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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公主與美洲獅

在這樣的一個故事裡,當然得有一個國王和王后。故事裡的國王是個可怕的老頭子,他身上佩著幾支六響手槍,靴子上安著踢馬刺,他喊叫起來,嗓門大得能叫草原上的響尾蛇嚇得紛紛地鑽到霸王樹下的洞裡。在他擁有顯赫的家世之前,人們管他叫“低聲細語的本恩”。待他擁有了五萬英畝的土地和數也數不清的牛群以後,人們便稱呼他為“牛王”奧唐奈了。 王后是一位來自拉雷多的墨西哥姑娘。可是她最終成了一位善良、溫柔、地道的科羅拉多主婦,甚至勸服了本恩在家裡時盡量放低他的嗓門,免得震破了碗盤。在本恩還未成國王之前,她曾坐在多刺牧場正宅的迴廊上編織草蓆。等到抵擋不住的財富滾滾而來,用馬車從聖安東尼奧運來了軟墊座椅和大圓桌之後,她只得低下了她有著一頭秀發的腦袋,經受達那厄那樣的命運了。

為了避免對君王的不尊,我先給大家介紹了國王和王后。其實,他們並不出現在故事裡,這個故事的題目本可以叫做“美麗的公主、幸福的嚮往和大煞風景的獅子”。 約瑟法·奧唐奈公主是這對夫婦唯一存活下來的孩子。從母親那裡,她秉承了熱情的性格和亞熱帶的那種很美的微黑的膚色;從父王本恩·奧唐奈那裡,她獲得了他的魄力和他的統治才能,同時也學得了許多常識性的東西。能見識一下這樣一位集父母之長的女子,就是跑再遠的路也值得。約瑟法騎馬飛奔的時候,可以把遠處用一根繩子吊著的番茄鐵皮罐六發五中。她可以一連幾個小時逗著她的小白貓玩,給它穿上各種各樣的離奇古怪的衣服。她可以用心算很快地告訴你:一千五百四十五頭兩歲的小牛,每頭八塊五毛錢,一共可以賣上多少錢。

多刺牧場大約有四十里長,三十里寬——不過,這大部分的地都是租來的。約瑟法騎著馬兒,走遍了牧場的每一寸土地。牧場裡的牛仔都認識她,都是她忠實的奴僕。里普利·吉文斯是多刺牧場裡一個牛隊的頭目,有一次見到了她,就下定了決心,要與這位公主結成姻緣。他的這一念頭是不是有點兒過於荒唐呢?也不盡然。那個時候,紐西斯一帶的男人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再說了,牛王的稱號並不代表有皇室的血統,這一桂冠常常只是表明,他在偷牛方面有超人的技藝。 有一天,里普利·吉文斯騎馬到雙榆牧場去尋找一群失散了的小牛。他返回時已經晚了,在走到達紐西斯河白馬渡口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從渡口到他自己的營地有十六英里,到多刺牧場有十二英里。吉文斯走得有些累了,於是,他決定在渡口過夜。

河床上有一處又清又深的水潭。兩岸長滿了茂密的大樹和灌木叢。離水潭五十碼的地方是一片有著捲曲葉片的豆牧草地——這為他的馬兒提供了飼料,為他提供了床鋪。吉文斯拴好了馬,攤開了墊在馬鞍上的毯子,使它晾乾。他靠著一棵大樹坐下,用紙捲著一根煙。突然之間,從岸邊蔥鬱的樹林里傳來一聲兇猛的令人膽寒的吼叫。拴著的馬兒受到了驚嚇,騰躍著,噴著鼻息。吉文斯仍舊抽著他的煙,不過卻也在伸手去探放在草地上的槍套,他拔出手槍,試著轉了轉裝著子彈的輪子。此時,一條大魚撲通一聲巨響躍入了水潭。一隻棕色的野兔繞過了一叢貓爪草,停下來抖動著它的長須,有點兒叫人覺得可笑地瞅著吉文斯。馬兒恢復了平靜,繼續吃著青草。 當一頭墨西哥的雄獅在黃昏時分,在乾枯的河道旁邊,高聲吟唱起來的時候,小心提防是沒有錯的。它的唱詞很可能是:小牛和肥羊不好找,食肉的它很想和你過過招。

在草地上,有一個空的水果罐頭盒,那是早先的過路人丟在那裡的。吉文斯看到它,不由得滿意地哼了一聲。在他那件系在馬鞍後面的衣服口袋裡有一些碾碎了的咖啡豆。清咖啡,再加上煙卷,放牧人有了這兩樣東西,還有何求呢? 兩分鐘後,他點起了一小堆很旺的火。他拿著空罐頭盒,動身去潭里打水。在走到距離水潭十五碼的時候,他透過灌木叢的枝葉,看到在他左邊的不遠處有一匹備了女鞍的小馬,被放開了韁繩悠閒地吃著草兒。再遠處,是約瑟法·奧唐奈正從水邊站立起來。她剛剛喝了潭里的水,正在拍掉手中的沙粒。在姑娘右邊十碼處的灌木叢裡,吉文斯看到有一隻墨西哥獅子半蹲著隱蔽在那裡。獅子的琥珀色的眼睛放射出飢餓的光芒,在離它眼睛六英尺的地方是它那挺得直直的尾巴,就像獵狗猛撲前的樣子。它的後腿像老虎就要扑出時那般躍動著。

