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歐·亨利短篇小說精選

第17章 刎頸之交

我打獵歸來,在新墨西哥州的洛斯比尼奧斯小鎮上等著南下的火車,火車要晚點一個小時。我坐在頂點客棧的陽台上,跟客棧老闆泰勒馬格斯·希克斯談論著生活、友誼、朋友。 我覺得他的性情並不乖戾,不是那種好打架的人。我便問他是什麼動物咬傷了他的左耳。作為一個獵人,我很關心在捕獵過程中一個人可能會遇到的危險。 “這隻耳朵嘛,”希克斯說,“是真摯的情誼留下的紀念。” “是一次意外嗎?”我追問道。 “友情怎麼能說是意外呢?”希克斯說。我沒有吭聲。 “我所知道的最完美的友誼是發生在一個康涅狄格州人和一個猴子之間的,”客店老闆繼續說,“他們兩個的目的和意圖互補性極強。猴子在巴蘭基里亞爬棕櫚樹,把樹上的椰子摘下來,扔給那個人。那個人把它們鋸成兩半,做成水瓢,每一個賣兩阿雷爾,用賣下的錢買酒喝。而所有的椰子汁呢,則是歸猴子享用。因為他們各得所需,所以他們能像兄弟那樣滿意、和睦地相處。”

“但是,對於人類來說,友誼只是一種權宜之計,變化無常,隨時都可能被中止。” “以前我有個朋友,名叫佩斯利·菲什。我曾經以為我和他的友誼牢不可破,地久天長。有七年的時間,我們一起開礦、辦牧場、銷售有專利的攪乳器、放羊、攝影、建鐵絲網的籬笆、一起做摘水果的臨工等等。我想,無論是殺戮、阿諛奉承,還是錢財、詭辯、酗酒都不能離間我跟佩斯利·菲什之間的友誼。你幾乎想像不出我們的交情有多深。做生意的時候,我們是朋友;在娛樂戲耍的時候,我們倆更是歡歡喜喜地度那快樂的時光。不論白天黑夜,我們都難捨難分,就像達蒙和派西斯。” “一年夏天,我跟佩斯利騎馬來到聖安德烈斯山區,打算在這裡休息一個月。我們到了一個叫做洛斯比尼奧斯的小鎮,這裡可以說是世界屋脊上的一個花園,是流溢著煉乳和蜂蜜之地。這個空氣清新的小鎮上只有兩條街道、一個飯莊和一些母雞。這對我們來說,已經足矣。”

“我們進鎮時已經過了吃晚飯的時間。於是,我們便決定到鐵路旁邊的這個飯莊,看看它還有什麼便捷的飯菜能提供給我們。待我們坐好,剛剛用刀把粘在紅油布上的盤子撬了起來時,傑賽普寡婦就端著熱餅子和炸肝進來了。” “啊,這個女人叫魚見了也會動心,也會叫它忘掉自己的誓言的。她長得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拉近了她與客人們的距離。紅紅的臉頰是她喜愛烹飪、待人熱情的標誌,她的笑容叫山茱萸在寒冬臘月裡都會開花。” “寡婦傑賽普拉開了話匣子,跟我們大談起這裡的氣候、歷史、丁尼生、梅干、市場上羊肉供應的短缺等等。最後,她問起了我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春谷。'我說。”

“'是大春谷。'佩斯利插了進來,滿嘴裡塞的都是土豆和火腿的骨頭。” “我注意到,這件事的發生開始標誌著我和佩斯利之間忠誠友誼的永遠結束。他知道我憎恨多嘴的人,然而他還是攪和了進來,硬要為我做措辭上的修正和補充。在地圖上,它的確是叫大春谷。不過,我聽佩斯利自己稱它為春谷,也不下上千次了。” “隨後,大家誰也沒有再說什麼。吃過晚飯,我們出來,坐在了鐵軌上。我們倆相處的時間太長了,不可能不知道彼此的頭腦裡在琢磨著什麼。” “'我想,你已經明白,'佩斯利說,'我已經打定主意,要讓這個寡婦女人永遠成為我的不動產。無論是在家庭、社會,還是在法律上,都是如此,到死也不分開。'”

