頭,彷彿在勾畫記憶的藍圖。 “一個月後。但是,在那之前,還發生了一件事兒。我有天晚上聽到房間裡面有動靜。接著,她開始尖叫。我迅速打開門——走廊的燈還亮著——我看見……她坐在床上大哭,而且……有東西在動。在壁櫥旁邊的陰影裡。有東西在滑動。” “壁櫥門打開了嗎?” “沒有全打開,就開了一條縫。”比林斯舔了舔嘴唇。 “雪兒哭喊著'鬼,鬼'。還有其他的話,聽起來像'屁蟲'。你看,她發的是'蟲'這個音,'櫥'這個音,小孩子一般發不准。瑞塔跑上樓,問我出什麼事兒了。我回答說,窗外樹枝的影子,在天花板上搖動,她被嚇著了。” “壁櫥?”哈珀說。 “嗯?” “屁蟲……壁櫥。也許,她真正想說的是壁櫥。” “也許吧,”比林斯說,“可能你說得對。但我卻不這麼想。我認為她說的是'爪子'。” 他的眼睛又開始搜尋壁櫥的門了。 “爪子,長長的爪子。”他的聲音突然降低了,變成了喃喃自語。 “你查看壁櫥了嗎?” “是一是的。”比林斯雙手交叉在一起,擱在胸脯上,緊緊地交叉在一起,指關節處泛起一片片白色。 “裡面有什麼呢?你看見了——” “我什麼都沒有看見!”比林斯突然發出一聲尖叫。那句話從他喉嚨裡衝出來,彷彿他靈魂的大門被突然打開了。 “你看,她死的時候,是我發現的,她全身發黑,從頭到腳。她吞下了自己的舌頭,她像滑稽說唱團裡那些扮演黑人的演員,黑得一塌糊塗。她瞪眼看著我。她的眼睛,像玩具熊的眼睛,閃亮,可怕,活的大理石,彷彿在說:爸爸,它抓住我了,你讓它抓我的,你殺了我,你幫牠殺了我……”他的聲音越來越輕,一滴眼淚,大大的,孤單的,沿著臉頰滾落下來。 “是腦驚厥,你明白嗎?小孩子有時會得這個病,是來自大腦的一個可怕信號。他們在哈特福德接收醫院做了屍體解剖,他們說,因為驚厥,她的舌頭堵住了喉嚨,她因此窒息而死。我獨自一人返回家中,因為他們給瑞塔江射了鎮靜劑。她瘋了。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到家中,我明白,大腦混亂不是腦驚厥的唯一原因,孩子也會因為恐懼而發病的。我必須返回到那個有它存在的家中。” 他喃喃自語:“我睡在沙發上,整夜開著燈。” “發生什麼事兒了嗎?” “我做了個夢,”比林斯說,“我在一間黑屋子裡,壁櫥裡有什麼東西我無法……無法看清楚。那東西發出一種動靜……一種嘎吱嘎吱的聲音。我想起小的時候看過的一本連環畫,叫《攝魄驚魂》,你有印象嗎?天啊!裡面有個女人名字叫格雷厄姆,恩格斯。世界上各種醜陋可怕的東西,他都能畫—就連世上沒有的,有些,他也能畫。在那個故事裡,那個女人把她丈夫淹死了,記得嗎?把水泥塊綁在他腳上,然後從碼頭上把他丟進海裡。他不知怎的又回來了,渾身腐爛,黑綠色,一隻眼睛被魚啃掉了,頭髮上還有水草。他回來,把他老婆殺了。我半夜醒來的時候,我以為那個東西會跑到我身上,有爪子……長長的爪子……” 哈珀醫生看了一眼桌上的數字鬧鐘,萊斯特·比林斯已經說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了。他說:“你老婆回家的時候,她對你的態度怎麼樣?” “她依然很愛我,”比林斯頗有幾分得意,“我讓她幹什麼,她還是很樂意去幹的。老婆就應該這樣,對嗎?婦女解放運動造就的都是些怪物。列於人來說,生活中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所處的地方。