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亡者歸來

第2章 第二章

亡者歸來 詹森·莫特 8810 2018-03-18
當然,就算是死而復生的人,也得存檔備案。國際復生者調查局源源不斷地收到捐款,已經到了來不及消耗的地步。世界上所有國家都盡其所能,甚至不惜舉債也要為調查局投資,為的是維護與調查局的關係,因為它是世界上唯一掌握了所有復生者以及相關人物事件的組織。 諷刺的是,調查局內部的人對這個機構的情況所知甚少。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清點人數,然後告訴復生者們回家的路。僅此而已。 差不多半個小時以後,哈格雷夫家小屋前廊上的澎湃感情才漸漸平復,擁抱和親吻暫告一段落。哈格雷夫夫婦帶著雅各布進了廚房,此時他已經坐下來,安心享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裡吃不上的各種好吃的。調查局官員與哈羅德和露西爾一起坐在客廳,他從一個棕色的皮箱裡掏出一摞文件,開始進入正題。

“該復生者最初的死亡時間是?”他問道,同時又向夫婦倆介紹了一遍自己的身份:馬丁·貝拉米探員。 “我們非得用那個詞嗎?”露西爾問。她深吸一口氣,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背。突然間,她看上去那麼氣派而高傲。剛才盯著兒子看的時候,她的一頭銀髮還有點亂,現在都已經梳理順直。 “哪個詞?”哈羅德不解。 “她指的是'死亡'這個詞。”貝拉米探員說。 露西爾點點頭。 “說他死了,這有問題嗎?”哈羅德的嗓門比他自己預期的要大一些。雅各布就算聽不見他說話,至少也看得到他此時的樣子。 “噓!” “他就是死了,假裝他還活著也沒用。”哈羅德放低了聲音,雖然他自己並沒有意識到。 “馬丁·貝拉米明白我的意思。”露西爾說。她兩手放在大腿上,不停扭絞著,每隔幾秒鐘就要用目光搜尋一下雅各布的身影,就好像他是風中的一根蠟燭。

貝拉米探員微微一笑:“沒關係,”他說,“其實這很正常,我確實欠考慮了。我們重新開始,好嗎?”他低頭看著調查問卷,“該復生者是什麼時間……” “你是哪里人?” “您說什麼?” “你是哪里人?”哈羅德站在窗邊,看著外面的藍天問道。 “你說話的口音像是紐約人。”哈羅德說。 “這算優點還是缺點呢?”貝拉米探員看似隨意地問。其實,自從他被分配來負責北卡羅來納州南部地區的複生者以來,他的口音問題已經被人問過十幾遍了。 “很討厭,”哈羅德說,“不過我這個人不太計較。” “雅各布,”露西爾插話說,“請叫他雅各布好嗎?這是他的名字。” “好的,夫人,”貝拉米探員說,“不好意思,現在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謝謝,馬丁·貝拉米。”露西爾說。她的雙手不由得再次握成拳頭,然後她深吸一口氣,集中精神,慢慢放開手指。 “謝謝,馬丁·貝拉米。”她又說一遍。 “雅各布是什麼時間離開的?”貝拉米探員柔聲問道。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五日。”哈羅德回答。他走到門口,神色不安。他舔舔嘴唇,兩隻手一會兒摸摸穿舊了的休閒褲的口袋,一會兒又摸摸同樣蒼老灰白的嘴唇,沒有發現任何能讓人平靜的東西——也就是香煙——上上下下都沒有。 貝拉米一邊記錄一邊又問:“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搜索人員尋找雅各布的那天,這個名字彷彿變成一個符咒。每隔一會兒,就有人大聲喊道:“雅各布!雅各布·哈格雷夫!”接著這個名字會被大家依次傳遞下去:“雅各布!雅各布!”

