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亡者歸來

第7章 第七章

亡者歸來 詹森·莫特 8971 2018-03-18
哈羅德和露西爾兩人跟平常一樣,在前廊坐著。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天氣十分炎熱,所幸還有一絲西風不時吹過,否則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哈羅德和露西爾兩人不由得感到,這個世界還是有溫馨的一面的。 哈羅德坐著,默默地吐著煙霧,盡量不讓煙灰落在新的卡其長褲和藍色工作服上,那可是露西爾給他新買的。平常他們總是要拌個嘴、吵兩句,但是現在兩人都沉默不語,只通過陰鬱的眼神、動作和那條新褲子來表達一種不安。 自從政府發布了復生者不許出門的命令之後,住在教堂的威爾遜一家就失踪了。牧師說,他也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但是哈羅德對此有自己的猜測:過去幾個星期,弗雷德·格林一直上躥下跳,到處煽動人們的情緒,反對威爾遜一家住在教堂裡。

哈羅德有時會回想起當年的弗雷德。曾經,弗雷德和瑪麗經常在周日一起來家里和他們共進晚餐。瑪麗總是會站在客廳中間唱歌,聲音婉轉悠揚,而弗雷德就坐在旁邊看她唱,像一個孩子在漆黑孤寂的森林裡,突然遭遇了一場流光溢彩的狂歡節。 但是,瑪麗突然患乳腺癌去世了。腫瘤擴散時她還很年輕,根本想不到去做這方面的檢查。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但弗雷德仍然很自責。後來,他就變了,現在的他跟當年的樣子判若兩人。但哈羅德還是記得,一九六六年那慘痛的一天,弗雷德陪著哈羅德一起磕磕絆絆穿過灌木叢,懷著共同的恐懼尋找那個失踪的男孩。 又是一陣風吹過,遠處傳來巨大的重型卡車轟隆隆駛過路面的聲音。儘管建築工地設在阿卡迪亞中心位置的學校那邊,距離他們家很遠,但那聲音還是那麼清晰可辨,就好像專門在向這對老夫妻宣誓著什麼。

“依你看,他們到底在造什麼呢?”露西爾一邊問,一邊忙著補一條冬天磨壞的毯子。現在這個時候,正適合把壞了的東西修補一下。 哈羅德還是一邊吐煙圈,一邊看著雅各佈在橡樹下開心地跑來跑去,斑斑點點的陽光照在他身上。孩子正在唱歌,不過哈羅德不知道他唱的是哪一首。 “依你看,他們到底在造什麼呢?”露西爾又問了一遍,聲音稍微提高了一些。 “籠子。”哈羅德說著,噴出一大團灰色的煙。 “籠子?” “給那些死人造的。” 露西爾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活兒,把毯子扔在前廊上,又把針線等工具利索地收進針線包裡,叫道:“雅各布,寶貝?” “怎麼了,媽媽?” “跑遠一點到院子裡去玩吧,到木蘭花旁邊的灌木叢那邊去,看看能不能給咱們找到幾顆黑莓?晚飯之後吃幾顆最好了,對吧?”

