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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伯爵與婚禮上的客人

一天傍晚,安迪·多諾萬在第二大道他寄宿的公寓準備用餐時,司各特夫人向他介紹了一位年輕的新房客——康威小姐。康威小姐身材嬌小,性格沉穩。她穿著一件樸素的、暗褐色的衣服,正有點兒慵懶地低頭吃著飯。在司各特夫人為他們倆做介紹時,康威小姐略帶羞澀地抬起了眼瞼,用清澈、富於判斷力的目光掃了多諾萬先生一眼,在很有禮貌地小聲念出他的名字後,又悶頭吃起她的羊肉來。多諾萬先生面帶微笑,優雅地鞠了一躬(憑藉著翩翩的風度,他能夠很快地贏得人們的好感,這使他在商界、社交界和政界的地位陡增),隨後,也就把這位穿暗褐色上衣的姑娘忘在了腦後。 兩個星期以後,安迪正坐在門前的台階上抽著雪茄,在他身後的上方突然傳來一陣衣裙的窸窣聲,安迪不禁轉過頭去看。

剛從門裡走出來的是康威小姐。她正站在最高的那個台階上,她的穿著很是特別。她穿著一件深黑色的質地很薄的縐紗裙子,戴著一頂黑色的帽子和一副黑絲綢手套,從帽簷上垂下一條薄得如同蜘蛛網一樣的黑面紗。她全身上下看不到一點兒白色,或是其他的顏色。一頭豐美的金髮梳成一個整齊的富於光澤的髮髻,低低地盤在腦後,一點兒也不亂。她的長相本來很平常,談不上漂亮。但是,她現在的這樣一副打扮,再加上她那雙迷人的滿含著悲哀和憂傷,越過房舍,凝望進天空中的灰色眸子,卻把她的面龐映襯得熠熠生輝,變得楚楚動人。 諸位且想像一下,那種身著黑衣的姑娘們,你也知道的,就是穿著那種質地最好的中國黑縐紗的姑娘們,渾身上下著黑色,目光裡充滿悲哀和遐想,頭髮(當然,你須是那種金發女郎)透過薄薄的黑面紗映出熠熠的光亮。設想一下,有這樣一位姑娘——儘管她年輕的生命歷遭坎坷,就如同她的生命將會迎來飛躍一樣——站在門口,期盼著在這個時候(最恰當的時機)到公園的一次散步,興許會給她帶來心情上的轉變。每一次這樣的散步都會令她們神往的。但是,我現在這麼做是很糟糕的,顯得我多麼玩世不恭啊,不是嗎? ——用這樣的一種口吻來談論姑娘身上穿著的喪服。

突然之間,多諾萬先生對康威小姐另眼相看了。他扔掉了剛剛才抽了幾口的雪茄(仍有一又四分之一英寸長,還夠抽八分鐘的),迅速地把全身的重心移到了穿著低幫黑色漆皮鞋的腳上。 “今天傍晚的天氣真是不錯,康威小姐。”多諾萬先生說。要是氣象局聽到了多諾萬先生這樣自信和強調的語氣,它定會掛起四方形的信號牌,把它釘在旗桿上。 “對有心情欣賞好天氣的人們來說是這樣的,多諾萬先生。”康威小姐嘆了一口氣說。 此時的多諾萬先生開始在心裡詛咒這美好的天氣。這沒心沒肺的天氣呀!康威小姐的心情這麼不好,它現在應該是狂風大作,下著冰雹,下著大雪,才對啊! “我希望,不是你的親戚——你沒有失去親人吧?”多諾萬先生試探著問。

“死者不是——”康威小姐猶豫了一下,說,“我的親戚,而是——不過,我還是不要用我的悲傷來叨擾你吧,多諾萬先生。” “叨擾?”多諾萬先生反對說,“哦,康威小姐,如果是那樣,我會很高興的。噢,我是說,我會為你感到難過——我敢肯定,沒有人會比我更同情你了。” 康威小姐笑了一笑。這一笑比她不笑的時候還顯得悲涼。 “你笑,世人跟你一起笑;你哭,世人還是在笑。”她引用了一句名言說,“對這一點,我真是領教夠了,多諾萬先生。在這座城市裡,我沒有朋友,沒有熟人。只有你對我好。對此,我很是感激。” 在吃飯的時候,多諾萬先生曾兩次給康威小姐遞過辣椒醬。 “毫無疑問——隻身待在紐約,是很辛苦的,”多諾萬先生說,“不過,哦——每當這座老城變得慷慨大方和友好起來的時候,生活就變得美好了。你願意到公園裡去散散步嗎,康威小姐——難道你不認為,到公園裡走走,會減輕你的憂慮嗎?如果你允許我——”

