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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綠門

假設你在吃過晚飯之後,沿著百老匯大街散步,一邊抽著雪茄,一邊想著自己該如何消遣一下,是去看場悲劇,還是看場較為科班一點兒的雜耍。就這樣子走了十分鐘,突然有一隻手搭在了你的肩膀上。你回過頭去,看到一個美女正用含情脈脈的眼睛望著你,渾身的珠光寶氣,又穿著俄羅斯的黑貂皮大衣。她急匆匆地把一個滾燙的裹著奶油的蛋捲塞到你的手裡,亮閃閃地拿出一把小剪刀,剪掉了你大衣上的第二個鈕扣,還頗有意味地冒出一句“平行四邊形”,然後,迅速地跑向一個交叉路口,一邊跑一邊還回頭害怕地張望。 這樣的事真的稱得上是奇遇了。你會欣然去接受它嗎?不會。你會感到非常尷尬,變得面紅耳赤;你會局促地丟掉你手中的蛋捲,忐忑地摸索著鈕扣剪掉了的地方,沿著百老匯大街繼續往前走。你會像我說的這麼去做的。除非你是極少數幸運兒中的一個,在他們的身上,純粹的冒險精神尚沒有泯滅。

真正的冒險家從來也不多。文字記載下來的冒險家多是手段非凡的商人,他們去尋求他們想要的東西——值錢的羊毛、聖杯、貴婦的愛、財寶、皇冠和名聲。真正的冒險家不是這樣,他們會不帶任何功利性的目的,絲毫不計較得失,勇敢地去面對和迎接未知的命運。一個很好的例子就是浪子知道悔改後,開始返回家中。 歷史上有許多傑出和勇敢的人物,他們頂多算是半個冒險家。從十字軍東征到帕里塞德探險,他們不但豐富了歷史和小說,而且使歷史小說也盛行一時。可是,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或是要獲得獎賞,或是要磨礪一把斧頭,或是要跑完一場比賽,或是要發起一輪新的攻擊,或是想名垂千古,或是非要爭出個高低不可——因此,他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冒險家。

在這座大城市裡,獵奇和冒險這對孿生的精靈總是在四下尋找著它們的追求者們。當我們漫步在街頭的時候,它們總是狡黠地註視著我們,以二十種不同的裝扮來逗引我們。比如說,也不知是什麼原因,我們突然看到對面的窗戶裡有一張似乎是我們非常熟悉的面孔,是我們心目中所一直想念的人;在深夜一條死寂的街巷裡,我們會聽到從拉著窗簾的空房子里傳出淒厲恐怖的叫聲;出租車司機不是把我們放在我們熟悉的路邊,而是拉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前來開門的人臉上露著笑容,招呼我們進去;一張上面寫滿了字的紙片從高高的頂樓上幸運地飄到了我們的腳下;我們在人群中與陌生人擦肩而過,彼此交換著仇恨、愛戀和驚恐的眼神;突然下來一陣傾盆大雨——而我們撐開的傘可能正是為滿月的女兒和恆星系的某個親戚遮雨;在每一個拐角處,都有手帕丟下來,有手兒在召喚,有很多的眼睛在註視,迷途的人、孤獨的人、興高采烈的人、神秘的人、危險的人,這些千變萬化的奇遇的線索隨時都在滑進到我們的手指間。但是,我們中間卻很少有人願意去抓住和追尋這些線索。背負著過重的傳統的包袱,使我們變得有些麻木了。我們就這樣生活著。直到有一天,在行將結束我們無聊乏味的生命時,才想起我們這一生真正算得上浪漫的事情,可能只是結了一次婚,在保險箱抽屜裡存放了一朵綢緞玫瑰花結,還有跟一個脾氣大的人吵了一輩子架。

魯道夫·斯坦納是一個真正的冒險家。每天一到傍晚,他就走出他那間過道隔成的小臥室,到外面去尋找新奇和刺激。在他看來,生命中最令人感到有興趣、有意義的事情也許就隱伏在下一個街角。有的時候,他要挑逗命運的嘗試,這可能會把他引入歧途。有幾次,他曾在車站裡過夜;有好幾次,他發現自己被狡詐和唯利是圖的人們所欺騙;還有一次,他沒有經受住別人的奉承和引誘,為此他付出了手錶和金錢的代價。不過,他冒險的熱情卻絲毫也沒有減退,他不會因此而放過上天所賜予他的任何一次探險的機會。 一天晚上,魯道夫在以前的鬧市區,順著一條橫跨市區的街道漫步。馬路兩旁的便道上湧動著兩股人流——一股是匆匆忙忙要趕回家的,一股是躁動不安在家裡待不住的。他們情願接受飯店華而不實的招待,在千百支燭光的照耀下吃上一頓晚餐。