“好的,媽媽。” 孩子接到了媽媽的最新指示後,把手中的木棍當成了一把劍。他像上戰場一樣大吼一聲,然後朝著院子最西邊的木蘭花叢一溜煙飛跑過去。 “要待在我能看見的地方!”露西爾大喊著說,“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媽媽。”雅各布也用喊聲來回應她,他揮舞著那把木頭短劍向一排木蘭樹砍去。通常,媽媽都不讓他跑得太遠,甚至稍稍離開房子一點都不行,所以現在他特別開心。 露西爾站起來,走到前廊的欄杆邊。她穿著綠色的連衣裙,領子上繡了一圈白花,袖子上還別著幾個安全別針,因為她覺得待在家裡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突然用到安全別針。她花白的頭髮在腦後扎了個馬尾,還有幾綹耷拉到了眼前。 因為坐得太久,加上還要陪雅各布一起玩,她的尾椎骨又疼了起來。她呻吟著揉了揉屁股,微微嘆了口氣,覺得有些沮喪。她兩手放在欄杆上,低頭看著地面。

“我受不了你的說法。” 哈羅德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用鞋跟把煙踩滅,感受著胸腔中最後那團尼古丁慢慢消散。 “好吧,”他說,“我不用那個詞了行嗎?我換成'復生者',雖然我還是不明白這個詞能比其他說法好多少。你自己願意人家叫你'復生者'嗎?聽起來好像包裹被打回來一樣。” “你可以試著管他們叫'人'。” “但他們不是人——”從妻子的目光中,他明白現在不是討論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們其實是一類……特殊的人,就這麼回事。就好像我們稱呼某人為共和黨或者民主黨一樣,就好像用血型來歸類某人一樣。”他有些緊張地搓搓下巴,感覺到有硬硬的胡茬。他有些吃驚,自己怎麼會連鬍子都忘了刮呢。

“最起碼,”哈羅德把沒刮鬍子的問題先從腦子裡推出去,接著說道,“我們得有個詞稱呼他們,這樣的話,說起來的時候就都知道指的是這群人了。” “他們不是死人。他們也不是'復生者'。他們是人,這是明擺著的。” “你得承認他們是一群特殊的人。” “他是你兒子,哈羅德。” 哈羅德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我兒子死了。” “不,他沒死,他就在外面玩呢。”她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遠處。 又是沉默。空氣中只有風聲、遠處建築工地的聲音,還有雅各布用木棍敲打水溝邊那排木蘭樹的樹乾髮出的咔嗒聲。 “他們在給那群人造籠子。”哈羅德說。 “他們不會幹這種事的,大家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對待他們。他們人太多了,不管你走到哪裡,都會遇到這樣的人,越來越多。雖然電視上那幫傻瓜的反應有點瘋狂,但是我們確實對他們一無所知。”

“你以前可不是這麼說的,你叫他們'魔鬼',記得吧?” “咳,此一時彼一時。我後來明白了,因為主告訴我關閉心門是不對的。” 哈羅德有點惱怒:“見鬼,你的語氣就跟電視上的瘋子一樣,那幫人個個都希望在活著的時候就能自封為聖徒。” “他們是被奇蹟點化了。” “他們沒有被點化,他們是被傳染了,被某種東西。你以為政府讓他們都待在家裡還能有別的原因嗎?你以為咱們說話這會兒,他們在城中心那邊造籠子還能有別的目的嗎? “我自己也親眼看到了,露西爾,就是昨天我去城裡買日用品的時候。城裡遍布士兵、手槍、悍馬、卡車,還有隔離欄之類的東西,滿眼都是。