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偽裝成獨白的愛情

第4章 尾聲

……我來給你講吧,老兄。我知道什麼,就告訴你什麼。你要當心那些在水泥廠工作的傢伙們,離他們遠遠的。你盯著我幹嗎? ……你不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嗎?你不看電視嗎? ……嘿,你是個新手,還非常嫩。在這個美麗的大村子裡,在紐約,你還有許多東西要學呢。看得出來,你剛來不久,手頭不寬裕,逃難來的。如果你能拿到居留身份,那你該謝天謝地。你要少說話。因為在這裡積聚了各種各樣的流氓無賴。不過,咱們兩個都是從佐拉來的,應該團結。我這兒有一瓶“血腥瑪麗”。喝吧,兄弟。 我告訴你,你要格外小心,不要跟那些水泥工人湊得太近。我們這條街是第四十六大道,還算得上乾淨。但是再往下邊,在第三十八大道,就能遇到黑幫成員……你知道,他們屬於黑幫家族。半夜過後,永遠不要到處閒逛。假如在路上遇到一個或兩個,你得非常小心,跟他們要非常禮貌。因為家族首領們喜歡這個,喜歡禮貌。怎麼能認出家族首領? ……這個嘛,首先是非常紳士。他們全都是優雅的紳士,所有的人,留著大鬢角,全都這樣,像模像樣。衣服,鞋,什麼都是最好的,款式合體。他們還戴禮帽。他們付小費出手大方,從褲兜里掏出一疊綠票子,用左手。他們連看都不看,也不管是華盛頓還是林肯,隨手把鈔票丟過去。星期天在教堂裡做彌撒時,當輔祭神父拿著綠色的粗布袋子走過來時,他們也是這樣掏錢。你或許在電影院很棒的片子裡看到過類似的場景,真是那樣。但是,如果哪個家族成員跟你搭話,叫你去幹夜班,你必須很有禮貌地回答說,不,謝謝,這不是我的專業。

家族頭領們?他們才不會在水泥廠里工作呢。那些都是體力勞動。他們是首領,用腦袋工作。體力勞動則由家族中還在學徒的小嘍囉去完成。這是臨時工的差事。一個傢伙半夜回家,想都不會想到什麼樣的命運在等著他。就在他身後十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個“職手”跟著他。汽車就等在那兒。 “職手”在外套下面藏了根鐵棍。棍子的末端有一個鉤子,就像一個人勾起來的食指。在街角,他從身後揮起鐵棍,將鐵鉤打進那傢伙的腦袋裡……動作乾淨利索,就這麼一下。沒有爭論,沒有對話。這時候,要攔腰抱住這個市民的腰,因為他當即就像麻袋一樣倒下了。他們把他塞進汽車,拉到河邊,那裡有一隻裝滿水泥漿的箱子在等著他。他們把屍首放到箱子裡,動作輕柔。隨後,他們把箱子釘死,滑進河裡。據哈德遜當地的人說,哈德遜河底的泥沙中躺著許多這樣的箱子。你知道,就像阿提拉大帝的棺材。那是一個技術工種,需要由“職手”來完成。你要非常小心。首領也許會告訴你他想要你做什麼,但你只要說:“不,謝謝,這不是我的專業。”你繼續在車庫裡做你的送貨員。我們這些佐拉人要相互關照。

當然,過些年你也可能會進入上流社會,我並沒說這個絕不可能。如果那樣,完全是另一種遊戲規則。不過,我們得學會如何在這裡生活。在第三十八號大道,你要繞開那些酒吧,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工作總是有的,可是! ……舉個例子,當他們尋找遊說者時,你知道,他們會一本正經地說服一個人,要他每週為藉款支付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息。這些人也要避開,但要態度禮貌。你只需跟他們講,你不能接受這份工作,因為你的發音還不行,你還沒有學會紐約人愛聽的那種發音。發音會製造出許多的麻煩。由於我的發音不好,黑人們不允許我進入他們的樂隊……要知道,鐵托出訪布達佩斯時,我曾給他敲過鼓。這是以前的事了,一九四八年之前,當時收音機裡還沒有大喊大叫地要鐵託的走狗們滾蛋……黑人們跟我說,我敲鼓全都帶著“口音”,我不是一個好鼓手……這就是發音問題……當然,他們只是嫉妒和種族歧視。為此我非常沮喪。沒有別的選擇,我只好到這里當酒館跑堂。現在你知道了吧。你儘管坐著,別動,我再給你倒一點。