我們這位年輕的冒險家衣著得體,儀表堂堂,在他閒適的神情中又不乏有著警覺。白天的時候,他是一家鋼琴專賣店的推銷員。他的領帶不是用領帶別針夾住,而是用一枚黃晶戒指。有一次,他甚至寫信給一家雜誌社說,麗比小姐寫的《朱尼的愛情測試》是對他影響最大的一部書。 他走著走著,便道上一個玻璃櫥窗裡發出的嘎噠嘎噠的磕牙聲把他的注意力(有些不安地)吸引了,這個櫥窗就立在飯店的門前。可當他看第二眼的時候,他便發現有個霓虹燈的牙科招牌是掛在餐館隔壁的樓上。一個身材高大、穿著怪異的黑人正發著卡片,他穿著一件繡花的紅上衣和一條黃色的褲子,戴著一頂士兵帽。他頗為周到、頗有禮貌地把名片發給那些願意收下它們的人。 這樣的一種做牙科廣告的方式,魯道夫見的並不少。在平常的情況下,他會徑直走過這些發廣告的人,而不給他們留下任何減少他們手中卡片的機會。可是,今天晚上,這位非洲裔的黑人卻很機巧地把卡片塞到了他的手中,而他呢,非但沒有把它馬上扔掉,而且還對黑人成功的手法報以笑顏。

在繼續前行了幾步以後,魯道夫漫不經心地看了這個卡片一眼。這一看倒叫他感到了一些詫異,他將名片翻了過來,又饒有興味地看了看。卡片的一面是空白的,另一面用鋼筆寫著“綠門”兩個字。跟著,魯道夫看到在他前面三步遠的地方,一位男士把那個黑人遞給他的名片扔到了地上。魯道夫把它撿了起來。只見上面印著牙醫的名字和地址,和“安假牙”“矯牙”“鑲牙”等字樣,以及對“無痛”整牙的堂而皇之的承諾。 這位喜愛冒險的鋼琴推銷員在街角停了下來,考慮了一會兒。然後,他橫穿過了馬路,在走了一個街區後,又橫穿回了馬路,再次匯入到北向而行的人流中間。在第二次看到這個黑人時,魯道夫裝出對他完全不去注意的樣子,只是隨手接過了他遞過來的名片。在走出十來步之後,魯道夫仔細地瞧著這張名片。跟出現在第一張名片上的筆體完全一樣,這一張上面也寫著“綠門”兩個字。在這個時候,有三四張名片被走在他前面和後面的行人丟在了便道上。它們都是空白的那一面朝上。魯道夫把它們一一翻了過來。每一個名片上面都是印著牙科診所的廣告。

冒險這一淘氣的小精靈從來也無須向魯道夫·斯坦納——他的真誠的追隨者兩次發出邀請。不過,這一次這個小精靈真的兩次向他招手了。於是探險也就此拉開了序幕。魯道夫緩緩地走回到那個身材高大的黑人身邊,也就是那個里面有嘎嘎作響的牙齒的櫥窗前。這一次,魯道夫走過時沒有收到任何卡片。儘管這個黑人穿著花哨、怪誕,可是他站在那裡還是有一種自然的莊重,他給一些人彬彬有禮地遞過去卡片。而對另一些人,他則叫人家不受攪擾地通過。每隔半分鐘,他就吆喝那麼幾句,嗓音激越,可語義不清,就像是公交車上的售票員或是唱歌劇的演員。這一次,他不僅沒有給魯道夫名片,而且在魯道夫看來,在他的那張碩大的黑得發光的臉龐上還幾乎透出了輕蔑、冷漠的神情。

黑人的這種表情刺痛了我們的冒險家。他從中讀出了對他的無言的譴責,責怪他對給出的暗示竟然無動於衷。不管寫在這卡片上的神秘的話語有著什麼樣的含義,這個黑人已經兩次從人群中把他挑選出來,遞到他手上;現在卻似乎在埋怨他缺乏勇氣和智慧,去破解這一謎團。 離開湧動的人群,魯道夫迅速地打量了一下這個建築物,因為他猜想到他的冒險將從這裡開始。這是一座五層樓的房子,一家飯店在它的地下室。 這座樓的一層看起來像是賣女帽和皮衣的,現在已經下班了。二層閃爍著霓虹燈的招牌,告知人們是牙科診所。再上面,通天塔里的多種文字寫成的各種招牌艱難地向人們顯示出,這一層是看手相的、做衣服的、音樂家和醫生們謀生的地方。再往上,垂掛著的窗簾和窗台上放著的奶瓶子昭示出這是居住區了。

