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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菜單上的春天

這是陽春三月裡的一天。 在你寫作的時候,千萬不要像我這樣開始你的故事。再沒有比這更糟糕的開頭了。這樣的開頭缺乏想像力,平淡、枯燥,很可能只是一句廢話。不過,在此篇故事裡,我這樣做還是情有可原的。因為,本該作為這篇故事開始的下面這段文,會讓人覺得更不著邊際,更荒誕,叫讀者摸不著頭腦。 莎拉正在望著她手中的菜單哭泣。 想像一下,一個紐約市的女孩竟會對著一份菜單淌眼淚! 你可能會猜想出各種理由,來對此做出解釋。比如說是龍蝦賣完了,或者是她剛發過誓要在四月齋期戒掉冰激凌,結果又後悔了,要不,是她點了洋蔥,或是剛剛從哈吉特劇院看戲回來。緊接著,在知道你的所有這些猜測都是錯誤的時候,你就願意聽我把故事講下去了。

有位先生宣稱,世界就像個牡蠣,他能用劍把它撬開。他這話說得未免有點兒太大言不慚了。用刀劍撬開一個牡蠣並不難。可是,你曾見過有人要用打字機來撬開世界這個牡蠣的嗎?有把一打生牡蠣用這樣的方法撬開的嗎? 莎拉就曾用她的這一笨拙的武器(指打字機——譯者註),成功地撬開了它(指世界——譯者註)的外殼,品嚐了一下它裡面冷冰冰、滑膩膩的味道。莎拉還會一點兒速記,不過以她的水平,還遠遠比不上一個在商務學院裡學這一專業的剛剛畢業的大學生。所以,因為不具備這方面的能力,她不能加入到有優秀才能的白領人的行列。她是一個自由職業人,四處尋覓著做一些打字的零工。 在莎拉與這個世界的抗爭中,最能表現出她高超技藝的,莫過於她跟舒倫伯格開的家園飯店談成的一項協議了。這家飯店就在她所住的紅磚房的隔壁。一天傍晚,在舒倫伯格的飯店吃過了一份四十美分、五道菜的套餐(上菜速度極快,就像你往黑人頭上接連地扔了五個棒球一樣)後,莎拉把飯店的菜單也拿了回來。菜單寫得非常潦草,看上去既不像英文,也不像德文,而且順序編排得也很糟糕。要是你不仔細一點兒看,你就會把米飯布丁和牙籤當成了它的開胃菜,而把湯和星期幾看成是它的末道菜了。

第二天,莎拉把一張打得整整齊齊的菜單拿給舒倫伯格看。菜單上,各種菜餚按照它們的名稱和性質,都安排得井然有序,醒目誘人。從“開胃菜”到“雨傘、衣帽,顧客要自行看管好”的告誡語,一目了然。 舒倫伯格當場就被說服了。在莎拉離開之前,他們倆之間就很痛快地達成了一個協議。莎拉將給家園飯店的二十一個餐桌每桌提供一份打好的菜單——對於晚飯,是每天提供一份新菜單。對於早飯和午飯呢,是在菜餚有變化時或是出於整齊劃一的考慮時,才需要打出新的菜單。 作為回報,舒倫伯格為莎拉每天提供三頓飯食,由一個舉止較為溫順的侍者送到她租住的房間。同時,在每日下午的時候,給她送來一份用鉛筆寫的菜單草稿,這便是舒倫伯格的顧客們在第二天可能會吃到的飯菜。

雙方都對這一協議感到滿意。舒倫伯格的顧客們現在都知道他們所吃的菜餚叫什麼名稱了,儘管有的時候對某一道菜的實際構成還是不甚了解。而莎拉呢,在這個寒冷陰鬱的冬天,至少是有飯吃了。這解決了她的一件人生大事。 日曆上說春天已經到了。可日曆說了謊,春天只是在它該來的時候才會來。一月份的積雪現在仍然像堅硬的石塊一樣封凍在城市裡的街道上,手搖風琴依然用它們在十二月份的活力和情調彈奏著《過去那美好的夏日時光》。人們開始攢足一個月的錢,來買復活節時穿的衣服。看管人關掉了暖氣。在這些事情發生著的時候,人們知道整個城市還在嚴冬的裹挾之下。 一天下午,莎拉待在她過道盡頭的那間“別緻”的屋子裡,凍得瑟瑟發抖。而房東卻說“房間供暖,整齊乾淨,各項設施一應俱全,叫你一看就喜歡”。莎拉除了給舒倫伯格飯店打菜單,沒有接下別的活兒。此時的她坐在吱吱作響的柳條搖椅上,看著窗外。牆上的月份牌在一個勁兒地向她呼喊:“春天來了,莎拉——春天來了,我告訴你。你看看我,莎拉,我月份牌上標出的日期已在宣告著春天的到來。你美麗、窈窕。莎拉——你的身體裡充滿青春的活力——你為什麼這樣傷心地望著窗外呢?”

