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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蘋果之謎

車夫比爾達·羅斯在走出樂園城二十英里的地方勒住了馬車,這裡離日出城還有十五英里。一場猛烈的暴風雪持續了一整天。地面上的雪已經積了八英寸厚了。剩下的十五英里都是崎嶇險峻的山路,就是在大白天走,也非常危險。車夫比爾達·羅斯說,暴風雪和正在到來的夜色會使得行車更加危險,再往前走是不可能了。於是,他勒住了他的四匹健壯的馬兒,把他的這一明智的推論告訴給了五位乘客。 梅尼菲,一位人們總是願意讓他做領導或是核心人物的法官,率先跳下了馬車。在他的帶動下,三位同行的乘客也跟著跳了下來,隨時準備跟著他們的帶頭人,去獵奇,去探險,或者去抱怨,或者是聽天由命。第五位乘客是位女性,仍舊待在車上,沒有下來。 比爾達把馬車停在了第一道山脊的山肩上。道路的兩邊立著黑色破舊的木頭柵欄。離那道較高的柵欄五十碼的地方,有一座小房子,看起來就像是茫茫雪原中的一塊黑色的污漬。暴風雪和旅途的艱辛使得法官梅尼菲和他的旅伴們像孩子一樣,歡呼著朝那幢房子的方向奔去。他們一邊衝著屋子裡喊叫,一邊敲打著門窗。屋子裡面的毫無應答使他們變得有些不耐煩起來。於是,他們從容易突破的地方,硬是闖了進去。

留在馬車上的人聽到了他們闖進屋里後發出的磕絆聲和喊叫聲。沒過多久,屋子裡有了搖曳的火光,明亮的歡快的火苗高高地升騰了起來。接著,這些興高采烈的探險者們從小屋裡迎著飛舞的雪花跑了回來。法官梅尼菲用比號角、比管弦樂隊還要嘹亮的聲音宣布說,他們可以擺脫困境了。他告訴大家,那是一座沒有人住的房子,也沒有什麼家具。不過,屋子裡卻有個大壁爐,並且他們還在後面的柴房裡找到了許多劈好的木柴。這就保證了他們在這個寒冷的夜晚,有了休息和取暖的處所。令比爾達感到欣慰的是,屋子附近還有一個馬厩,雖然年久失修,但是還可以將就著用,而且閣樓上還有乾草。 “先生們,”用毯子和大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比爾達坐在車夫的座位上嚷著,“從柵欄上拆下兩塊木板,好讓我把馬車也趕進去。這房子是雷德魯斯老人的。我就想著我們離他這兒不遠了。在八月份的時候,人們把他送進了精神病院。”

四個乘客歡呼著向積雪覆蓋的柵欄跑去。馬兒在車夫的吆喝聲中將車子拖上了斜坡,一下子就到了房子的門口。車夫和兩個乘客開始卸馬。法官梅尼菲則打開了車門,脫下了帽子,對車上的這位女士說: “我不得不告訴您,加蘭小姐,我們不得不暫停我們的旅行。車夫說夜晚走山路太危險了。我們要在這所房子裡待到明天早晨。除了停車帶來的暫時不便,我保證你不會有其他任何的顧慮。我已經親自看過了這所房子,發現它至少具備取暖禦寒的條件。我們會盡可能地讓你待得舒服。現在,請允許我扶你下車吧。” 這時,從法官的身邊過來一位乘客。他在小巨人風車公司里工作,名字叫鄧武迪。其實,這一點並不重要。因為在從樂園城到日出城這樣一個短短的旅程,乘客們根本無須知道對方的名字。不過,對於想要與法官麥迪遜勒·梅尼菲分享、爭奪聲譽的這位乘客來說(指鄧武迪——譯者註),他有個名字還是必要的,這樣榮譽的花環就有了附著或是掛上去的地方。此時,只見這位風車銷售人說:

