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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殺人機器

守夜 斯蒂芬·金 14044 2018-03-18
亨頓警官到達洗衣房的時候,救護車正準備離開—一漫慢地,沒有拉響警笛,也沒有跳閃警燈。 不祥的徵兆。 辦公室擠滿了人,他們來回踱著步子,一言不發,有的還在抽泣。工廠空無一人,遠處,大型的自動洗衣機還沒有斷電。亨頓立即警覺起來,群眾應該聚集在事發現場,而不是待在辦公室裡。這是常理——人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衝動,都想去親眼看一下屍體。當然,這是一種要不得的衝動。亨頓感覺胃裡一陣痙攣,每逢形勢緊張,他都會這樣。十四年了,他一直忙於清理高速公路和高樓大廈下面大街小巷的人類垃圾,但卻始終沒能消除自己胃裡抽搐的感覺,彷彿某個邪惡的東西已經在那裡生根開花了。 一個身穿白襯衣的男人看見亨頓,有些不情願地朝他走過來。他像頭野牛,腦袋從肩膀中間伸出來,因為高血壓或是長期酗酒,鼻子和臉頰通紅。他兩次張開嘴,有話要說,可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亨頓等不及了。

“你是這兒的老闆嗎?是加特利先生嗎?” “哎呀,我不是……我叫史坦納,是工頭。上帝,這——” 亨頓掏出筆記本:“史坦納先生,帶我去出事現場看看,跟我說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史坦納的臉似乎更加蒼白,鼻子和臉頰上的紅斑異常明顯,就像是胎記。 “我一定得去嗎?” 亨頓揚了揚眉毛,說:“恐怕你沒有其他選擇。我接到電話說,事情很嚴重。” “嚴重——”史坦納似乎在拼命忍著,不讓自己吐出來。一時間,他的喉結上上下下,彷彿爬在棍子上的一隻小猴子。 “弗羅里太太死了。天啊,我真希望比爾·加特利在場。” “發生什麼事兒了?” 史坦納說:“你最好去那邊看看。” 他領著亨頓往前走,經過一排手動壓力泵,一台襯衣折疊機,然後在一台機器旁邊停了下來。

他用一隻顫抖的手摸著自己的額頭,說:“警官先生,你還是自己過去看看吧。我可不敢再看了。我……我不能。抱歉。” 亨頓邁開步子,走到那台機器的後面。他從心裡瞧不起這個人,他們經營不規範,投機取巧,盜取民用管道的蒸汽。他們不採取任何保護措施,任意使用有毒的清洗劑。你看,終於出事兒了,有人受傷了,也許,死了。出事兒了,他們連看都不看。他們不敢——亨頓看見了。 機器依舊在運轉。沒有人管它。那台機器,他後來得知:海德里-沃森6型快速熨燙折疊機。 名字又長又拗口。在這兒負責熨燙、清洗的人給它起了個更好的名字:絞肉機。 許久,亨頓呆呆地盯著那裡,在十四年的執法生涯中,他第一次背過身去,顫抖的手摀住嘴巴,他吐了。

“你吃得不多,”傑克遜說。 女人們在屋裡,一邊準備飯菜,一邊聊天。 約翰,亨頓和馬克·傑克遜坐在草坪上的椅子上,旁邊就是香噴噴的烤肉。傑克遜話裡的意思,亨頓明白。他微微一笑,的確,他什麼也沒吃。 “今天這事兒真糟糕,”他說,“最糟糕的一樁。” “車禍?” “不是,是工廠的事兒。” “很難應付嗎?” 亨頓沒有立刻回答,但他臉上不自覺地顯出一絲苦笑。他從放在他們中間的便攜式冷藏箱裡拿出一瓶啤酒,打開瓶蓋兒,一口氣喝了半瓶。 “我想,你們這些大學教授對工業洗衣房一無所知吧!” 傑克遜抿著嘴樂了,他說:“我這個教授跟他們不一樣。我上大學的時候,曾經在這樣的工廠幹過一個暑假。”

“照這樣說,你了解那種稱為快速熨燙機的東西了?”傑克遜點點頭,回答說:“當然知道了。把洗好的東西放進去,主要是床單和亞麻製品。那是一種很大、很長的機器。” “你說的沒錯,”亨頓說,“一個名叫阿黛爾,弗羅里的女人,在城那邊的那家藍帶洗衣廠工作,她被捲進機器裡了,那台機器把她吸進去了。” 傑克遜突然臉色大變。 “可是……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啊,約翰尼。有保險槓的。萬一哪個女工在往機器裡放衣物的時候,不小心連手也放進去了,那個保險槓會立刻做出反應,機器隨之就停下了。至少,在我的記憶裡,是這樣的。” 亨頓點點頭,說:“沒錯,這是州法律要求的。但是,這種事情的確發生了。” 亨頓閉上眼睛,黑暗中,他又一次看見那台海德里—沃森型快速熨燙機,仍然是那天下午的那種狀況。從形狀上說,它像一個長方形的大盒子,三十英尺長,六英尺寬。在衣物入口處,有一個保險槓,下面是一塊移動的帆布皮帶,先是上坡,然後下坡,但坡度不大。皮帶周而復始,不斷將半乾且皺巴巴的床單輸送至十六個滾動的圓筒中間,這些巨型圓筒是機器的核心部分。圓筒上下各八個,床單從中間經過,兩排超高溫的鐵塊將它們壓得像一片片火腿。圓筒裡蒸汽烘乾的溫度最大可調至三百度。皮帶上床單接受到的壓力為每平方英尺八百磅,這樣,床單上的褶皺全部被抹平了。

不知怎的,弗羅里夫人被皮帶纏住,拖進了機器。石棉包裹的鋼製滾筒被鮮血染得通紅,彷彿刷了一層油漆,機器中冒出來的蒸汽也充斥著令人反胃的血腥味。白襯衫和藍褲子的碎片,甚至還有撕碎的文胸和內褲,在三十英尺以外,機器的另一端,被甩了出來,大片的衣物被自動折疊,整齊、怪異,血跡斑斑。然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只要進入機器的東西,都會被折疊起來,”他對傑克遜說。說話的時候,他喉嚨裡還殘存著膽汁的味道。 “但是,馬克,人體不是床單。我看見……她只剩下……”此時,他跟那位不幸的工頭史坦納先生一樣,說不下去了。 “他們把她裝在一隻籃筐里,抬出去了。”他的聲音很輕。 傑克遜吹了一聲口哨,說:“誰該對此事負責呢?洗衣廠,還是州檢察員?”