一開始,他們你一聲我一聲地喊,聲音尖厲刺耳,充滿恐懼和絕望。可是搜了很久,男孩依舊不見踪影。為了省點嗓子,搜索隊的隊員們開始輪流呼喚。太陽漸漸變成金紅色,一點點滑到地平線之下,被高大的樹林吞沒,終於消失在了灌木叢中。 大家高抬著腿跨過沿路的荊棘叢,腳步開始踉蹌起來。他們都累壞了,焦急的心情也讓人疲憊不堪。弗雷德·格林一直陪著哈羅德。 “我們會找到他的,”弗雷德不停地說,“他拆我送他的那把玩具槍的包裝時,你看到他的眼神沒有?這個小傢伙肯定激動得要命。”弗雷德氣喘吁籲地說道,此時他的兩條腿幾乎要累斷了。 “我們會找到他的,”他點點頭說,“我們會找到他的。” 天色終於完全黑了下來,阿卡迪亞地區茂密的松樹林中,到處有手電筒的光在閃爍。

搜索者一路找到河邊,哈羅德很慶幸自己已經說服露西爾留在家裡等。 “他說不定會自己回來呢,”他勸她,“到時候他肯定要找媽媽。”其實,他心裡有數,遇到這種情況,肯定只能在河水中找到兒子了。 哈羅德走進河裡,即使是河岸淺灘處的水也有膝蓋那麼深。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就叫一聲孩子的名字,然後停頓片刻,聽聽附近是否有答應的聲音,然後再走一步,再叫一聲,往復不停。 最後,他終於看到了孩子的屍體。月光灑在河面上,將孩子的身體映照成美麗的銀白色,跟波光粼粼的河水一樣讓人難忘。 “上帝啊。”哈羅德輕呼。從那以後,他的口中再沒有喊出過這個詞。 哈羅德一邊講述事情的經過,一邊從自己的聲音裡聽出了歲月的流逝。他說話已儼然像一個老人,堅硬而沙啞。說著說著,他就會伸出滿是皺紋的厚實手掌,撥一撥腦袋上所剩不多的幾根白頭髮。他的手上佈滿老人斑,骨節因為患了關節炎而變得腫脹。跟同齡人相比,他的關節炎還不算厲害,但那種疼痛還是讓他經常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年輕人的資本了。甚至連他說話的時候,都能感到尾椎上傳來一陣陣刺痛。

他的頭也快禿了,無論是圓圓的大腦袋,還是皺巴巴的大耳朵上,都斑斑點點。露西爾盡量給他找合適的衣服穿,但所有衣服到他身上仍然像是要把他的身體吞沒一般。毋庸置疑,他現在已經是一個老頭了。 雅各布的歸來——依然那麼年幼,充滿活力——說不清為什麼,突然讓哈羅德·哈格雷夫意識到了自己的年邁。 露西爾也跟她的丈夫一樣老了,一頭白髮。他說話的時候,她移開目光,始終注視著八歲的兒子。此時,那孩子正坐在飯桌邊,吃著一塊胡桃派。時光彷彿倒流到一九六六年,一切平靜如常,而且再也不會發生不幸。有時,她抬手撥開額邊的一綹白髮,不經意間也會看見自己滿是老人斑的枯瘦雙手,不過她倒是沒有因此煩心。 哈羅德和露西爾夫婦都身材瘦長。這幾年兩人老了,露西爾看上去甚至比哈羅德還要高一些,或者,不如說是哈羅德萎縮的速度比她更快。結果現在兩人爭論的時候,他不得不抬頭看她。露西爾還有一個優勢,就是沒有像哈羅德那樣日漸消瘦——她把丈夫消瘦的原因歸罪於他總是抽煙。她的裙子依然合體,瘦長的胳膊還是那麼靈活地指揮這指揮那;而哈羅德的胳膊在寬大的襯衫中晃晃蕩盪,襯得他比以前更沒底氣了,這也讓露西爾這些日子越發占得先機。

