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亡者歸來

第4章 第四章

亡者歸來 詹森·莫特 9290 2018-03-18
當房間里人太多、空氣又不流通時,人們總不免會揣測發生悲劇的可能。噪音漸漸平息下來,從教堂的前門開始,沉默像病毒一樣迅速蔓延到人群當中。 彼得斯牧師真像西奈山一樣高大寬闊,露西爾想。他站直身子,雙手叉腰,溫和地靜候著,他的妻子躲在他的身影中。露西爾伸長脖子,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也許魔鬼已經等不及了。 “餵,餵,勞駕,不好意思,嗨,你還好嗎?勞駕,不好意思。” 這幾句話像魔咒一般,人群聽到這幾個字就自動分開了。 “不好意思。嗨。你好嗎?不好意思。嗨……”說話的聲音溫和而憂鬱,彬彬有禮且意味深長。聲音提高了,或許是因為周圍更安靜了,直到這幾句話像咒語一樣蓋過一切聲音。 “不好意思。嗨,你好嗎?勞駕,嗨……”毫無疑問,這些話訓練有素,肯定出自政府公務員之口。

“下午好,牧師。”貝拉米探員語氣溫和,說話的同時已經分開了擁擠的人群。 露西爾嘆息一聲,悄悄呼出一口氣,她甚至都沒意識到剛才自己一直是屏著氣的。 “夫人?” 他穿著一件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和他送雅各布來的那天穿得差不多。那跟人們常看到的公務員穿的西裝不同,露西爾覺得這一身更像是好萊塢明星、脫口秀演員以及其他舞台名人常穿的那種衣服。 “我們的小伙子怎麼樣了?”他問,一邊向雅各佈點點頭,他的微笑還是那麼方方正正,就像一塊剛切割好的大理石。 “我很好,先生。”雅各布說,牙齒上還沾著糖果。 “你這麼說,我很高興。”他整了整領帶,雖然領帶並沒有皺,“我真是太高興了。” 士兵們已經到了,是兩個年輕的小伙子,那樣子簡直像在玩扮士兵遊戲。露西爾甚至覺得,就算他們繞著講壇互相追逐嬉鬧也很正常——就像雅各布和湯普森家的男孩過去經常乾的那樣,但是掛在兩人屁股後面的槍可是真傢伙。

“你能來,真是太感謝了。”說著,彼得斯牧師和貝拉米探員握了握手。 “怎麼會不來呢?謝謝你等著我,你這裡可真來了不少人。” “他們只是好奇,”彼得斯牧師說,“我們都好奇。你有沒有……應該說調查局,或者整個政府機關,有沒有什麼話要說的?” “整個政府機關?”貝拉米問,臉上還掛著微笑,“你過獎了,我只是個普通的窮公務員而已。一個黑小子,來自——”他放低聲音,“——紐約。”他說,就好像教堂里和鎮上的所有人都沒聽過他的紐約口音一樣。當然,刻意突出這種口音對他來說也沒有什麼意義。南方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大會終於開始了。 “你們都知道,”彼得斯站在教堂前開講了,“我們現在生活的時代只能用有趣來形容。我們蒙受恩典,得以……得以親眼見證如此的驚喜與奇蹟。我沒說錯,的確應該這麼說——驚喜與奇蹟。”他一邊說一邊踱著步子,每當對自己說的話有所懷疑的時候,他就會這麼做,“這個時代就好比《舊約》中的場景再現,不僅拉撒路自己從墳墓中站起來,而且,看起來,他還帶著所有人和他一起來了!”彼得斯牧師停住不說,擦了擦脖頸上的汗水。