“還不知道呢,”亨頓說。那個恐怖的場面還滯留在他的腦海:那台機器呼哧呼哧地冒著蒸汽,哐當哐當地轉動,鮮血像水流一般,沿著綠色的機身向下淌,皮肉被燒灼的臭味在空氣中瀰漫……“這要看是誰負責審核的那個天殺的保險槓,它在什麼情況下通過鑑定的。” “如果是管理方,他們能推卸責任嗎?” 亨頓微微一笑,但笑容中絲毫沒有幽默的成分。 “馬克,那個女人死了。如果加特利和史坦納在快速熨燙機的維護上有作假的問題,那麼,他們是要坐牢的。無論他們跟市政府有什麼關係。” “你認為他們有作假的嫌疑嗎?” 亨頓想到那家藍帶洗衣廠,燈光昏暗,地面潮濕、打滑,有些機器超齡服務,發出陣陣嘎吱嘎吱的聲響,令人難以置信。

“我認為很有可能,”他平靜地說。他們站起身,一起進屋去了。 “約翰尼,跟我說說當時的情況,我很感興趣。” 亨頓關於那台絞肉機的推測完全錯誤:機器沒有問題。六名州檢查員對機器進行了檢查,隨後是詢問,一項接著一項。結果,一無所獲。陪審團關於死亡的裁決是:意外死亡。 對此,亨頓目瞪口呆。聽證會後,他攔住一位檢查員,羅傑·馬丁。馬丁是個細高個,戴著一副眼鏡,鏡片厚得像玻璃杯的底座。面對亨頓的問題,他手握著一支圓珠筆,神色有些不安。 “沒有異常?跟那台機器絕對沒有關係?” “沒有,”馬丁說,“當然,那個保險槓是問題的關鍵。可是,它運行正常。你聽見吉蓮夫人的證詞了,肯定是弗羅里夫人手伸得太長了。沒有目擊證人,其他人都在忙於自己的工作。她開始喊叫的時候,她的手已經進去了,機器把她的手捲進去了。工友們沒有想到把她的手臂砍斷,只是一味地想把她拽出來。在那種情況下,他們也是慌了手腳。另一位女工,基恩夫人,說,她記得自己跑過去把機器關了。但是,事後大家推測,在慌亂中,她很可能按錯了按鈕。在那個時候,無論採取什麼措施,都於事無補了。”

“照你這麼說,那個保險槓失效了,”亨頓直截了當地說,“除非她的手超過了保險槓的限定位置。” “不能這麼說。保險槓上面有一個不銹鋼保護罩,保險槓沒有出問題,它是電動的,跟機器是一體的。如果保險槓壞了,機器就停了。” “那麼,天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呢?” “我們也不知道。我和我的同事們一致認為,唯一的可能就是弗羅里夫人從上方跌入機器。事情發生的時候,她的雙腿還在地上,有十幾個人可以作證。” “你們這是在描述一起離奇的事故,”亨頓說。 “不是,可有一樣,我們無法弄清楚,”他頓了頓,遲疑了片刻,接著說,“亨頓,既然你對這起事故這麼上心,我告訴你一件事。假如別人問起,千萬不能說是我告訴你的。我不喜歡那台機器,它似乎……可以說,它在嘲笑我們。在過去的五年裡,我對十幾台快速熨燙機作過常規性的檢查。有幾台已經很破舊了,但我沒有小題大做——我們州的相關法律,很不幸,非常寬鬆。畢竟,它們只是機器。但是,這台機器……它是一個魔鬼。我不知道為何要這樣說,但我就是有這種感覺。我想,如果我發現了某個問題,哪怕是技術方面的,我一定會命令他們停止使用這台機器。真是不可思議,嗯?”

“我有同感,”亨頓說。 “我告訴你一件兩年前發生在密爾頓的事情,”檢查員說。他摘下眼鏡,慢慢地在馬甲上擦拭著。 “有人在後院裡放了一台舊冰箱。給我們打電話的那個女人說,她家的狗被關在裡面,窒息死了。我們請當地的警察通知那人,讓他把冰箱搬到垃圾場去。那傢伙態度很好,對小狗的遇難表示難過。第二天一早,他把冰箱裝上皮卡,運送到垃圾場去了。那天下午,附近的一個女人報告說,她兒子失踪了。” “我的天啊!”亨頓說。 “冰箱在垃圾場,那個孩子在裡面,已經死了。他媽媽說,他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她還說,她兒子不會搭乘陌生人的車,也不會在一個廢棄的冰箱裡玩。咳,他讓他媽媽失望了。後來,我們出具了報告,事情就此畫上了句號。就這麼簡單嗎?”