“麥克法蘭太太,看樣子你是不得不下車了。雖然這間小屋子不能與帕爾默大酒店相比,可是,它現在卻可以用來遮避風雪,而且在你離開的時候,也沒有人會搜查你的手提箱,看你是不是拿走了銀勺之類的紀念品。我們已經生起了火,不光能讓你的腳不受凍受潮,還會把耗子趕跑,讓你會覺得像待在家裡一樣。” 在風雪中幫著比爾達·羅斯從車轅上卸下馬匹的那兩位乘客,此時看不下去了,他們其中的一位高聲嚷著:“餵!你們中間有誰趕快把所羅門小姐扶下來,請她進到屋子裡吧。唉,你們這幫不懂事的傢伙。” 不得不再囉唆一句,在樂園城到日出城的這段旅行中間,弄清楚別的乘客的姓名,完全是多餘的。在梅尼菲法官向那位女乘客做自我介紹時——當然他的年齡和聲望都允許他這麼做——作為回應,女乘客甜甜地輕輕地報了一個姓,離得稍遠一點兒的男乘客們對他們隱約聽到的她的姓氏,做著不同的猜測。他們出於嫉妒和在女性面前爭寵,每一個都固執己見。而對於這位女乘客來說,如果她硬是要去更正,或者重新聲明,那麼就算不讓人覺得她過分熱情或是想跟人深交,也會覺得她這人有點兒太較真了。所以,當人家稱呼她加蘭、麥克法蘭或所羅門時,她都沒有表示出不滿,而是欣然接受了這些稱呼。從樂園城到日落城總共不到三十五英里,這麼短的一個旅途,“旅伴”這個稱呼就足夠了。

不一會兒,這些快樂的旅客們就在燃燒的爐火旁,興高采烈地圍坐成了半個圓圈。車上的長袍、墊子,以及其他能搬動的東西,都被搬了進來,派上了用場。那位女乘客選擇了坐在壁爐旁邊,是在這個半圓的一個端口的位置。她優雅地坐在墊子上,那墊子像是她的臣民們為她準備的王座。她背靠著的是一個空木箱和空水桶,被覆上了一件長袍。它們可以擋住從門窗縫裡刮進來的寒風。她伸展著穿著鞋襪的雙腳,讓它們靠近溫暖的爐火。手套已經脫去,但她仍舊將脖子裹在長長的毛皮圍脖中間。搖曳的爐火照亮了她那半掩在圍脖中的臉——那是一張散發著女性魅力的年輕的臉龐,眉清目秀,高雅恬適,神情中流露出對自己無懈可擊的美貌的自信。爐火旁的各位男士爭搶著表現出自己的男子氣概和騎士精神,以博得她的歡心。而她也似乎接受了他們獻上的殷勤——她的這一接受似乎表達得恰到好處,就像是百合花攝取注定會使它變得清新的露珠那樣自然,而不是像一個受到追求和呵護的女人那般驕縱,也不像一個受到眾多男子吹捧的女人那樣高傲,更不像面對乾草的牛那樣冷漠和無動於衷。

外面狂風大作,飛舞的雪花順著門縫鑽了進來,寒冷侵襲著這六位落難者的後背。可即便是這樣,那天晚上大自然也並不缺乏它的支持者。梅尼菲法官是暴風雪和天氣的辯護律師,他費盡口舌,想要叫坐在寒冷的陪審席的伙伴們相信,他們是待在一個有陣陣輕風吹來的玫瑰花的花亭。他講了許多奇聞軼事,提起了大家的興致。他的快樂的情緒感染了每一個人。大家爭搶著你一言我一語地去渲染這一歡樂的氣氛。甚至連那位女乘客也頗有感觸地發了言。 “我覺得大家講得都好有趣啊。”她用她那銀鈴般的嗓音緩緩地說。 每隔一會兒,總會有一個乘客站起來,到房子的各個地方走走。不過,卻很少能看出老人雷德魯斯在這裡住過的痕跡。 於是,大家都踴躍地邀請車夫比爾達·羅斯講講曾經隱居在這所房子裡的老人的故事。現在,他的馬兒已安置在馬厩了,避開了暴風雪,乘客們也似乎都比較舒心了,這個時候的馬車夫又變得安詳可親了。

“那個老傢伙,”比爾達口氣不是那麼尊敬地說,“在這裡住了大約有二十年。他不讓任何人靠近他,只要有人走過他的小房子,他就會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在他的閣樓上有一個紡車。他常常到小泥口鎮山姆·迪利的店裡買一些食品、雜貨和煙草。去年夏天,他披著一條紅被子跑到那兒,告訴山姆他是所羅門國王,他的示巴女王要來看他了。他取出了他所有的錢——滿滿的一小袋子銀幣——把它們扔進了山姆家的水井裡。'她如果知道我有錢,'老雷德魯斯對山姆說,'就不會回來了。'” “人們一聽到他關於金錢和女人的這樣一套理論,就知道他瘋了。所以,人們就來到這裡,幫他打包好東西,把他送進了瘋人院。” “是不是他跟哪個女人的不幸婚姻導致他過上了這種隱居生活?”一個做經銷商生意的年輕乘客問。