他的妻子咳嗽起來。 “有事發生了,”他突然提高了嗓門,教堂裡的人都嚇了一跳,“確實有事發生,雖然個中緣由我們尚未明了。”他伸出雙臂,“我們應該做些什麼?應該如何應對?我們應該害怕嗎?這是一個懷疑的時代,遇到不確定的事而感到害怕也是很正常的,但是恐懼又如何?”他走到露西爾和雅各布的座位邊,腳上那雙硬底鞋在紫紅色的舊地毯上滑了一下。他從口袋中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笑著低頭看看雅各布。 “我們要用耐心克服恐懼,”他說,“這才是我們應該做的。” 一定要提到耐心這個意思,牧師暗自提醒自己。他牽起雅各布的一隻手,停了一會兒,直到確信時間夠長,這樣那些站在教堂後面的人就算看不見他的動作,也會有人告訴他們牧師做了什麼,又是怎樣牽著孩子的手,耐心跟他說話的。這個男孩可是半個世紀前就已經死了,而現在卻突然出現在教堂裡,就在十字架的陰影下,平靜地舔著糖果。牧師環顧整個房間,眾人的眼睛也都追隨著他的目光。他在看教堂裡其他的複生者,挨個看過去,這樣大家才可能明白,目前這些人已經是個不小的群體,儘管人們起初還不知道他們就在教堂裡。他們都是真實存在的,不是想像出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而且有必要讓人們明白。

彼得斯牧師知道,耐心這東西,對所有人來說都很難理解,當然,真正實踐起來更不容易。他覺得自己其實就是最沒耐心的人。他說的話都沒有意義,無關緊要,但是他還得為人們服務,還要履行自己的職責。他現在不能老是考慮她。 他最後站直身體,把她的面容從腦子裡完全驅除出去。 “生活中有無數種可能,但可怕的是,這樣一個萬事存疑的時代,輕率的想法和輕率的舉動更加多見。你只要打開電視,就能看到人們有多麼害怕,看到他們的瘋狂行為,都是出於恐懼。 “我並不願意承認我們都害怕,但事實的確如此;我並不願意承認我們都很輕率,但事實的確如此;我並不願意承認我們都想做一些不該做的事,但這就是事實。” 他腦海中出現一幅畫面:她伸展著四肢,仰面躺在低處一根又粗又厚的橡樹枝上,就像一隻山貓。那時他還是個小男孩,站在地上仰頭看著她,看著她的一條胳膊垂下來,在他眼前晃悠。他當時害怕極了,害怕那高度,害怕她,害怕她帶給他的感覺。他害怕自己,跟所有孩子一樣。害怕……

“牧師?”是露西爾的聲音。 那是一棵粗壯的老橡樹,穿過華蓋的陽光,濕潤的青蔥草地,還有那個年輕的姑娘——這一切都消失了。彼得斯牧師嘆了口氣,空空的兩手在胸前交握。 “我們拿他們怎麼辦呢?”站在教堂中心位置的弗雷德·格林大聲問道,大家都轉過頭去看著他。他摘下破舊不堪的帽子,扯了扯卡其色的工裝襯衫。 “他們不應該存在!”他接著又說,嘴巴使勁向兩邊咧著,像一個生了鏽的信箱。 他的頭髮早就掉得差不多了,鼻子大,眼睛小,早在多年前,這樣的五官組合就讓他看起來尖刻而凶狠。 “我們該拿他們怎麼辦?” “我們應該耐心一些。”彼得斯牧師說。他想著要不要提一提教堂後面的威爾遜一家,但是那家人對阿卡迪亞小鎮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所以,眼下最好還是對他們視而不見比較好。

“耐心?”弗雷德睜大了雙眼,渾身一陣戰栗,“魔鬼已經站在我們家門口,你卻要我們耐心?此時此地,你竟然想讓大家耐心,已經到了終結的時刻了!”弗雷德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著彼得斯牧師,而是看著人群。他轉了一小圈,把人群聚攏到自己身邊,這樣大家都可以看到他的眼神。 “都什麼時候了,他還要耐心!” “等一下,等一下,”彼得斯牧師說,“我們先不要說什麼'終結的時刻',我們也不要稱呼那些可憐的人為魔鬼。他們很神秘,這點是肯定的,甚至可以說是奇蹟。但是當前,不管我們做什麼,都為時尚早。我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弄明白,因此絕不應該煽動恐懼的氣氛。你們聽說過達拉斯發生的事情了吧,那些遭受傷害的人——無論是複生者還是正常人,都離世了。我們這裡不能允許這類事情發生,在阿卡迪亞不行。”