露西爾對此很驕傲,也沒感到有什麼不妥,儘管她有時也覺得,自己應該有些不好意思才對。 貝拉米探員不停地做著記錄,手都抽筋了。他放鬆了一下,接著記下去。他原來也想過把談話錄下來,但還是覺得用筆做記錄更好。當人們與政府官員見面談話,卻發現官員什麼也不記時,他們會感覺不舒服。而且這也正適合貝拉米探員的工作方式。他的大腦更容易處理視覺信息,而不善於聽覺信息。就算他現在不做記錄,過後也得整理出一份紙質文件。 貝拉米從一九六六年孩子的生日派對開始寫起。露西爾一邊抽泣,一邊訴說當天發生的一切,語氣中充滿愧疚。她是雅各布還活著時,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她只依稀記得兒子衝到房間的一個角落去追另一個孩子,揮動著一條蒼白的胳膊。葬禮那天去參加的人太多,教堂裡面幾乎坐不下。貝拉米把這些都記下了。

但是有些談話內容他沒有記。出於尊重,有些細節他只是自己記在心裡,而沒有記在官方文件中。 哈羅德和露西爾雖然從失去孩子的悲傷中熬了過來,但也僅限於此。在接下來的五十幾年中,他們的生活中一直充斥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孤獨。這種孤獨常常不期而至,在周日的晚餐時分不管不顧地湧上心頭,令兩人的話題陷入尷尬。那種感受他們無法描述,也很少談及。他們只能屏住呼吸,在孤獨中如坐針氈。日子一天天過去,這種感覺雖然規模日漸減小,卻始終令人捉摸不透、無法忽視,就彷佛臥室裡憑空出現了一台核粒子加速器,堅定不移地預測著宇宙真理中最不祥、最不著邊際的一面。 或許事實本來就是如此。 這麼多年以來,他們已經習慣於逃避這種孤獨感,甚至已經輕車熟路。這就像一場遊戲:不要提及採草莓節,因為雅各布最喜歡這個日子;不要一直盯著那些漂亮的樓房看,因為這會讓你想起自己曾說過,雅各布將來能成為建築師;對那些與雅各布有幾分相似的孩子,則完全視而不見。

每年雅各布生日前後那幾天,他們總是過得很壓抑,相對無言。露西爾會毫無緣由地抽泣起來,哈羅德的煙癮會比平常要大一些。 但這只是在開始的那段時間,只是在悲哀的頭幾年裡。 他們慢慢老去。他們闔上了記憶的大門。 哈羅德和露西爾一直盡可能遠離雅各布溺亡的悲劇。然而,他們卻又一次看到這個男孩站在自家門口——臉上的笑容那麼熟悉,絲毫未隨著歲月而變化。他依然是他們的寶貝兒子,依然只有八歲,這一切距離他們已經如此遙遠,哈羅德一時間竟然忘了孩子的名字。 哈羅德和露西爾把該說的都說完後,雙雙沉默了下來。但屋裡的肅穆只持續了片刻工夫,因為坐在廚房餐桌邊的雅各布正製造出各種動靜:他把叉子和盤子碰得叮噹作響,“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下檸檬汁,接著滿意地打了個飽嗝。

“不好意思。”孩子朝爸爸媽媽喊了一聲。 露西爾笑了:“請原諒我接下來的這個問題。” 貝拉米探員開口了,“請不要認為這是一項指控,不過,為了更好地了解當時的……特殊情況,我們不得不問一下。” “到底還是來了。”哈羅德說。他把手插進口袋裡,終於不再去摸索那根並不存在的煙。露西爾則無所謂地攤了攤手。 “你們和雅各布之間的關係怎麼樣,我是說,那件事發生以前?”貝拉米探員問。 哈羅德哼了一聲,把身體重心從左腿換到右腿上。他看著露西爾。 “你們是不是希望我們回答曾經把他攆出家門之類的?電視上不都是這樣嘛。我們是不是應該說曾經打過他,不給他吃飯,或者像電視裡放過的那樣虐待他?”哈羅德走到前廳中一個正對著大門的小桌邊,第一個抽屜裡有一包沒打開的煙。 他還沒來得及回到客廳,露西爾就率先開火了:“不准抽煙!” 