隔離欄連起來能有好幾英里長,全堆在卡車上,一摞摞的。那些身強力壯的士兵,只要是沒拿槍的,都在忙著設置隔離欄。十英尺高,全鋼的,頂端都是一圈圈的鐵絲網。大部分隔離欄都架在學校周圍,他們已經接管了整個教學樓,自從總統在電視上講話之後,樓裡就一個學生也沒有了。我猜他們覺得咱們這個小鎮子上沒多少學生,不過這倒也是真的,所以讓我們把學校搬到別處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而這所真正的學校就要變成'死亡'集中營了。”

“你還在開玩笑嗎?” “至少是雙關語。想讓我再說一遍嗎?” “閉嘴!”露西爾跺著腳說,“你把人想得太壞了,你老是這樣,所以你的腦子總糾結不清,所以你連奇蹟在眼前發生都看不明白。”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 露西爾大步穿過前廊,一巴掌扇在了丈夫臉上。清脆的聲音傳到院子裡,就像是小口徑手槍射了一發子彈。 “媽媽?”雅各布突然出現,就好像平地上冒出了一片陰影。露西爾全身還是抖個不停,渾身的血管裡都充滿了憤怒、悲傷和腎上腺素。她的手掌仍感到刺痛,一會兒攥緊,一會兒鬆開,一時間甚至不確定那還是不是自己的手。 “什麼事,雅各布?” “我要一個碗。” 孩子站在前廊的台階下面,T恤衫在肚子前面兜成一個口袋,裡面滿滿的都是黑莓,幾乎要溢出來了。他的嘴巴也給染成了藍黑色,緊張地撇成了一個弧度。

“好的,寶貝兒。”露西爾說。 她推開紗門,帶雅各布進屋。兩人慢慢走到廚房裡,小心翼翼地,免得那些珍貴的漿果掉出來。露西爾在櫥櫃裡面找了半天,翻出一隻她很喜歡的大碗,然後和兒子一起仔細地洗起這些果子來。 哈羅德一個人坐在前廊,好幾個星期以來,他第一次沒有了抽煙的慾望。露西爾以前只扇過他一次耳光,那是好多好多年以前了。時間太久,他都不太記得到底為了什麼事,好像是因為他說了岳母一句什麼話。當年他們都還年輕,很在乎彼此的這一類評價,現在這種感覺又回來了。 他唯一能夠確信的是,跟當年一樣,他這一次犯了大錯。 他坐在椅子上清了清嗓子,又向四周看了看,想找點東西轉移一下注意力,但是什麼也沒找到,只好坐著聽屋裡面的動靜。

他只聽到孩子的聲音。 全世界彷彿只剩下雅各布一個人,他想——或許也希望——他的生活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在他的腦子裡,從一九六六年開始的多年來的記憶,螺旋似的慢慢冒出來。這樣的場景讓他感到害怕。自從雅各布死後,他這些年已經逐漸適應了,不是嗎?他為自己,為自己的生活感到驕傲。沒什麼可遺憾的,他也什麼都沒做錯,不是嗎? 他的右手伸進口袋,底部有個打火機和幾枚硬幣,就在旁邊,他的手摸到了那枚小小的銀十字架。幾個星期以前,這枚十字架好像突然從不知什麼地方冒了出來,經年累月的摩挲已經讓十字架變得十分光滑。 他的腦子裡突然劃過一個念頭,或者說是一種感覺,因為太過清晰理智而變成了一個念頭。它在他混沌的記憶深處潛藏了很久,和他對自己父母的記憶埋在一起。這份記憶已經太久遠了,因此變得只有芝麻粒那麼大,躲在頭腦中那一點點微光之下。