“我想是的,”亨頓說。 “不是。第二天,垃圾場的工作人員準備把冰箱的門卸下來,這樣做符合市政府關於公共垃圾場維護的五十八號法令。”馬丁面無表情地看著亨頓,“他發現裡面有六隻鳥類的屍體。有海鷗,麻雀,還有一隻知更鳥。他說,他往外清理那些死鳥的時候,他的手臂被冰箱門給夾住了,他疼得跳了起來。亨頓,藍帶廠的那台機器給我的感覺很像那台冰箱。我不喜歡。” 他們倆待在空蕩蕩的訊問室裡,無言地對望著。在距離此地大約六個街區以外的出事地點,海德里-沃森6型快速熨燙折疊機在車間裡忙碌著,隨著陣陣白色的蒸汽,一條條床單被熨燙得平整如新。 警察局公務繁忙,一個星期之後,亨頓已經將此事遺忘在腦後了。可是,當他和夫人應邀去傑克遜家打牌、喝啤酒的時候,這事兒又冒出來了。 一見面,傑克遜就說:“約翰尼,你有沒有想過,你告訴我的那台機器有可能被魔鬼附身了?” 亨頓眨巴了一下眼睛,一時間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你說什麼?” “我說的是藍帶工廠的那台快速熨燙機。我想,這一次,你還沒有聽說吧?” “聽說什麼?”亨頓很感興趣地問道。 傑克遜把晚報遞給他,並且用手指著第二頁下方的一篇報導。報導說,藍帶廠的一台大型快速熨燙機噴出一股蒸汽,當時有六名操作工負責往傳送帶上運送床單,三名被燙傷。事故發生在下午3:45,罪魁禍首是鍋爐蒸汽壓力過大。其中一位女工,安妮特·吉蓮夫人,目前住在市接收醫院,二級燒傷。 “奇怪,太巧合了,”他說。檢查員馬丁在訊問室裡對他說的一句話突然在腦海閃現:它是一個魔鬼……他想起死在那台廢棄冰箱裡的狗、男孩和小鳥。那天晚上,打牌的時候,他一直輸。 亨頓走進那間四人病房的時候,吉蓮夫人正靠著床頭看《銀屏導航》。她一隻手臂和脖頸的一側纏滿了紗布,病房裡的另一名病人,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女子,正在睡覺。 吉蓮夫人面對警察眨了眨眼,然後試探性地笑了笑。 “如果你想找契連科夫夫人,那你得晚些時候再來了,醫生剛給她服了藥。” “不,我是來找您的,吉蓮夫人。”她臉上的笑容消散了一些。 “我來不是公務——我想說,我對工廠的事故很好奇,我叫約翰·亨頓。”說罷,他伸出一隻手。 他的做法很對,吉蓮夫人的笑容變得燦爛了,並且用那隻沒有受傷的手不太麻利地握住了他伸過來的手。 “亨頓先生,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天啊,我那時正在擔心我兒子安迪在學校再次遇上麻煩。” “發生什麼事兒了?” “我們正在往裡面輸送床單,熨燙機爆炸了——看上去像是那樣。我正想著回家去接孩子,突然,一聲巨響,好像炸彈爆炸了,到處是蒸汽,嗤嗤地冒著……嚇死我了。”她的聲音有些哆嗦,臉上的笑容即將消失。 “熨燙機好像在呼吸,像一條龍,就是一條龍。阿爾伯塔——對,是阿爾伯塔·基恩——大聲喊叫,說有東西爆炸了。大傢伙兒邊跑邊喊,金妮·傑森哭喊著說,她被燙著了。我開始奔跑,我摔倒了。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情況很糟。上帝,糟得不能再糟了。那個呼呼直冒的蒸汽,三百度的高溫啊。” “報紙上說,一根蒸汽管道洩漏了。那是怎麼回事兒?” “頭頂上的那根管道連接著一根與機器相接的軟管。喬治——史坦納先生——說,肯定是鍋爐突然增壓,導致管道爆裂。” 亨頓不知道還有什麼要問的,他剛要準備離開,吉蓮夫人想起了什麼。她說:“以前,機器上沒有那些東西,最近才開始用的。蒸汽管裂了,還有那起可怕的事故,弗羅里夫人死了,願上帝保佑她安息。最近總有些小事情發生。比如:有一天,愛西的裙子被驅動輪上的鏈條勾住了。多虧了她及時把裙子扯斷,否則會很危險的。此外,螺帽脫落的事情也時有發生。嗯,差點兒忘了,赫伯·迪門特——工廠的維修工——也差一點兒遇險。床單在折疊的時候,被卡住了。喬治說,那是因為洗衣機裡的漂白粉放得太多了,但以前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現在,女工都不願意乾了。愛西甚至說,機器裡還有弗羅里的殘渣。讓機器繼續運轉,實屬大不敬。好像它受到了詛咒。自從上次雪莉被鉗子夾了手之後,一直怪事不斷。” “雪莉?”亨頓問道。 “雪莉·烏萊特。可憐的小東西,剛剛高中畢業。她幹活賣力,但有的時候有些笨手笨腳的。你知道,小女生都這樣。” “她的手被什麼東西夾了?” “那不奇怪。