哈羅德扯開包裝,動作十分機械,好像那雙手不是他自己的一樣。他抽出一根煙,沒有點著,只是叼在嘴裡。他撓了撓滿是皺紋的臉,呼出一口氣,深長而緩慢。 “我就嚐嚐,”他說,“不真抽。” 貝拉米探員溫和地說道:“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你們或者其他什麼人造成了你們儿子的……唉,我實在不知該怎麼表達。”他笑了笑,“我只是想問清楚情況。調查局正努力搞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大家都想弄明白這事。我們也許能夠幫助復生者和家人聯繫上,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知道他們是如何復活的,或者,是什麼導致他們回來的。”他聳了聳肩,又說,“最大的問題依然無法解決,難以捉摸。但我們盡量收集每一條線索,問清楚每一個問題,儘管某些問題著實令人反感,可是我們希望這樣可以幫助我們逐步觸及真相,搶先控制住局面,以免事態失控。” 露西爾坐在舊沙發上俯身向前,問道:“事態怎麼會失控呢,出什麼事了嗎?” “遲早會出事的,”哈羅德說,“我敢用《聖經》跟你打賭。” 貝拉米探員只是職業性的搖搖頭,他面無表情,然後又回到剛才那個問題:“雅各布離開之前,你們的關係怎麼樣?” 露西爾感覺到哈羅德的回答就在嘴邊,為了不讓他說話,她搶先答道:“都不錯,挺好的。一切都很正常。他是我們的兒子,我們當然愛他,跟所有父母一樣。他也同樣愛我們。那時候就是這樣,其實現在也一樣。我們愛他,他也愛我們。謝天謝地,現在我們一家三口又團聚了。”她揉搓了一下脖子,舉起雙手。 “這真是奇蹟。”她說。馬丁·貝拉米記錄了下來。 “那麼您呢?”他又問哈羅德。 哈羅德把那根不曾點燃的香煙從嘴裡拿出來,然後揉揉腦袋,點頭說道:“就像她說的那樣。” 這些話也被記錄了下來。 “現在我得問個有點傻的問題,你們兩個有宗教信仰嗎?” “有!”露西爾說著,突然坐直身體,“我相信耶穌,忠於耶穌,並且因此而自豪。阿門。”她朝哈羅德所在的方向點點頭,“至於他嘛,是個異教徒。看在仁慈上帝的份上,我一直告訴他要懺悔,但是他犟得像頭驢。” 哈羅德吃吃地笑起來,聲音就像台舊除草機。 “我們兩個輪流信教,謝天謝地,已經過了五十幾年了,還沒有輪到我呢。” 露西爾揮了揮手。 “哪個教派?”貝拉米探員邊記邊問。 “浸禮教。”露西爾答道。 “多長時間了?” “終生信仰。” 繼續記錄。 “其實這麼說也並不准確。”露西爾又說。 貝拉米探員停住了筆。 “我以前有一段時間是衛理公會教徒,但是我和牧師對某些教義的理解有差異。我也曾嘗試到聖潔會尋找答案,但他們總是太吵鬧,又唱又跳的,我實在跟不上,我開始還以為是參加聚會呢,哪裡像是在教堂?而且我覺得基督徒不應該是這個樣子。”露西爾探了探身子,看到雅各布還在餐桌旁邊:他正對著桌子微微點著頭,跟以前一模一樣。然後她接著說,“還有一段時間,我試過……” “人家不需要你講這麼多。”哈羅德插了一句。 “你閉嘴!他問我,我才說的,對吧,馬丁·貝拉米探員?” 探員點點頭:“是的,夫人,您說得很對。您說的這些也許都很關鍵。根據我的經驗,往往不起眼的細節最能說明問題,特別是像當前這麼重大的事。” “到底有多重大?”