你儘管待著,我們有的是時間。晚飯之後,只要劇院還沒有散場,客人就會很少。再說,在水泥廠工作的人是不會來我們這裡的。我們的客人都是搞文學的人。他們不像水泥廠的那些工人們,但是他們賺錢很多。什麼? ……你也想試一試? ……好吧,你來試試。也許你行,但不會那麼容易。據我所知,在曼哈頓這邊,文學是一個很棒的職業。 因為從這裡的吧台後,可以看到許多事情。午夜之後,如果他們喝下了第三杯瑪蒂尼,之後再喝,就從他們的稅裡面扣除,因為那算是燃料費……快到午夜的時候,作家們悠然自在地聊天。我聽他們講話,感到非常敬佩,簡直是一項重要產業。跟羅馬或佩斯那邊截然不同……這是我的守護天使,我把她的照片也擺在了這裡的櫃檯上……你看,我還在伍爾沃斯的店裡給它配了一個銀像框……她說,她在國內認識一位作家,那位作家已經不再寫作了,因為他對文學感到厭惡。他一想到文學就會噁心,反胃。所以,只剩下愚蠢的詞典他還可以閱讀。這人大概是個稀有的怪物,就像在布朗克斯動物園裡的中國麋鹿。

在紐約這裡,我的客人們是另外一類作家。這些人也不寫東西,但立即能賣掉他們還沒有寫的東西。他們用文學賺大錢。他們大多在十一點以後來,這時他們已經在隔壁完成了創作。他們喝酒很兇,總愛喝濃烈的波旁威士忌。有一個小胖子常來這裡,很可能是一位大作家,因為他也有一位秘書,總是帶著一大群追隨者,那些人傾聽他的每一句話。他每說一句話,其他人都聽得全神貫注,就像在教堂裡看神父舉起聖器的信徒們。我親眼看到,他剛剛想出一個書名,他的秘書就拔腿朝電話衝去,當即把它賣掉了。他氣喘吁籲地跑回來說,他們花二十萬美金買下了一部小說的書名,這本書他的老闆還沒有寫呢,只是剛剛在心裡盤算,如果突然找到了靈感,以後哪天會動手寫。為了這個好消息,所有人都再喝一小杯。他們走了之後,在盤子裡給我留下了一張二十美金的小費。因為大作家們總是帶著許多朋友一起來。在男人們中間,也有傳統的女性。如果你想搞文學的話,那麼找一個機會,我介紹你認識一位文學巨頭。

我不看書,我有另外的心性。但是,我很愛看犯罪故事和連環畫,上面畫有躺在長沙發上的裸體女人,銷魂的幻想還沒有展開,甜蜜的呢喃就已經結束,大禍臨頭。身穿鎧甲的人朝她俯身,手裡攥著匕首,從嘴裡抽出一個布條,說:“她什麼事也沒有,只是脖子上有點血。”我喜歡這類書。犯罪故事是好文學,因為讀者用不著費腦子,一看就能明白,沒有遮遮掩掩。 我把“血腥瑪麗”放到你跟前,你儘管倒吧。老闆? ……不用管他。他正全神貫注地坐在玻璃門後。對,就是那個戴眼鏡的……他正在點錢,不會朝這邊看的。他是個好人,摩門教徒。他不喝烈酒,只喝熱水,愛用高腳杯喝。他不抽煙,因為他是個有道德的人。他從猶他州來,這些人都住在那裡。他來紐約什麼都沒帶,只帶來一本《聖經》和娶兩個老婆的摩門教習俗。其中的一個是他在這裡,在曼哈頓娶的。他是一位連鎖店老闆,開了八家酒吧,其中兩家在哈勒姆區。不過我們這家,開在百老匯街角的這家,是最高雅的。