你知道,鉗子是用來緊固傳送帶的。因為我們想多放些床單上去,因此,雪莉就去把皮帶調緊一些,也許她心不在焉,在想著跟哪個男孩子約會呢。她夾了手,鮮血直流。” 吉蓮夫人看上去有些不解,“一個星期後,螺帽開始脫落。阿黛爾是……你知道……一個星期之後了。好像那台機器嚐到了鮮血的味道,發現自己喜歡上血腥味了。我們女人有時候會想人非非,黑頓警官,你說呢?” “是亨頓,”他漫不經心地說,眼睛越過她的頭頂,不知道在看什麼。 極具諷刺意義的是,他在一家自助洗衣店裡遇見馬克·傑克遜,那家店位於他們兩家之間的那個街區。就在那裡,警察和英語教授進行了有趣的對話。 此時,他倆坐在簡易的塑料椅子上,他們的衣物在投幣式洗衣機的玻璃門後面不停地旋轉。 傑克遜把帶來的那本彌爾頓文選擱置在一邊,靜靜地聽亨頓講述他跟吉蓮夫人的談話。 聽完之後,傑克遜說:“我曾經問過你,你是否覺著那台機器被魔鬼附身了。當時,我也許是在開玩笑。現在,同樣的問題,我再問你一遍。” “不,”亨頓有些不安,“你別傻了。” 傑克遜滿懷心事地看著旋轉的衣物,說:“鬼附身這個說法可能太可怕了。我換個說法,那台機器可能被魔法掌控了。世上有多少召魔的符咒,差不多就有多少破除魔法的符咒。弗雷澤的書《枝》,裡面就有很多此類咒語,德魯伊特和阿茲特克民間傳奇里也有不少,甚至還有年代更加久遠的,比如,古埃及時期的魔法。令人吃驚的是,幾乎所有的符咒都有相同的特性。當然,最常見的要屬處子之血了。”他看看亨頓,接著說:“吉蓮夫人說,自從雪莉·烏萊特不小心夾破了手之後,事故就接踵而來。” “你看你,聽風就是雨,”亨頓說。 “你必須承認,聽上去,她是最佳人選。” 傑克遜說。 “要不我立刻開車到她家去?”亨頓咧了咧嘴。 “我現在就能預見,如果我們見面,會出現什麼情況。'烏萊特小姐,我是約翰·亨頓警官。我正在調查一起涉及被魔鬼附身的熨燙機案件,我很想知道你是否是處女。'你想,我還有機會跟桑德拉和孩子們說再見嗎?他們一準兒早就把我押上車,送到精神病院去了。” “我敢打賭,你最後肯定會這樣說的,”傑克遜一臉嚴肅地說,“約翰尼,我不是在開玩笑。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那台機器,可它把我嚇死了。” “說說看,”亨頓說,“還有什麼共性?” 傑克遜聳聳肩膀,說:“沒有研究就沒有發言權。大部分盎格魯-撒克遜的魔法尤其偏愛墓地的泥土或是癩蛤蟆的眼睛。在歐洲的魔法中,有榮譽之手的說法,這其實可以解釋為死人的一隻手,或是與巫師的安息日有關聯的致幻劑—顛茄,或者二甲-4-羥色胺磷酸提取物。可能還有其他的。” “照你看,那些不潔之物鑽進了藍帶廠的那台機器?上帝啊!馬克,我敢說,方圓五百英里之內,沒有顛茄之類的東西。或者,是不是有人砍斷了弗雷德叔叔的手,將它扔進了折疊機?” “假如七百隻猴子打字打七百年——” “其中一個肯定會成為莎士比亞,”亨頓陰陽怪氣地接上了下半句,“見鬼去吧!你去對面的百貨店,換幾個一毛的硬幣,衣服還要脫水呢!” 真可笑,喬治·史坦納的一隻手臂被機器給咬掉了。 星期一早上七點,廠裡只有史坦納和赫伯·迪門特,那個維修工。他們要趕在七點三十開工前給機器的軸承添加潤滑油,一年兩次。迪門特在另一頭,負責四個次軸承。他一邊忙,一邊想,近來自己真倒霉,都怪這台機器。就在這時,機器發狂了。 他當時剛剛把四條帆布傳送帶抬起來,正準備彎腰給下面的發動機做保養。突然,手裡的傳送帶啟動了,撕掉了他手掌上的皮肉,並拖著他向前運行。 他猛地一拽,掙脫了帆布帶,否則,再過幾秒鐘,他的雙手就被送進折疊機了。 “喬治,他媽的怎麼回事兒啊?”他大叫,“關上那個該死的開關!” 喬治·史坦納殺豬般地嚎叫起來。 淒厲的哀嚎,血淋淋的聲音,填滿了整個工廠,在洗衣機的金屬外殼、蒸汽熨燙機裂開的嘴巴,以及工業烘乾機呆滯的眼睛之間穿梭、迴盪。 史坦納拼命吸了一口氣,喊道:“哎呀,上帝!我被鉤住了,我被鉤住了——” 滾筒開始冒出蒸汽,折疊機哐當眶當地動起來了。軸承和發動機似乎有生命存在,它們的能量此刻爆發了。 迪門特跑步趕到機器的另一頭。 第一個滾筒已經變成了可怕的紅色。迪門特喉嚨裡發出一聲可怕的呻吟。機器叫著、滾著,蒸汽嘶嘶地向外冒。 如果當時站在一邊的是一個聾子,看第一眼,他可能會以為,史坦納正彎著腰,上身趴在傳送帶上,沒什麼不對頭的,只是姿勢難看而已。然而,瞬間功夫,連聾子也會感到震驚:一張慘白的臉,一對突出的眼睛,一張變了形的大嘴巴。那人不斷地在喊叫,他的手臂正消失在保險槓下,消失在第一個滾筒下。