露西爾立即插嘴問,好像她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 “您是說有多少起這類事件嗎?”貝拉米問。 露西爾點點頭。 “也不是特別多,”貝拉米字斟句酌地說,“我不能透露具體數字,不過的確不算嚴重,不多不少吧。” “幾百件?”露西爾毫不放鬆,“幾千件?不多不少是多少?” “總之完全不必擔憂,哈格雷夫太太。”貝拉米搖搖頭說,“這只是讓人覺得比較稀奇罷了。” 哈羅德笑出聲來,說:“他已經掐住你的軟肋了。”露西爾只是笑了笑。 等到貝拉米探員記下哈格雷夫夫婦敘述的所有細節,已經日落西山,夜幕降臨。窗外傳來了蟋蟀的叫聲,雅各布安靜地躺在夫婦倆的大床中間。露西爾以前經常把雅各布從餐桌邊抱到臥室裡去,並一直以此為樂。可她覺得,到了現在這把年紀,憑自己的老腰,一定已經抱不動雅各布了。 睡覺時間到了,她走到餐桌邊,彎下腰,伸出胳膊摟住孩子的身體,咬著牙準備抱起雅各布。讓她沒想到的是,雅各布竟然站起身,順勢偎進她懷裡,感覺輕飄飄的。露西爾彷彿回到了二十多歲的年紀,年輕而靈活,這麼多年的歲月和痛苦彷彿都是一場虛無的夢。 她抱起孩子,竟然一路平穩地上了樓。她給他蓋好被子,靠在床邊,像過去一樣輕輕哼起歌來。他沒有馬上睡著,不過她不在乎。 他已經長眠太久了。 露西爾坐了一會兒,看著他,看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她連眼珠都不敢移開一下,生怕這場魔法——或者說是奇蹟——會突然消失。但是他還在那裡,感謝上帝,她不由得想。 她回到客廳的時候,哈羅德和貝拉米兩人正尷尬地沉默著。哈羅德站在前廊,香煙已經點燃,他大口抽著煙,一邊還用手把煙霧扇到紗門外邊的夜色中。貝拉米探員站在剛剛坐過的那把椅子旁邊,好像突然之間又渴又累。露西爾這才意識到,自從他進屋,自己連水也沒有給他倒一杯,這讓她覺得很不好受。但是,從哈羅德和貝拉米此刻的樣子來看,她有一種預感,這兩人大概要幹什麼讓她更不好受的事了。 “他要問你點事情,露西爾。”哈羅德說著,手指哆哆嗦嗦地將香煙放進嘴裡。露西爾決定這次不埋怨他,先由著他抽。 “什麼事?” “或許您還是先坐下來比較好。”說著,貝拉米探員作勢要過去扶她坐下。 露西爾退後一步:“到底什麼事?” “這是個很敏感的問題。” “我看出來了,不過再壞還能壞到哪裡去呢?” 哈羅德轉身背對她,垂著腦袋默默抽煙,沒有說話。 “不管是誰,”貝拉米開腔了,“剛聽到這個問題都會覺得很簡單,不過,請相信我,這其實是個十分複雜而嚴肅的問題。而且,我希望您回答之前先仔細地考慮清楚。並不是說您只有一次回答的機會,不過您要保證三思之後再作答。希望您不要讓情感蒙蔽了理智,這雖然很難,但還是要盡可能做到。” 露西爾的臉漲紅了:“你這是什麼話,馬丁·貝拉米先生!我真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大男子主義者,別以為我是女人,就一定會精神崩潰。” “行了,露西爾!”哈羅德低吼一聲,儘管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底氣不足,“先聽聽他要問什麼。”他咳嗽起來,也可能是在啜泣。 露西爾坐下了。 馬丁·貝拉米也坐了下來。他輕輕撣了撣褲子,其實上面什麼也沒有,然後他又仔細地審視著自己的雙手。 “行了,”露西爾說,“快進入正題吧。你磨蹭這麼半天,我真受不了。” “這是我今晚最後的一個問題。