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亡者歸來

第8章 第八章

亡者歸來 詹森·莫特 9422 2018-03-18
三個星期以前,露西爾那個壞脾氣的丈夫和復生不久的兒子被逮捕了。露西爾覺得這簡直是胡來,他們又沒有拒不合作,也沒有在眾目睽睽之下當場死而復生,為什麼要這麼小題大做?然而,這兩個人的行為確實都違法了。隨便哪個律師都會承認,哈羅德·哈格雷夫是個不把法律當回事的倔老頭,而雅各布死而復生的身份也同樣不容置疑。 但是,露西爾根據自己心中長久以來的是非標準,十分堅定地認為,整件事情要說有誰做錯了,那就是調查局。 她的家人沒有做錯任何事。他們什麼都沒幹,不過在私人領地上散了個步而已。注意,不是政府的地,而是私人擁有的土地;他們在散步的時候,剛好經過了調查局開車行駛的高速公路,那些人就跟踪他們,並且把他們抓了起來。

兩人被抓之後,露西爾不管怎麼努力,夜裡都沒能睡過一個好覺。而睡意真正襲來的時候,往往像法院傳召一樣令人毫無防備。比如說現在,露西爾正跌坐在教堂的座位上,身上還穿著做禮拜才穿的漂亮衣服,腦袋不知不覺歪向一邊,就像個錯過了午睡時間的小孩。她有些出汗,六月份了,每天都是桑拿天。 睡夢中,露西爾看到了魚。她夢見自己站在人群中,大家都飢腸轆轆。露西爾的腳下,有個能裝五加侖水的大塑料桶,裡面盛滿了鱸魚、鱒魚還有歐洲鱸魚,石首魚。 “我來幫你們,過來吧,”她說,“到這裡來,拿這條。這邊,抱歉。對,請拿這條。過來吧,抱歉,這邊,抱歉。” 她夢中的那些人都是複生者,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道歉,只覺得這好像很重要。

“抱歉,這個給你,我會想辦法幫忙的。抱歉。不,別著急。我會幫你的,拿著。”她的嘴唇下意識地翕動,整個人仍然歪倒在椅子上。 “上帝啊,”她大聲說道,“沒關係,我會幫你的!” 接著她醒了,發現整個阿卡迪亞浸禮會教堂的信徒都在盯著她看。 “阿門,”彼得斯牧師站在講道台上,微笑著說,“哈格雷夫姐妹就算是在夢中,還在想著幫助大家。那麼我們其他人為什麼不能在醒著的時候各盡所能呢?”然後他繼續佈道,根據《約伯記》的故事教育大家要耐心。 在教堂裡睡著已經讓她十分不好意思了,現在還乾擾了牧師佈道,露西爾覺得更加尷尬。不過話說回來,最近彼得斯牧師佈道的時候經常分心。他似乎滿頭愁緒、滿懷心事,儘管他的信徒中沒人猜得出確切原因,但是大家都看得出來,牧師有些焦慮。

露西爾坐直身子,擦擦額頭的汗,喃喃地嘟囔了一句遲到的“阿門”,表示自己明白了牧師講道中的某個要點。她的眼皮還是又沉又澀。她摸出自己的那本《聖經》,打開來,睡眼惺忪地找到彼得斯牧師正在講道的章節。 《約伯記》不是《福音書》中最長的一章,但是也不算短。她笨手笨腳地翻頁,終於找到了準確的那一節。她看著書頁,緊接著又睡著了。 她再次醒來的時候,禮拜已經結束了。空氣凝滯,長椅上的人也走了,好像主突然決定要到別處去一樣。牧師還和他那嬌小的妻子在一起,露西爾仍然記不得她的名字。他們坐在前排的座椅上,回頭看著這位老人家,溫柔地咧嘴笑著。 彼得斯牧師先開口了。 “我想過好多次,佈道的時候可以放點煙花,但是消防局讓我打消這個念頭。後來,呃……”他聳了聳肩,西服馬甲下的肩膀就像是兩座隆起的高山。

他的額頭上掛著閃亮的汗珠,但仍然穿著深色的羊毛馬甲,一動沒動,臉上的神情正是獻身上帝的人應有的表情:忍耐。 然後他的嬌小妻子也開口了,聲音還是那麼小,絲毫不引人注意。 “我們很擔心你。”她穿著一件淺色的連衣裙,戴著一頂插著花朵的小帽子。就算按照傳統禮節來說,她的笑容也很淺。她看起來不僅時刻準備著,而且似乎是迫不及待的,隨時都會暈倒。 “不用擔心我。”露西爾說,她坐直身子,合上《聖經》捧到胸口,“主會幫我渡過難關的。” “我說,哈格雷夫姐妹,你可不能搶了我的台詞。”牧師說著,又咧嘴露出他那招牌式的燦爛笑容。 他的妻子伸手越過椅背,一隻小手搭在露西爾的胳膊上。 “您看起來不太好,您已經好久沒睡覺了吧?”