做完了這番觀察之後,魯道夫快速地跨過門前的一溜台階,進到了樓裡面。在爬上了兩層鋪著地毯的樓梯後,他繼續往上,一直到了頂層才停了下來。那兒的過道裡,有兩盞煤氣燈發著朦朧的光——一個在他的右邊,離他較遠,一個在離他較近的左邊。他看向離他較近的這盞煤氣燈,在它微弱的光照裡,他看到一扇綠門。有一會兒,他猶豫了。隨後,他眼前似乎又閃現出那個發卡片的黑人的鄙夷和嘲諷的神情。臨了,他徑直走到那扇綠門的跟前,去敲門。 在他叩門後等待的那段時間裡,魯道夫真正體會到了經歷冒險給人帶來的那份緊張。在這些綠門的後面,什麼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一夥賭徒在賭博;狡猾的流氓布下了誘人、精妙的陷阱;崇尚勇敢的美女希冀著能讓有勇氣的男子漢把自己追上;危險、死亡、愛情、失望、嘲諷——這魯莽的敲門聲有可能會帶來這其中的任何一個後果。

裡面傳出一陣輕微的窸窣聲。接著,門被緩緩地打開了。一個年齡不到二十歲的姑娘出現在門口,她臉色蒼白,站立不穩。她鬆開門的把手,身子就有點搖晃起來。接著,她伸出一隻手摸索著想要抓住點兒什麼。魯道夫扶住了她,把她放在了一個靠牆的舊沙發上。關上了門後,藉著煤氣燈發出的搖曳的光亮,魯道夫迅速地掃視了一下屋子。房間雖然很整潔,可是卻給人以一貧如洗的感覺。 姑娘靜靜地躺著,好像是暈過去了。魯道夫焦急地環視著屋子,想找到一個桶。昏過去的人要放在圓桶裡滾動——噢,不,不,那是為救溺水的人才那麼做。他開始脫下帽子,替她搧風。這一招很管用,因為他禮帽的帽簷不小心碰到了姑娘的鼻子,她睜開了眼睛。魯道夫發現,姑娘的這張臉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他心目中的理想情人的臉。一雙灰色的眸子,率真而坦誠,小巧的鼻子微微有點兒上翹;一頭栗色的秀發,猶如豌豆藤的捲須一樣捲曲著——這一切似乎都是對他一生追求冒險的美妙回報。只是姑娘的臉顯得太憔悴太蒼白太讓人可憐了。