你知道嗎,在這附近有兩家劇院。一家是唱歌的,一家是說話的。如果他們只是說話,有時候會引起台下的騷動,因為觀眾不能忍受那麼多的廢話。我一家劇院都沒去過,但是有一天,我花了一張富蘭克林,看了一出只說話的劇。我想,讓我也當一次天使吧,贊助一把文學。怎麼,你連誰是天使都不知道? ……哦,就是扔錢看戲的人。只要百老匯上演一齣戲,司機、飯店門房、大堂主管,全都會當一把守護天使。我運氣不佳,白扔了一張百元大鈔,舞台上說話太多了,這裡的觀眾不喜歡這個。最好還是有音樂伴奏,台上又打又踢還唱歌。我不再贊助作家,也不贊助文學。說來說去,還是玩賓果遊戲最保險。但你還是在你的車庫裡等你的好運吧。 兄弟,你在這裡必須勒緊褲腰帶。這是一個知識的世界。積累起豐富的經驗之前,你必須格外小心。我在這家酒吧里已經工作了五年了,我也成了一位先生,有經驗的長者。但我始終還在學習。這家坐落在百老匯隔壁的酒吧里坐的大多是“鴨蛋腦袋”。你問他們都是些什麼人?都是些腦袋看上去像鴨蛋、頭頂尖、長雀斑的傢伙。有的人長滿絡腮鬍子。都是些非常聰明的紳士。你都想像不出他們擁有多麼大的權勢。我在櫃檯後聽他們講話,一直聽到早晨。他們大約午夜時分才來酒吧,這時候,那些很在乎氛圍,喜歡在紅玻璃罩內的燭光映照下喝酒的客人們已經離開了。留下來的都是一些社會名流。他們自由地攀談。你可以想像,我非常注意聽他們講話。

這是一個權力無邊的危險種群……鬼才知道他們都做了些什麼,但他們比那些大老闆還有權勢。所有人都懼怕他們。假如誰不討他們喜歡,就連總統他們也敢殺。有時,當我聽到他們交頭接耳地談論下一個該輪到誰了,接下來他們該把哪個傢伙幹掉,我會驚得目瞪口呆。佐拉的記者們也到這裡來,他們給報紙寫社會新聞……我聽他們議論,誰什麼時候跟誰上床了,用什麼樣的體位做愛。因為,你看啊,新聞自由……可以自由地攻擊跟他們不是一撥的人。然後寫進他們的書裡,印出上百萬冊,他們就這樣傳播文化。在所有的犄角旮旯,地鐵裡的書報亭,各種各樣的超市裡,到處都堆滿了文學。我們這類人根本無法想像,這需要去上比學敲鼓更高級的學校。你看,我親愛的朋友,我對文學一竅不通……但我曾在馬泰紹爾考服過役,我們偶爾會去“文化館”,去找小姑娘們。我能夠跟你講的只是,跟我從這裡的吧台後聽到的文學相比,馬泰紹爾考的吉卜賽人妓院稱得上是“道德教育學校”。在那裡,至少每一位紳士都知道用他的錢進行交易。他們一旦達成協議,老鴇頂多會補充一句:“騎士先生,如果您再添一張十塊的票子,瓦萊斯卡連襯衣都會脫掉。”我說了,我對文學一竅不通,但我對妓院瞭如指掌,我還是愣小子的時候就常去那種地方。如果把我經歷過的一切寫下來,我敢說,不會比當下被稱作文學的那些東西更糟糕。這些作家也跟瓦萊斯卡一樣,能夠為了鈔票脫得一絲不掛。連女作家都這樣,不光只是男作家……他們為了金錢可以連褲衩都不穿,只要人們樂意看,看了正面,可以再看背面。我們在佐拉了解的文學,跟這裡的完全不一樣……父親每年買一本挂歷,那就是一切。現在我在這裡聽到這些,驚訝得連嘴都合不上。為舊金山的一個惡棍寫一本回憶錄,可以掙五十萬美金。或者寫一本自白,講男孩怎麼變成女孩或姑娘怎麼變成小伙子,憑這個就可以躋身文壇。這是一個荒謬的職業,兄弟,比敲鼓要命得多。

但是也有可能,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像客人們在酒吧里講述的這樣。也許這一帶也有跟他們不一樣的作家。我曾經聽到兩個偶然來這裡的陌生人熱烈地討論另外一種文學會是什麼樣的。誰也看不到,只能聽說,因為作家已經絕望地將自己送到了另一個世界。那兩個傢伙是偶然闖到我們這兒的,他們沒有喝“血腥瑪麗”,只是喝啤酒。是的,他們很窮很可憐……身體瘦弱,是作家類的,但屬於我的情人在羅馬談到的那類作家……用不著非常仔細地觀察,連瞎子都會看到,他們置身於這場狂歡之外。也許他們是真正的作家,另類的作家? ……也許他們是大多數,只是沒有獲得喘息的空間?因為,當他們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小聲交談時,我也聽懂他們說的話,確實存在另一類作家。比方說,他們寫詩,一氣呵成,流在筆端,就像裴多菲那樣……鬼才知道是怎麼回事。能夠肯定的是,這類作家很少到我們酒吧里來。