“'哦,我知道的,'我說,'我聽出了你的弦外之音,儘管你只是說了一句。我想,你也是清楚的,我正在籌劃著,讓這位寡婦的名字改為希克斯,叫你到時候給報紙上的社會欄目寫信,去打聽在婚禮上男儐相是不是要戴山茶花、穿無縫絲襪!'” “'在這件事情上,你是打錯了算盤,'佩斯利說,嘴裡嚼著一片鐵路枕木屑,'在其他任何(世俗性的)方面,我都會讓著你的,唯獨這件事不行。女人的笑靨,'佩斯利繼續說,'猶如翻滾著漩渦的水面,友誼之船會常常被席捲了進去,造成船毀人亡。我願意去攻擊一頭正在侵擾你的熊,願意為你的借據擔保,願意像我一貫所做的那樣,用肥皂樟腦搽劑給你擦脊背。可我幫你也是有限度的。在眼下與傑賽普太太打交道這件事情上,我們只能是各顧各的了。既然我們是好朋友,我理應事先亮明我的觀點。'”

“於是,我暗自尋思了一番,提出了下面的一些決定和附則。” “'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友誼,'我說,'是一種有著悠久歷史的美德,在遠古的年代,當男人們不得不相互保護、共同去對抗尾巴有八十英尺長的蜥蜴和會飛的海鱉時,這種友誼就開始了。他們一直把這一相互救助的傳統保持到今天,直到旅店的侍者跑來告訴他們,這種動物實際上並不存在。我常常聽到,有女人來到男人中間後,男人之間的友誼就會受到損害。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呢?我告訴你吧,佩斯利,傑賽普太太的出現和她的熱麵包,彷彿使我們兩個都怦然心動了。讓我們中間最棒的一個擁有她吧!我將與你公平地競爭,絕不暗中搞小動作。我對傑賽普太太的追求全會在你的眼皮子底下進行。這樣,你就具有同我一樣平等的機會了。有了這樣的安排,無論是我們兩個誰得到了她,我們友誼的航船也不至於掉入你所說的那種漩渦裡面去了。'”

“'你真夠朋友!'佩斯利握著我的手說,'我也會像你那樣去做的,我們將同時追求傑賽普太太,沒有任何的隱瞞和虛假,沒有在通常這種場合下會出現的流血鬥毆。不管是輸是贏,我們都仍將是朋友。'” “在傑賽普太太客棧旁邊的小樹林裡,有一條長凳。傑賽普太太常常在乘車南下的客人在她這裡吃過飯走了以後,到這裡來乘涼。吃過晚飯後,我和佩斯利也常常湊到這條長凳上,競相給我們的意中人獻上殷勤。每一次與傑賽普太太在一起,我們兩個都非常地守信用,而且彼此會特別地為對方考慮,如果一個先到,非得等到另一個也來了之後,才開始跟傑賽普太太談情說愛。” “在傑賽普太太知道我們的安排後的第一個晚上,我比佩斯利先到了長凳那兒。剛剛吃過了晚飯,傑賽普太太新穿了一條粉紅色的裙子,端坐在那裡,顯得憨態可掬、神清氣爽。”

“我在她的旁邊坐了下來,就遠處的風景和眼前的景物容易引發什麼樣的情感,發表了一些見解。那確實是一個很有特色的夜晚。月亮在高空撒下它的光輝,樹木根據科學的原理和自然的規律在大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森林和灌木叢中是由鳥獸蠅蟲組合成的大合唱,這中間有蚊母鳥、金鷹、長耳兔和其他的長羽毛的昆蟲。從大山那邊刮來的風,在吹過鐵道旁的一堆舊番茄醬罐頭瓶時,發出了小口琴那樣的樂音。” “我覺得我的左邊有什麼東西在動——就像擱在火爐旁盆子裡的麵團在發酵。原來是傑賽普太太向我這邊靠近了一些。” “'噢,希克斯先生,'她說,'當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時,在像這樣的一個美麗的夜晚,他是不是會更加地感到孤單呢?'”