襯衫從肩部撕了下來,上臂突出,形狀可怕,鮮血不斷往後湧。 “關上!”史坦納大叫。他的胳膊肘喀吧一聲,斷了。 迪門特用拇指按住了按鈕。 機器繼續轟鳴,繼續轉動。 讓人無法相信的是,他一次次拍打按鈕——沒反應。史坦納的手臂越來越細,越來越緊繃。 很快,在滾筒的壓力之下,它將碎裂。此時,他還有意識,還在不停地喊叫。迪門特感覺像是在做噩夢,一個卡通般的人物,被蒸汽滾筒壓扁了,只留下一個影子。 “保險絲——”史坦納尖叫。他的身體被拽著不斷向前,頭開始拐彎向下。 迪門特一陣風似的跑進鍋爐房,背後,史坦納的喊叫聲彷彿幽靈,一路追隨著他,空氣中瀰漫著鮮血和蒸汽混合在一起的臭味。 左邊牆上,三個厚重的灰色盒子,裡面是控制工廠所有電路的保險絲。迪門特把盒子打開,發瘋似的拔掉那些圓柱形的保險絲,頭也不回,將它們統統扔至身後。頭頂上的燈滅了,空氣壓縮機停了,接著,隨著一聲由高到低的嗚咽,鍋爐也停了。 然而,那台機器還在轉動。史坦納的叫聲已經變成時斷時續的呻吟。 迪門特的目光碰巧落在玻璃盒子內的那把消防斧頭上。他乾嘔了一聲,一把抓過那把斧頭,轉身就跑。史坦納的手臂差不多已經不見了,再過幾秒鐘,他彎曲、挺直的脖頸就會撞上保險槓。 “我不行,”迪門特手握著斧頭,抽泣著,“耶穌基督,喬治,我不行,我下不去手!我——” 此時,機器就是屠宰機。折疊機吐出片片碎片:襯衫袖子、皮肉、手指。史坦納竭盡全力,發出一聲尖叫,迪門特舉起斧頭,周圍一片昏暗,他用力向下砍去,一下,兩下。 史坦納倒下了,失去了知覺,鮮血從肩膀下面噴湧出來。機器吞噬了他整條手臂……終於停下了。 哭泣。迪門特把皮帶從腰上抽下來,用它作止血帶。 亨頓正在和檢查員羅傑·馬丁通電話。傑克遜一邊看著他,一邊耐心地把一隻球扔過來扔過去,讓三歲的小帕蒂·亨頓學著去撿球。 “他把所有的保險絲都拔掉了?”亨頓在問,“關閉按鈕都失靈了嗎?……熨燙機關閉了嗎?……好。好的。嗯?……不,不是公務。” 亨頓皺起眉頭,然後轉過頭,看著傑克遜。 “羅傑,你還記得那台冰箱的事兒嗎?……是的,我也記得。回頭見。” 他掛上電話,看著傑克遜。 “馬克,我們一起去找那個女孩兒。” 她住在自己的公寓裡(亨頓按響了門鈴之後,她開門讓他進來了,但看到她磨磨蹭蹭,故意擺出主人的樣兒,他懷疑,她在這兒住的時間不長),她極其不自在地坐在他們對面,小小的客廳裝飾得很精美。 “我是亨頓警官,他是我的朋友,傑克遜先生。我們是為了工廠那起事故來的。”面對著這個皮膚黝黑、羞澀、可愛的姑娘,他有些不知所措。 “太可怕了,”雪莉·烏萊特喃喃自語,“那是我唯一工作過的地方。加特利先生是我的叔叔。我喜歡那兒,因為那份工作,我有了這個住處,有了朋友。可是現在……太詭異了。” “州安全委員會已經關停了那台熨燙機,等待全面調查,”亨頓說,“這你知道嗎?” “當然,”她不安地嘆了口氣,“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烏萊特小姐,”傑克遜插嘴道,“你曾經在那台機器上遭遇過事故,不是嗎?被鉗子夾了手,對嗎?” “是的,手傷了。”她的臉忽然陰雲密布,“那是最主要的原因。”她悲傷地看著他們,“有的時候,我感覺周圍的女孩兒不再喜歡我了……好像我做錯了什麼事兒。” “我必須問你一個可能讓你感覺尷尬的問題,”傑克遜慢慢地說,“一個你不喜歡的問題。這個問題似乎有些荒唐,涉及隱私,跟我們的調查無關。但你放心,你的回答不會記錄在案,也不會留底的。” 她看上去很害怕。 “我做錯了什麼?” 傑克遜笑著搖搖頭,她放心了。上帝保佑馬克!亨頓心想。 “但我還得補充一點:你的回答可以幫助你保住你這套小房子,可以讓你重新擁有你的工作,還可以讓工廠的情形回到從前。” “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就有什麼說什麼,” 她說。 “雪莉,你是處女嗎?” 聽了這話,她目瞪口呆,非常震驚,彷彿牧師給了她一塊聖餅,繼而又給了她一巴掌。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手指著整潔的房子,彷彿在問他們,難道他們認為這是個約會的好地方嗎? “我要把我的身子留給我的丈夫。”她的回答很乾脆。 亨頓和傑克遜鎮定地對視著,在那個瞬間,亨頓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一個魔鬼掌控了那台沒有生命,由鋼鐵、螺釘和齒輪構成的機器,並把它變成一個擁有機器外殼的魔鬼。 “謝謝你,”傑克遜輕聲地說。 “現在怎麼辦?”他倆坐車返回的時候,亨頓冷冷地說,“找個牧師去驅魔?” 傑克遜哼了一聲,說:“那你可得費心去找了,牧師大都會一邊給你發宣傳冊,一邊打電話給精神病院。約翰尼,該我們出場了。” “我們能行嗎?” “或許吧。問題是:我們知道機器裡面有東西,但究竟是什麼,我們不知道。”亨頓感覺身體發冷,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指點了一下。 “世上有無數妖魔。我們要對付的這個跟貓頭女神或是潘神有關係嗎?太陽神呢?抑或是基督教中我們稱之為撒旦的那個魔頭?我們不知道。假如這個咒語是故意而為之,那我們反而有機會破解。可是,那台機器似乎是一個偶發的例子。” 傑克遜用手捋著頭髮,說:“處子之血,沒錯。可是,範圍並沒有因此而縮小啊,我們必須十分肯定,萬分肯定之後,才能下手。” “為什麼?”亨頓直截了當地說,“為什麼不去弄一批驅魔的方法,然後一個個試呢?” 傑克遜的臉一沉,說:“約翰尼,不是警察抓強盜這麼簡單。看在上帝的分上,千萬別這樣想。驅魔儀式非常可怕,非常危險。某種程度上,像被控制的核裂變。如果出了錯,我們就被毀了。魔鬼被困在那個機器中,可是,一旦有了機會,它就——” “它就可能出來?” “它很想出來,”傑克遜憂鬱地說,“牠喜歡殺戮。”第二天晚上,傑克遜來的時候,亨頓已經安排他夫人和孩子去看電影了。這樣,客廳裡就他們倆,因此,亨頓感覺很輕鬆。對於自己面對的事情,他至今還不敢相信。 “我把課取消了,”傑克遜說,“忙了一整天,把能找到的一些最最可怕的書籍都看了個遍。今天下午,我把三十幾個招魔的法子輸進了計算機,找到了一些共性。令人吃驚的是,少得可憐。” 他把列出的內容拿給亨頓看:處子之血、墓園之土、榮譽之手、蝙蝠之血、夜之苔蘚、馬之蹄、蟾蜍之眼。 除去這些以外,其他各項均歸類為“次要”。 “馬之蹄,”亨頓若有所思地說,“可笑——” “很普通,實際上——” “這些東西——任何一種——可以寬泛地理解為相似物品的代表嗎?”亨頓打斷了他。 “比如,夜間採摘的地衣可以替代夜之苔蘚嗎?” “這就是我想問的。” “有這可能,”傑克遜說。 “雖說魔法通常都很晦澀,但也有彈性。黑色藝術有很大的創造空間。” “用果凍替代馬蹄,”亨頓說,“在盒飯中非常普遍。弗羅里夫人死的那天,我注意到熨燙機的平台上有一個裝果凍的盒子。膠狀物質來源於馬蹄。” 傑克遜點點頭,問:“還有其他的嗎?” “蝙蝠之血……咳,工廠地方不小,有許多昏暗的角落,蝙蝠存在的可能性很大,可我擔心,廠方不會承認的。很有可能,之前有蝙蝠之類的被機器纏住了。” 傑克遜把頭向後仰了仰,用手揉搓著充血的眼睛。 “你說得有道理……完全吻合。” “是嗎?” “是的。很肯定地說,我們可以首先排除榮譽之手。毫無疑問,在弗羅里事件發生之前,那台熨燙機沒有咬掉過任何人的手,而且,顛茄絕對不是這個地區土生土長的植物。” “墓園之土呢?” “你怎麼看?” “應該是一種巧合,”亨頓說。 “距離公墓最近的要數普萊森特希爾,但那個地方離藍帶有五英里。” “嗯,”傑克遜說,“我請電腦操作員——他以為我在為萬聖節做準備——把統計表上的一、二級元素做一個分類,要考慮每一種可能的組合。我放棄了大約二十幾種,因為它們毫無意義。其餘的進行了明確的分類。我們已經分離出的元素符合其中一種。” “哪一種?” 傑克遜咧嘴笑了。他說:“很容易的一種。神話大都集中在南美,並向外發散到加勒比海地區。跟巫毒教有關聯。我收集到的資料顯示,嚴格意義上說,神祇被視為森林聯盟,被比作真正的惡棍,像惡魔的聚會,像撒旦。機器裡的那個東西,彷彿社區裡的小流氓,正打算偷偷溜走。” “那我們怎麼對付它呢?” “聖水,再加點兒聖餐,應該能管用。此外,我們還可以面對機器,朗讀《舊約·利未記》。這絕對是基督教的白色魔法。” “你肯定不會把事情搞砸?” “你難道還沒有看出來,事情會怎樣演變嗎?”傑克遜若有所思地說,“我乾脆坦白跟你說吧,我非常擔心那個榮譽之手。那可是很厲害的黑色魔法。魔力相當大。” “聖水不能克制它嗎?” “用榮譽之手召喚來的妖魔,一頓早飯,可以吃下一大摞《聖經》。如果碰上它,那我們可倒霉了。最好把那台機器給拆了。” “照你這麼說,你完全肯定——” “不,只是比較肯定。各個方面都很吻合。” “什麼時候動手?” “越早越好,”傑克遜說,“我們怎麼進去呢?砸窗戶?” 亨頓笑著,把手伸進口袋,然後拿出一串鑰匙,在傑克遜鼻子前搖晃了一下。 “你從哪兒弄來的?加特利?” “不是,”亨頓說,“問馬丁檢查員要的。” “他知道我們的計劃嗎?” “我想,他可能會猜到。