是啊,打鼓。那是我最想幹的事,也是讓我最遺憾的事。我並不是說在酒吧里當酒保有什麼不好。有固定的收入,有免費的食品,還有小費。可以在這里安心地生活,直到退休。以另外一種方式生活,我的命運也很不錯。我結識了一位富有的愛爾蘭寡婦,年紀有點大了,但對我非常好……你要知道,我有汽車、住房、電視,還有一台電動割草機,放在外面的走廊上……我沒有花園,但割草機是需要的,那是身份的需要。冬天時我跟未婚妻去了佛羅里達,在那裡住了兩個星期,就像過去住在藍色海岸的公爵一樣。從掙錢的角度看,離開家鄉是值得的。但只要我一想到藝術,心裡就非常難受。如果不能搞音樂,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就這樣,我懷著惆悵和記憶在這裡生活,就像科蘇特在都靈。

不管怎麼樣,你要知道,藝術家都不可能忘掉藝術。我偶爾會回想起來,布達佩斯圍城戰之後,坐在酒吧里敲鼓,音樂從我的內心裡湧出,我聽從自己真正天賦的指引。酒吧幾乎淪為了廢墟,人們稍作打掃,騰出一塊地方。有壁爐,有氛圍,有拿破崙威士忌,有人民民主所需的一切。我在音樂圈裡頗有名聲,新貴們需要一位鼓手。工作從晚上十點鐘開始,有時我回家已經是凌晨四點了。那是一九四八年,共產黨接管了那個地方。酒吧的生意又紅火起來。新的統治者們常去那裡,他們出手大方,揮金如土。有時也會來一兩個舊時代的軍官,都是狡猾的老狐狸,他們攢了幾個錢,現在來我們這裡借酒消愁……但這只是自欺欺人,在迷幻中逃回舊日時光。一九四八年,當新的老爺們來這裡享樂,情況發生了改變。終於又有了聽我們演奏的人。 你問我為什麼在幸運的時候卻丟下一切?說來話長,老弟。我不是你這樣的經濟難民。有一天,我意識到我成了一位政治難民。 我可以跟你實話實說,就像親兄弟之間那樣交心。解放後……說起這個,我就覺得嘴裡苦澀……直到一九四七年年底,我都沒急著離開佐拉去布達佩斯。我留在那裡,日子過得平安無事。我始終喜歡靠自己的本事謀生,是個很容易知足的人,你明白嗎? ……總之,我們解放了,伯爵逃到了邊境那邊。他並不是壞人,只是因為他是伯爵。後來,我父親被強制加入了農業社,他們說他是富農,因為他有四畝地,還養了一些家畜……我父親說,伯爵也不是好人,但這樣將一切顛倒過來也不好。因為,至少伯爵對我們偷東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這些新的老爺,這些穿皮大衣的傢伙們,在一九四五年後的一天,開著一輛卡車來到我們村里,把所有人都召集到了鎮公所,軟硬兼施地說服所有心懷疑慮的人加入農業社,將所有的一切都交給社里,包括自己的和分得的財產,連家畜都要交給農業社……他們不准我們再偷,因為他們拿走了一切。他們在打人的時候大聲喝道:閉嘴,現在一切都屬於人民。 有一天,一位部長來到村里,他曾在莫斯科接受過培訓。他是一位學者,來我們那裡指揮收糧。他用文雅的詞語解釋他的任務。他在莫斯科過過冬,曾近距離地看到,蘇聯人如何在秋收的同時還消滅了幾百萬富農……但我父親和其他人試圖對他解釋,收糧之後,他們沒剩下足夠的糧食可以過冬。部長坐在轎車裡說,沒有必要抱怨,他們應該理解,現在一切都屬於人民。之後,部長在國會大廈裡發表講話,要求對農村的手工匠也進行公有化,因為鐵匠、木匠、修車匠全都屬於資產階級和剝削者,因為他們用錢僱人民為他們工作,他們都是放高利貸的……我父親是一位鐵匠,一輩子釘馬掌,磨犁耙。當他得知自己不是鐵匠,而是向人民放高利貸的剝削者時,感到非常鬱悶。他的手工業經營證被收走了。 我沒辦法一口氣把這些講完,兄弟。那是一段可怕的時間。我在村里有一位好友,當我們感到自由的時候,他去了布達佩斯。