“謝謝你,多諾萬先生。我很高興,能有你陪著到公園裡走走,假如你認為去陪伴一個心靈充滿憂傷的人也不會令你討厭的話。” 這個位於市中心的古老公園,周圍都用鐵柵欄圍著,一度曾是達官貴人的休憩之所。他們倆進了開著大門的公園,在裡面走了一會兒,最後在一個僻靜角落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年輕人和老年人的悲傷有一點不同:年輕人的傷痛在傾訴給另一個人時,就可以得到緩解;而老年人的傷痛在不斷地傾訴給別人時,卻絲毫也得不到減輕。 “他是我的未婚夫,”在足足過了一個小時之後,康威小姐才向多諾萬先生吐露道,“我們原打算在明年春天結婚的。我並不想讓你認為我是在騙你,多諾萬先生,但是他真的是位伯爵。他在意大利有一座城堡和一座莊園。他的名字叫費爾南多·馬茲尼。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那樣風流倜儻的男子。我父親當然是反對了,我們曾私奔過一次,可是被父親給追上了,又把我們帶了回來。我想父親跟費爾南多之間肯定要有一場決鬥了。你知道,我父親在波基普西經營一個車馬行。”

“最後,父親終於回心轉意了,同意我們在明年春天結婚。費爾南多讓父親看了他的伯爵和財產證書,隨後趕回意大利去裝飾城堡,為結婚做準備。我父親這個人自尊心很強,當費爾南多想要給我幾千塊錢的嫁妝時,父親狠狠地數落了他一頓。父親甚至不讓我收下伯爵的一枚戒指,或是其他任何礼物。在費爾南多回意大利之後,我在一家糖果店做了一個收銀員。” “三天之前,我收到了意大利的一封來信,還是從波基普西轉發過來的,信上說費爾南多在一次乘船中發生了意外。” “這就是我之所以穿著喪服的原因。我的心,多諾萬先生,將會永遠伴隨他在墳塋裡的。我猜想,我並不是那種討人喜歡的女孩,多諾萬先生。不過,讓我再對哪個男人產生興趣,恐怕也是不太可能了。我不應該叫你也跟著難過,叫你離開了你的那些能給予你快樂的朋友們。或許,你現在想要回去了,是嗎,多諾萬先生?”

哦,姑娘們,如果你們想要看到一個小伙子跑出來,在四處找著鎬頭和鐵鍬,那你只要告訴他,你的心已經隨著心上人進了墳墓就可以了。小伙子們都是天生的盜墓人。不信你們可以隨便問問哪一個寡婦。小伙子們一定要做些什麼,以把穿著黑縐紗的哭泣的天使丟掉的東西找回來。當然,無論從哪一個方面來說,這裡最倒霉的無疑是死者了。 “我真的為你感到難過,”多諾萬先生輕聲地說,“不用,我們不必現在就急著回去。你不要說你在這個城市沒有朋友,康威小姐。我想讓你知道,我心裡非常難過,我願意做你的朋友。” “在我項鍊上的這個小墜子裡,就有他的一張照片,”康威小姐用手絹擦拭著眼睛說,“我從來沒有給別人看過。不過,我願意給你看,多諾萬先生,因為我相信你是我的一個真誠的朋友。”

對著康威小姐打開項墜叫他看的這張照片,多諾萬先生饒有興味地仔細看了好長的時間。馬茲尼伯爵的面龐特別吸引他的注意力。那是一張光潤、睿智、聰慧,甚至稱得上是英俊的臉——一個快樂、強壯的男子(他會是他的朋友和同事們的領頭人)的臉。 “在我的房間,還有張大的,嵌在鏡框裡,”康威小姐說,“等我們回去以後,我拿給你看。這兩張照片是費爾南多留給我的僅有的紀念。不過,他會永遠地活在我的心裡,這是毫無疑問的。” 一項微妙而又棘手的任務擺在了多諾萬先生的面前——那就是要取代不幸的伯爵在康威小姐心目中的位置。他對康威小姐的愛慕決定了他要這麼去做。這一任務的艱鉅並沒有成為他精神上的負擔。他勇敢地嘗試著去扮演一個既富有同情心又生性快樂的朋友。他表演得非常成功,半個小時候以後,人們就看到他們倆一人吃著一份冰激凌,在聊著心裡的話兒,儘管悲傷仍然停留在康威小姐灰色的大眼睛裡。

那天晚上,在他倆於門廳里分別之前,康威小姐跑上樓去,把她包在白絲綢圍巾裡的鑲著鏡框的照片拿了下來。多諾萬先生看著照片,臉上是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他在離開意大利的那天晚上,給了我這張照片,”康威小姐說,“我項墜裡的那一張就是從這張翻拍的。” “一個長得多麼英俊的男人,”多諾萬先生由衷地說,“康威小姐,下個星期天的下午,我能有幸約你一塊去康尼島嗎?” 一個月之後,他們向司各特太太和其他的房客們宣布了他們倆訂婚的消息。可是,康威小姐依然是一身黑色的裝束。 在他們宣布了訂婚的一個星期以後,兩人又坐在了市中心公園裡的那條長凳上,在朦朧的月光下,他們周圍樹木的枝葉隨著風兒颯颯地搖曳著。有一整天了,多諾萬的臉上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憂慮表情。今天晚上,他的沉默寡言終於叫他的心上人把一直憋在她肚子裡的問題給說了出來。