也許這件事,他腦海中的這個念頭或者感覺,是某種更容易感知的東西,比如說做父母的感覺。這些日子,他考慮了很多為人父母的事情。這五十年來他都不曾再扮演過父親的角色,現在要重操舊業,似乎太老了一點。但他似乎又再次被神奇的命運所牽引——哈羅德覺得自己和上帝沒什麼交情,所以不願意把這一切歸結為神的旨意。 哈羅德思考著,為人父母到底有什麼意義。他只做了八年父親,但這八年雖然已經離他遠去,卻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他的記憶。雅各布死後的頭十年裡,他經常會突然產生一種莫名的情緒,就像一陣巨浪將他壓住。有時候在他開車下班回家的路上,這種情緒就會突如其來,但他從來沒有告訴過露西爾。現在人們都把這種情緒叫作“驚恐發作”。 哈羅德不想和“驚恐”之類的事沾邊,但是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感到驚恐。那時他總是渾身顫抖,心跳得幾乎要蹦出嗓子眼,所以他只好將車停到路邊,身體還像篩糠一樣,於是趕緊點上一根煙,狠狠地吸上一口。他能感覺到兩邊太陽穴突突直跳,甚至連兩隻眼睛也在抽搐。 後來,這種感覺漸漸消失了。有時,關於雅各布的記憶還是會在腦子裡飛速滑過,就好像當你盯著一輪明亮的滿月,再閉上眼睛時,視線裡本應只剩下黑暗,但是腦子裡仍然殘留著月亮的影像。 此時此刻,當哈羅德用手指捏著那枚小小的銀十字架,他感到那種情緒又發作了,他的眼睛開始鼓突出來。任何男人面對赤裸裸的恐懼情緒時,都會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跟妻子服軟,將自己的想法深深埋在心裡。哈羅德正是這麼做的。 “好啦。”他說道。 兩人並排穿過庭院。哈羅德慢慢地平穩地走著,雅各布則轉著圈子。 “多陪陪他,”露西爾終於說話了,“就你們兩個,出去做點什麼,就跟你們以前一樣。他現在需要的就是這個。”於是,現在他們正在一起,哈羅德和他復生的兒子,兩人在大地上走著,但是哈羅德根本不知道應該干點什麼。 所以他們就只是走走。 他們穿過了庭院,然後走過房屋最邊緣的地界,最後來到塵土飛揚的馬路上,並一路走向高速公路。雖然按照規定,復生者必須待在各自的家裡,但是哈羅德還是帶著兒子來到了公路邊。這裡有軍用卡車來來往往,瀝青路面也被太陽曬得發軟;那些士兵從他們的卡車和悍馬里向外看,看到了這個複生的小男孩,以及身邊那個憔悴的老人。 一輛經過的悍馬剎了一下車,然後越過中線,順著高速公路,轟轟隆隆向他們開過來。哈羅德不知道此時的感覺是害怕還是解脫,但雅各布肯定害怕了,他緊緊抓著父親的手,躲在他的兩條腿後面,悄悄地四下里看。此時,悍馬慢慢停下來。 “下午好。”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四方臉軍人從後座的窗戶邊打了個招呼。他有著金色的頭髮,下巴方正,藍色的眼睛讓人覺得遙遠而冰冷。 “你好。”哈羅德說。 “兩位先生今天還好嗎?” “還活著唄。” 軍人大笑起來,他在座位上身子前傾,打量著雅各布。 “那你叫什麼名字,先生?” “我?” “是的,先生,”軍人說。 “我是威利斯上校,你是誰呢?” 孩子從父親腿後邊走出來,說:“雅各布。” “你幾歲了,雅各布?” “我八歲了,先生。” “哇噢,這可是個了不起的年紀!好多年以前我也是八歲,你知道我現在幾歲了嗎?猜猜看。” “二十五歲?” “差太遠了!不過謝謝你。”上校咧嘴笑著,把胳膊放在悍馬後坐的窗框上,“我都快五十歲了。” “哇!” “你這聲'哇'倒是沒錯!我確實是個老傢伙了。”然後他轉向哈羅德,“您今天好嗎,先生?”他的語氣變得生硬起來。 “還好吧。” “您的名字,先生?” “哈羅德。哈羅德·哈格雷夫。” 威利斯上校扭頭看了看卡車裡一名年輕一些的士兵,那個士兵正在做記錄。 “今天這麼大太陽,你們兩位先生是要去哪兒?”上校問道。他抬頭看了看金燦燦的太陽和湛藍的天空,還有小片的白雲懶洋洋地從地平線的一邊移到另一邊。 “沒想要去哪裡,”哈羅德說著,並沒有看天,而是一直看著這輛悍馬,“我們就是出來舒展一下腿腳。” “你覺得你們這腿腳還要'舒展'多長時間?