“要我說,達拉斯的伙計們做了他們應該做的事。” 教堂裡開始騷動起來。座位上的、靠著牆的,以及教堂後方的人們都小聲議論,支持弗雷德的意見,或者至少被他那激動的情緒所感染。 彼得斯牧師舉起雙手,示意人群安靜。人們只是稍稍安靜了一會兒,接著又騷動起來。 露西爾伸出胳膊摟住雅各布,讓他靠自己更近一點。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幅跟復生者有關的畫面,其中有成年人,也有孩子——他們躺在地上,渾身青紫,還流著血,就躺在達拉斯陽光照耀的街道上。這個想法讓她突然渾身一陣戰栗。 她摸了摸雅各布的頭,輕聲哼唱起來,不過歌曲名字她已經記不得了。她感覺到全鎮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雅各布身上。他們注視他的時間越長,臉色就變得越難看,撇著嘴,皺著眉,滿臉譏誚和憤怒。自始至終,孩子一直都偎在媽媽的臂彎裡,一門心思想著去了毛的桃子。

這孩子是複生者,如果她能隱藏這個事實,露西爾想,那麼情況就不會這麼複雜了。如果大家能把他當成另外一個孩子就好了。不過,即使全鎮的人都不知道她家的事,都不知道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她和哈羅德經歷了怎樣的悲劇,她也沒辦法掩蓋雅各布的身份。活著的人總是能認出誰是複生者。 弗雷德·格林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復生者的誘惑,說他們都不可信任。 彼得斯牧師的腦海中滿是用來反駁弗雷德的各種格言、諺語以及教規,但是這畢竟不是宗教聚會,也不是周日上午的宗教儀式,而是一次全鎮大會,這個小鎮在猶如迷霧一般瀰漫全球的傳染病中已經失去了方向。如果世界上真有正義的話,那麼這場傳染病應該放過這個小鎮,讓它去騷擾文明世界的大城市吧,什麼紐約、洛杉磯、東京、倫敦、巴黎之類的,這些城市才配得上那些驚世駭俗的大事件。

“要我說,我們應該把他們都圈在一個地方。”弗雷德一邊說,一邊晃了晃他方方正正滿是皺紋的大拳頭。一群年輕人向他圍攏過來,紛紛點頭表示贊同,嘴裡還咕噥著:“要么在學校裡,要么就從現在起關在教堂裡,讓牧師告訴他們,上帝是不會管他們的事的。” 接著,彼得斯牧師做了一件不像他風格的事情。他大吼起來,聲音太大了,整個教堂瞬間安靜下來,他那嬌小瘦弱的妻子不由後退了幾小步。 “然後又怎麼樣呢?”他問,“接下來又要對他們做什麼?我們找個地方把他們鎖起來,然後呢?接下來怎麼辦? “我們要把他們關多久?幾天?一個星期?半個月?一個月?一直關到整件事情結束嗎?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什麼時候那些逝去的人才會留在他們的世界,永不復生呢?什麼時候阿卡迪亞會人滿為患?什麼時候所有曾經活過的人都會回到這個小鎮?我們這個小小的社區已經有多少年了,一百五十年還是一百七十年?到底有多少人?我們能夠承載多少人?我們的食物能夠養活多少人,能養活他們多長時間?

