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歐·亨利短篇小說精選

第32章 雙料騙子

亂子出在拉雷多。這件事要怪小利亞諾,因為他本應該把打殺的對象僅限於墨西哥人。不過,小利亞諾已經二十出頭了。在里奧格蘭德河邊境地區,如果到了二十歲,還只有殺墨西哥人的記錄,那也未免有點說不過去了。 事情發生在老朱斯托·瓦爾多斯的賭場裡。當時有一場撲克牌的賭局,玩牌的人大多並不相識,有的只是碰巧騎著馬從遠方趕來,進來碰碰運氣。後來,因為一對王后牌這樣的小事發生了爭執。待硝煙散盡時,人們發現不僅小利亞諾太過魯莽,他的對手也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的這個不幸的對手並不是墨西哥佬,而是一個有著高貴血統的牧場主的兒子(年齡大約與小利亞諾相仿),擁有許多的朋友和支持者。他的子彈偏離了小利亞諾的右耳有十六分之一英寸,他的這一失誤並沒有能阻止小利亞諾這位更高明的槍手的魯莽行為。

小利亞諾沒有隨從,由於他那出了名的暴躁,也沒有眾多的支持者和崇拜者。所以,他認為選擇“走為上策”的明智之舉,與他性格中的那一不可或缺的倔強性格並不相悖。 復仇者很快地聚集起來,在四處地尋找他。其中的三個複仇者在離火車站不遠的地方追上了他。小利亞諾朝他們轉過身來,露出他亮閃閃的牙齒,衝著他們猙獰地笑著,這是他動手械鬥之前慣有的表情,追他的人還沒有等他去拔槍,便退了回去。 不過,在這件事情上,小利亞諾並沒有感到那種去拼殺和嗜血的渴望。這純粹是一場偶然發生的爭執,是由於兩個人在出牌時彼此說了幾句難以容忍的粗話而引起的。小利亞諾起先甚至對這個身材瘦高、生性高傲、面龐黝黑的小伙子有些好感,只是因為在氣頭上,一顆子彈就結束了人家風華正茂的生命。現在,他不希望再流血。他想遠遠地離開這個地方,到牧豆草地上去,用一塊手帕遮在臉上,擋住陽光,好好地睡上一覺。在這種心情下,即便是一個墨西哥人擋在他的道上,也不會招來殺身之禍。

小利亞諾大搖大擺地登上了一輛北去的列車。五分鐘後,列車駛出了車站。可是火車沒駛出幾英里,剛到韋布,就接到信號,停下來叫一位乘客上車,於是他放棄了這種搭車逃跑的辦法。前面還要經過不少的電報局;小利亞諾看不慣蒸汽機和電力這些玩意兒。馬鞍和馬刺才是他安全的保障。 小利亞諾並不認識那個被他槍殺的人。不過,他知道那人是伊達爾格的科拉利托斯牛場的,他知道那個牧場的人多是來自西班牙的下層貴族。只要他們的人中間有誰受到傷害,他們就會進行凶殘的報復,他們甚至比世代結仇的肯塔基人更愛尋仇。所以,憑藉一種許多大的農場主都禀有的智慧,小利亞諾決定盡可能地遠離這些西班牙人的報復。 車站附近有一家商店,在商店門前的牧豆樹叢和榆樹林中間,有幾匹未卸鞍的馬。它們大多都是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但是有一匹長腿彎頸的棗紅馬,卻在噴著響鼻,前蹄刨著草皮。小利亞諾登上了這匹馬,雙腿一夾,用馬主人的鞭子輕輕地抽了幾下,馬兒就疾馳了起來。

如果說槍殺那個玩撲克牌的賭徒已經讓小利亞諾正直善良的公民身份蒙上了一層陰影的話,那麼,他的這一偷馬的行為就足以使他變得聲名狼藉。在里奧格蘭德河邊境,你奪走一個人的生命,有時倒不是那麼要緊,可是如果奪走了一個人的馬,那簡直就是叫他破產,而你自己也不會變得富有——如果你被抓住的話。對小利亞諾來說,他已經沒有了退路。 有奔馳的棗紅馬在他的身下,小利亞諾不再覺得不安和擔心。在疾馳了五英里後,他轉向東北方向的紐西斯河的低窪地帶,開始像平原人那樣的隨意漫行。他對這片荒野非常熟悉——熟知這裡灌木叢和梨園中間的每一條林蔭遮掩的曲徑,熟知在那裡他能得到款待的每一個營地和荒僻的牧場。他一直向東,因為小利亞諾從來也沒有見過大海,他早就幻想著能有一天能撫摸到墨西哥灣這匹淘氣的馬駒的鬃毛。