兩位先生需要搭我的車回家嗎?” “我們既然走到這裡了,”哈羅德回答,“就肯定能原路走回去。” “我不過是想幫個忙,哈……格雷夫先生,對吧?哈羅德·哈格雷夫?” 哈羅德抓住雅各布的手,一動不動地站著,後來上校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威利斯上校轉過頭,跟駕駛座上的年輕士兵說了幾句,然後對老人和他的複生兒子點點頭。 悍馬咔噠咔噠發動起來,隨著一聲轟鳴,開走了。 “他是個上校,”雅各布說,“可是他真客氣。” 哈羅德本能地感覺應該回家了,但是雅各布帶著他走向另外一個方向。孩子一直牽著父親的手,拐到北邊,帶著父親走到樹林那邊的灌木叢穿過去,一直來到樹林裡面。他們在松樹下面溜達,間或還有一棵白橡。他們不時聽到不遠處有動物跳過的聲音,鳥兒從樹頂撲啦啦地飛起來,還有風聲。空氣中帶著泥土和松樹的味道,還有雨水的氣息,似乎遠處的天空不久就要下雨。 “我們這是去哪裡?”哈羅德問。 “一頭跑得很快的鹿會變成什麼?”雅各布問。 “我們要是迷路就糟了啊。”哈羅德說。 “高速'公鹿'。”哈羅德大笑。 很快,空氣中飄來水的氣息,父子倆繼續向前。哈羅德一下子想起來,當年他、雅各布,還有露西爾,曾經一起到瓦卡茂湖附近的一座橋上去釣魚。那座橋不高,這也算件好事,因為釣了半小時魚之後,露西爾覺得把哈羅德推到湖水里更好玩,但是當他看到她走來時,卻一個閃身,又用胳膊肘輕輕一推,結果是她尖叫著掉到水里去了。 當她好不容易從水里鑽出來,爬到堤岸上的時候,可真夠好瞧的:牛仔褲和棉質襯衫都貼在身上,頭髮不停地滴著水,還掛著幾片葉子,都是岸上的灌木叢裡來的。 “媽媽,你抓到什麼了?”雅各布問道,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根去了。 然後,沒有多說一句話,哈羅德抓著雅各布的胳膊,露西爾抓著他的腳,兩人大笑著把他扔到了水里。 這事好像就發生在上一個星期,哈羅德忍不住想。 然後樹林變得稀疏起來,只有一條河橫亙在雅各布和哈羅德面前,顏色深沉,水流緩慢。 “我們可沒帶替換的衣服,”哈羅德盯著河水說,“你媽會怎麼想啊?要是我們兩人回家的時候渾身濕漉漉臟兮兮的,那可是沒好日子過了。”哈羅德一邊說著,一邊忍不住已經脫下鞋子,捲起褲腿,露出兩條蒼老的細腿。記憶中,他已經好久沒有這麼幹過了。 他幫雅各布也把褲腿捲到膝蓋以上,雅各布咧嘴笑著脫掉襯衣,沿著堤岸的斜坡跑下去,跑進河水中,直到水沒到腰部。然後他把頭扎到水底下,再鑽出來,哈哈大笑。 哈羅德搖搖頭,卻不由自主地也脫掉襯衣,然後以老年人最快的速度跑到河水中,來到孩子身邊。 他們互相潑水玩,直到兩人都累得幾乎散了架。然後他們吃力地慢慢從河裡爬上岸,找了一塊平坦的草地,像兩條鱷魚一樣躺下來,讓陽光按摩他們的身體。 哈羅德很累,但是很開心,他覺得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變得透徹起來。 他睜開眼睛,看著藍天和樹叢。三棵松樹從土地上挺出來,到了半空中就交錯成一團,擋住了陽光,此時的太陽已經處在下山的方向。哈羅德很好奇,三棵樹的尖頂是怎麼交叉在一起的。他躺在草地上,仰頭盯著看那幾棵樹,看了好長時間。 哈羅德坐起身來,一陣酸痛漸漸蔓延到全身。的確,他已經不像當年那麼年輕了。他像個小孩子一樣把膝蓋蜷到胸前,撓了撓下巴的胡茬,向河水那邊看去。他以前來過這裡,一點不差,就是這個地方,當時也有三棵樹懶洋洋地在土地上挺立著,樹頂在不太高的地方交錯在一起。 雅各佈在草地上睡著了,溫暖的陽光慢慢曬乾他的身體。