你不必馬上給出答案,不過越早回答越好。越快做決定,就越不容易把問題搞得太複雜。” “到底什麼事?”露西爾幾乎在懇求。 馬丁·貝拉米吸了一口氣:“您想留下雅各布嗎?” 兩週過去了。雅各布現在成為了家中一員,這已經不可改變。客房又重新收拾成雅各布的臥室,他已經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狀態,好像他從來不曾死去又回來。他那麼幼小,有爸爸,有媽媽,這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自從孩子回來之後,哈羅德一直心亂如麻,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什麼。他整天煙不離手,因為抽得太多,只好一直在外面走廊上待著,以免整天聽露西爾嘮叨他的壞習慣。 一切都變化得太快,要是沒有一兩個壞習慣,他的日子可怎麼過? “他們是魔鬼!”哈羅德的腦中總是迴盪著露西爾的聲音。 雨聲滴答,天色已晚。暮色從樹叢後麵包圍過來。屋子裡已經安靜下來了,雨聲之外,只有輕輕的喘息聲,那是一位追著孩子跑了很長時間的老太太發出來的。她推開紗門進了屋,一把擦掉額上的汗,癱倒在搖椅中。 “我的天!”露西爾說,“那個孩子讓我跑得快累死了。” 哈羅德掐滅香煙,清了清嗓子——每次他想擠兌露西爾之前,總是這麼做。 “你是說那個魔鬼嗎?” 她朝他揮揮手:“閉嘴!”她說,“別這麼叫他!” “是你這麼叫他的,你說過,他們都是魔鬼,不記得了嗎?” 剛才追了半天,她還有點氣喘吁籲:“那是以前,”她惱火地說,“當時是我錯了,現在我已經明白了。”她笑了笑,疲憊不堪地向後一靠,“他們是寶貝,天賜的寶貝,一次重生的機會!” 他們沉默著坐了一會兒,露西爾的呼吸漸漸平復下來。雖然她的兒子只有八歲,但她已經是個老太太了,很容易疲倦。 “你應該多陪陪他,”露西爾說,“他知道你在刻意和他保持距離,他看得出來。他知道你對他和從前不一樣了,過去他在家的時候你不是這樣。”她覺得自己說得不錯,笑了笑。 哈羅德搖搖頭:“等他再消失的時候,你怎麼辦?” 露西爾的臉繃緊了:“閉嘴!”她說,“'要禁止舌頭不出惡言,嘴唇不說詭詐的話'——《詩篇》三十四篇十三節。” “別跟我扯什麼《詩篇》。你知道他們怎麼說的,露西爾,你跟我一樣清楚。有時候他們會消失,離開我們,再也沒有音訊,就好像另外一邊最終召喚他們回去了一樣,到時候你怎麼辦?” 露西爾搖搖頭:“我沒時間考慮這些亂七八糟的。”說著,她站起身來,完全不顧自己的兩條腿累得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那都是謠言,是胡說八道。我得去弄晚飯了,你別老坐在屋子外面,小心得肺炎!你可受不了淋雨。” “我馬上就進屋。”哈羅德說。 “《詩篇》三十四篇十三節!” 她關上身後的紗門,還上了鎖。 廚房里傳出鍋碗瓢盆相互碰撞的聲音,碗櫥的門開開關關。肉、麵粉和香料的味道充溢在五月細雨的濕氣中。哈羅德半睡半醒間,忽然聽到男孩的聲音。 “爸爸,我能出去嗎?” 哈羅德晃晃頭,趕走睏意:“什麼?”其實孩子的問題他聽得很明白。 “我能出去嗎?求求你了。” 儘管哈羅德的記憶中有大段空白,但他還是記得,過去只要聽到雅各布說“求求你了”,自己就會立即敗下陣來。 “你媽媽會發脾氣的。”他說。 “就一小會兒嘛。”