在這樣走了三天之後,小利亞諾站在了科帕斯克里斯蒂的海岸邊,眺望著靜靜的海面上泛起的漣漪。 此時,縱帆船遠洋號的布恩船長正站在他的快艇旁,一個水手守護著這快艇。在要起航的當兒,船長發現他忘了帶一件生活中的必需品——口嚼煙草塊。於是,船長派了一個水手去取。與此同時,船長在沙灘上來回地踱著步,嚼著他口袋裡還剩下的煙草。 一個穿高跟馬靴、身材不胖不瘦的年輕人來到了海邊。在他那張稚氣尚未褪盡的臉龐上,是一副早熟的嚴肅神情,說明他已有了成年人的豐富閱歷。他的皮膚本來就不白,加上多年戶外生活的風吹日曬,變成了深褐色。他的頭髮像印第安人的一樣,又黑又硬;他的臉膛還不曾受到過剃須刀的羞辱;他的藍藍的眼睛透著沉穩和淡定。他的左臂稍稍離開身體一點兒,因為他的那支警察見了就蹙眉的珍珠貝殼的四五口徑手槍是插在他坎肩左側的地方。他望過船長佈恩的頭頂,看著墨西哥海灣,臉上是一副中國皇帝的那種蔑視一切的威嚴神情。

“你是不是想要把這個海灣買下來呢,老弟?”船長問,語氣中帶著譏諷,正為差一點兒就要做一次沒有煙草抽的航行而氣惱。 “噢,沒有,”小利亞諾輕聲地說,“我想我不會。我只是從來沒有見過海,想多看它一會兒。你也沒有想要把它賣掉吧,不是嗎?” “這一次不會的,”船長說,“等我下次從布埃納斯蒂埃拉斯回來的時候,我把它按到岸價賣給你。來了,那個去取煙草的水手總算回來了。我的船本來在一個小時前就該起錨了。” “海上停著的那條大船就是你的嗎?” “哦,是的,”船長回答說,“如果你把一條縱帆船也稱為大船的話,我權且吹吹牛也沒有關係。不過,準確地說,這條船的主人是米勒和岡薩雷斯,而我老塞繆爾·K·布恩,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船長而已。”

“你們這是要去哪裡?”逃亡的人問。 “布埃納斯蒂埃拉斯,南美海岸——我上次去過那裡,不過我想不起那個國家叫什麼名字了。當時我們的船上裝的是木材、竹節鐵條和大砍刀。” “那是個什麼樣的國家呢?”小利亞諾問——“天氣是冷還是熱?” “天氣溫暖,氣候宜人,小老弟,”船長說,“簡直就是一個人間天堂,風景秀麗,四季如春。每天早晨有長著七條紫色尾巴的紅鳥和吹拂在百花叢中的風兒,將你從睡夢中喚醒。那裡的人從來也用不著工作,因為他們睡在床上,伸出手去,就能摘到一籃一籃的上好的溫室水果。那裡沒有禮拜天,沒有結冰,沒有房租,沒有犯罪,什麼樣的煩惱也沒有。那是一個偉大的國家,人們什麼也不用做,在睡夢中就可能會有奇蹟發生。我們吃的香蕉、橘子、菠蘿,還有颶風,都是來自那裡。”