雖然大家都在說復生者睡覺有多麼困難,但是他們真睡著的時候,似乎是非常愜意、完全放鬆的休息。孩子看起來那麼平靜,那麼踏實,誰看到都會這麼說,好像他身體裡的一切都靜止了下來,只有那舒緩自然的心跳在繼續。 他看起來就像死了,哈羅德想。 “他確實死了。”他低聲提醒自己。 雅各布的眼睛睜開了。他看著高處的藍天,眨了眨眼睛,一下子坐直了身體。 “爸爸?”他喊道,“爸爸?” “我在這兒呢。”看到自己的父親,孩子突如其來的恐懼又瞬間消失了。 “我做了個夢。” 哈羅德本能地想要讓孩子過來坐在自己腿上,講一講他的夢,好多年以前,他就會這麼做。但是這不是他的兒子,他提醒自己。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這一天把雅各布·威廉姆·哈格雷夫帶走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身邊的這個東西不可能是他的兒子,它只是死亡對生命的模仿。它走路、說話、微笑、大笑,以及玩耍,一切都跟雅各布一樣,但它不是雅各布,不可能是雅各布。按照天理和自然規律,它不可能是他。 即便有某種“奇蹟”使它成為了他,哈羅德也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然而,就算這不是他兒子,就算這只是某些光線和發條裝置組成的精妙結構,就算身邊坐在草地上的只是他的想像,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還是個孩子,而哈羅德沒有那麼無情,也還沒有老朽到會對一個孩子的難過無動於衷。 “跟我說說你的夢吧。”他說。 “記不太清楚了。” “有時候夢就是這樣。”哈羅德慢慢站起來,活動一下身體,重新穿上襯衣。雅各布也一樣。 “是不是夢到有人追你?”哈羅德問,“很多人都會做這種夢,我就經常夢到。有時候特別嚇人,有人在後面追你呢。” 雅各佈點點頭。哈羅德見他沒說話,就自顧自繼續說道:“那麼,就不是高空墜落的夢咯?” “你怎麼知道?” “因為那樣的話,你就會在夢裡又伸胳膊又踢腿!”哈羅德伸出胳膊,又踢了兩下腿,算是給孩子做了一個誇張的大大的示範。他衣服穿了一半,渾身還濕著,伸胳膊踢腿的動作比幾十年前看起來要傻。 “那樣我就得把你扔到水里,好讓你醒過來!” 就在這時,哈羅德想起來了。他渾身一凜,都想起來了。 這個地方,就在樹頂交錯在一起的這三棵樹下面,就是多年以前他們發現雅各布的地方。就是在這裡,他和露西爾開始感受到傷痛;在這裡,他們曾經相信的所有關於生命的承諾都化為泡影;在這裡,他曾經抱著雅各布,渾身顫抖著失聲痛哭,而孩子的身體在他懷裡毫無生機,一動不動。 哈羅德已經意識到他所在的地方是哪裡,就在熟悉的三棵樹下,有個很像他兒子的東西正在身邊,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大笑。 “真是這樣。”他說。 “是什麼?”雅各布問。 哈羅德只能以更多的笑聲作答,然後兩人都笑起來。但笑聲很快便戛然而止,因為他們聽到士兵的腳步聲從樹林里傳來。 後來,幾名軍人很有禮貌地將來复槍留在了悍馬車上,他們甚至也沒把手槍握在手上,而是放在了槍套裡。威利斯上校是幾名士兵的頭領,他說話的時候把手背在身後,身體像鬥牛犬一樣前傾。雅各布藏在了父親的腿後面。 “我也不想這樣,”威利斯說,“我真誠地希望能不這麼做,但是你們兩人現在應該在家待著。” 哈羅德、露西爾、雅各布,還有其他無數人,將由此開始一段非常艱難的時期。 但是,目前為止,只有笑聲。 