有一天他給我寫信。以前他曾經吹過笛子,具體地說,他在伯爵的農莊里剝玉米時,吹笛子吸引女孩子們。他在信裡寫道,他在布達佩斯一家人民民主的酒吧里吹巴鬆管,叫我也去,因為需要鼓手。父親咒罵,母親哭泣。我心裡很痛苦地離開了他們,但是藝術正在召喚我。就這樣。我走了。 等一下,有客人來了。 Yes, sir, two scotch on rock, sir. You are served, sir. 這兩個傢伙都是蘇格蘭人。那個留八字胡的用信仰給人治病,用科學的手法,以基督教的方式。另外那個,留著絡腮鬍的那個,是一位屍體美容師。如果沒能用科學的信仰治癒的話,屍體美容師就上陣了。他按照死者親屬們的希望為屍體美容。他們談論客人時,我可以津津有味地聽到半夜。他能弄出多種微笑。有天使的微笑,有智者的微笑,有和好的微笑……天使的微笑最昂貴,和好的微笑最便宜。每種微笑都用石蠟處理,按照價碼收費。半夜,他們下班之後來到這裡,十分專業地喝下三杯加冰的蘇格蘭威士忌。他們都是有節制、有信仰的人。 在我們那裡,在佐拉,為死者洗屍完全是另外一種工作,地位低賤。在這裡則很講究……你不用理會他們,咱們儘管聊咱們的。午夜時分,活人根本引不起他們的興趣,他們剛剛下班。他們只有在需要石蠟的時候,才可能會抬眼看你。 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 我說到,一九四七年後,我對隱姓埋名的生活感到了厭倦,我去了布達佩斯。我們樂隊有四個成員,吹巴鬆管的,拉手風琴的,還有一位彈鋼琴的和我,我是鼓手。的確,那是我的黃金時代。那個時候,客人們全都非常民主。我不喜歡談這些事,只要一提起來就心如刀絞。 因為有一天,我收到國家保衛局寄來的一張傳票,要我在上午九點去安德拉什大街……但當時那條街叫別的名字。我要去那裡的什麼地方,並且寫明了樓層和房間號碼。我在讀傳票的內容時,手心緊張得冒汗。隨後,我暗自揣測,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否則他們就不會來信,而會在凌晨按響門鈴。因為,通常那是按門鈴的時間。 我將自己的所有證明材料蒐集到一起。民間音樂家證書,證明我是人民的忠實兒子。還有一張政府部門的證明信,說明我參加過抵抗運動。另外,還有我戰友出具的證詞,他們也都是抵抗運動分子。我還有別的種類的證明材料,但那些都是非常早期的,上面有圖章和照片……不過我想,這些材料現在已經不合時宜。因此,我把早年的材料當作廢紙扔到馬桶裡沖掉了。我有一把很老的左輪手槍,同時能上六發子彈,那是四十年代一個弟兄動身去西方留學前留在我這兒的……我把這把手槍埋在院子的角落裡已經許多年了。我想,聰明的話,還是讓它老老實實歇在那裡,因為,萬一被秘密警察搜查並找到,我會被送去坐牢的。就這樣,我把要帶去的材料整理好。早晨,我動身朝歌劇院方向走去。 我從歌劇院門前路過時,在廣告柱上看到,今晚正好上演《羅恩格林》。噢,兄弟,我想,如果今天你被秘密警察關起來的話,你就永遠看不到《羅恩格林》了。我感到很沮喪,因為作為一名音樂家,我還從沒去過歌劇院呢。佐拉根本就沒有這類東西,在那裡,沒有人會照著樂譜唱歌。但我沒有辦法,只能朝著六十號門牌走去。我邁著堅定的步伐往前走,沒有人會想到我正應邀去六十號。我從來沒去過那裡,但很早就听說過它,以前叫作“忠誠之家”。嘿,哥們儿,說不定你也會被寫入歷史……我就這樣鼓勵自己。什麼命運在等著我,我一點都不知道。有人給我設了陷阱,或是有人舉報了我?我暗中盤算,如果關我六個月,應該算是幸運的。不過我對自己發誓,一定要小心謹慎,要注意所說的每一句話,因為沒有什麼比在警察面前語無倫次、詞不達意更糟糕的了。 