“我趕緊從長凳上站了起來。” “'請你原諒,夫人,'我說,'但是,我必須等到佩斯利來了,才能和你談這種撩人心意的問題,並給予你答复。'” “然後,我向她解釋了我和佩斯利之間是怎樣的一種朋友關係。多年來我們是如何患難與共,如何一塊浪跡天涯,如何共同籌劃我倆的事情。如今我們兩人都正處在感情的纏綿階段,我們倆商妥,誰也不憑著一時的感情衝動或是近水樓台,就鑽對方的空子。有一會兒,傑賽普太太似乎在認真地考慮我說的話,接著,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她清脆的笑聲在森林中蕩起陣陣的回音。” “沒過幾分鐘,佩斯利頭上抹著香檸檬油,也來了。他在傑賽普太太的另一側坐下後,就講起一件他經歷過的悲慘事情,1895年聖麗塔山谷一連乾旱了九個月,牛兒成批地死去,他跟皮爾菲斯·拉姆利比賽剝牛皮,為了贏得一個鑲銀的馬鞍。”

“喔,這麼說吧,在這一場求愛中間,我從一開始就把佩斯利·菲什逼到了牆角,使他無力招架。在女人的內心深處有被容易觸動的地方,我們兩個叫女人動心的辦法各不相同。佩斯利的方法是通過講述一些他親身經歷的或是從通俗刊物上看到的驚險刺激的故事,來嚇住她們。我猜想,他準是從莎士比亞的戲劇《奧賽羅》中學到要威懾住女人的主意的。這部劇我以前也看過,說的是一個黑人,把萊德·哈格德、盧·多科斯塔德和帕克赫斯特博士三個人的話摻雜起來,講給一位公爵的女兒聽,最終把她弄到了手。可是那種求愛的方式離開了舞台就不中用了。” “哦,我現在就來給你講,我是如何迷住這女人,叫她改了姓氏的。只要你學會了怎樣擎起她的手,怎樣把它握在你的手中,她就是你的了。這聽起來容易,可做起來並不簡單。有的男人使勁地拽住人家女人的手,好像是要將脫臼的肩胛骨給接上,你甚至能聞到山金車花酊劑的氣味,聽到撕繃帶的聲音了。有的男人拿著女人的手,像是拿著一塊很燙的馬蹄鐵,伸直著胳膊,叫它離得自己遠遠的,猶如是一個藥劑師在把阿魏酊倒瓶子裡面。大多數的男人握起女人的手後,都要將它拿起來舉在人家的眼前,像小孩在草地裡撿到一個棒球一樣,不給女子一個忘掉這隻手是長在她的胳膊上的機會。他們的方法都是不對的。”