莎拉的屋子在整幢公寓的背面。從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隔壁街上紙箱廠裡的沒有窗戶的磚牆。可是,對於莎拉來說,這堵牆如同明亮透明的水晶體。透過這堵牆,她能看到綠草成茵的小徑掩映在櫻桃樹和榆樹中間,路兩邊長滿了黑莓和金櫻子。 春天真正的使者是難以用眼睛看見、用耳朵聽到的。有的使者忙著催開番紅花,有的點開林中的山茱萸,有的讓藍知更鳥兒啼唱——有的甚至是直接提醒蕎麥和牡蠣趕快退隱,與大地握手道別,告誡它們不要把綠衣姑娘攬入它們淒涼的懷抱。古老大地的新娘已經給她最好的親戚傳遞去明白無誤的信息,告訴他們,他們將不會受到冷落,除非是他們自己想要繼續孤獨下去。 去年夏天,莎拉來到了鄉下,愛上了一位農夫。

(在你寫故事的時候,你千萬不要老是這樣子追述。這一糟糕的技巧會掃了讀者的興。要讓你的敘述一直向前,向前。) 莎拉在太陽溪農場待了兩個星期。在那裡,她愛上了老農場主富蘭克林的兒子沃特。農民長大成人後,就結婚,生兒育女,最終被埋在泥土裡化為青草。他們很少有過羅曼蒂克的談情說愛。但是,年輕的沃特卻是個新式的現代農場經營者。在他養牛的房子裡,就安裝了電話。他能準確地算出,加拿大來年的小麥會給他趁著月色種植下的馬鈴薯產生多大的影響。 就在這條綠樹成蔭的長滿黑莓的街巷裡,沃特喜歡並追求莎拉,並且贏得了她的芳心。他們並肩坐在一起,沃特為她編織了一頂蒲公英的花冠。他盛情讚美蒲公英黃色的花瓣戴在她棕色的頭髮上有多麼的美麗。而她一直戴著這花環,把她的硬邊草帽拿在手裡,一路上揮舞著走回家。

他們倆打算春天結婚——沃特說,在剛剛出現了春天的跡象時就結婚。於是,莎拉又回到城裡,繼續敲她的打字機。 一陣叩門聲驅跑了莎拉腦中對那段快樂時光的回憶。一位侍者帶來了家園飯店明天的新菜單,是舒倫伯格瘦骨嶙峋的手用鉛筆寫下的潦草的手稿。 莎拉坐在打字機旁,把一張紙放進了滾筒之間。她打字很熟練。通常情況下,她用一個半小時的時間,便能打好這二十一張菜單。 今天的菜單較平日里有更多的變化。湯比平時清淡,豬肉從主菜單中去掉了,只是跟俄羅斯的蘿蔔加烤肉當作配菜。春天清新的氣息充溢在整個菜單裡。前不久,還在綠草成茵的山坡上蹦蹦跳跳的羊羔,現在已被撒上了調味汁,它的美好的時日已經變成了永久的記憶;牡蠣的歌聲儘管還沒有完全停歇,但熱情已漸漸消退。煎鍋已被仁慈地閒置在了櫃檯的後面;餡餅的種類增加了;較為油膩的布丁已經從菜單中消失;臘腸還留在菜單裡,不過已經岌岌可危,和蕎麥以及香甜的槭糖漿一起苟延殘喘。

莎拉的手指在打字機上飛快地跳動著,就像是縈繞在夏日溪流上空的飛蟲。她一道菜一道菜地打著,她能精確地目測出每道菜名的長度,然後把它們放置在恰當的位置。在甜點的上方是各種應時的蔬菜。蘿蔔、豌豆和炒蘆筍,四季都有的土豆、豆煮玉米、利馬豆、捲心菜以及……然後是——莎拉突然對著菜單哭了起來。從她內心深處湧出的一股絕望,使她的淚水溢到了眼眶裡。她的頭也垂了下來,垂到了打字機的小小的底座上。打字機的鍵盤發出的單調的咔嗒聲應和著莎拉的啜泣聲。 因為莎拉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收到過沃特的來信了。菜單上的下一個菜名是蒲公英——蒲公英炒一種什麼蛋——管它是什麼蛋! ——正是用蒲公英金燦燦的花冠,沃特封她為他心愛的女王和未來的新娘——蒲公英,這一春天的使者,勾起了她無盡的愁緒和憂傷——蒲公英讓她想起了那段快樂的時光。