兩星期前,他給我講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兒。” “關於絞肉機?” “不是,”亨頓說,“是一台冰箱。快走吧。” 阿黛爾·弗羅里死了。經過一個極其敬業的殯儀員的努力,她的屍體被縫合在一起,靜靜地躺在棺木里。可是,她靈魂的某個部分也許留在那台機器裡了。如果真的在那裡,它發出了吶喊。 她一定會知道,她可以提醒他們。她生前一直消化不良,而且,為了對付這種常見病,她服用了一種普通的胃藥,EZ膠囊,任何一家藥店都可以買到,價格為七塊九。注意事項印在藥盒的側面:患有青光眼的患者不能使用這種藥,因為藥片內含有的有效成分,會使眼部疾患進一步惡化。不幸的是,阿黛爾·弗羅里沒有青光眼。她可能記得,在雪莉·烏萊特的手受傷前不久,她不小心把一整盒EZ膠囊掉進了那台機器。可是,她死了,她完全不知道,那種可以抑制她胃部燒灼感的藥,裡面含有的有效成分是從顛茄裡提取的化學物質,在某些歐洲國家,很奇怪,顛茄被人們視為榮譽之手。 藍帶工廠死一般的寂靜,突然,響起一陣可怕的類似打嗝的聲音——一隻蝙蝠瘋狂地拍打著翅膀,飛向它的巢穴。它把家安在烘乾機上面的隔熱材料上,它用翅膀遮護住自己沒有視力的臉,準備就寢了。 那個聲音聽上去好像有人在咯咯地笑。 突然,隨著一陣劇烈的響動,絞肉機開始轉動了——黑暗中,皮帶急速運動,齒輪咬合、轉動,巨大的滾筒不停地旋轉。 它準備好了,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當亨頓把車慢慢開進停車場的時候,午夜剛過,月亮被雲層遮住了。他一腳踩住剎車,關閉了車燈。傑克遜的額頭差一點撞上前遮陽板。 他關閉發動機,持續不斷的哐當、嘶嘶聲變得更加響亮。 “是那台機器,”他慢慢說,“是那台機器。自動運轉,深更半夜的。” 他們默默地坐在車裡,恐懼從雙腿向全身蔓延。 亨頓說:“好吧,行動吧!” 他們下了車,朝大樓走去,機器的聲音聽得更清楚了。亨頓把鑰匙插進車間大門的鎖孔裡,心想,那台機器的聲音聽上去好像它是個有生命的東西——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滾熱的蒸汽向外噴湧,嘶、嘶、嘶,它在自言自語,它在嘲笑他們。 “忽然,我感覺自己很幸運,因為我身邊有一個警察,”傑克遜說。他把那隻褐色的大包換到另一隻手裡,那裡面裝著一個盛滿了聖水的小塑料罐,外面還包著蠟紙,還有一本基甸國際贈送的《聖經》。 他們走進去,電燈開關就在門邊上,亨頓把燈打開。熒光燈閃爍搖曳,燈光昏暗陰冷。在同一時刻,那台機器停止了轉動。 蒸汽彷彿一層薄膜,包裹著滾筒。在這剛剛發生的寂靜中,邪惡的機器在等待著他們。 “上帝,真是一個醜陋不堪的東西,”傑克遜輕聲地說。 “快點,”亨頓說,“趁我們還鎮定的時候。” 他們走上前去。傳送帶上方的保險槓此時處於向下的位置。 亨頓伸出一隻手,說:“距離足夠近了,馬克。把那東西給我,告訴我該怎麼做。” “可是——” “沒什麼可是。” 傑克遜把包遞給他,亨頓將它置於機器前面擺放床單的桌子上。他把《聖經》給傑克遜。 “我來念,”傑克遜說,“當我手指著你的時候,你用手指把聖水灑在機器上,口中說: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把你帶離這個地方,你這個不潔之物。明白了?” “明白了。” “我第二次手指著你的時候,把蠟紙打開,嘴裡重複剛才說的咒語。” “我們怎麼知道這是否管用呢?” “你會知道的。那個東西會打破這兒的每一扇窗戶,逃出去。如果第一次不奏效,我們不斷重複,直到它有用為止。” “我頭皮發麻了。”亨頓說。 “說實話,我也是。” “如果我們對榮譽之手的理解是錯誤的——” “我們是對的,”傑克遜說,“開始吧!” 他開始了。他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洗衣房裡飄蕩,發出可怕的迴聲。 “你們不可偏向虛無的神,也不可為自己鑄造神像,我是耶和華你們的神……”這些話如同石頭,掉落在不斷蔓延的死一般的寂靜中。機器沒有反應,在熒光燈下靜悄悄地矗立在原地。在亨頓的眼裡,它似乎咧著嘴,在微笑。 “……連地也玷污了,所以我追討那地的罪孽,那地也吐出它的居民。”傑克遜抬起頭,臉繃得緊緊的,伸出了手指頭。 亨頓趕忙把聖水灑在傳送帶上。 剎那間,受難的鐵傢伙爆發出一陣咣當咣當的吶喊。聖水所到之處,煙霧騰空而起,形成一個個掙扎扭曲的紅色形狀。