姑娘平靜地註視著他,臨了,她笑了。 “我是不是暈過去了?”她用微弱的聲音問,“哦,有誰不會呢?你三天不吃一點兒東西,看看會不會暈過去!” “天呀!”魯道夫跳了起來,大聲地喊,“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來。” 他衝出了綠門,跑下了樓梯。過了二十分鐘,魯道夫回來了。他用腳尖踢著門,叫她來開。他的兩隻手臂裡抱滿了從雜貨店和餐館買回來的食品。進來後,他把它們放在了桌子上——奶油、麵包、各種冷肉、糕點、餡餅、牡蠣、泡菜、燒雞、一瓶牛奶和一杯熱騰騰的茶。 “這也太荒唐了,”魯道夫激動而又心疼地說,“好幾天不吃一點兒東西。你必須放棄這一做法。現在,來吃晚飯。”他扶著她坐在桌子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問道:“有喝茶的杯子嗎?” “在窗台旁邊的架子上。”姑娘回答。當他拿上杯子轉身走回來時,他看到她的眼睛裡流露著驚喜,正在大口地吃著一大塊泡菜,這泡菜是她憑著女人的直覺從裝滿東西的紙袋子裡抽出來的。 魯道夫笑著從她手裡拿過了泡菜,給一個杯子裡倒滿了牛奶。 “先喝了這個!”他用命令的口吻說,“然後再喝茶和吃雞翅。如果恢復得不錯,明天你就可以吃泡菜了。如果你允許的話,我也將跟你一塊兒吃,好嗎?” 魯道夫拉過來另一把椅子坐下了。喝過茶之後,姑娘的眼睛裡有了亮光,臉色也好看些了。像個讓人愛憐的餓壞了的動物一樣,她開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她似乎把這位年輕人的到來和他對自己的幫助看成了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她這麼做並沒有輕視人之情誼和禮節的意思,而是太過窘迫的境遇使她把人與人之間虛偽的客套拋到了一邊。不過,隨著她的體力和精神的漸漸恢復,她也覺察到她該遵循一些禮節了。她開始給他講起她自己的經歷。她的故事跟這個城市裡每天發生著的千百個故事一樣,再平凡不過了——商店售貨員微薄的薪水,再加上老闆各種名目的剋扣(剋扣到了老闆的腰包裡);因為生病而請假;因此而失掉了工作,失去了希望;再後來——就是我們這位冒險家敲響了這扇綠色的門。 可是,對魯道夫來說,這個故事聽起來就像史詩一樣的偉大,像《朱尼的愛情測試》一樣的精彩。 “沒想到你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魯道夫激動地說。 “日子過得是很艱難。”女孩表情凝重地說。 “你在紐約沒有親戚和朋友嗎?” “沒有。” “我在這個世界上也是孤身一人。”魯道夫在停了一會兒以後說。 “聽你這麼說,我很高興。”這位姑娘馬上接著說。不知什麼原因,聽到姑娘讚許他的單身漢的地位,這個小伙子感到一陣喜悅。 突然,姑娘的眼皮垂了下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現在有了很濃的睡意,”姑娘說,“我感覺好多了。” 此時,魯道夫站了起來,拿起了帽子,說:“我將要跟你說晚安了。願你晚上睡個好覺,這將會有助於你身體的恢復。” 魯道夫伸出了手,姑娘握住他的手,道了聲“晚安”。可是,在姑娘坦誠的眼神裡卻流露出多少的不捨和哀婉之情啊,於是魯道夫說道: “噢,我明天還會來看你的,看你的身體恢復得怎麼樣了。我不會讓你這麼輕易地就擺脫掉我的。” 在到了門口的時候,姑娘問:“你是怎麼會來敲我的門的呢?”語氣間流露出疑問,但跟他到來的這一事實相比,他來的方式似乎已經無關緊要了。 魯道夫看了她一會兒,想起了發放的卡片,心中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妒忌和痛苦。萬一卡片落在了別的喜歡冒險的人的手裡,那會怎麼樣呢?他很快做出決定,絕對不能叫姑娘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永遠也不能讓她知道,他已經了解到她為生活所迫而不得不想出的這種荒唐的權宜之計。 “我們店裡的一個鋼琴調音師就住在這棟樓裡,”他說,“我找錯了地方,敲了你的門。” 在綠色的門關上之前,魯道夫最後一眼看到的是姑娘燦爛的笑臉。 在樓梯口,他停了一下,好奇地望瞭望他的四周。然後,他順著過道走到了另一頭。返回來後,他又往上爬了一層,繼續著他的神秘的探險旅程。他發現這座樓房裡的每一扇門都被漆成了綠色。 他好不納悶地走到下面的便道上。那個衣飾和舉止都有點兒怪怪的黑人還在那裡。魯道夫拿著那兩張卡片來到了黑人的跟前。 “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麼發給我這些卡片嗎?它們有什麼樣的含義呢?”魯道夫問。 這個黑人咧開嘴善意地笑了,露出了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似乎在為他雇主的整牙技術做著一個極好的實例廣告。 “在那邊,先生,”他指著他前面的街道說,“不過,你現在去恐怕是有點晚了,看不上第一場戲了。”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魯道夫看到在劇院門口的上方,有一個耀目的霓虹燈招牌,上面閃爍著新上演的劇目。 “人們說,這是一部一流的戲劇,”黑人說,“劇院經紀人給了我一塊錢,叫我在散發牙醫廣告時幫他發上幾張。你要一張牙醫的名片嗎?” 在他住的那個街角,魯道夫停了一下,買了一杯啤酒和一支雪茄。他抽著雪茄,走出店門,扣好了外套上的釦子,把帽子往腦後推了推,朝著立在拐角的街燈,倔強地說: “不管怎麼樣,我都認為,是命運女神為我指路,讓我找到了她。” 在這樣的一種情形下所做出的這個結論無疑表明了魯道夫·斯坦納不愧是傳奇與冒險的真正追求者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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