“如果那些復生者不僅僅是我們的人怎麼辦?你們都知道,他們重生的地方通常都不是過去生活過的地方。所以,你會發現,你敞開大門,不僅是為要回家的人,而且也是為那些迷了路、需要指引的人。那些孤獨的人,那些找不到歸宿的複生者。你們還記得布萊頓鎮的那個日本人嗎?他現在在哪裡?不在日本,而是還在布萊頓鎮,有一家善良的人接納了他,他們一直住在一起。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他不想重返家鄉。不管他當年死去時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現在他都希望能有所改變。幸虧有了願意傳遞善意的好心人,他才有機會再活一次。 “弗雷德·格林,你要是能解釋這個人的事,我就給你一大筆錢。難道你還敢再說什麼'中國人的想法跟我們的不一樣'之類的話嗎?你這個種族主義大傻瓜!” 他看到了,眾人的眼睛裡閃現出理智和關心的光芒——他們的耐心被喚起了。 “如果這些人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怎麼辦?如果死而復生者的數量超過了生者,怎麼辦?” “這正是我要說的,”弗雷德·格林說,“如果死而復生的人數超過活著的人了怎麼辦?他們會怎麼對付我們?如果我們落在他們手裡,怎麼辦?” “如果真發生這種事——當然沒人說一定會發生,不過如果真的發生了,大家都希望他們能知道什麼叫仁慈……榜樣自然是由我們來樹立。” “真他媽是個愚蠢的回答!原諒我在教堂這個地方說髒話,但是這也的確是實話,真他媽是個愚蠢的回答!” 教堂裡又變得人聲鼎沸,人們嘟嘟囔囔,嘆息,抱怨,做出各種盲目的設想。彼得斯牧師看著站在人群邊的貝拉米探員,當上帝無法發揮作用的時候,就輪到政府來接手爛攤子了。 “行了!行了!”馬丁·貝拉米說著,站到前邊面對人群,伸手撫了撫那件一塵不染的灰色西裝。整個教堂的人群中,只有他一人沒有被高溫和憋悶的空氣折騰得大汗淋漓,這讓他看起來更可靠。 “我敢肯定,整件事全部都是政府惹出來的!”弗雷德·格林說,“要是哪天這事被弄清楚了,發現政府也在其中插了一腳,我可一點兒都不吃驚。可能你們並不是要讓所有的死者復生,但是,我打賭五角大樓的那幫傢伙肯定知道,要是那些死了的士兵都能活過來,他們就賺翻了。”弗雷德閉緊嘴巴,彷彿準備讓自己新一輪的攻擊更有力量。他張開雙臂,好像要把整個教堂都納入自己的思路中。 “你們難道看不明白嗎?你們派一支軍隊上戰場,'砰'的一聲,一個士兵中了彈,然後你們只要按一個按鈕,或者給他扎一針,他就又站起來,手裡端著槍,沖向剛才崩了他的那個混蛋!這他媽就是你們的末日武器!” 人們點點頭,好像已經被他說服了。最起碼,他的話已經引起了他們對政府的懷疑。 貝拉米探員平靜地等到人們聽完這個老頭的話,才開口說道:“的確是末日武器,格林先生,給人們帶來噩夢。想想吧,前一分鐘還是個死人,後一分鐘就能複活,然後又被射殺。你們有多少人願意報名幹這事?反正我肯定不會報名。 “你錯了,格林先生,我們的政府雖然很強大,但絕對操控不了這種事,就像他們無法操控太陽發光一樣。我們要做的只是避免自己遭受傷害,僅此而已。我們只是希望能有所進展。” 這真是個好詞:進展。只要你覺得緊張,就會忍不住用這個詞來遮掩。這種詞很安全,即便跟你父母說,也不用擔心。 人們又看著弗雷德·格林。他並沒有說出像“進展”一樣讓人放心的詞,他只是站著不動,看起來蒼老、渺小而且憤怒。 彼得斯牧師挪動著自己龐大的身軀,站到貝拉米探員右邊。 貝拉米探員是政府中最差勁的那類人:他是個誠實的人。公務員絕對不能告訴公眾,政府對某件事情不了解。如果政府都不了解,那麼到底還有誰能了解呢?