“沒有,”比達爾說,“我從來沒有聽過他有這種事。只不過是一些生活中的小挫折而已。人們說在他年輕的時候曾與一位姑娘有過一段糾纏不清的關係。在他披紅被子扔錢袋之前,我可從來不曾聽說他有過什麼浪漫的愛情故事。” “啊!”法官梅尼菲大聲感嘆地說,“毫無疑問,他的感情沒有得到對方的回報。” “是的,先生,”比達爾說,“沒有得到任何的回報。那個姑娘根本就沒有跟他結婚。樂園城的馬默杜克·馬林根有次碰到了雷德魯斯的一個老鄉,他的老鄉說雷德魯斯是一個不錯的小伙子,但是個窮小子,敲他的口袋時,你只能聽到他口袋裡的鑰匙和鈕扣發出的叮鈴聲。他跟一個大概是叫做艾麗斯的小姐訂了婚。他的老鄉還說,那個女孩是那種在車上遇見就想搶著替她買車票的女孩。後來,他們鎮子上來了一個很有錢很隨和的年輕人,他擁有礦山的股票,還有大量的休閒時間。儘管艾麗斯已經跟雷德魯斯訂了婚,可是她和這個新到鎮上的小伙子卻好像更為情投意合。他們相互串門,有時也在郵局幽會,就是發生的這樣一些諸如此類的事情往往會叫姑娘們將訂婚戒指和其他的禮物退還給男方——正如一位詩人所說的'禮物上有了小裂隙。'”

“有一天,人們看到雷德魯斯和艾麗斯小姐站在大門口說話。臨了,他舉了舉自己的帽子,離開了。據他的老鄉講,這是鎮上的人最後一次看到雷德魯斯。” “那個姑娘後來怎麼樣了?”那個做經銷商生意的年輕人問。 “再也沒有聽說過了,”比爾德說,“我知道的故事就到這裡了。這就像一匹瘸了腿的老馬,任你怎麼鞭打,也不能往前走了。” “這是一個多麼悲傷的——”法官梅尼菲開始道,不過他的話很快就被一個更高的權威打斷了。 “一個多麼有趣的故事啊!”女乘客用長笛般悅耳的聲音說。 屋子裡隨之安靜下來,除了風聲和木柴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再也沒有別的聲響。 男人們拿來外套或是找來一些木板鋪在冰冷的地板上坐著,這樣可以暖和一些。那個銷售安裝風車的人站了起來,在屋子裡走動著,以舒緩一下坐麻了的肌肉和筋骨。

突然,從他那邊傳來了興奮的喊叫聲。他從一個黑黑的屋角匆匆地走了回來,手裡舉著一個什麼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又圓又大的蘋果,蘋果上有紅色的斑紋,讓人看著就喜歡。在屋角一個很高的架子上的紙袋子裡,他發現了這個蘋果。它不可能是在愛情上失意了的雷德魯斯留下的,因為它那還尚好的色澤和光澤都說明,它不可能是在去年的八月份就放在了這裡。毫無疑問,這是哪一位過路人在這裡駐足吃午飯時留下的。 鄧武迪——他的發現給了他再次讓人矚目的機會——在他的那些又飢又渴的旅伴們面前炫耀著這個漂亮的蘋果。 “你看我發現了什麼,麥克法蘭太太!”他高興地喊著,似乎這樣就可以滿足了他的十足的虛榮心。他衝著火光,高高地舉起蘋果,於是,蘋果被火光映得更加地紅了。那位女乘客恬靜地笑了——她總是那樣一副恬靜的神情。

“這是多麼好看的一個蘋果啊!”她用她那銀鈴般的嗓音輕輕地說。 有片刻的工夫,法官梅尼菲覺得自己被擊垮了,受到了羞辱。這被別人取代、落居第二的感覺刺惱著他。為什麼命運之神偏偏眷顧了這個粗俗、魯莽且缺少教養的做風車生意的傢伙,而不將發現這個美麗蘋果的機會給予自己呢?要不然的話,他會把此舉演繹成為一個妙趣橫生的即興表演,或是一段精彩的對白,或是喜劇中的一個片段——這樣便保持住了自己第一把交椅的位置。而現在呢,這位女乘客實際上是用一種讚許的目光看著這位可笑的鄧博恩或是武邦迪,好像是這傢伙展示了什麼驚人的技藝。這個做風車生意的人此刻被塵世刮向太空的風吹得脹鼓鼓的,像他自己的風車一樣轉個不停。 正當喜不自勝的鄧武迪拿著那隻寶貝蘋果沉浸在旅伴們的關注中間時,足智多謀的法官已經想到了一個恢復其地位的計劃。 在法官梅尼菲凝重、富於特徵的臉上此刻出現了最為殷勤禮貌的笑容,他走上前去,從鄧武迪的手中拿過了蘋果,彷彿是在對它做著仔細的觀察。在他的手中,這個蘋果變成了物證A。 “一個很好的蘋果,”法官梅尼菲讚許地說,“說真的,親愛的鄧武迪先生,作為食物的搜尋者,你的功績讓我們都黯然失色。