機器活了。 “我們成功了!”傑克遜扯著嗓門喊道,“它正在逃跑!” 他又開始念了,聲音高過機器的響聲。他再次手指著亨頓,亨頓開始灑聖水。突然,一陣恐懼向他襲來,他意識到,麻煩來了:那台機器以為他們在虛張聲勢,覺著它才是強者。 傑克遜的聲音依舊高亢,快接近尾聲了。 主、次發動機之間的拱樑上火花直竄,臭氧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散,彷彿鮮血在銅鍋裡沸騰。 此時,主發動機開始冒煙,機器瘋狂地啟動,滾筒飛速旋轉,讓人看了眼暈。假如手指碰到皮帶中央,那麼,整個身體會隨即捲進去,五秒鐘內,變成肉餅。他們腳下的水泥地顫抖著,跳動著。 隨著一道紫色的光芒沖天而起,一根主軸承爆了,冷颼颼的空氣中頓時充滿了暴風雨的味道,機器仍然在轉動,速度越來越快,皮帶、滾筒,以及齒輪飛速運行,彷彿它們即將聚集、合併、變化、融化、突變——亨頓之前似乎已經處於催眠狀態,此時,他突然向後退了一大步,“快跑!”他的聲音壓過了機器的喧鬧。 “我們快要成功了!”傑克遜大聲回答他,“為什麼——” 隨著一陣無法形容的撕裂聲,腳下的水泥地裂開了,而且,裂縫不斷加大,距離他們站立的地方越來越近,水泥碎片彷彿星爆,四處亂飛。 傑克遜看了一眼機器,他尖叫起來。 機器彷彿落入焦油坑里的恐龍,拼命掙扎,想要擺脫水泥地對它的束縛。它不再是一台熨燙機,它一直在變化,在融化。五百五十伏的電纜落進滾筒,藍色的火花四處飛濺。頃刻間,電纜不見了踪影。眨眼功夫,兩隻火球彷彿兩隻閃閃發光的眼睛,瞪著他們。那兩隻眼睛透著寒冷,透著飢渴。 又出現一條大裂縫。機器朝他們傾斜過來,它與地面的角度表示,它已經掙脫了水泥對它的固定。它斜著眼瞅著他們,保險槓已經閉合,出現在亨頓眼前的是一張大嘴,一張滿是蒸汽的飢餓大嘴。 他們轉身就跑,腳下又裂開一道大縫。在他們身後,隨著一聲巨響,那個東西自由了。亨頓跳過那道溝,傑克遜卻被絆倒了,一下子滾倒在地上。 亨頓轉身去幫他,可是,一個無形的巨大影子落在他身上,擋住了熒光燈的光線。 它站在傑克遜身邊,傑克遜臉朝上,看著它,嚇得說不出話,臉都變形了——完美的祭品。亨頓隱約看見,那個黑乎乎的東西會動,比他們高許多許多,帶電的眼睛,閃閃發光,有足球那麼大,嘴巴張開,帆布的舌頭動來動去。 他撒腿就跑,身後傳來傑克遜臨死前的慘叫。 當羅傑·馬丁從床上爬起來去開門的時候,他還迷迷糊糊呢。可是,當亨頓趔趄著從外面進來的時候,他十分震驚,彷彿被人打了一個巴掌,一下子清醒過來了。 亨頓的雙手像爪子,死死抓住馬丁睡衣的前襟,眼睛瘋狂地從眼窩裡凸出來。他臉頰上有一道小傷口,鮮血正在往外滲,臉上濺了好些個骯髒的水泥點。 他的頭髮完全白了。 “幫幫我……看在上帝的分上,幫幫我。馬克死了。傑克遜死了。” “別急,”馬丁說,“進來,到客廳裡來。” 亨頓跟在他後面,喉嚨裡發出一陣嗚咽聲,像狗一樣。 馬丁給他倒了一小杯佔邊威士忌,亨頓雙手捧著酒杯,一仰脖,咕嘟一聲,把酒全喝了。一不小心,玻璃酒杯滾落到地毯上,他的手,彷彿遊走的鬼魂,再次撲向馬丁的前襟。 “那台機器殺死了馬克·傑克遜。它……它……上帝,它可能會出來!我們不能讓它出來!不能……我們……哎呀——”他開始喊叫,一種瘋狂的呼喊,彷彿追逐著一個鋸齒狀的輪盤,起起落落,起起落落。 馬丁想讓他再喝一杯,但他把酒杯推開了。 “我們得把它燒了,”他說,“在它出來之前,先把它燒死。啊,萬一它出來怎麼辦呢?啊,耶穌基督,萬一——”突然,他的眼睛眨了一下,變得有些呆滯,眼珠子上翻,露出大面積的眼白,身體隨即栽倒在地毯上,一動不動。 馬丁太太剛好在門口,手抓著睡衣的領口,問道:“羅傑,那是誰?他瘋了嗎?我想——” 她渾身打戰。 “他沒瘋。”看見丈夫臉上浮現出恐懼的陰影,她突然感覺很害怕。 “上帝,希望他快些醒過來。” 他轉身走到電話機旁,拿起聽筒。他驚呆了。 從房子的東面——剛剛亨頓來的方向——傳來一陣由弱變強的聲音,咣當、咣當,連續而清脆的撞擊聲,越來越響。客廳的窗戶半開著,此時,馬丁聞到空氣中一股邪惡的味道,臭氧……抑或是鮮血。 他呆立在那兒,手握著那隻毫無用處的聽筒,聲音越來越大,磨牙的聲音,發狂的聲音,街上有東西,滾熱,嘶嘶地冒著白煙,血腥味在房間瀰漫。 電話從手中掉落。它已經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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