至少,政府應該體面地撒個謊,假裝一切都盡在掌握。任何時候,都要假裝他們能夠採取某種神奇的解決之道,或者決定性的軍事行動。就復生者這件事來說,簡簡單單一次新聞發布會就夠了:總統穿一件毛衣,坐在壁爐邊,一邊抽著煙斗,一邊耐心溫柔地說:“我有你們需要的答案,一切都會好的。” 但是貝拉米探員跟其他人一樣對這件事一無所知,而且他一點也不因此覺得羞愧。 “該死的蠢貨。”弗雷德說完,轉身就走,人群也立即散開,給他讓出一條道來。 弗雷德·格林走了之後,教堂中的人群按照南方特有的方式平靜下來。大家輪流發言,向調查局官員和牧師兩個人提問。問題並不新鮮,任何人、任何地點、任何國家、任何教堂和市政廳,以及任何網絡論壇和聊天室,都會出現同樣的問題。這些問題已經被太多人問過太多次,變得十分枯燥。 針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也同樣無趣,無非是下面三句:我們不知道;我們需要時間;請耐心等待。回答問題時,牧師和公務員倒是一對完美搭檔。一個負責引導人們的公民責任感,另一個則喚起大家的精神追求。要不是他們配合默契,還真是很難想像鎮上這些人都能折騰出什麼樣的事情來,因為,威爾遜一家突然從教堂後面的餐廳裡走了出來。 他們已經在餐廳裡住了一周左右,幾乎沒什麼人見過他們,也沒人說起過。 吉姆和康妮·威爾遜,還有他們的兩個孩子,湯米和漢娜,是阿卡迪亞全鎮人最大的哀痛和愧疚。 阿卡迪亞鎮上從未發生過謀殺案。 但只有這一家人的案子是個例外。很多年前,威爾遜一家人在他們自己的屋子裡遭遇槍殺,兇手至今逍遙法外,人們對此眾說紛紜。起先,很多人認為是一個叫本·沃特森的流浪漢幹的,他好像沒有家人,總是在各個小鎮之間流浪,就像遷徙的鳥。他通常在冬天遊蕩到阿卡迪亞,佔據某家人的穀倉,希望盡量待久一些而不被主人發現。但大家都覺得他不是那種暴力的人,而且威爾遜一家遇害的時候,本·沃特森正在兩個鎮子之外的監獄裡,因為在公眾場合酗酒而坐牢。 後來還傳出一些其他說法,不過一個比一個更不靠譜。甚至有人說是因為秘密的婚外戀,有時候說是吉姆的錯,有時候又說是康妮的錯。不過這個說法也沒持續多長時間,因為大家都知道,吉姆不是在上班就是在教堂,要不就待在家裡;而康妮不是在家裡,就是去了教堂,或者和孩子們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吉姆和康妮從高中起就是一對戀人,從沒有分開過。 出軌根本不可能發生在他們身上。 這一家人活著的時候,露西爾和夫妻倆都走得很近。吉姆跟鎮上其他一些人不同,沒有對自家的親戚關係作過什麼研究。當露西爾告訴吉姆,自己和吉姆的姨婆是同一人(不過她記不得那人的名字)時,他欣然接受了。露西爾有時候會邀請他們,他們就會去拜訪。 誰也不會拒絕親戚的款待。 在露西爾看來——直到這家人死了好幾年以後,她才真正意識到這一點——親眼看著吉姆和康妮生活、工作以及養育孩子,就相當於親眼目睹她自己本來應該過上的那種生活。雅各布的死,將這樣的生活從她生命中奪走了。 威爾遜一家已經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怎能不把他們當作家人呢? 威爾遜一家被謀殺之後的漫長日子裡,鎮上的人在他們特有的沉默中達成了一個共識——兇手不可能是阿卡迪亞人,一定是某個外鄉人。謀殺這種事情只有其他地方的人才幹得出,也許是有人發現了地圖上這個特別的隱秘地點,發現人們都過著平靜的生活,所以他才來此犯案,結束了一直以來的和平與安寧。 教堂中的人群深思著,沉默著,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家人一個接一個地從教堂後的門口走出來:吉姆和康妮在前面,小湯米和漢娜安靜地跟在後面。