他的……他的……嗯……” “生活中的位置?” “對,”比林斯捻著手指,劈啪作響。 “對,就是這個詞兒。妻子必須服從丈夫。哇,打那以後的四五個月裡,她一直面無血色,在家裡走來走去,不哼歌,不看電視,也不笑,但我知道她會好的。孩子們小的時候,你討厭他們。等他們長大以後,你經常去翻寫字台的抽屜,看他們的照片,想準確地記住他們的長相。” “她想再要一個孩子,”他幽幽地補充道,“我告訴她說,這不是一個理智的決定。不是永遠不要,起碼暫時不要。我說,我們倆應該利用這段時間平復心底的創傷,開始過我們自己的生活。我們以前都沒有機會享受二人世界。如果想去看電影,還得找人看孩子。除非她家人願意把孩子接去,否則,你無法進城去看大都市棒球隊的比賽,因為我母親不願意和我們往來。我們剛結婚,丹尼就出生了,明白嗎?她說,瑞塔居無定所,無異於街上的那些站街女。站街女,是我母親對這些人的稱呼。夠形象吧?有一次,她讓我坐下,告訴我說,如果你到街上去……去找妓女,那麼,你會染上疾病的。你下面那個……今天,那個東西上長出一個小包,到了明天,就會開始潰爛。我們結婚的時候,她沒有來參加婚禮。” 比林斯用手指敲著自己的胸脯。 “瑞塔的婦科醫生賣給她一種叫做IUD——宮內節育器——的東西。醫生說,那東西萬無一失。他簡單地把它放進女人的……那個地方。很簡單。如果那個地方放置了東西,精子就不能著床。你甚至都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他看著天花板,臉上現出既陰險又甜蜜的微笑。 “誰都不知道那個東西是否還在那個地方。第二年,她再次懷孕了。萬無一失,哼。” “沒有萬全的避孕措施,”哈珀說。 “避孕藥丸的成功率也只有98%。痙攣、月經出血量大,等等,宮內節育器會脫落的,而且,在極其特殊的情形下,排便也會造成它的脫落。” “是的,再或者,你可以把它取出來。” “這是可能的。” “接下來呢?她開始織小毛衣,洗澡的時候唱歌,拼命吃泡菜。她坐在我的腿上,一個勁兒地說,這一定是上帝的旨意。狗果!” “雪兒死後,年底的時候,老三出生了?” “沒錯。一個男孩。她給他取名安德魯,萊斯特,比林斯。我不想碰那個孩子,至少剛開始的時候是這樣。我的哲學是,既然事情是她弄出來的,就由她一個人管吧。我明白,這聽起來實在不靠譜,但是,你必須要知道,我經歷的夠多了。” “可是,我漸漸喜歡他了,懂嗎?首先,三個孩子中,他是唯一一個長得像我的。丹尼像她母親,雪兒誰也不像,最多有點兒像我奶奶安妮。可是,安迪簡直就是我的翻版。” “我下班回到家,開始在嬰兒圍欄裡逗他玩。他經常抓住我的一根手指,咯咯地笑。兩個多月大的孩子,對著老爸笑。你相信嗎?” “後來,有一天晚上,我從百貨店出來,我買了一輛小汽車,準備掛在孩子的小床上。我!在我看來,孩子在長大,會說'謝謝'之前,對父母買的禮物,不會喜歡的。但是,我買了。我給他買了小玩具,我突然意識到,我太喜歡這孩子了。那時,我又重新找了份工作,一份挺不錯的工作,替克魯特父子公司推銷鑽頭。我幹得很好。安迪一歲的時候,我們把家搬到沃特伯里。以前那個地方給我留下了太多痛苦的回憶。” “還有太多的壁櫥。” “第二年是我們生活中最開心的一年。如果能追回那段時光,我什麼都願意放棄。咳,越南戰爭在繼續,嬉皮士們在大街上裸奔,黑人們在叫嚷,可是,這一切都跟我們無關。我們住在一條安靜的小街上,周圍的鄰居都很友好,我們很幸福。”他簡單地作出了總結。 “我曾經問過瑞塔,問她是否還在擔心。你知道,禍不單行。她說不擔心,安迪不同於前面的兩個孩子。她說,上帝在他身邊畫了一個圓圈,他受到上帝的保護。” 比林斯神情憂鬱地望著天花板。 “去年,情況不太好,房子裡開始有變化了。我把靴子放在走廊裡,因為我不想再去碰壁櫥的門。我不斷在想:咳,萬一它在裡面怎麼辦呢?潛伏在裡面,等我打開門的瞬間,朝我撲過來?我開始感覺到,我能夠聽見嘎吱聲,好像有個墨綠色、濕乎乎的東西在裡面移動。” “瑞塔問我是否工作太累了,我沖她大吼,我以前常常這樣對她。出門的時候,想到自己必須把他們留在家裡,我心裡一陣驚慌,可走出家門以後,我又很開心。上帝!我很開心。你看,我開始想,我們搬家以後,它一時間找不到我們了。它四處尋找,晚上在大街小巷出沒,可能就藏身在下水道裡。它在追踪我們的氣味。一年過去了,它找到了我們。它回來了。它想要安迪,想要我。我開始想,也許,你一件事情想得時間長了,你就會相信它是真的。也許,我們小時候害怕的那些怪物,比如:弗蘭肯斯坦,狼人,木乃伊,也許,它們都是真的。真實存在的,它們吞噬不幸落入沙石坑的孩子,或者在河裡溺水而亡的孩子,甚至那些離奇失踪的孩子。也許……” “比林斯先生,有什麼東西讓你感覺害怕的嗎?” 比林斯沉默了許久——鐘錶顯示,兩分鐘。 然後,他突然說:“安迪二月份死了。當時,瑞塔不在。她接到她爸爸的電話,她媽媽新年第二天遭遇了車禍,危在旦夕。她連夜坐車趕回去了。” “她媽媽沒有死,但很久才脫離危險一一兩個月。我找了個很好的女人照顧安迪。我們晚上一起待在家裡,壁櫥的門一直開著。” 比林斯舔了舔嘴唇。 “孩子跟我睡在一起。很可笑。安迪兩歲的時候,瑞塔曾經問我是否想讓他跟我們分開睡。你知道,斯波克之流的狗屁專家說,孩子跟父母睡在一起有害,據說會影響他們的性取向。但是,我們在孩子入睡之前,從不干那事兒。而且,我也不想讓他離開我。丹尼和雪兒都死了,我怕失去他。” “可是,你還是把他安排在其他房間了,不是嗎?” “是的,”比林斯說。他臉上的微笑顯得既病態又猥瑣。 “沒錯。” 又是一陣沉默。比林斯在和沈默搏鬥。 “我沒有選擇!”他終於爆發了。 “我沒有選擇!瑞塔在家的時候,一切正常。可是,她不在的時候,它膽子就大了。它開始……”他看著哈珀,眼珠子在眼眶裡打轉。他咧開嘴,齜牙,樣子很可怕。 “哇,你不會相信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把我當成你的病人,精神不正常的病人。我知道,可是,你當時不在場,你這個窺視別人心底秘密的傢伙!” “一天晚上,家裡所有的門突然被吹開了。一天早上,我起床,發現壁櫥到前門的走廊地上有一行泥點和污物。它出去了?它進來了?我不知道。對天發誓,我不知道!唱片上都有抓痕,有黏液,鏡子破了……還有動靜……動靜……” 他用手梳理著自己的頭髮。 “你經常凌晨三點醒來,看著黑暗。起初,你會說,'是鍾表的聲音。'但是,除了那個聲音以外,還有一個東西正偷偷摸摸地在行動。不是完全偷偷摸摸,畢竟還是想讓你察覺。一種滑動的聲響,好像什麼東西從下水道裡爬了出來。還有一種嘀嗒聲,好像爪子在樓梯扶手上輕輕滑動。這時,你就會閉上眼睛,你心裡明白,聽見這種聲音不是一件好事情,可是,如果你看見了……” “那你就會害怕,擔心那些聲響會暫時停止,然後,突然傳來一聲大笑,一股氣息朝你迎面撲來,類似發霉的白菜味,接著,手卡住了你的喉嚨……” 比林斯臉色煞白,渾身發抖。 “所以,我把他安排到其他房間。我知道,它會去找他,明白?因為,相比較之下,他更弱小。它真的去找他了。第一個晚上,他半夜開始尖叫,最後,我鼓起勇氣,走進他的房間,發現他站在床上,大叫:'鬼!爸爸,鬼!……我要跟爸爸走,我要跟爸爸走!'”比林斯像個孩子,用童音般的尖嗓子哭喊著,眼睛瞪得很大,相比之下,臉上的其他器官彷彿不存在了。他躺在沙發上,身體幾乎縮成一團。 “可是,我不能帶他走,”童音般的尖嗓門繼續說著,“我不能。一小時後,傳來一聲尖叫,非常可怕,還夾雜著汩汩的聲音。我明白,我非常愛他,因為,我跑進房間,我甚至沒有開燈,我跑,我跑,哎呀,耶穌,上帝,聖母馬利亞!它抓住他了。它在搖晃他,就像一條獵犬在搖晃一塊布。我看見那個東西,肩膀下垂,稻草人的頭,我聞到一股泡在藥水里的老鼠發出的氣味,聽見……”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突然,又變回到成人的嗓音。 “安迪的脖子斷裂的時候,我聽見了。”比林斯的聲音冰冷,毫無生氣。 “冬天,鄉下的水塘結了冰,你在冰上玩耍,腳下的冰層突然開裂。就是這種聲音。” “後來呢?” “咳,我跑了,”比林斯的聲音依舊冰冷,毫無生氣。 “我跑去一家全天營業的餐廳。對於一個膽小鬼來說,還能怎樣呢?跑去餐廳,連喝了六杯咖啡。然後,回家了。已經天亮了。我還沒上樓,就先打電話報警。他躺在地板上,眼睛瞪著,看著我,在控訴我。一隻耳朵裡流出了少量的血,準確地講,就一滴。壁櫥的門開著——就開了一個縫。” 他的聲音停止了。哈珀看了一下鬧鐘。過去五十分鐘了。 “跟那個護士預約一下,”他說,“那邊有好幾個護士。週二還是周四?” “我來的目的就是講我的故事,”比林斯說,“把壓在胸口的重物卸掉。我跟警察撒了謊,你明白嗎?告訴他們說,孩子肯定是夜裡想從搖籃裡出來……他們信了。他們當然信了。看上去死因就是這樣。意外事故,跟以前的一樣。但是,瑞塔知道真相。瑞塔……終於……知道了。” 他用右手臂遮住眼睛,開始哭泣。 “比林斯先生,還有很多要講的,”哈珀醫生頓了頓,接著說,“我相信,我們能夠消除你背負的罪惡,但首先,你必須有此願望。” “你不相信我有這個願望嗎?”比林斯哭喊著,拿開遮著眼睛的手臂。他的眼睛通紅、陰冷,好像受了傷一樣。 “目前還沒有,”哈珀輕聲說,“星期二還是星期四?” 過了好大一會兒,比林斯嘟囔著:“該死,就依你吧,依你吧。” “跟護士預約時間,比林斯先生。祝你好運!” 比林斯大笑著,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房間。 護士值班室沒有人,桌上的記事簿上寫著:馬上回來。 比林斯轉過身,回到醫生的辦公室。 “醫生,你的護士……” 房間裡空無一人。 但是,壁櫥的門開著,開了一條縫。 “太好了,”壁櫥裡的聲音說,“太好了。” 那聲音聽上去彷彿說話的人滿嘴都是腐爛的水草。 比林斯站在那裡,動彈不得。就在那時,壁櫥的門猛然被打開了,他隱約感覺自己下身一陣發熱,他尿褲子了。 “太好了。”惡鬼一邊說,一邊拖著步子從壁櫥裡走出來。一隻手握著哈珀醫生的面具,那隻手是一個像鐵鍬一樣的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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