“聽起來,那兒的確不錯!”小利亞諾說,對那個地方終於表現出了興趣,“坐你的船到那兒,需要多少錢?” “二十四美元,”布恩船長說,“包括伙食費和船費。二等艙。我的船上沒有頭等艙。” “成交。”小利亞諾說著,掏出了一個鹿皮袋子。 他帶了三百多美元,到拉雷多,準備在那裡好好地玩上幾天。瓦爾多斯賭場的那場決鬥中止了他狂歡的計劃。不過,這也倒叫他剩下了錢,他現在口袋裡還有二百美元,在殺了人不得不逃亡時,這筆錢倒是幫了他的大忙。 “好吧,小老弟,”船長說,“我希望你的母親不會因為我幫助你離家出走而責怪我。”他招手叫來了快艇上的一個船員,“讓桑切斯把你帶上快艇,這樣你就弄不濕鞋了。” 美國駐布埃納斯蒂埃拉斯的領事薩克先生現在還沒有喝醉,這才是早晨十一點鐘。在下午三四點之前,他還達不到他所渴望的那一飄飄欲仙的醉酒境界——到那時,他會唱起催人淚下的古老歌謠,他會把香蕉皮投擲到聽著他的歌聲也會尖聲怪叫起來的鸚鵡身上。所以,當他聽到一聲輕微的咳嗽,他從吊床上抬起頭來,看到小利亞諾站在領事館門口的時候,他尚處在正常狀態,能夠代表偉大的美利堅合眾國,向來人表現出應有的熱情和禮貌。 “你還是躺著好了,”小利亞諾很自如地說,“我只是順便進來看看。人們說在入城之前都要先到你這裡打個招呼。我剛從得克薩斯坐船過來。”

“很高興見到你,請問你怎麼稱呼?”領事說。 小利亞諾笑了起來。 “我叫斯布拉格·多爾頓,”小利亞諾說,“這個名字在我聽起來怪怪的。在里奧格蘭德河一帶,人們都叫我小利亞諾。” “我叫薩克,”領事說,“請坐在那張藤椅上吧。如果你來這裡是投資的,你就需要有人給你做顧問。這些當地的黑鬼能把你騙得分文不剩,要是你不懂得他們的做事方式的話。抽支雪茄嗎?” “謝謝,”小利亞諾說,“我不抽雪茄。不過,如果我後褲袋裡沒有了煙草和那個小包,我恐怕連一分鐘也活不下去。”他取出菸葉和一小片紙,捲了一支煙。 “這裡的人說西班牙語,”領事說,“你需要有一個翻譯。如果你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噢,我非常願意效勞。如果你打算購置種植水果的土地,或者是想搞什麼土地經營權,你一定需要一個熟悉內幕的人給你一些關照。”

“我會說西班牙語,”小利亞諾說,“比英語說得好得多。在我來的那個牧場,人人都說西班牙語。我並不打算做什麼投資生意。” “你說西班牙語?”薩克若有所思地說。他出神地打量著小利亞諾。 “你長得也像西班牙人,”薩克繼續說,“你從得克薩斯來。你現在頂多二十或是二十一歲。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膽量。” “你是不是遇上了什麼難事或是什麼坎兒?”小利亞諾問道,他表現出的精明叫薩克有點兒出乎意料。 “不是,是另外一件事,你願意聽聽嗎?”薩克說。 “我當然願意聽一聽,”小利亞諾說,“我在拉雷多捲進了一場槍戰,打死了一個白人。我來到你們這個到處有鸚鵡和猴子出沒的地方,並沒有什麼事情要做,只是來聞聞牽牛花和金盞花的香味。現在,你明白了嗎?”