“我剛才就在睡嘛,”露西爾說,“你不也看到了嗎?”她咯咯笑了兩聲。 “真抱歉,這不是我平時的樣子,一定是我那個不著調的老公通過我的嘴在說話,他真是個魔鬼。”她把《聖經》緊緊抱在胸前,嘆了口氣,“教堂不就是最適合安息的地方嗎?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能讓我如此安心呢?恐怕是沒有了。” “在家呢?”牧師的妻子說。 露西爾說不清她這麼問到底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想羞辱自己。不過看到她那嬌小的身材,露西爾決定不再懷疑她。 “現在家已經沒有家的樣子了。”露西爾說。 彼得斯牧師把手放在露西爾胳膊上,和妻子的手並排放在一起。 “我和貝拉米探員談過了。”他說。 “我也是。”露西爾答道,她繃起臉,“我打賭,他對你說的話和他跟我說的一樣。'我無能為力'。”露西爾又嘆了口氣,整了整頭髮,“他既然什麼也乾不了,跟我們一樣無權無勢,那他當個公務員有什麼用呢?”

“其實,這也不能怪他。畢竟,政府的權力可比底下辦事的人大多了。我肯定貝拉米探員已經盡他所能來幫我們了。他還算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並不是他要把雅各布和哈羅德關起來的,是法律。而哈羅德也是自願和雅各布待在一起的。” “他還能怎麼辦呢?雅各布可是他兒子!” “我知道。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這點。貝拉米跟我說,本來那裡應該只關押復生者的,但是一些人和哈羅德一樣,不願意離開自己的親人,所以現在……”牧師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然後他又說道,“但我覺得這其實是最好的,我們不能讓親人分開,至少不能完全離散,不能像某些人希望的那樣。” “他自願留下的。”露西爾低聲說,似乎要提醒自己什麼。 “確實如此。”彼得斯牧師說,“貝拉米會關照他們兩人的,我說過,他是個好人。”

“我過去也是這麼想的,就是我最初遇到他的時候。雖然他是紐約人,但看起來似乎還不錯,我甚至都沒有因為他是黑人而帶有偏見。”露西爾特別強調這一點。她自己的父母都是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者,但是她已經明白了很多。她從上帝的教導中學到,人就是人,他們的膚色不重要,就跟他們穿什麼顏色的內衣一樣不重要。 “但是,我現在再看到他,”她接著說,“就會想,一個有教養的人,不管是什麼膚色,怎麼能參與這種行為呢?怎麼能隨便綁架別人,何況還是個孩子?怎麼能就這樣把他們從自己的家裡帶走,關進監獄呢?”露西爾的聲音彷彿暴風雨來襲。 “好啦,好啦,露西爾。”牧師說。 “好啦,好啦。”他妻子跟著重複道。 彼得斯牧師從長椅那邊繞過來,坐在這位老婦人旁邊,用長長的手臂擁住她。 “那不是綁架,當然,我知道他們做事的方式確實讓人感覺像綁架。調查局只是想……其實,他們應該只是想幫忙而已。現在復生者太多了,我覺得調查局只是不想讓民眾感到害怕。”

“他們用槍指著老人和孩子,把他們帶走,難道這樣民眾就不害怕了?”露西爾的雙手突然下意識揮動起來,差點把手上的《聖經》都弄掉了。她說話的時候一生氣,就忍不住會兩手亂動,“三個星期不給他們自由,就這樣做嗎?隨便把他們關進監獄,都沒……沒……見鬼,我說不清,都沒給他們上訴的機會,也沒走任何法律程序,這樣對嗎?”她把目光投向教堂中的一扇窗戶,教堂在山下,但是即便從她現在這個位置,也能看到遠處的鎮子。她能看到鎮中心的學校,裡面剛剛建好的樓房和柵欄,鬧哄哄跑來跑去的士兵和復生者,以及沒有被柵欄圍起來的一棟棟房子。她心中一直有個聲音,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會長久。 遠處,在鎮子的另一邊,那是被樹叢掩映、遠得看不見的鎮子邊緣,鄉村的延伸地帶,就是她的家。現在裡面黑漆漆、空蕩蕩的。 “主啊……”她說。