“讓我來告訴你正確的方法。你看到過一個人從後院裡偷偷地溜出來,撿起一塊石頭,扔向正臥在籬笆上盯著他的公貓嗎?這個人假裝他手裡沒有拿著東西,貓也沒有看見他,他也沒有看見貓。這就對了。絕對不要把她的手拽到她也能看到的地方。不要叫她覺得你認為她知道你在握著她的手。這就是我的策略。至於說佩斯利總是講一些災禍或是仇殺的軼事,我倒覺得他還不如把到了新澤西州歐欣格羅夫這樣的小站都要停的星期日火車時刻表念給她聽。” “一天晚上,我先到了長凳那裡,比佩斯利早到了一袋煙的工夫。就這一會兒,我的友誼出了點問題。我問傑賽普太太,她是否覺得我的姓氏'希克斯'要比'傑賽普'好寫一些。傑賽普太太的腦袋頃刻間就撲在了我的懷裡,壓壞了我胸前鈕扣上別著的夾竹桃的花朵,我也俯下了身子——不過,我並沒有去吻她。”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說著,我站了起來,'我們將等到佩斯利來了,再往下進行。迄今為止,我還沒有做過對不起朋友的事,我們這樣做對佩斯利不公平。'” “'希克斯先生,'傑賽普太太在黑暗中很奇怪地望著我說,'如果不是另有原因的話,我早就叫你離開山谷,永遠別再想跨進我的家門了。'” “'請問是什麼樣的原因呢,夫人?'” “'你對朋友這麼忠誠,對你的太太也會忠誠的。'她說。” “五分鐘後,佩斯利也坐到了傑賽普太太的身邊。” “'在1898年夏天,錫爾弗市,'他開始道,'我看到吉姆·巴塞洛繆在藍光沙龍里咬掉了一個中國人的耳朵,原因只是為了一件橫條花紋的平布襯衫——噢,這是什麼聲音?'” “我跟傑賽普太太做起了我們剛才中斷了的事情。” “'傑賽普太太,'我說,'已經答應改姓希克斯了。這只不過是再證實一下而已。'” “佩斯利把他的一條腿盤在了凳腿上,痛苦地呻吟著。” “'勒姆,'他說,'我們倆是七年多的朋友了。你親傑賽普太太的聲音不要這麼響好嗎?以後我保證也不這麼響。'” “'好吧,'我說,'親得聲音低點兒也一樣帶勁的。'” “'這個中國人,'佩斯利繼續道,'是在1897年春季槍殺了一個名叫姆林斯的人的兇手,這是——'” “佩斯利不得不又打斷了他的講述。” “'勒姆,'他說,'如果你還是我的朋友,請不要那麼緊地抱著傑賽普太太好嗎?我覺得這個長凳都要被晃塌了。你告訴過我,只要還有機會,你總會與我平分秋色的。'” “'嗨,你這個奇怪的男人,'傑賽普太太轉過身來對著佩斯利說,'如果你在二十五年後,來這裡慶祝我和希克斯先生的銀婚紀念日,到那個時候,你這榆木腦袋還會認為你在這件事情上有希望嗎?我已經忍受了你很長的時間,因為你是希克斯先生的朋友。不過,在我看來,該是你死了這條心、下山去的時候了。'” “'傑賽普太太,'我說,知道自己作為未婚夫的身份已經確保,'佩斯利先生是我的朋友,只要有機會,我會跟他公平競爭,機會對等的。'” “'機會!'她說,'好吧,他可以認為他有機會。不過,我希望在他看到過今晚發生的一切後,就不要再自以為他很有把握了。'” “哦,一個月以後,我和傑賽普太太在洛斯比尼奧斯的衛理公會教堂舉行了婚禮。鎮上的店鋪都關了門,人們都跑來看結婚儀式。” “在我們倆並排站到了教堂的最前面時,牧師開始宣布程序,唱出祝詞。我看了看周圍,發現佩斯利還沒有到場。我讓牧師等上一會兒。'佩斯利還沒有來,'我說,'我們必須等佩斯利來了再進行。一旦成為朋友,就永遠是朋友——我泰勒馬格斯·希克斯就是這樣的人,'我說,傑賽普太太生氣地瞪了我一眼。不過,牧師還是按照我的意思,停止了吟唱。” “幾分鐘以後,佩斯利跑進教堂的長廊裡,一邊跑一邊還在安上一隻硬袖口。他解釋說,城裡唯一的一家服裝店也關門了,他實在買不到他喜歡的那種上過漿的襯衫,最後只得撬開店舖的後窗,自己從裡面取了一件。然後,他站到了新娘的另一側,婚禮繼續進行。我總在想,佩斯利當時一定還存有最後的一絲希望,覺得牧師也許會錯將他當作新郎,讓他成了親。” “婚禮結束後,我們喝了茶,吃了羚羊肉乾和罐頭杏子。之後,人們紛紛散去。臨了,佩斯利跟我握了手,說我能信守承諾,公平地對待他,他為有我這樣的朋友而感到自豪。” “牧師在街道旁有一幢裝潢了專供出租的房子,他讓我和希克斯太太在這裡住到第二天的早晨,到時我們將乘十點四十的火車到埃爾帕索去度蜜月。牧師的妻子用蜀葵跟毒藤把房間打扮了一番,既顯得喜慶,又有身在涼亭的感覺。” “那天晚上十點來鐘的時候,起了涼風。我來到門口,脫掉了靴子乘涼,希克斯太太在收拾著房間。沒過多久,屋子裡的燈滅了,我仍然坐在那兒,一幕一幕地回想著以前的時光。隨後,我聽到希克斯太太在喊,'你還不趕快進屋來,勒姆?'” “'哦,哦!'我應著,站了起來。'我剛才是在等我的老伙計佩斯利來——'” “我話還沒有說完,”泰勒馬格斯·希克斯結束他的故事道,“就覺得好像有人用四五口徑的手槍打在了我的左耳上。原來是希克斯太太用掃帚把子扇在了我的耳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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