不過,我現在有個想法。這個蘋果將作為一枚徽章、一個像徵物,或是一個獎品,由我們這位心靈和頭腦都最美的女子授予最應得到它的人。” 這些聽眾當中,除了一個人以外,都拍手叫好。 “作為競賽的一種激勵機制,很好,不是嗎?”在他們裡面的那個最為不起眼的乘客說(尤其是與那位最年輕的經銷商相比)。 沒有表示贊同的是那位風車經銷商,他看到他的地位一下子降了下來。他從來也沒有想到過,把他找到的這個蘋果作為一個像徵物。他原打算是把蘋果分開吃掉,然後把蘋果籽貼在自己的前額上,每一顆代表他所認識的一位年輕小姐。他還打算拿其中的一顆來代表麥克法蘭太太。第一顆從前額上掉下來的會是——不過,現在這一切都太晚了。 “蘋果,”梅尼菲法官繼續對他的陪審團說,“儘管在當今受到了世人的不公正的對待,地位也不高。事實上,它跟商業和烹飪業的聯繫如此頻繁,以至於我們很難將它列入高檔水果之列了。但是,在古代的時候,情形並不是這樣。在《聖經》、史籍和神話傳說當中,都有大量的記載表明:蘋果是水果中的貴族。現在我們仍然用'眼中的蘋果'來比喻和形容我們心目中最為珍貴的東西。我們在諺語裡發現有'銀蘋果'的說法。沒有其他任何植物的果實被這樣廣泛地運用於比喻當中。誰沒有聽說和嚮往過'赫斯珀裡得斯的金蘋果'?我想不用我說,諸位都知道蘋果悠久燦爛的歷史中最重要且最有意義的例子:我們的祖先吃了蘋果,才從善良完美的境界墜落到人間。” “像這樣的蘋果,”風車銷售商依然是把它作為客觀的物體在說,“芝加哥的市場上也就是賣三塊五毛錢一桶。” “現在我要建議的是,”梅尼菲對打斷他說話的人只是很寬容地笑了笑,然後接著說道,“我們不得不在這裡待到明天早晨。我們有足夠的柴火取暖。我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盡最大的可能來愉悅我們自己,使這漫漫長夜不至於過得太慢。我提議把蘋果放在加蘭小姐那裡。但是,它不再是一個水果了,而是一個獎品,一種獎勵,代表人類的一種偉大的思想。加蘭小姐她自己也不再是一個個體——當然了,請允許我補充說,這只是暫時的”——(他遵照古典的傳統,深深地鞠了一躬。)“她將代表整個女性,是整個女性的心靈和思想的象徵和化身——也許還可以說,是上帝創造的傑作。以這樣的身份,她將對下面要進行的比賽加以評價,並做出裁決。” “在幾分鐘之前,我們的朋友羅斯先生給我們講了這小屋主人的一段有趣可又較為零碎的羅曼史。在我看來,羅斯先生提供的這些情況為我們打開了一個想像力可以馳騁的疆域,我們可以以此去揣摩和研究人的內心,用我們自己的想像力編造出一個美妙的故事。讓我們利用這個機會。每個人都從羅斯先生中止的那個地方(兩位情人在大門口分別)來接續起這個故事,來講出一個他自己版本的雷德魯斯,一個熱愛著他的未婚妻的隱士。我們每個人都要承認和認可下面這樣一點:即不能把雷德魯斯瘋了、做了憤世嫉俗的隱士的責任推到那位年輕小姐的身上。待我們講完之後,加蘭小姐將為我們做出裁決。作為女性的全權代表,她將決定出哪一個故事講得最好,最真實地描述了人類的本性和愛情的實質,最忠實地評價了雷德魯斯未婚妻的性格和她行為的動機,當然是從女性的視角。這個蘋果將發給加蘭小姐認為故事講得最好的那個人。如果大家沒有意見,我們將請鄧文迪先生首先來講他的故事,大家歡迎。” 這最後的一句話將了那個做風車生意的人一軍。不過,他也不是那種甘拜下風的人。 “這是一個一流的安排,法官先生,”他滿心贊同地說,“這可是一個有模有樣的故事會,不是嗎?我曾經是斯普林菲爾德一家報館的記者,在沒有新聞的時候,我自己就編造一些新聞來充數。我想這難不倒我。” “我覺得這個主意很好,”女乘客燦然地笑著說,“簡直就和做遊戲一樣。” 法官梅尼菲走上前來,莊重地把蘋果放到了加蘭小姐的手中。 “在遠古的時候,”他不無誇張地說,“帕里斯曾經把蘋果獎賞給最漂亮的女人。” “我也去過巴黎博覽會,”風車經銷商很有興致地說,“可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這回事。我不只是待在機械展館,也到過博覽會上的其他地方。” “現在,”法官沒有理會,繼續說道,“這一水果將把女性心靈的秘密和智慧帶給我們。拿著蘋果,加蘭小姐。聽聽我們講的愛情故事,然後根據你的看法,把這個蘋果贈給那個你認為受之無愧的人。” 女乘客甜甜地笑了。蘋果就放在她裹著毯子和外套的膝蓋上。她很舒服、很悠閒地靠著為她擋風的木箱,要不是因為外面的風聲和屋裡的嘈雜聲,我們也許可以聽到她勻稱的呼吸聲。有人往壁爐裡添進了柴火。法官梅尼菲向做風車生意的很是客氣地點了點頭說:“你可以開始了嗎?” 這個風車銷售商像一個土耳其人那樣盤腿坐著,為了擋住背後刮進來的風,他把帽子戴在了後腦勺上。 “呃,”他開始大大方方地講道,“我想來這樣解釋這個難解的謎:自然是雷德魯斯被那個小子惹急了,那個人那麼有錢,還想要搶他心愛的女孩。呃,遇到這種事,他當然要跑去找那個女孩,問問清楚,她是不是已經嫌棄他了。呃,沒有人願意讓一個擁有馬車和金礦股票的傢伙在他和自己心愛的女人之間插上一槓子的。呃,所以呢,他跟他心愛的女人說話時,火氣比較大,語氣也比較重,儼然好像他就是她的丈夫了。呃,他忘了他只是她的未婚夫,他們只是訂了婚。呃,他不友好的問話讓艾麗斯覺得很不好受,所以就非常生氣地回敬了幾句。呃,他——” “嘿!”那個無足輕重的乘客打斷了他的話,“我說,如果你能在你說的每一個'呃'字上面加一架風車的話,你就可以退休了,不是嗎?” 講故事的人咧開嘴,憨憨地笑了笑。 “噢,反正我本來就不是什麼莫泊桑,”他爽快地說,“我說的都是非常直白的美國話。呃,姑娘是這樣回答的:'那位先生跟我只不過是普通的朋友關係,但他卻能帶我坐馬車兜風,請我看戲。可是,你作為我的未婚夫卻從來也沒有帶我玩過什麼。你想讓我永遠都不做這些開心的事情嗎?非要讓我在可以享受這些快樂的時候而愚蠢地去拒絕嗎?'雷德魯斯聽了這話,開始有點兒不自在了,他不耐煩地說:'講這些有什麼用,說重點。如果你不跟那傢伙一刀兩斷,就別想再進我的家門!'” “我想,他那些傷感情的話跟這樣的一個女孩子說是不合適的。他這樣做,的確是有點兒過分了。我敢打賭,這女孩一直愛著她心愛的未婚夫。也許,她只不過是想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在未出嫁之前,抓住青春的尾巴,像小姑娘們一樣享受青春的快樂。但是,雷德魯斯一點兒也不願意妥協。於是,她就把他送給她的戒指交還給了他。兩人分手後,雷德魯斯就開始酗酒。事情準是這樣的。我敢打賭,姑娘在他走後的兩天,就跟那個有錢的公子哥兒斷絕了往來。喬治帶上乾糧和行囊,搭了一輛貨車,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此後,他一直酗酒。臨了,是被酒精麻醉了的大腦為他做出了決定。'我要去隱居了,'喬治說,'我要留起長鬍子,帶著一個沒有錢的錢罐子埋在那裡。'” “至於艾麗斯,我想,她的處境也不怎麼好。她也沒有結婚,待臉上生出了皺紋的時候,她才找了一份打字員的工作,還養了一隻貓,只要有人咪咪地叫它,它就會跑過去。我對好女人有足夠的信心,相信她們絕對不會為了錢而拋棄自己心愛的人。”做風車生意的人這樣結束道。 “我認為,”女乘客說,在她那簡陋的寶座上挪動了一下身子,“這是一個謎——” “噢,加蘭小姐!”法官梅尼菲舉起手打斷了她,“我懇求你現在不要評論!你這樣做對其他的參賽者不公平。那麼,下一個——噢——先生,輪到你了。”這一次,法官梅尼菲是對著那個做經銷商生意的年輕人說的。 “我要講的愛情故事,”這位年輕人開始道,因為內心有點兒局促不安,不斷地搓著自己的手掌,“是這樣的:在他們倆離別的時候,他們並沒有吵架。