“好啦,好啦,露西爾。”牧師的妻子說,雖然沒什麼用。 “我一直對馬丁·貝拉米說,”露西爾接著說道,“我一直告訴他,這樣做是錯的,調查局沒有權力這麼幹,但他只會說自己對此無能為力,說這些都是威利斯上校決定的,一切都得聽這個人的。他說自己無能為力是什麼意思?他也是個人,對吧?難道人不是能夠辦到很多事情嗎?” 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頭淌下來,牧師和妻子兩個人都一下子把手收回來,好像她是個電爐,沒有任何提示就啟動了開關。 “露西爾。”牧師放低了聲音,慢慢說道。他知道不管別人願不願意,這樣的說話方式都能讓他們平靜下來。露西爾只是低頭看著放在腿上的《聖經》,從她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已經決定要問一個重要的問題。

“上帝自有安排,”彼得斯牧師說,“就算貝拉米探員幫不了忙也沒關係。” “但是已經好幾個星期了。”露西爾答道。 “不過他們都還健健康康地活著,對吧?” “應該是吧。”她隨意把《聖經》翻開一頁,看到上面一行行的字,神的教導都還在,“但是他們……”她想找一個恰當的詞,要是能找到一個體面些的描述,她會感覺好一些,“他們……被關了禁閉。” “他們都待在學校裡,鎮上的每個孩子都是在這所學校裡學習讀書寫字的。”牧師說,現在他又用手摟住了露西爾,“沒錯,那裡有不少士兵,看起來跟平常不一樣了,但那還是我們的學校。好多年以前,雅各布不是也天天去那裡上學嗎?” “那時候還是一所新學校呢。”露西爾插了一句,陷入了回憶中。 “當時肯定很漂亮。” “是的,嶄新的。不過學校那個時候要比現在小很多。當時,這個鎮子也沒有這麼老,沒有這麼大,所以也沒有後來的那些擴建和改建。” “所以我們難道不能想著他們都還在那裡,還在當年的學校裡嗎?” 露西爾沒有吭聲。 “他們吃得飽、穿得暖。” “因為我給他們送飯!” “鎮上最棒的美食!”牧師特意看了看自己的妻子,“我一直跟我親愛的太太說,她應該到這裡來和您待幾個星期,學習一下您拿手的酥皮蜜桃餡餅的秘方。” 露西爾微笑著擺了擺手,不讓他說下去。 “沒什麼了不起的,”她說,“我甚至還給馬丁·貝拉米送飯呢。”她停頓一下,“我說過,我喜歡他,他看起來像是個好人。” 彼得斯牧師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 “他當然是個好人。他、哈羅德、雅各布,還有學校裡所有品嚐過您的蜜桃餡餅的人——因為我聽說您一直送很多餡餅過去,讓大家分著吃——他們都欠您一份情。他們每天都感謝您,我知道的。” “不能因為他們被關在監獄裡,就必須得吃士兵發的噁心的政府食品。” “我想,他們的伙食是布朗夫人的配送服務部門提供的。她現在把這個部門叫什麼來著?好像是美……味大餐吧?” “我說過了:讓人噁心。” 他們都大笑起來。 “一切都會塵埃落定的,”趁著笑聲漸漸停止,牧師說了一句,“哈羅德和雅各布都會好的。” “你去過那裡嗎?” “當然了。” “你真是好心人。”露西爾說著,輕輕拍了拍牧師的手,“他們需要一位牧羊人。教學樓裡的所有人都需要一位牧羊人。” “我只是盡我所能。我跟貝拉米探員談過,實際上,我們談了很多。我說過,他是一個高尚的人。我認為他真的已經盡力了。