“你怎麼了,安迪。今天晚上,你一直是這麼滿腹心事的樣子?” “沒什麼,瑪姬。” “你瞞不了我。難道我看不出來嗎?你以前從來不是這樣的。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瑪姬。” “不,肯定有事,我要知道。我敢打賭,你是心裡有了別的女孩。好吧。如果你想要她,你為什麼不去得到她呢?把你的胳膊拿開點兒好嗎?” “那麼,我就講給你聽吧,”安迪就勢說,“不過,我擔心你也許會聽不太明白的。你聽說過邁克·沙利文這個人,是嗎?人人都管他叫大人物邁克·沙利文。” “不,我沒有聽過,”瑪姬說,“如果是他叫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的話,我也就不想听到他了。他是誰呢?” “他是紐約市裡最了不起的一個人物,”安迪帶著尊重的口吻說,“坦慕尼協會和其他一些老資格的政治團體都是由他掌控的。他長得又高又壯。如果你膽敢說什麼反對大人物邁克的話,在幾秒鐘內就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指著你的脊梁骨罵。噢,他曾經回到他的故里,待了一段時間,那時各路的大王都像兔子一樣,紛紛地逃到了山洞裡。”

“喔,大人物邁克是我的一個朋友。在這一地區,就影響所及,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是,邁克對他平民和窮人的朋友和對待他富人的朋友一樣好。我今天在包威利大街碰到了他,你猜他說什麼了?他走上前來,握住我的手說,'安迪,我一直很關注你。知道你幹得不錯,給你們那條街增色不少,我為你感到驕傲。你想喝點什麼嗎?'他抽了一支雪茄,我喝了一杯兌蘇打水的威士忌。我告訴他我再有兩個星期就要結婚了。'安迪,'他說,'給我發一個請柬,讓我好記住這個日子,我要來參加你的婚禮。'這就是大人物邁克跟我說的話,他總是言出必行的。” “你不明白,瑪姬,能讓大人物邁克·沙利文來到我們的婚禮上,我覺得就是砍掉我的一隻胳膊也值得。那將是我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日子。有他的光臨,這對新婚夫婦一定會白頭偕老,一生幸福。唉,你知道嗎,這或許就是我一直高興不起來的原因。” “既然你這麼想叫他來,那麼,你為什麼不給他發個邀請呢?”瑪姬輕鬆地說。 “這兒有一個我不能請他來的原因,”安迪憂慮地說,“有一個他務必不能到場的理由。不要問我是什麼原因,因為我不能告訴你。” “噢,你不告訴我,我並不介意,”瑪姬說,“這自然是跟政治上的事情有關了。但是,這也不該成為你每天對我蹙著眉頭的理由吧!” “瑪姬,”在考慮了一會兒後,安迪說,“你真的非常在乎我,就像你在乎你的——在乎你的馬茲尼伯爵那樣嗎?” 他等了許久,可是瑪姬沒有回答。臨了,她突然倚在他的肩膀上,開始失聲地慟哭起來——她的身體抽搐著,她的雙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胳膊,她的眼淚浸濕了她黑縐紗的裙子。 “哦,哦,我的寶貝!”安迪安慰著瑪姬,暫時忘記了他自己的煩惱,“你這是怎麼了?” “安迪,”瑪姬抽泣著說,“我對你說了謊,你再也不會娶我,或是愛我了。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安迪,我說的這個伯爵從來就不曾存在過。在我的生活中,我從來沒有過情人。但是,所有的別的女孩子都有,她們常常談論起她們的情人。這樣,人們對她們似乎就更加喜歡了。安迪,你也知道,我穿上黑色的衣服,顯得很酷。於是,我就去到一家照相館,買下了那張照片,又為我的項墜裡翻拍了一張小的,編造出了一個關於伯爵的故事,關於伯爵與我相愛隨後又遇難的故事。這樣,我就可以理所當然地穿上黑縐紗的衣服了。沒有人會喜歡一個撒謊的人,你會拋棄我,安迪,我會羞辱地死去。噢,在這世上,我只愛你一個人——哦,這才是我的心裡話。” 不過,安迪並沒有將她推開,而是更緊地把她摟在了懷裡。她抬起了眼睛,看見安迪不再愁眉苦臉,而是笑容滿面了。 “你能——你能原諒我嗎,安迪?” “這是當然的了,”安迪說,“一切的不愉快都過去了。讓伯爵回到他的墓地裡去吧。你把事情的真相都說出來了,瑪姬。我一直希望著你能在結婚以前對我講出實話。你這個壞姑娘!” “安迪,”在她確信已經得到了安迪的完全的諒解後,瑪姬帶著羞澀的笑容說,“你真的相信關於伯爵的這樣一個故事嗎?” “喔,不太相信的,”安迪說著,去拿他的雪茄煙盒子,“因為你是把大人物邁克·沙利文的照片放在了你的項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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