雷德魯斯和她告別後,就到外面的世界闖蕩去了。他知道他的心上人仍然忠誠於他。他不屑於相信他的情敵能夠打動他心愛的女人的那顆善良、純潔的心。雷德魯斯先生到懷俄明州的落基山去淘金了。有一天,他正在幹活,一群海盜上岸去到了那裡,把他給抓了起來。後來——” “咳,你說什麼?”那個無足輕重的旅客很不客氣地插了一句,“一群海盜在落基山脈登陸!請問他們是如何航行到達那裡的——” “他們是坐火車到達的,”故事講述者不動聲色、不慌不忙地說,“海盜們把他關在一個山洞裡,關了幾個月,然後他們帶他去了幾百英里之外的阿拉斯加的森林地帶。在那裡,有一個漂亮的印第安納州的姑娘愛上了他,可是他仍然忠實於艾麗斯。在森林裡漂泊了一年之後,他帶著鑽石準備離開——” “什麼鑽石?”那個無足輕重的乘客幾近於刻薄地問。 “秘魯神廟的馬俱商人讓他看過的鑽石。”講故事的人含糊其辭地說,“他回到家鄉後,艾麗斯的母親哭著把他領到了柳樹下的一個墳頭。'在你離開後,她的心就碎了。'她母親說。” “雷德魯斯傷心地跪在艾麗斯的墳前,問她的母親:'我的情敵切斯特·麥金托什怎麼樣了?'她母親回答說,'當他知道艾麗斯的心裡只有你的時候,他就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了。直到有一天,他在大拉皮茲開了一家木器店才漸漸好了起來。後來我們聽說他為了避開文明社會,去了印第安納州,沒成想在南本德附近被一頭髮怒的麋鹿給咬死了。'聽了這話,雷德魯斯就離開了塵世,到這裡過起了隱居的生活。” “我的故事,”年輕的經銷商給自己的故事做總結說,“也許沒有文學色彩。不過,我還是想用它來說明艾麗斯對愛情的忠貞不渝。她更看重的是真情實感,而不是錢財。我敬慕和信任女性,我不願意我的故事是任何其他的樣子。” 說完了這些,他朝女乘客坐的那邊看了一眼。 接下來,法官梅尼菲邀請車夫比爾達·羅斯也參加到蘋果爭奪大賽中來,講一講他的故事。車夫講的故事很簡短。 “我可不是那種把生活中的不幸和災難都歸咎於女人的白眼狼。法官閣下,按照你的規定,我要講的故事大概是這樣的:叫雷德魯斯淪落到這種地步的純粹是他的懶惰。當這個波西瓦爾·德萊西想要趕他出局,並用花言巧語蒙住艾麗斯的眼睛的時候,雷德魯斯就應該狠狠地揍他一頓,那樣的話,結果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你想要得到的女子,值得你去為了她付出。” “雷德魯斯抬了抬他的斯特森呢帽,對艾麗斯說:'如果你再想要我的時候,你就來找我。'話說完,他就走了。他以為這就維護了他男子漢的尊嚴。其實呢,這還是懶惰在作祟。沒有一個女人喜歡追在男人的屁股後面跑。'他要想回來,他就自己回來吧。'艾麗斯自言自語地說。我斷定她叫那個有錢人走了。她整日坐在家裡,望著窗戶外面,等待著那個留鬍子的窮小子回來。” “我想雷德魯斯大約苦苦地等了她九年,盼望著她叫人捎個信來,請求他對她以前的行為給予原諒。但是,她沒有這麼做。'看樣子她已經放棄了,'雷德魯斯說,'那麼,我也放棄好了。'於是,他就做起了隱士,留起了長鬍子。是的,懶惰和鬍子就是他的禍根。這兩者是分不開的。你什麼時候聽說過留著長頭髮和長鬍子的人交到過好運?沒有。看看馬爾巴勒公爵和那些石油大亨們。他們留著長鬍鬚嗎?” “我敢打賭,艾麗斯沒有結婚。要是雷德魯斯跟別的什麼人結了婚,她興許會的。但是,雷德魯斯卻再也沒有出現過。艾麗斯一直珍藏著他們愛情的信物,也許是一縷頭髮,也許是雷德魯斯弄斷了的一個她胸衣上的鋼圈。對於一些女人來說,這些東西就像丈夫那麼可貴。她孤零零地過了一輩子。這個雷德魯斯他不理髮、不換洗衣服,過潦倒的生活,不能怪到任何一個女人的頭上。” 接下來輪到了那個無足輕重的乘客,那個我們一直不知道姓名的年輕人,他是要從樂園城到日出城去的。 