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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華而不實

托爾斯·錢德勒先生正在他那間用過道隔成的臥室裡熨他的晚禮服。一隻熨斗在一個很小的煤氣爐子上,另一隻正被他來回用力地推壓著,以便弄出一道理想的褶子。待一會兒穿上以後,在錢德勒先生的漆皮鞋與其低領坎肩的下擺之間,人們就會看到兩條明顯的褲線。有關我們這位主人公的衣飾方面,我們能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其他的事情叫那些雖然落魄卻不時地想著要顯擺一下的人(為此,他們不得不找些寒磣的變通的方法)去猜測吧。等我們再看到錢德勒先生的時候,他已經走出房門,邁下台階。他的穿著高雅得體,英俊的面龐上一副安詳自得的神情——宛若一個典型的紐約公子哥兒,一個貴族俱樂部的成員,覺得無聊寂寞,希冀著出去度過一個愉快的晚上。 錢德勒的酬金是一個星期十八塊錢。他是一家建築公司裡的職員,今年二十二歲。他把建築看成一門真正的藝術。他真誠地認為——儘管在紐約市他不敢這麼說——紐約市的弗拉迪倫大樓的設計無法與米蘭大教堂的相比。

錢德勒每個星期都會從工資裡面留出一塊錢。每過十個星期,錢德勒就用這積攢下的錢,從吝嗇時間老人的櫃檯那裡,買下一個可以像紳士那樣去風流瀟灑一番的夜晚。他將自己打扮成百萬富翁和總經理的樣子,去到生活最絢麗最浮華的地方,在那裡吃上一頓奢侈的美味。用十塊錢,一個人完全可以悠閒地做上幾個小時的富人。這個數目足夠你買上一頓像樣的飯菜,一瓶好酒,適當的小費,一支雪茄,打的費以及一般的雜用。 從每七十個乏味的日日夜夜中擷取出一個銷魂的夜晚,對錢德勒而言,這是他的快樂能得以常新的一個源泉。大家閨秀首次進入社交界,一輩子中只有剛成年時的那一次。到了白髮蒼蒼的年齡,它仍會獨自鮮活地留在她的記憶中。但是,對於錢德勒來講,他每隔十週就能享受到一次快樂,而每一回都像第一次那樣的強烈,那樣的新鮮,那樣的令他激動。同這些非常講究吃喝的人們在一起,坐在棕櫚掩映、樂聲悠揚的環境中間,觀賞著這些人間天堂裡的上等人,與此同時自己也成為他們觀看的對象——相比之下,一個少女初次步入社交界的第一場跳舞和她當時穿的短袖薄紗衣服,又算得上什麼呢?

錢德勒走在百老匯大街上,彷彿是加入到了穿著正式禮服遊行的隊伍中間。因為在這一天的晚上,他不僅是觀望者,而且也是人們觀看的對象。在以後的六十九天裡,他將穿著粗呢褲和毛線衫,中午在寒磣的小飯店裡吃上一盒快餐,晚上在他簡陋的寢室裡啃三明治,喝啤酒。他之所以願意這麼做,是因為他是這個不夜城的真正兒子。對他來說,一個璀璨美好的夜晚足以抵償了許多個黯淡的日子。 錢德勒就這樣信步走著,一直走到了第四十二大街與百老匯路上最繁華最炫目的地段相交叉的地方。現在的時間還早,暮色才剛剛降臨。當一個人在七十天裡只能過上一回上等人的生活的時候,他總會想著怎樣來延長這份快樂。各種目光,坦誠的、陰險的、好奇的、艷羨的、誘人的,都投在了錢德勒的身上,因為他的衣著和風度似乎都在宣稱,他是一位追求享樂和愉悅的紳士。

在一個拐角處,錢德勒停了下來,想著是不是要折回到那個豪華而又時尚的飯店,這家飯店是他在他的奢華之夜裡常去用餐的一個地方。就在這個時候,一位姑娘從拐角處跑了出來,不小心踩在了一塊凍雪上,她輕盈的身體一下子滑倒在人行道上。 錢德勒立即走向前去,充滿關切而又彬彬有禮地把姑娘扶了起來。姑娘踉踉蹌蹌來到牆根下,用身體靠著牆,很是端莊地向他表示了她的感謝。 “我想,我的腳踝可能是崴了,”姑娘說,“我在摔到時,把它擰了一下。” “很疼嗎?”錢德勒問。 “只是在我著地用力的時候疼。我想,有幾分鐘的時間,我就應該能走了。” “我還能為你做點什麼嗎?”這位小伙子問,“用不用我為你叫輛車子,或是——”