但是,按照現在的進展,考慮到調查局需要處理的複生者的人數——” “他們已經派那個可怕的威利斯上校來負責這件事。” “至少我是這麼理解的。” 露西爾的雙唇緊緊抿了一下。 “總得有人做點什麼。”她說話的聲音很低,就像是水流在深深的岩縫裡發出的聲音。 “他很殘忍,”她說,“從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來。那天我到學校裡去,想把哈羅德和雅各布接回來,你真該看看他當時那副表情,像十二月的寒風一樣冰冷,他就是那樣,完全的鐵石心腸。” “上帝會給我們指引。” “是啊。”露西爾說,儘管這三個星期以來,她越來越不確定這一點了。 “上帝會給我們指引,”她重複道,“不過我還是很發愁。” “我們都有各自的煩惱。”牧師說。 弗雷德·格林每次回家,家裡都是空蕩蕩的,這種狀態已經持續好幾十年了,他也已經習慣了這種安靜。他自己的廚藝不佳,所以一直用速凍食品打發,偶爾也吃幾次熟過頭了的牛排。 過去一直都是瑪麗做飯。 他不用照料田地的時候,就到鋸木廠去,能干點什麼活就乾一點,而且總是等到天黑才回家,每天都感到更加疲憊。後來,他發現找活干越來越難了,因為總有比他年輕的人先到,在微明的晨光中等待工頭早上來,挑人到工廠幹活。 雖然他的技術經驗豐富,但年紀卻是個硬傷。他覺得自己的速度開始變慢了,活兒總是乾不完。 因此,弗雷德·格林每天傍晚才回到家,邊看電視,邊對付掉晚飯。然後他把電視轉到新聞頻道,所有新聞都在報導復生者的消息。 新聞裡的內容他總是聽得心不在焉,因為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反駁新聞裡說的,罵他們都是惹事精、傻瓜。復生者的消息每天都在增加,就像河流一樣逐漸變寬,而他們才剛剛抓住其中一些細枝末節。 這一切都讓他感到不安,心中充滿一種不祥的預感。 不過他還萌生出了一些其他感覺,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過去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都睡不好。每天晚上,當他在空曠而靜寂的房間裡爬上床之後——幾十年來都是如此——總是要熬到後半夜才能入睡。即使真的睡著了,他也睡不踏實,不時被斷斷續續的夢境困擾著。 有的時候,他早上醒來發現自己雙手都有淤青,他覺得這都是因為木頭床頭造成的。有天晚上,他夢到自己一直向下跌落,就在掉下床的一剎那,他一下子醒過來,淚流滿面,感覺到被一種巨大的、難以名狀的哀傷緊緊包圍著,幾乎不能呼吸。 他在地上躺了一會,抽泣著,因為心中無法描述的感覺而生氣,心中充滿了沮喪和渴望。 他喊了妻子的名字。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喊妻子的名字是什麼時候了。他在舌尖上反復回味著這個詞,然後念出來,聽著這個詞在亂糟糟的有些發霉的房間裡迴響。 他繼續躺在地上,等待著,好像她會突然從藏身的地方跳出來,用兩條胳膊環抱著他,親吻他,唱歌給他聽,將美妙的音樂帶給他,那快樂的、華麗的嗓音他已渴望了許久。這麼多年,他的世界全空了。 但是沒有人回答。 最後,他自己從地板上爬起來,走到儲藏間,取出一個大行李箱,這個箱子已經好幾十年不見天日了。黑色箱子,銅鉸鏈上有一層細細的銅鏽。當他打開箱子,箱子似乎低嘆了一聲。 箱子裡塞得滿滿的,有書、活頁樂譜,以及幾個裝著零碎首飾或者陶瓷裝飾的小盒子,不過現在還待在家裡的人已經無暇欣賞了。翻到中間位置,有一件不大的女式真絲襯衫,領子上繡著精美的玫瑰。就在這件襯衣下面,是一本相冊。弗雷德把相冊抽出來,坐在床上,撣了撣封面,然後“吱嘎”一聲打開了它。 驀然之間,她躍入了眼簾,他的妻子正衝著他微笑。 