如果火光不是太暗,趁他在回應法官的話兒的時候,我們倒是可以看清楚他的樣子。 一身深褐色的衣服包裹著他瘦小的身體,他像一隻青蛙那樣蹲坐在那裡,用兩隻手臂抱著雙膝,把下巴抵在膝蓋上。麻絮色的頭髮柔軟、光滑,鼻子長長的,嘴巴跟薩蒂爾的一樣,上翹的嘴角顯然受過菸葉的熏染。眼睛跟魚兒的差不多,他的紅領帶上別著一根馬蹄形的別針。他先是咯咯地干笑了一陣子,臨了,才慢騰騰地說: “到目前為止,大家都錯了。試想一下!浪漫的愛情故事怎麼能沒有橘色的鮮花來襯託呢!噢,我看好的是那位打著蝴蝶結、口袋裡揣著現金支票的小伙子。” “從他們倆在大門口分別的時候開始說起嗎?好吧。'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雷德魯斯激動地說,'否則的話,你就不會理那個給你買冰激凌的小子了。''我恨他,'姑娘說,'我討厭他的四輪馬車,不喜歡他送給我的那些放在金色盒子裡並用花邊絲帶包紮的高級奶糖。當他送給我一個用藍寶石和珍珠鑲邊並有心形浮雕的小盒子時,我都想殺了他。滾他的蛋吧!我愛的只有你。''哼,別再裝了!'雷德魯斯說,'你以為我就那麼好欺騙嗎?還是收起你的那一套吧,你騙不了我。去吧,隨你怎麼恨他,關我什麼事。我要去B大道找尼克森家的姑娘,嚼著口香糖,去跟她坐著電車遊玩了。'” “那天晚上,約翰·伍·克里賽斯來了。'怎麼,你哭了?'他一邊問她,一邊整理著他的珍珠領帶別針。'是你把我的戀人給氣跑了,'艾麗斯啜泣著說,'我討厭再見到你。''你跟我結婚吧,艾麗斯。'約翰·伍點起一支亨利·克萊牌的雪茄說。'你說什麼?'她生氣地大聲喊,'跟你結婚,你想得倒美!除非是我的氣消了,我能到商店去逛一逛了。在我們的隔壁就有一個電話,如果你想給辦事員打電話的話。'” 故事停了下來,講述者忍俊不禁,自己先咯咯地嘲諷地笑了起來。 “他們結婚了嗎?”他繼續往下講,“那還用問,哪有煮熟的鴨子飛了的道理?這裡我還要再提提雷德魯斯老爺子。根據我的看法,這裡你們又錯了。是什麼使得他做了隱士?一個說是因為懶惰,一個說是因為悔恨,還有一個說是因為酗酒。以我看,是女人們使然。這個雷德魯斯現在多大年紀了?”他轉向比爾達問。 “我估摸著他大概有六十五歲了。” “好的。他在這裡隱居了二十年。假定他們倆分手時,他二十五歲。那麼還應該有二十年的時間是我們不知道的。在我們所不知道的這二十年裡,他又乾了些什麼呢?我想是這樣的:他犯了重婚罪,在監獄裡待了二十年。我想他在聖喬有個金發碧眼的胖女人,在煎鍋山有個黑髮的瘦女人,在考谷有個鑲金牙的姑娘。結果,在他的行為被察覺之後,她們把他告上了法庭,並且都跟他一刀兩斷了。在他出獄以後,他感慨地說:'除了跟女人交往,叫我做什麼都可以。過隱士的生活似乎就不賴,連速記員都不會去他們那裡找工作。看來還是過隱士的生活適合我。這樣,梳子裡再也不會有女人的長頭髮,煙灰缸裡也不會有黃瓜醃下的泡菜了。'你說人們認為老雷德魯斯神經不正常,是因為他說他自己是所羅門國王?哼,不是的!他自己就是所羅門國王。這就是我的故事。我想我講這個故事不是為了要得到什麼蘋果。我已經做好了被淘汰的準備。我的故事看起來也不是那種能獲獎的作品。” 遵照法官梅尼菲提出的對所講故事暫不做評論的規定,在那位無足輕重的旅客講完後,大家都沒有吭聲。然後是這個故事競賽會的天才發起人清了清嗓子,開始講最後一個故事。儘管長時間坐在地板上並不是那麼舒服,可是你真的看不出法官梅尼菲的威嚴因此而有絲毫的減損。現在,漸漸暗淡下來的火光柔和地映照著法官梅尼菲的那張特徵分明的臉(像古幣上羅馬帝王的浮雕像那麼清晰),映照著他濃密的銀灰色的捲發。 “一個女人的心靈!”法官梅尼菲用一種平穩而又激越的語調開始道——“有誰能夠探出它的深淺?男人們的做法和慾望各不相同。可是,我認為所有女人的心都是和著同一個節拍在跳動,合著那個古老的節拍,愛情的節拍,在跳動。