哈羅德忽然有點想笑。 他摸摸索索想掏根煙出來,但是沒找到——他敢發誓,至少還有一根的。他摸遍幾個口袋,香煙沒有摸到,卻找到一枚小小的銀質十字架——大概是什麼人送的禮物吧,他實在想不起具體細節來了。他甚至都不記得兜里有這個東西,但他還是忍不住低頭盯著它看,彷彿手裡摸到了一件殺人凶器。 這個十字架上耶穌受難的位置原本刻著一行字:“上帝愛你”,但是現在字都磨掉了,只剩下一個O和半個Y。他盯著十字架看了半天,好像那隻手不是自己的一樣,大拇指不由得來來回回摩挲著十字架的交叉中心。 雅各布站在紗門後面的廚房裡,倚著門框,雙手背在身後,交叉著雙腿,看上去好像在沉思。他來來回回打量著遠處的地平線,看著外面風雨交加,又看看他的爸爸。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清了清嗓子。 “出去走走沒有壞處嘛。”他用誇張的語氣說道。哈羅德輕輕笑起來。 廚房裡,露西爾正煎著什麼東西,還一邊哼著歌。 “快出來吧。”哈羅德說。 雅各布跑出來,坐在哈羅德腳邊。他這個動作彷彿激怒了雨水,雨滴不像是從天上落下,反而如同對著地面俯衝直下,拍打著前廊的欄杆,飛濺到父子倆身上。但是他們並沒在意。老人和那個死過一次的男孩就這麼坐著,相對無言。孩子有一頭淺褐色的頭髮,他的臉還跟當年一樣圓圓的,長著雀斑,皮膚光滑,兩條胳膊格外長,這也跟五十年前一樣,他的身體正開始發育。他看起來真健康,哈羅德突然想。 哈羅德下意識地舔舔嘴唇,大拇指還在摩挲十字架的中心。孩子一動不動,要不是他的眼睛在眨動,哈羅德仍會以為他已死去。 “你們想留下他嗎?”貝拉米探員當時這麼問道。 “我說了不算,”哈羅德說,“是露西爾拿主意。你得問她才行,不管她說什麼,我都聽她的。” 貝拉米探員點點頭:“這我明白,哈格雷夫先生。不過我還是要問您,我得知道您的意見。這件事你知我知,我不會告訴別人。如果您覺得有必要,我可以關掉錄音設備,但我還是得知道您是怎麼想的,您想不想收留他?” “不想,”哈羅德說,“說什麼都不願意,但是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他醒過來時,人在安大略;她則在鳳凰城城外。他曾經是個會計,她是鋼琴教師。 世界已經變樣了,不過還是那個世界。汽車的噪音變小了,樓房更高了,而且夜晚比過去更加閃耀。每個人好像都忙忙碌碌,不過也僅此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一路向南,還扒過幾次火車,他已經好多年沒這麼乾了。純粹是因為運氣或者命運使然,他一直沒有遇到調查局的人。她則開始往東北方去,不知道為什麼,她一心要往那個方向走。不過沒多久,她就被調查局發現,並送到了鹽湖城城外,那裡正被改造為地區加工廠。不久之後,他也被調查局找到,當時他已經到了內布拉斯加和懷俄明兩州的邊界。 死去九十年之後,兩個人又相聚了。 她一點都沒變,他好像略微瘦了一點點,不過這是因為旅途勞頓而已,兩人雖然有些防備,有些猶豫,但並沒有像別人那樣害怕。 耳邊不時有音樂聲傳來。好像從兩人相聚開始,那段旋律就一直縈繞迴響,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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