尼克·薩蒂爾、埃瑞克·貝洛夫、蒂莫·海得菲德羅切斯特小鎮平靜的街道上從沒有像今天這麼熱鬧過。到處都是標語,上面寫著英德兩種文字,其實就算沒有英文,那些德語也很容易理解。已經好幾天了,人們包圍那所房子,揮舞著拳頭大喊大叫,還不時有人將磚頭或者玻璃瓶子扔到牆上,摔得粉碎。因為扔的人太多了,碎裂的聲音已經不會嚇倒任何人。 很多牌子上的標語都寫著“納粹滾回去!”“滾回地獄吧,納粹!”另外一些標語這樣寫道。 “他們只是在害怕,尼古拉斯。”格申先生的臉有些扭曲,他一邊說,一邊向窗外看了看,“這對他們來說確實難以忍受。”他身材瘦小,鬍子花白,唱歌的時候聲音總是顫巍巍的。 “對不起。”埃瑞克說。他比尼克大不了幾歲,在格申先生眼裡仍然是個孩子。 格申先生蹲在尼克和埃瑞克坐的椅子前,確保自己不會成為窗前的目標。他拍了拍尼克的手。 “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是你的錯。我已經下定決心;我和全家人都下定決心了。” 尼克點點頭。 “是媽媽讓我參軍的,”他說道,“她很崇拜元首,但我只想上大學,然後做個英語老師。” “不堪回首的過去。”蒂莫說。他跟尼克一樣大,但並不像尼克那麼優柔。他黑頭髮、瘦臉龐、尖下巴,一雙眼睛也是黑的,看起來十足納粹的模樣,儘管他並沒有做過納粹的那些事。 屋子外面,士兵們忙著隔開人群。過去這幾天,他們一直都在將示威者控制在房屋外圍。後來,幾輛黑色的大型卡車隆隆地開到格申家門口的草坪上,一個急剎車,停下來。士兵紛紛從車上跳下來,手中齊刷刷地端著步槍。 格申先生嘆了口氣。 “我得試著再跟他們談談。”他說。 “他們想要的是我們。”說著,埃瑞克指了指另外六個納粹士兵。格申一家已經勉勉強強把他們藏了一個月,他們還都只是大男孩,對當前發生的事情根本一派迷茫,就好像他們才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一樣。 “他們想殺的人是我們,對嗎?” 屋外人群中,有人拿了擴音器,開始對格申的房子大聲喊話。人群跟著他歡呼起來。 “滾回地獄去!”他們大喊。 “帶上您的家人離開這裡吧。”尼克說。其他士兵也紛紛表示贊同。 “已經相持了這麼久,我們投降。我們參與了戰爭,理應被抓起來。” 格申先生咕噥著又蹲下來,瘦削蒼老的身體瑟瑟發抖。他將雙手放在尼克的胳膊上。 “你們已經死過一次了,”他說,“這還不夠贖罪嗎?我們不會把你們交給他們,我們會向他們證明,戰爭都是人類造成的,那些遠離戰爭的人應該保持理智,他們能夠和平共處。就連我這個猶太糟老頭全家也能和幾個德國小男孩住在一起嘛——就算他們身穿瘋狂的軍裝,還念著可怕的口號。”他看了看妻子,“我們一定要證明,這個世界上還有寬恕。” 她也回看了丈夫一眼,神情如他一樣堅定。 樓上又傳來一扇窗戶碎裂的聲音,接著有什麼東西嗖嗖作響,似乎砸到了窗邊的牆上。更多的“嗖嗖”聲傳來,一團白色雲霧籠罩著窗戶。 “瓦斯!”蒂莫說著,已經用一隻手摀住了嘴。 “沒關係,”格申先生溫柔地說,“我們別抵抗了,”他看著這些德國士兵,“我們放棄抵抗吧,他們只是想逮捕我們。” “他們會殺了我們的!”蒂莫說,“我們非得跟他們打一仗不可!” “沒錯。”埃瑞克說著,站了起來。他走到窗戶邊向外瞄,數了數外面拿著槍的有多少人。 “不行,”格申先生說,“我們不能這麼做。如果你們跟他們打起來,他們真的會殺了你們,這樣大家只會記得一件事——一屋子納粹士兵,雖然從墳墓裡重返人間,唯一會做的事情仍然只是打仗和殺人!” 大門口嘭嘭作響。 “謝謝您。”尼克說。接著,大門被攻破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