人群就像稠乎乎的麵糊一樣分開了。 吉姆·威爾遜剛過三十五歲,還很年輕,有著金色的頭髮、寬寬的肩膀和方正而堅定的下巴。他看上去是一個很有創造力的人,總是能為人們帶來新東西。他的身上有一股力量,足以與人類與生俱來的墮落相抗衡,從而也更加有所作為。正因為這樣,他活著的時候,鎮上的人都很喜歡他。他簡直就是阿卡迪亞鎮居民的典型形象:勤奮有禮、頗有教養的南方人。但是現在,他以復生者的身份出現了,鎮上有些人的反應便截然不同,甚至連他們自己也沒有預料到。 “你們面臨著一個大問題,”吉姆低聲說,“你們今晚早些時候問過的問題,到現在還沒解決呢:你們到底打算怎麼處置我們?” 彼得斯牧師插嘴說:“行了,沒人打算'處置'你們。你們是人,你們得有地方住,我們已經給你們找了個地方。” “他們不能永遠待在這裡吧。”有人說。其他人嘀嘀咕咕地表示贊成:“總得想辦法處理他們。” “我只是想說謝謝你。”吉姆·威爾遜說。他本來有好多話要說,但是在阿卡迪亞全鎮居民的眾目睽睽之下,現在全說不出口。有些人的目光多少有些敵意。 “我只是……只是想說謝謝你。”吉姆·威爾遜又重複一遍。然後他轉過身,帶著全家人從進來的原路出去了。 接下來,大家似乎都有些為難,不知道該問什麼、說什麼,或討論什麼。他們磨嘰了好一會兒,偶爾嘀咕耳語兩句,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大家突然都感到疲憊而沉重。 人們魚貫而出離開教堂,貝拉米探員逐一給了他們一通安慰。他們經過身邊的時候,他跟他們握手;他們問起來,他就說自己會盡一切努力,搞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他告訴他們自己會留下來,“直到事情水落石出為止”。 人們正是指望政府能解決這件事,於是他們暫且將恐懼和懷疑先放在一邊。 最後,那裡只剩下牧師、他的妻子和威爾遜一家人。這家人生怕再引起更多麻煩,便一直安安靜靜在教堂後面自己的房間裡待著——讓所有人都眼不見,心不煩,就好像他們從沒回來過。 “我猜弗雷德有一籮筐話要說。”哈羅德說話時,露西爾已經坐進卡車裡了。為了給雅各布扣上安全帶,她兩隻手費勁地擰了半天,正一肚子火。 “怎麼這麼……這麼難弄啊!”安全帶“啪”的一聲扣上了,她的抱怨也戛然而止。她扭了扭窗戶的把手,來回折騰了好幾次,終於把窗戶打開了。露西爾一下把胳膊抱在胸前。 哈羅德打上火,汽車轟鳴著發動了。 “我看,雅各布,你媽這是又咬著舌頭了。她大概整個大會期間都沒說一句話吧,是不是?” “是的,先生。”雅各布一邊說,一邊笑著抬頭看著爸爸。 “別這樣,”露西爾說,“你倆不要這樣!” “她那麼能說,但是根本沒有說話機會,你知道這對她有什麼影響,對不對?你還記得嗎?” “是的,先生。” “我沒跟你倆開玩笑,”露西爾說著,自己也忍不住被逗樂了,“否則我可下車了,讓你們再也找不到我。” “有其他人逮著機會說什麼驚世駭俗的話嗎?” “世界末日。” “呃……這個嘛,這個詞絕對驚世駭俗。你在教堂裡面耗的時間太長,'世界末日'就該來了,所以我從不去教堂。” “哈羅德·哈格雷夫!” “牧師還好嗎?我看不上他的信仰,不過這個密西西比小伙子人還不錯。” “他還給了我糖。”雅各布說。 “他真是個好人,是吧?”哈羅德說著,加了把勁將卡車開上一個斜坡,向回家的方向駛去,“他是個好人,對不對?” 教堂裡又安靜下來。彼得斯牧師走進自己的小辦公室,坐在深色的木頭書桌前。遠處,一輛卡車正咔噠咔噠從路上開了過去。一切都簡簡單單的,這樣最好了。 