薩克站起身來,關上了門。 “讓我看看你的手。”薩克說。 他拿起小利亞諾的左手,仔細地查看著他的手背。 “我能做到,”薩克激動地說,“你的肌膚像木頭一樣硬,像嬰兒的一樣健康。在一個星期之內,一定就會痊癒。” “如果你打算叫我來一場拳擊賽,”小利亞諾說,“我勸你還是不要在我身上下注。如果是用槍,你盡可以下注。只要不是讓我在茶花會上像女人們那樣地相互抓打對方就行。” “我要說的事比那容易得多,”薩克說,“你站到這邊來。” 薩克指著窗外不遠處的一幢有著寬闊迴廊的兩層白牆建築。那座樓房聳立在對面的一座靠海的小山上,山坡上覆蓋著深綠色的茂密的熱帶雨林植物。 “在那座房子裡,”薩克說,“有一位卡斯蒂利亞的老紳士和他的妻子正在盼望著把你摟入到他們的懷中,並將你的錢袋裝滿。這位老人叫桑托斯·烏瑞克,他擁有這個國家至少一半的金礦。” “你沒有吃錯藥吧?”小利亞諾問。 “你還是再坐下來,”薩克說,“讓我慢慢地告訴你。在十二年前,他們失去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並沒有死——儘管這個地方有許多孩子喝了地面的淤水得病死了。這個孩子在不到八歲的時候,就淘氣頑皮得出了名,街坊鄰居無人不曉。幾個勘探金礦的美國人來到這裡,曾帶著信件找過烏瑞克先生,那幾個美國人很喜歡他的孩子。他們給他灌輸了許多有關美國人的故事。一個月後這些美國人走了,那個孩子也從此失踪了。人們猜測他可能是躲在一條水果運輸船上的香蕉堆裡,偷偷地去了新奧爾良。據說有人曾在得克薩斯見過他一次,後來就再也沒有人聽說過他了。烏瑞克老先生花了成千上萬的美元,派人去尋找他。他的母親傷心透了,這小傢伙是她的命根子,她到現在還穿著喪服呢。不過,人們也說這位夫人相信她的兒子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從來也沒有放棄過希望。在這個男孩的左手背上文了一隻爪子裡抓著長矛的老鷹。那是老烏瑞克先生從他古老的西班牙家族繼承下來的一種徽章,或是圖騰。” 小利亞諾慢慢地舉起了他的左手,在很奇怪地盯著它看。 “這個主意太妙了,”薩克說,伸手到辦公桌的後面,拿出一瓶走私的白蘭地,“你腦子不笨。我呢,會文身。我這個領事待在汕達根為的是什麼呢?啊,到今天我才算弄明白了。一個星期之內,我就能把這只抓著長矛的老鷹在你的手背上文好,保證天衣無縫,就像它生來就長在你身上似的。我來時帶了一套文身用的針和墨水,就是因為我確信你有一天會來到這裡,多爾頓先生。” “噢,先生,”小利亞諾說,“我想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的名字了!” “好吧,我就叫你小利亞諾。反正你的這個名字也用不了多久了。你覺得把你的名字換成烏瑞克少爺怎麼樣?” “在我的記憶中,我從來也沒有做過誰家的兒子,”小利亞諾說,“如果我曾有過父母的話,他們在我出生的時候,也都死了。你把你的計劃說來聽聽好嗎?” 薩克把身子朝後仰起,靠在了牆上,衝著光亮,舉著他的玻璃酒杯。 “現在,我們就來談一談,”薩克說,“看看你在這件事情上,究竟願意走多遠。”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小利亞諾只是簡單地回答說。 “回答得很好,”領事說,“不過,這一回用不著你冒太大的風險。計劃是這樣的:等我在你的手上文好那個徽記之後,我就會通知老烏瑞克。與此同時,我會將我所了解到的有關這個家族的情況都提供給你,這樣你在跟他們老兩口的談話中間就不容易露餡了。你長得像他的兒子,你會說西班牙語,你很快就會熟悉了他們家的情況,你對得克薩斯州也很了解,而且在你的手背上又將文上老鷹的標記。到時,我會通知他們說,他們的合法繼承人回來了,在我這裡,想要知道他是否能夠得到父母的原諒,父母是否還願意收留他。到那個時候,他們一定會很快地跑到我這裡,將你熱烈地摟在懷裡,這場戲也就到此結束,然後大家就可以在休息室裡吃點兒點心,在大廳裡散散步了。” “這就是你的計劃?”