這個時候的吉文斯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他的六響手槍還在三十五碼開外的草地上。他大吼了一聲,就向獅子那邊衝了過去。 吉文斯事後所稱之為的“格鬥”,其實持續的時間非常短暫,而且進行得也有些混亂。當他快要衝到他的進攻對像那裡的時候,他看到空中隱約有一道火光閃過,聽到了一些樹枝被折斷的聲響。緊接著,一頭重幾百磅的獅子就落在了他的頭上,撲通一聲,將他重重地砸倒在地。他還記得自己喊道:“讓我起來——這種打法不公平!”隨後,他像一條蟲似的從獅子低下鑽了出來,嘴裡塞滿了青草和泥土,腦袋後面也鼓起一個大包。他在倒下時,頭部重重地磕在了水榆的根上。獅子躺在那裡動也不動。吉文斯懷疑自己受了愚弄,很是氣惱,朝獅子晃動著拳頭喊道:“我要和你再戰二十回合——”臨了,他突然好像明白了過來。

約瑟法還站在她射擊的地方,若無其事地在給她那把鑲銀柄的三八口徑手槍重新裝著子彈。這樣的射擊並不困難。獅子的腦袋比起吊在繩子上晃動著的番茄醬罐頭,好打得多了。從她的嘴角和黑色的大眼睛裡流露出的是一種挑逗、嘲弄,叫人非常惱火的神情。這位救人未遂的俠士感到有一種無以名狀的羞辱在心中燃燒。本來,上天給了他機會,給了他一次他所夢寐以求的英雄救美的機會。可是,是嘲弄之神摩墨斯,而不是愛神丘比特,出現在了這裡。毫無疑問,樹林裡面的精靈們此時都正在默默地捧腹大笑。這簡直成了一出滑稽戲——一出吉文斯和他的玩具獅子聯袂主演的搞笑劇。 “是你嗎,吉文斯先生?”約瑟法說,她的聲音徐緩、沉穩,而又甜美,“你的那一聲喊叫幾乎讓我脫了靶。你的頭摔得很疼嗎?”

“喔,沒事的,”吉文斯輕描淡寫地說,“摔得不重。”他樣子很難堪地彎下了腰,從獅子的身子底下拽出了他的那頂質量上好的斯特森帽。帽子已經被壓得皺巴巴的,讓人看見了都覺得好笑。臨了,他又跪著俯下身子,輕輕地撫摸著獅子的那怪嚇人的張著大口的腦袋。 “噢,可憐的老比爾!”吉文斯傷心地叫著。 “這是怎麼回事?”約瑟法不以為然地問。 “當然了,你並不知情,約瑟法小姐,”吉文斯說,語氣中他的大度戰勝了他的悲哀,“誰也不能責怪你。我試著想要救下這頭獅子,但是,我又來不及告訴你。” “救下誰?” “喔,比爾呀,我這一整天都在尋找它。你知道嗎,它這兩年來一直是我們營地的寵物。這可憐的老伙計,它連隻白兔也不會傷害的。要是營地的男孩子們知道了,他們準會傷心死的。不過,當然了,你哪裡能看出比爾只是想跟你鬧著玩玩罷了。”

約瑟法用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吉文斯。里普利·吉文斯經受住了她的這一考驗。他站在那裡,傷心地亂抓著他淺棕色的捲發。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懊惱,又不乏夾雜著一種溫柔的責備。他那英俊的面龐上佈滿真正的憂傷。這叫約瑟法倒有點兒拿不准了。 “你的寵物跑到這裡來幹什麼?”約瑟法仍不甘心,又最後問了一句,“在白馬渡口附近,並沒有營地呀。” “昨天,這個老傢伙從營地跑了出來,”里普利·吉文斯很快地回答說,“叢林中的狼群沒有把它嚇壞,這倒叫人覺得奇怪了。你知道嗎,我們營地的看馬人吉姆·韋伯斯特,上個星期帶回營地一個小獵狗。這隻小狗可是欺負壞了比爾——小狗整日攆著比爾跑,一連幾個小時跟在比爾的後面,咬它的後腿。每晚睡覺的時候,比爾總要偷偷地鑽到一個男孩的被窩裡去睡,以躲開小狗的追咬。我想,比爾一準是愁得絕望了,否則的話,它是不會逃走的。它以前總是害怕離開營地的。”