“謝謝你,”姑娘語氣很輕,但很誠懇,“你不必再幫我什麼了。這只能怪我太不小心。我穿的鞋幾乎沒有什麼鞋跟。我不能怪我的鞋子,只能怪自己。” 錢德勒仔細地看了姑娘一眼,發覺自己很快就對這位姑娘產生了好感。她相貌秀美,氣質高雅,眼神裡充滿了歡悅和善良。她穿著一件很普通、價錢很便宜的黑衣服,像是女店員穿的那種。她戴著一頂便宜的黑色草帽,上面只裝飾著一條絲絨質地的蝴蝶結,草帽下面露出了她深褐色的富於光澤的略帶捲曲的秀發。她簡直可以作為那種自食其力的勞動婦女的最優秀的典範。 在這個年輕建築師的腦海裡,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他要請這位年輕的姑娘跟他一起吃飯。而這正是到現在為止他所過的這種週期性的(儘管中間間隔著七十天)上等人的生活中所缺少的。他短暫的奢華之夜定會因為有一位高貴女性的參加,而過得加倍愉快。他敢斷定,這位姑娘是一個很有教養的淑女——她的舉止和言談已經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儘管她穿得非常樸素,可他覺得跟她一起吃飯,會是件非常快樂的事情。

這些想法在錢德勒的腦海裡飛快地掠過,他決定主動來邀請這位姑娘。當然,這樣做不是很禮貌。不過,這些工薪階層的女孩在這類事情上往往並不那麼認真。對男人,她們一般都能做出精明的判斷。她們更看重自己的判斷,而不是這些無用的禮節。他的十塊錢,如果使用得當,也確能讓他們兩個人好好地吃上一頓。毫無疑問,這頓晚餐會給這位姑娘平凡、枯燥的生活中增添一種美好的經歷。而且,她對與他共進這樣一頓晚餐而產生的感激之情,也會增加他的勝利感和喜悅感。 “我覺得,”錢德勒很率直也很誠懇地對她說,“你的腳不會像你想得那麼快就好的。現在,我有個建議,它既能給你的腳以恢復的時間,同時對我又是一種賞光。我剛才碰到你在街角摔倒的時候,正獨自一個人要去吃飯。你跟我一起去吧,一塊吃上一頓舒適的晚餐,同時,我們還可以愉快地聊聊天。等吃完了飯,我保證你扭傷了的腳踝就好得差不多了,能讓你順利地回家了。”

姑娘抬起頭,迅速地看到錢德勒清秀、和藹的臉龐上。她的眼睛亮亮地閃了一下,臉上現出真誠的笑容。 “可是我們彼此並不認識呀——這樣做不太好,是嗎?”她帶著疑慮問。 “這並沒有什麼不好的,”錢德勒很坦率地說,“這裡,請允許我介紹一下我自己——托爾斯·錢德勒先生。在我們倆一起愉快地吃過這頓晚飯後,我們就道別。或是讓我安全地把你送回家,我完全聽憑你的意願。” “可是——噢!”姑娘在掃了一眼錢德勒的筆挺的衣服後說,“我就穿著這件舊衣衫,戴著這頂舊帽子去嗎?” “你完全沒有必要介意,”錢德勒很爽直地說,“我敢說,你現在的樣子會比我們將要在酒店裡見到的那些穿著錦衣靚飾的女人更加迷人。” “我的腳踝還在痛,”姑娘在試著一拐一拐地走了一兩步以後,承認道,“我想,我將接受你的邀請,錢德勒先生。你可以叫我——瑪麗安小姐。”

“那麼,我們就一起走吧,瑪麗安小姐,”年輕的建築師興奮而又不失禮貌地說,“我們無須走很遠的路。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就有一家很不錯的飯店。你倚著我的肩膀——這樣——慢慢地走。一個人吃飯很孤單的。我現在都有點兒高興,你踩在冰上給滑倒了。” 兩人在一張擺設齊全的餐桌旁坐了下來,有一個動作麻利的侍者在附近殷勤地伺候著。此時的錢德勒又開始體味到,他每一次晚上出來所帶給他的那份真正的快樂了。 這家飯店不像沿著百老匯大道再往前走一點兒的那一家排場和豪華(他一向是喜歡去後面這一家的),不過,也非常地不錯了。每個餐桌前坐著的都是看似財運亨通、前程似錦的人們,而且還有一個很棒的交響樂隊,彈奏著輕柔美妙的音樂,讓人們的談話變得更有情趣,它的烹調技術和服務也是無可挑剔的。他的同伴儘管穿戴得併不講究,可她優雅的風度還是為她的臉蛋和身段的那種自然的美,增色不少。可以肯定地說,在她看著錢德勒充滿活力可又很從容的神態舉止,看著他富於激情和率真的藍色眸子時,在她嫵媚的面龐上確也流露出一種近似愛慕的神情。