他已經忘了她那圓潤的臉龐和黑亮的頭髮。他甚至忘記,她看起來總是一臉迷糊的表情,這正是他當年最愛她的地方。就算他們爭執的時候,她看起來還是懵懵懂懂的,就好像她看待世界的方式永遠與別人不同,也永遠弄不明白,別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處事方法。 他坐在那裡,一頁頁翻動著相冊,努力不去回想她的聲音。曾幾何時,他在漫漫長夜睡不著的時候,她會用這動聽的嗓音唱歌給他聽;他也努力不去回想她唱歌的樣子。他張開嘴巴,又合上,好像要問什麼問題,但就是執拗地不肯說出口。 然後他翻到一張照片,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她的笑容不那麼燦爛了,表情也不再疑惑,而是充滿著堅定。照片的拍攝時間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就在她剛剛流產後不久。 那是他們的秘密,他們兩人獨自體會的悲痛。她剛從醫生那裡獲知自己懷孕的消息不久,晴空霹靂便從天而降。有天半夜,她在衛生間抽泣的聲音把弗雷德吵醒了,所發生的一切幾乎已經壓垮了她。 他總是睡得很死。 “你睡得像個死人,叫都叫不醒。”她曾經這麼說過他一次。被吵醒的那天,他想,或許她叫過自己,她需要幫助,自己卻讓她失望了。他本來的確可以做點什麼的。 發生了這樣的事,做丈夫的怎麼還能睡得著呢?他不明白。他們的孩子那小小的生命之火熄滅了,而自己竟睡得像條死狗。 當時離她的生日還有不到一個月,他們原打算藉著給她辦生日聚會的機會,將她懷孕的消息告訴親朋好友。但是已經沒這個必要了,只有醫生知道其中曲折。 唯一讓人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就是,那天以後,她臉上的笑容總透著一股黯然,他永遠也忘不了那黯然的神色。 他把照片從相冊裡抽出來,照片上還留著陳舊的膠水和發霉的味道。這天晚上,也是她去世之後第一次,他哭了。 第二天早上,弗雷德又去了鋸木廠,但是早班工頭並沒有挑他去打工。他回到家,到田裡看了看,農田也不需要他的照料。所以他坐上卡車,開車去了馬文·帕克爾家。 馬文住在關押復生者的學校對面。坐在自家的前院,就可以看到一輛輛大巴把復生者拉到學校。最初一段時間,他確實每天早上就乾這個。 不知道為什麼,弗雷德覺得他需要到學校這邊來一趟,他想親眼看看這個世界現在成了什麼樣,他要看看復生者的臉。 他好像在尋找什麼人。 哈羅德安靜地坐在屋子中間自己那張床的床腳,這間屋子原來是約翰遜太太的美術教室。他希望自己的背此時能夠疼起來,這樣他就有東西可以抱怨了。哈羅德發現,如果自己能結結實實用粗話抱怨幾句自己的背痛,就能對某些複雜的問題進行深入思考。要是自己哪天不再抱怨了,那會怎麼樣?他光是想想就渾身發抖,露西爾倒可能以為他成了聖人。 雅各布的床和哈羅德的緊挨著,孩子的枕頭和毯子整齊地放在床頭,毯子還是露西爾給縫的,上面有錯綜複雜的圖案和花色,針腳細密繁複,估計只有原子彈爆炸才能把它拆掉。被子的四角疊得端端正正,枕頭也十分平整。 真是個乾淨利索的孩子,當年他是不是也這個樣子呢?哈羅德拼命回想。 “查爾斯?” 哈羅德嘆了口氣。美術教室和隔壁臥室連接的走廊上站著一名老婦人,也是個複生者。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她的臉上。整個走廊的兩邊都是各種顏色和筆觸的圖案,看得出,都是當年美術課遺留下來的。圖案中有躍動的黃色,也有狂野的紅色,哈羅德真沒想到,這些應該是多年以前留下來的痕跡,卻比想像中要明亮得多。 那位老太太就站在這七彩長虹一般的前廊中,似乎也染上了一絲魔力。 “什麼事?”哈羅德說。 “查爾斯,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這個地方?” “很快吧。”哈羅德說。 “我們要遲到了,查爾斯。我最受不了遲到了,很不禮貌。” “沒關係,他們會等我們的。” 哈羅德站起來,伸出雙臂,慢慢朝這位叫斯通夫人的老婦人走去,帶著她穿過教室,來到牆角她的床前。她是一位大塊頭的黑人婦女,八十好幾了,顯得老態龍鍾,但是老歸老,她還能自理,也會自己整理床鋪。她總是乾乾淨淨,頭髮紋絲不亂。她沒幾件衣服,但每一件都一塵不染。 “你不用擔心,”哈羅德說,“我們不會遲到的。” “但是我們已經遲了。” “我們的時間還很充裕。” “你肯定嗎?” “我肯定,親愛的。”哈羅德微笑著拍拍她的手說道。老太太放心了,坐在床上,哈羅德坐在她旁邊,這時她已經側身躺下,幾乎睡著了。她經常這樣:興奮一陣,沮喪一陣,接著突然就會犯困。 哈羅德和斯通夫人——她的名字叫帕特里夏——坐在一起,一直到她睡著。然後,雖然六月的天氣很熱,他還是從雅各布的床上拿了毯子給她蓋上。她嘟噥了一句什麼,大意是別讓人家老等著之類的,然後閉上嘴巴,呼吸也變得緩慢而平穩。 他回到自己的床上坐下,希望手上有本書就好了。或許下次露西爾來看他的時候能讓她帶一本,只要不是《聖經》或別的什麼滿紙蠢話的書就好。 嘿,哈羅德想著,搓搓下巴,這件事貝拉米也有份。儘管調查局開始把人們關押起來以後,他的權力就有所削減,但是馬丁·貝拉米探員仍然是這一帶消息最靈通的人。 貝拉米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在這所學校發揮著作用。他負責食物和房間分配、服裝採購,保證每個人都有足夠的衛生用品,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對於監視原生者和復生者的任務,他倒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實際上是總負責人,而其他人則主要是跑腿幹活。那些士兵在學校裡巡邏時總是彼此大聲招呼,通過他們含糊不清的談話,哈羅德漸漸發現,最近跑腿的活已經越來越少了。 政策漸漸變了,只要把這些死而復生的人關在這裡就行,看管他們,就像保存多餘的食物。偶爾,他們也會發現某位曾經的死者特別好或者特別壞,他們也會稍微放寬一點,買張飛機票將這個人送回原籍。不過大多數復生者還是從哪裡發現,就被關押在哪裡。 哈羅德還發現,這種辦法並沒有推廣到所有地方,但是那一天也不遠了。根據慣例,他們的手續只會越來越簡單,成本也越來越低:只要給復生者排一組編號,建一個檔案,在計算機上敲幾個鍵,問幾個問題,再敲幾個鍵,然後就把他們扔在了一邊。如果有人願意再多做幾步——這種情況也越來越少了——或許他們還願意上網搜一下某個人的名字。但最多也僅此而已。對於越來越多的複生者,他們只是在計算機鍵盤上敲幾下,約等於什麼也沒幹。 等到老太太睡著,哈羅德便離開了房間,穿過這所擁擠的舊學校。從他們第一天抓捕復生者開始,所有的東西就都不夠用了,而且,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物資越來越匱乏。原來過道上還有足夠的空間讓人隨意走動,現在則到處都被床佔滿了。人們也不敢離自己的床太遠,生怕冷不丁又有個新來的,把自己的床位搶走。雖然情況還沒發展到人多床少的地步,但是等級制度已經在這裡成形。 最早來的人把床安排在學校的主要教學樓中,那裡的設施狀態良好,幹什麼都不用走太遠,舒適又方便。而那些新來的,除了老弱病殘還能在主樓佔有一席之地,其他人只能住在外面的停車場上,以及學校周圍的一些小街區,那些地方被叫作帳篷村。 帳篷村里擠滿了綠色和褐色的帳篷,都十分老舊。