約瑟法注視著這個猛獸的屍體。吉文斯輕輕地拍著它的一隻可怕的利爪,這爪子平時一下子就能送掉一頭小牛的性命。一片紅暈漸漸地擴散到姑娘整個深橄欖色的面龐上。這是不是一個真正的獵人打到了不該打的獵物,而表示出的羞愧之色呢?她的眼睛變得溫柔起來,低下的眼瞼驅趕跑了先前眸子裡的那種揶揄的神情。 “我很抱歉,”姑娘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可是,它看上去是那麼的大,撲過來時又騰躍得那麼高——” “那是可憐的比爾餓壞了,”吉文斯趕緊中斷了姑娘的話,打著圓場說,“在營地裡吃晚飯時,我們總是叫它跳起來吃。它會為了一塊肉躺在地上不斷地打著滾兒。在它看到你的時候,它以為你會給它一點兒吃的呢。” 突然之間,約瑟法的眼睛睜得好大。

“我剛才很可能會擊中你的!”約瑟法大聲地說,“你已經快跑到了獅子那裡。你冒著生命的危險,去救你的心愛的動物!這太好了,吉文斯先生。我喜歡善待動物的男人。” 現在,在她注視著他的眼神裡甚至有了愛慕的成分。不管怎樣,在一敗塗地的廢墟中間竟然誕生出一個英雄的形象。吉文斯臉上的那一沉痛的表情簡直可以替他在“防止虐待動物協會”裡謀到一個重要的職位。 “我一向喜歡動物,”他說,“不管是馬呀、狗呀、牛呀、墨西哥獅子,還是鱷魚——” “我討厭鱷魚,”約瑟法很快地反對說,“身體整日貼在地上,臟兮兮,黏糊糊的。” “我說鱷魚了嗎?”吉文斯問,“其實,我想說的當然是羚羊了。” 約瑟法的還是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想再給吉文斯一些安慰。她向吉文斯伸出手來,臉上一副懺悔的表情,眼睛裡含著兩顆晶瑩的淚珠。 “請你原諒我好嗎,吉文斯先生?你也知道,我只不過是個小女孩,我有多麼懊惱和慚愧。要是我事先知道的話,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這麼做的。” 吉文斯握住了約瑟法伸出的手。他將她的手握了一會兒,好讓自己的寬宥戰勝比爾的死亡給自己帶來的悲傷。最後,他終於原諒了約瑟法。 “請不要再提這件事了,約瑟法小姐。比爾那副很兇的樣子叫任何一位年輕的女子見了,都會被嚇壞的。我會好好向孩子們解釋這件事情的。” “你真的不再恨我了嗎?”約瑟法不由得又把身子向吉文斯這邊靠了靠。她的眼睛裡都是柔情蜜意——噢,柔情蜜意,還有那難以釋懷的懇求和懺悔。 “不管是誰殺死了我的小貓,我都會恨他的。你冒著自己中彈的危險去救比爾,你是多麼勇敢,多麼仁慈啊!很少有男人能與你相比!”里普利·吉文斯,你幹得好啊!你轉敗為勝!你將滑稽劇變為了正劇! 現在,天色已晚。自然了,不能叫約瑟法小姐這個時候一個人回牧場。儘管吉文斯的坐騎露出不情願的樣子,他還是將馬鞍重新放上了馬背,陪著她一同回去。兩人並排騎行在平坦的草原上,肥沃的草原和盛開的鮮花的芬芳濃濃地蕩漾在他們的身邊和四周。叢林裡的狼在遠處的小山上嗥叫著!沒有什麼好怕的。可是——約瑟法策馬貼近到吉文斯的身邊。一隻小手探了過來,摸索著。吉文斯握住了她的手兒。兩匹馬邁著相同的步調。兩隻手兒緊緊地攥在了一起。其中一隻手的主人解釋說: “我以前從來沒有感到過害怕,可是這一次你想想看!如果要是碰上了一頭真正的野獅子,那該有多可怕!可憐的比爾!我真高興有你陪著我回來!” 奧唐奈正坐在牧場上的迴廊裡。 “餵,里普!”奧唐奈喊著——“是你嗎?” “是里普陪我一起回來的,”約瑟法說。 “我迷路了,天也快黑了。” “多謝了。”牛王亮著嗓子喊,“就在這裡過夜吧,里普,明早再回營地。” 但是,吉文斯不同意,他要趕回營地。明天一大早有批閹牛要上路。他道了晚安,騎著馬兒走了。 過了一個小時,在所有的燈都熄滅了以後,約瑟法穿著睡衣,走到她臥室的門口,隔著磚舖的過道,向著父王的房里大聲說: “餵,爸爸,你知道那隻叫'缺耳魔鬼'的墨西哥獅子吧——它咬死了馬丁先生的牧羊人岡薩勒斯,又吃了薩拉達牧場的五十來頭小牛。嘿,今天下午我在白馬渡口結果了它的性命。在它撲起來的時候,我把兩顆三八口徑槍的子彈送進了它的腦殼。它的左耳朵被老岡薩勒斯用刀砍去了一半,所以我一看到它就認識。你自己打得也不能比這更準了吧,老爸。” “真有你的!”“低聲細語的本恩”在他熄了燈的寢宮裡打雷似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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