那封信就躺在書桌的一個抽屜裡,上面還有成堆的書本、等著他簽字的文件、各種沒寫完的佈道詞,以及所有慢慢在辦公室裡堆積起來的東西。遠處牆角邊的一盞舊檯燈給整個房間罩上了不太明亮的琥珀色光芒。沿著牆放著一排書架,彼得斯牧師的那些書把書架擠得滿滿噹噹。這段日子,這些書籍給了他些許安慰。但是,那一封信卻讓所有的一切前功盡棄,讓書本上的那些話變得毫無意義。 信上寫道:親愛的羅伯特·彼得斯先生: 國際復生調查局通知您,一位名為伊麗莎白·賓奇的複生者正在積極地尋找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復生者首先要尋找的是他們的家人。同時,根據我局的政策,復生者不得從我局獲取他們家庭之外成員的信息。但是,賓奇小姐強烈希望找到您的住處。因此,根據復生者管理制度第21章第17款,我局特此通知。 彼得斯牧師盯著這封信,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樣,對自己的整個人生都產生了懷疑。 “你應該找個年輕姑娘。”她對讓說,“這些事她能夠幫上你的忙。”她坐在一張鐵支架的小床上,裝出生氣的樣子,“你現在成名人了,而我只是個礙事的老太太。” 年輕的藝術家從房間另一頭走過來,跪在她身邊,把頭靠在她的大腿上,吻著她的手心,這反倒讓她意識到自己的雙手已經滿是皺紋,而且最近幾年連老人斑都出來了。 “還不是因為你?”他說。 三十多年前,他曾經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很久以前,她一路磕磕絆絆上完大學,誤打誤撞遇到了一位落魄畫家的作品。一九二一年一個溫暖的夏夜,這位畫家在巴黎死於一場車禍。現在她得到了他,不僅是他的愛,而且完完全全得到了他的肉體。正是這一點讓她害怕。 屋外,街道終於安靜下來,人群已經被警察驅散。 “如果當年我也能這麼出名的話,”他說,“也許我的生活就會不一樣了。” “藝術家只有死了以後才會得到認可,”她笑了笑,摸摸他的頭髮,“誰能想到還有人會死而復生,欣賞自己的藝術成就?” 她花了好多年時間研究他的作品、他的人生,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竟然會陪在他身邊,就像現在這樣,嗅到他的氣息,感受到他下巴上細細的紮人的鬍子。他特別想留鬍子,但是好不容易才長出一根來。他們整夜不睡,什麼都聊,只是不提他的藝術,因為媒體已經談得夠多了。其中最為大家熟知的新聞標題就是:讓·裡多——藝術家復生。 他是眾多藝術家中第一位複生的,文章中說:“一位天才雕塑家復生了!過不了多久,藝術大師們就會紛紛回到我們這個世界。” 所以他現在出名了。他一個世紀以前的作品,那些當時僅僅賣了幾百法郎的作品,現在已經賣到了好幾百萬。而且還有了一批粉絲。 但是讓只想要瑪麗莎。 “是你讓我得以存在,”說著,他將腦袋依偎進她兩腿間,就像一隻小貓,“當我的作品無人問津時,是你讓它們延續了下來。” “我只是為你代管這些作品。”她說完,用手腕將幾根鬆散的頭髮從臉前拂開——她的頭髮已經有些花白,而且日漸稀疏,“僅此而已,對吧?” 他抬起頭,用那雙寧靜的藍色眼眸看著她。她曾經研究多年的他的照片都是黑白的,畫面粗糙,但是即便如此,她也知道這雙眼睛有著特別美麗的藍色。 “我不在乎我們的年齡,”他說,“我只是個資質平庸的藝術家,現在我知道,我那些作品的唯一用途就是指引著我找到你。” 然後他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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