小利亞諾說,“我剛來到你的地盤,馬鞍卸下來還沒有一會兒呢,老兄,而且我以前也從來不認識你。如果你只是想要給我找個父母親,哦,那我可是看錯人了。” “說得太好了,”領事說,“我好久都沒有遇到過一個像你這樣能跟我的想法合拍的人了。剩下來要做的就比較簡單了。只要他們把你帶回他們家裡一會兒,就足以成事了。不要逗留得太久,以免叫他們發現你左肩膀上沒有紅色的胎記。老烏瑞克家的一個小保險櫃裡,總放有五萬到十萬的美元,而那個保險櫃,你用一根銅絲就可以弄開。你把錢拿到手。我的文身技術佔一半,我們五五分成,然後隨便搭上一條不定期開往里約熱內盧的貨船。如果沒有了我的服務,美國政府就要癱瘓了的話,那就叫它垮掉吧。你認為如何呢,先生?” “我完全贊同!”小利亞諾點著頭說,“這錢我賺定了。” “很好,”薩克說,“在我給你文上那隻老鷹之前,你必須先躲起來。你可以住在我這裡的後屋裡。我自己做飯,我會盡可能地用我們吝嗇的政府所給予我的有限的薪酬,讓你吃好喝好。” 薩克原定一個星期完成,可是等到他耐心地在小利亞諾的手背上文好那個圖案,並且覺得滿意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星期。隨後,薩克找來一個侍童,叫他把一個寫著下面內容的便條,送給他們預謀暗算的人: 半個小時之後——在布埃納斯蒂埃拉斯,這已經是很快的了——烏瑞克先生的四輪馬車就由一個赤腳的車夫鞭打吆喝著幾匹肥壯得幾近於笨拙的馬,來到了領事館的門前。 一個蓄著白鬍子的高個子男人下了車,隨後他扶下了一位穿黑衣服、蒙黑面紗的女士。 兩個人急匆匆地進了屋子,受到了薩克的最高外交禮節的接待。在薩克的辦公桌前,站著一個年輕人,身材瘦高,眉清目秀,皮膚黝黑,黑黑的頭髮梳得整齊光亮。 烏瑞克夫人一下子摘掉了頭上的面紗。她看上去已經中年,頭髮開始變白,但是她豐滿優雅的體態和淺橄欖色的皮膚還依然保留著巴斯克地區女性所特有的美麗。不過,你若是看了她的眼睛,發現了她那陰鬱無望的眼神中所流露出的巨大悲哀,你就知道這個女人只是生活在對往事的回憶裡了。 帶著最痛苦的疑慮神情,烏瑞克夫人久久地註視著那個年輕人。臨了,她的黑色的大眼睛落到了他的左手上。接著,她發出一聲抽泣,聲音雖然不大,卻似乎震撼了整幢房子。只聽她大叫了一聲,“我的兒子!”就將小利亞諾摟在了她的懷裡。 一個月之後,小利亞諾收到薩克叫人送來的一張便條,應約來到了領事館。 小利亞諾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位西班牙紳士了。他穿著進口的衣服,珠寶商們也沒有在他身上白下功夫,在他捲著紙菸的時候,一枚大得異乎尋常的鑽石戒指在他的手指上熠熠地閃著光亮。 “咱們的事情進展得怎麼樣了?”薩克問。 “沒怎麼樣,”小利亞諾平靜地說,“我剛剛吃了今天的第一塊蜥蜴肉餅。就是那種很大的蜥蜴,你知道嗎?不過,我倒是認為菜豆炒熏肉,對我來說就蠻可以了。你喜歡蜥蜴嗎,薩克?” “不,而且別的爬行類動物我也不喜歡。”薩克說。 現在已是下午三點鐘了,再有一個小時,領事就又該進入到他飄飄欲仙的醉酒狀態了。 “這是你該兌現諾言的時候了,老弟,”領事繼續說,他的臉因為漲紅而變得更加難看了,“你這樣做對我很不公平。你在老烏瑞克家做闊少已經四個星期了,只要你想,你可以頓頓享用盛在金盤子裡的小牛肉。哎,利亞諾先生,你能讓我這樣天天地吃糠咽菜嗎?麻煩出在什麼地方?你這雙孝子的眼睛難道就沒有看到他的豪宅里任何像現金之類的東西?你不要告訴我你沒有。每個人都知道老烏瑞克值錢的東西放在什麼地方,還有他的美金現鈔。他從來也不接受其他國家的貨幣。你到底是怎麼了?這一次,你可別再說'沒怎麼樣了'。” “哦,當然啦,”小利亞諾說,一邊欣賞著他手指上的鑽石,“那個小保險櫃裡的確有很多的錢。