女士們,如果你們經歷了這樣的考驗,我敢保證你們笑不出來:在你與珀西定親的那個晚上,他送給你一束黃玫瑰。如果把這些玫瑰用法國調料做成一盤沙拉,放在舒倫伯格飯店的餐桌上,擺在你的眼前,你還能笑得出來嗎?如果是朱麗葉眼睜睜地看著她愛情的信物遭受這樣的羞辱,她一定會立刻找到一位好心的藥劑師,為她配上一副能忘掉一切的草藥。 但是,春天是多麼一個迷人的女巫啊!她的信息一定要送到這座由鋼筋混凝土建成的冷漠而又偉大的城市。而在田野裡,除了這身披粗糙的綠衣、舉止謙恭的、不辭勞苦的小小信使,還有誰會傳遞這春天的信息呢?它是一位真正的能給人帶來好運的士兵,它就是蒲公英(this dent-de-lion)——法國廚師稱它為獅子的牙齒。在它盛開著黃花的時候,它被編織成我們女主人公深棕色頭髮上的花冠,表達戀人的情意;在它還幼小、稚嫩、沒有開放的時候,它被投進沸騰的鍋裡,傳達至高無上的女主人公的信息。

漸漸地,莎拉抑制住了她的眼淚。菜單必須打好。可是,由於她神情恍惚,依稀還置身於金燦燦的蒲公英的夢境中間,她的思緒和心兒還縈繞在鄉間綠色的小徑和年輕農夫的身上,所以她的手指在鍵盤上游離了一會兒。不過,她很快就清醒了過來,思緒回到了曼哈頓樓房林立的街巷裡。她的打字機像一輛罷工破壞者的汽車一樣,又開始急速地咔嗒咔嗒地跳動起來。 六點鐘,侍者送來了莎拉的晚餐,順便拿走了打好的菜單。莎拉坐下來吃飯,看到那盤蒲公英炒蛋,她嘆息了一聲,把它放到了一邊。隨著這團黑乎乎的東西從金燦燦的象徵愛情的花朵變成了一碟不堪入目的小菜,她一個夏天的期盼也隨之凋零、消亡。也許,愛情正如莎士比亞所言,可以自我滋養。可是,莎拉不能讓自己吃下這盤用蒲公英做的菜,蒲公英作為她秀發上的花環,是她真摯的愛情首次體味到的精神上的宴饗。

七點半鐘,隔壁房間裡的夫妻倆吵起架來;在莎拉樓上房間裡的男子吹起長笛,尋找著A調;煤氣供應開始有點不足;三輛運煤車開始缷煤——這是留聲機唯一會嫉妒的聲音;後院圍牆上的貓也慢騰騰地退回到它們的老窩。憑著這些跡象,莎拉知道她閱讀的時間到了。她取出《修道院與家庭》,一本在這個月中最不暢銷的書。莎拉把腳放在了箱子上,開始和主人公杰拉德一起去探險、漫遊。 前門的門鈴響了,女房東應聲去開門。莎拉擱下被熊追得逃到了樹上的杰拉德和黛妮思,傾聽著。噢,是的;要是你,你也會這麼做的! 接著,從樓下的大廳里傳來一個清晰洪亮的聲音。莎拉跳起來,把書丟在地板上,跑到門口,也顧不得跟熊做第一回合的爭鬥了。你可能已經猜到了。在莎拉來到樓梯口的時候,她的農夫愛人正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了樓上,緊緊地把她整個人兒都摟抱在了懷裡,緊得連拾穗人也休想撿到任何東西。 “你為什麼不寫信——哦,為什麼?”莎拉大聲地問。 “紐約是個很大的城市,”沃特·富蘭克林說,“我在一個星期前,來到你以前住過的地方。我得知你是在星期四搬走的。這讓我感到了些許的安慰,因為這避免了星期五可能會帶來的噩運。不過,我還是通過警察和其他各種的方式來尋找你。” “我給你寫過信的!”莎拉激動地說。 “我從來也沒有收到過!” “那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呢?” 年輕農夫的臉上浮現出春天般燦爛的笑容。 “今天傍晚,我碰巧走進到隔壁的家園飯店,”他說,“我並不在乎這家飯店有沒有什麼名氣。在這一時節,我通常喜歡吃一些綠葉菜。我查看著打印得很漂亮的菜單,尋找著這一類的蔬菜。當我的眼睛掃到捲心菜下面的那道菜時,我撞翻了椅子,叫來了老闆。是他告訴了我你住的地方。” “我記得,”莎拉高興地舒了一口氣說,“在捲心菜的下面是蒲公英。” “不管到什麼地方,我都能認出你的打字機打出的大寫字母W。它總是遠遠地高出它那一行的其他字母。”富蘭克林說。 “喔,在蒲公英這個單詞裡沒有W呀。”莎拉詫異地說。 小伙子從他的口袋裡拿出一份菜單,指向了其中的一行。 莎拉認出了這是她今天下午打出的第一份菜單。在它的左上角,還有淚滴留下的印跡。不過,在淚痕的上方,本應該是打上草原上這一植物的名稱的地方,縈繞在莎拉腦際的金色的花朵叫她的手指敲到了其他的字母。 在紅捲心菜和肉餡青椒之間出現了這麼一行字: 最親愛的沃特和煮雞蛋。 (DEAREST WALTER,WITH HARD-BOILED EG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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