哈羅德看著它們,不經意間,會猛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時代。那真是遙遠的年代,甚至當它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時,還是黑白影像。 回憶中唯一還算讓人懷念的是,那時的天氣沒現在這麼可怕。熱歸熱,但多數時候比較乾燥,不像現在,總是這麼潮悶。 哈羅德穿過帳篷村,向營地另外一邊走去。那邊靠近南側的護欄,雅各布的朋友,一個叫麥克斯的小男孩就住在那裡。衛兵們在護欄旁邊的小路上慢慢地走著,腰里別著步槍。 “沒腦子的狗腿子。”哈羅德跟平常一樣,狠狠地低聲罵了一句。 哈羅德抬頭看看太陽,當然還掛在空中,但是好像突然變得更熱了。一道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正中流下來,掛在鼻子尖,然後滴落下去。 氣溫似乎一下子又升高了至少十度,就好像太陽剛剛落下來,停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後在他耳邊說悄悄話一樣。 哈羅德抹了把臉,又把手上的汗水蹭在褲腿上。 “雅各布?”他大聲喊道。一股寒意從他的尾椎骨開始,順著兩條腿向下延伸,最後匯集在膝蓋處。 “雅各布,你在哪裡?” 然後,突然之間,地面抬升,迎面向他撲來。 如果牆上的掛鐘可信的話,那麼傑夫和上校在一起的時間應該差不多到頭了。過去的五十五分鐘裡,上校一直在問幾個問題,答案兩人其實都心知肚明。他真希望自己現在能看看書,比如關於網絡黑客的小說,或者都市傳奇。他更偏好那些想像力超凡的作家,他覺得,想像這玩意兒不僅重要,而且很難得。 “你覺得我們死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上校問他。 這倒是個新問題,儘管還是沒什麼想像力。傑夫想了一下,覺得如果跟上校扯宗教方面的話題,似乎不會有什麼結果。他越來越喜歡上校了,因為上校讓他想起自己的父親。 “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獄吧,我猜。”傑夫說,“我覺得,這得看你活著的時候享了多少樂。”他小小地開了個玩笑。 “你肯定?” “不肯定,”傑夫說,“長久以來,我一直是個無神論者,所以我從來不確定什麼。” “現在呢?”上校在椅子上坐直身體,兩手放在桌子下面看不見的地方,好像在伸手夠什麼東西。 “還是不太確信什麼,”傑夫說,“我個人經歷決定的。” 然後,威利斯上校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伸手遞給這個年輕人。 “謝謝。”傑夫說著,點上一根。 “不一定非得弄到無法忍受的地步,”上校說,“在這次事件中,我們都有自己的任務:我有我的,你有你的。” 傑夫點點頭。他往後靠在椅子上,長長地吐出一口白色的煙霧。屁股下面的椅子讓他覺得很不舒服,周圍牆壁的顏色看上去也太單調。他還想到,他的兄弟或許就在這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而上校和他的同伴不會讓自己去尋找。但是現在,他對所有這一切都不在意了。 “我不是個殘忍的人,”上校說道,就好像他知道傑夫此時的想法一樣,“只是我的任務並不招人喜歡。”他站起身來,“現在我得走了,今天晚上還有一卡車像你這樣的人要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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