雖然我不知道那一摞摞的證券的價值到底是多少,可是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曾經在那個我繼父叫做小保險櫃的鐵皮盒子裡,見過五萬元以上的鈔票。有的時候,我繼父會叫我拿上保險櫃的鑰匙,以便向我表明他知道我就是真正的弗蘭西斯科,就是他的那個在很久以前走失的兒子。” “那麼,你還在等什麼呢?”薩克生氣地問,“你不要忘記,我隨時都可以揭穿你的老底。如果讓老烏瑞克知道了你是個騙子,你知道那會發生什麼樣的事嗎?噢,你對這個國家還不了解,得克薩斯的小利亞諾先生。這裡的法律像拌進了芥末,辛辣無比,當地的人們會把你的四肢撐開,活像一隻被踩扁了的青蛙。在廣場的每一個角上,揍你五十棍子。而且,他們把每一根棍子都要打折。把你剩下的皮肉,他們會拿去餵鱷魚。” “我不妨告訴你,伙計,”小利亞諾說,把身子舒適地躺在了帆布椅子裡,“事情就將按照目前的樣子繼續下去。現在的情形就剛剛好。” “你這是什麼意思?”薩克問,用杯底敲著桌子發出咚咚的響聲。 “計劃取消了,”小利亞諾說,“以後在你高興跟我說話的時候,一定要稱呼我堂·弗蘭西斯科·烏瑞克,我保證會答應的。我們就讓烏瑞克上校的錢還在原來的地方吧。就我們兩個而言,他的小小的鐵皮保險櫃會像拉雷多國家第一銀行里的定時保險庫一樣的安全。” “那麼,你是決意要拋棄我了,是嗎?”領事問。 “是的,”小利亞諾快活地說,“拋棄你。說得對。現在讓我來告訴你原因。在我去了烏瑞克上校家的第一個晚上,他們領我到一間臥室。這間臥室的地上沒有床墊——是間真正的臥室,有床,還有各種各樣的家具。睡覺前,這位我剛認下的母親走了進來,給我掖好被子。'媽媽的寶貝,'她說,'媽媽的曾經迷途的小心肝,是上帝把你送還給了我。我要永遠讚美和感謝上帝。'在說話的中間,她有一兩滴眼淚落在了我的鼻子上。所有這些都打動了我,薩克先生。我願意永遠就這樣子下去。而且,也必須這樣子下去了。你不要以為我是圖了他們家的財產,才這麼說的。如果你是這麼想的,那你就錯了。我這一生還很少跟女人有過什麼接觸,也沒有一個母親可以說說話,可是對這位太太我們是不得不一直隱瞞下去了。一次打擊她能經受得住,再來一次,她就承受不了了。我是一個卑鄙可恥的畜生,也許不是上帝而是魔鬼把我趕到了這條路上。可是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在這條路上走到底了。現在,你記住了,無論你多會兒提到我的名字,都要叫我堂·弗蘭西斯科·烏瑞克。” “我今天就把你揭露出來,你——你這個雙料騙子。”薩克有點兒結巴地說。 小利亞諾從帆布椅子上站了起來,他並沒有大動干戈,只是用他剛健有力的手掐住薩克的脖子,將他慢慢地抵到牆角。然後,從他的左臂下面掏出了那支珍珠貝殼的四五口徑手槍,用冰冷的槍管頂住了領事的嘴。 “我告訴過你,我是為什麼來到的這裡的,”小利亞諾帶著他那種冷冷的笑說,“如果我離開這裡,將是因為你的緣故。你千萬不要忘記了這一點,老兄。現在,我再問你一次,我叫什麼名字?” “呃——堂·弗蘭西斯科·烏瑞克。”薩克喘著粗氣說。 從外面傳來一陣車輪聲和吆喝聲,還有木頭鞭柄重重地戳在馬屁股上發出的啪啪聲。 小利亞諾收起了槍,向門口走去。但是,在快到門口的時候,又折回到還在瑟瑟發抖的薩克面前,衝著他,抬起了自己的左手背。 “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說,“要讓目前的這種狀況持續下去。我在拉雷多殺掉的那個人,在左手背上也有一個這樣圖案的刺花。” 房子外面,堂·桑托斯·烏瑞克的那輛古色古香的馬車已經喀嗒喀嗒地駛到了門口。車夫也停止了吆喝。烏瑞克夫人穿著一套綴著白色蕾絲花邊和緞帶的漂亮衣服,向前探出身子,在她那柔和的大眼睛裡都是快樂的光芒。 “你在裡面嗎,親愛的兒子?”她用銀鈴般的嗓音,用卡斯蒂利亞語大聲喊著。 “媽媽,我就來。”年輕的堂·弗蘭西斯科·烏瑞克在屋裡應著。
註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