愛情,對女人來說,就是意味著犧牲。只要她是一位貞潔的女性,她就會把真摯的情感看得高於一切,沒有什麼金錢和地位能與其相提並論。” “各位先生們——呃——應該是各位朋友們,雷德魯斯的愛的感情已經被我們大家梳理了一遍。然而,到底誰應該受到審判呢?不是雷德魯斯,因為他已經受到了懲罰。也不是那些使我們的生活充滿了天使般的歡樂的情感。那麼,是誰呢?今晚,我們這裡的每一個都是站在受審席上,用我們各自的故事來回答是黑暗還是崇高佔據著我們的心靈。女性中最優秀的一位代表就坐在我們中間,來對我們進行評判。她手裡拿著獎品,雖然獎品本身的價值不大,可是它卻值得我們大家去努力爭取。因為能得到這樣一位優秀女性代表的上好的評價,也是一種榮譽。” “在我開始講述雷德魯斯和他的心上人的故事的時候,我必須首先聲明我反對這樣一種卑劣的看法,以為是女人的自私、不忠和奢侈導致了雷德魯斯的遠離塵世。迄今為止,我還沒有發現哪個女人有那麼庸俗勢利,或是崇拜金錢的。我們必須到其他地方去尋找,到男人們卑劣的本質和低俗的動機中去尋找原因。” “在那一難忘的分離時刻,這對情侶很可能吵架了。受著妒火的折磨,年輕的雷德魯斯從他的家鄉消失了。但是,他這樣做正確嗎?沒有證據表明他這樣做是對還是錯。但是,這裡有一些比證據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永遠堅定地相信女性的善良,相信她們能抵禦富貴金錢的誘惑而忠貞不渝。” “我能想像到,那個魯莽的自怨自艾的雷德魯斯在四處流浪的情形。我能想像得到他的漸漸墮落,並因為意識到他已經失去了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最珍貴的東西,而最終變得完全絕望。這樣一來,他從這個悲傷的世界中隱去,以及他後來的變瘋,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在另一方那裡,我看到什麼呢?我看到一個隨著歲月的流逝而逐漸變得衰老的孤獨女人。她依然忠貞不渝,依然在等待,依然在窗前遙望著他身影的出現,傾聽著他腳步聲的響起,儘管他再也沒有回來過。現在,她已經老了,頭髮變得花白。她整日坐在門前,眺望著塵土飛揚的馬路。在她的心裡,她好像還是等在他們分別的那個大門口,他好像剛剛離開,就會回來的。是的,這就是我在頭腦中給女性描繪的畫像。在人世永遠地分開了,可是還在等待!她盼望著他們在天堂裡的相見,而他卻深深地陷入絕望的泥淖中。” “我想他是在瘋人院的。”那個無足輕重的乘客說。 法官梅尼菲有點兒不耐煩地動了動。男人們都無精打采、橫七豎八地坐著。外面的風勢已經減弱,只是時斷時續地刮著。壁爐裡已經沒有了火苗,只有紅紅的木炭映出微弱的光兒。靠爐火坐著的女乘客看上去就像一大團黑色的不成形的東西,只能看到略微捲曲的光順的頭髮和在長長的皮圍脖上面露出的雪白的額頭。 法官梅尼菲站了起來,舒展了一下他略微發僵了的身體。 “餵,加蘭小姐,”他宣布說,“我們的故事會結束了。現在是你為我們其中的一位頒發獎品的時候了。請你把獎品給予你認為故事講得最接近你的想法的人,尤其是對女性的評價最接近於你的觀點的人。” 從女乘客那裡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法官梅尼菲關切地彎下身子。那個無足輕重的乘客此時發出了壓低了的揶揄的笑聲,女乘客正睡得酣甜。法官試著去拉她的手,叫醒她。結果在她的懷中觸到了一個涼冰冰的、不甚規則的小東西。 “她已經吃掉了蘋果。”法官梅尼菲略顯驚訝地說,一邊拿著蘋果核給人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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