可是,就是在這個時候,曼哈頓的瘋狂,喋喋不休的毛病,吹牛誇口的陋習,還有在我們這兒盛行的裝模作樣,都附到了托爾斯·錢德勒的身上。他現在是在百老匯,被它浮世的繁華和排場裹挾著,有那麼多雙眼睛在看著他。在這齣喜劇的舞台上,他要扮演一個晚上的公子哥兒,一個擁有萬貫財產、趣味高雅的上等人。他已經穿上了這一角色的服裝,他所有的好心的天使們都不能阻止他表演下去。 於是,他向瑪麗安小姐津津樂道起騎馬、狩獵、俱樂部、茶會、高爾夫球、交誼舞、國外旅遊等,同時還隱隱約約地提到了停泊在拉奇蒙特港的遊艇。他發現他的這一漫無邊際的談話,深深地打動了她,因此又添油加醋地說了一些暗示巨額財產的話,順口又提到幾個無產者聽了就會頭痛的名字。這是錢德勒先生短暫而又難得的一天,他要充分地利用好它,從它這裡榨取出最大的價值。可是,有一兩次,他還是看到,這位姑娘的純真從他的自我中心主義與其周圍物體之間形成的迷霧中間,閃爍出來。

“你談到的這種生活方式,”姑娘說,“聽起來沒有一點兒意義和價值。在這個世界上,難道就沒有什麼讓你感興趣的工作去做嗎?” “我親愛的瑪麗安小姐,”錢德勒激動地喊——“工作!且想一想,每天都要穿戴起來,到大飯店去吃晚餐,一個下午就要走訪五六家——每個街角都有警察注意著你,只要你的汽車開得比驢車快了一點,警察就會撲上來,把你帶到警察局去。我們這種有閒階級是世界上最辛苦的勞動者了。” 晚飯吃完了,錢德勒也慷慨地給足了那位侍者小費,兩人走出了飯店,來到了他們剛才碰見的那個拐角。瑪麗安小姐現在已經能走路了,她拐了的那隻腳走路時幾乎已經看不出來了。 “謝謝你讓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姑娘真誠地說,“我現在必須馬上趕回家去了。這頓晚餐很豐盛,我很喜歡,錢德勒先生。”

錢德勒一臉熱情的笑容,一邊跟她握手道別,一邊說著他在俱樂部裡還有一場橋牌要打。有一會兒,他注視著她急速地向東走去的背影,然後雇了一輛馬車,慢騰騰地往家去。 在他冷冰冰的臥室裡,錢德勒將他的晚禮服疊好放了起來,等過了六十九天后再穿。臨了,他陷入沉思之中。 “一個非常優秀的女孩,”他自言自語道,“我敢說,即使她非得靠打工為生,也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女孩。要是我不那樣胡吹亂扯,而是把真話告訴她,也許我們倆能——可是,去它的吧!為了與我所穿的衣服相稱,我非得那麼說不可。” 在曼哈頓部落的小屋子裡出生和成長起來的這位勇士這般自語道。 這位姑娘在跟請她吃飯的人分手之後,就匆匆地穿過市區,來到一座漂亮、寧靜的宅邸前。這座房子跟東區之間隔著兩個廣場,它迎面對著的是財神和財神們經常出沒的第五大道。她疾速地走了進去,上到樓上的一間屋子裡,在那裡,一位穿著素雅便服的漂亮年輕女子正向窗外焦急地張望著。 “噢,你這個瘋丫頭!”看見姑娘進來,那個年齡稍長一點的神情激動地說,“你什麼時候能變得規矩一點兒呢,別這樣子叫我們擔驚受怕?你穿著那件又破又舊的衣服,戴著瑪麗的帽子出去,已經有兩個小時了。媽媽急壞了,她叫露易絲坐著汽車去找你了。你真是個魯莽淘氣的丫頭。” 那個年齡較長的女孩按響了門鈴,很快進來一位侍女。 “瑪麗,告訴太太,瑪麗安小姐已經回來了。” “別說我的不是了,姐姐。我只不過是去了西奧夫人的店裡,告訴她不要用粉紅色的嵌飾,改用紫紅色的。我的那件舊衣服和瑪麗的帽子搭配在一起,掩飾的效果很好。我敢肯定,人們都以為我是個售貨員呢。” “我們晚飯都吃過了,親愛的。你在外面逗留了這麼久。” “我知道我在外面時間不短了。我在便道上滑到了,扭傷了腳踝。我走不了路,拐著進到一家臨近的飯店,在那裡坐著,一直等到我的腳好了點兒。所以我回來晚了。” 兩個姑娘在窗前坐著,望著外面的燈火和馬路上疾馳的車輛。年輕的那一個把頭依偎在了姐姐的懷裡。 “我們將來都是要結婚的,”瑪麗安不無遐想地說——“我們兩個人。我們這樣富有,社會上的人都在看著我們,我們不能叫大家失望。你想知道我可能會喜歡上什麼樣的男人嗎,姐姐?” “你講吧,姐姐聽著呢,你這個傻丫頭。”另一位說。 “我可能會喜歡上的男人,他有一雙深藍色的善良的眼睛,英俊瀟灑,品行好,能夠尊重和善待窮人家的女孩,舉止不輕浮。還有,他活在世上要有抱負,有目標,有份工作,這樣我才可能愛上他。可是,親愛的姐姐,我們平時接觸到的男人,卻總是那種過著百無聊賴的生活,往返於社交界和他的俱樂部之間的人——我不可能愛上這樣的一個男人,即便他有藍色的眼睛、能夠和藹地對待在街上遇到的窮困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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