我猜測,我在這個世界上遇到了重大的轉折點。在大門口,戴著大檐帽的警衛查看了我出示的傳票,然後叫我到樓上去。在那裡,另一位同志讓我坐在過道的長椅上。我坐下來,動作謙卑。我十分得體地環視了一下四周。 確實有什麼值得一看。警衛一大清早就開始換崗,看得出來,同志們連夜都在工作。所有的人都穿著制服,看上去跟三年前差不多……腰繫皮帶,只是袖章和軍銜不同。那些面孔都似曾相識,有幾個看上去像流氓無賴……似乎過去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那種感覺,就像在噩夢中看到的扭曲面孔,晚上胡吃海塞、酩酊大醉的胖子……我目瞪口呆,因為現在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這場著名的滑稽劇,被“鴨蛋腦袋”們稱為的歷史。 我坐在長椅上,向樓道裡張望。現在,同志們神色匆匆地將輪到的人帶進去審訊。有的人必須被人架著,因為已不能自己走路……估計,夜裡談話的時候,他的腳遇到了什麼倒霉的事。總之,他被人用胳膊架了起來。也有的人是自己走的,但走得很吃力。樓道裡一片令人難以忍受的死寂。寂靜中,偶爾透過緊閉的房門,從房間里傳出聲嘶力竭的吼叫,屋裡有人在盤問誰。不管怎麼說,寂靜比吼叫,比傳到樓道裡的思想交流更糟糕……因為寂靜也可以被理解為:爭論結束,被審訊的人已經無話可答,完蛋了。 我等了足有半個小時,他們才叫我進屋。一個半小時後,我才從那裡出來。沒有人送我,也沒有人架著我。我是自己走出來的,昂著腦袋。一個小時之前,我根本沒猜到會發生什麼。不管你信還是不信,出來的時候,我已經成了跟進去時不同的人。我接受了一項政治任務。 我慢慢地走著,就像一個人夜裡喝多了烈酒,之後的白天漫無目標地躑躅前行,走一步,退一步半。我徑直回到克勞扎爾廣場我的住處,我在那裡已住了半年,跟人合租的房子,因為像我這類人是很難租到房子的。我跟一位工人共享一張床鋪,他上白班,拂曉就搭區間車去拉科甚火車站。床是空的,我連衣服也不脫就躺到床上,就像胸口上挨了一拳。我就這麼一直躺到天黑。 白天的記憶慢慢又展現在眼前,令人恐懼,彷彿將胃裡的東西全吐了出來。你知道,他們把我叫進去時,我想像會有一個膀粗腰圓的大漢朝我撲來,給我一通臭揍,讓我變得聽話,但這樣的情景並沒有發生。一個腿腳畸形的老傢伙接待我,他年齡不小,戴著角質架的眼鏡,沒有那麼盛氣凌人,穿著便衣,講話聲不高。他不是個笨蛋,臉上始終掛著微笑,溫文爾雅。他讓我坐到椅子上,遞給我一支煙,就像偵探小說裡描寫的那樣,警探在交談之前會這樣做。我看到,他面前的桌上攤著一堆材料,他偶爾翻翻,但只用手指尖撥弄兩下。看得出來,這些材料他事先已仔細地研究過。他像彈鋼琴似的開始了審問。他想知道我在一九四四年做什麼來著。 我心裡暗想,我要保持鎮靜,要讓他知道,他不是在跟一個弱智打交道。我從兜里掏出材料,所有的材料上都蓋有公章。我只跟他說,請他看一下這些材料,看完他就會知道,我始終是人民忠誠的兒子。 聽了我的話,他似乎感到高興。他點了點頭,彷彿想听的就是這句話。之後……他始終語調柔和,用纖細的嗓音……他問我一九四四年冬天,我在布達佩斯認不認識圈裡的人? 我張大了嘴巴。圈裡的人?我認不認識? ……我問他指的是什麼圈?信貸圈? ……還是藝術圈? …… 他看到我不是一個缺心眼的人,於是開始安慰我。他說,好的,好的,我不會再問這個問題,因為他已經意識到,我對圈子裡的事情一無所知。但是他還是想知道,我在美麗的首都是否認識那些曾在一九四四年冬天將許多別的信仰的人押送到多瑙河邊的人。被押送的人中有婦女,孩子,還有老人…… 他盯著我的眼睛,目光銳利,就像攥在老婦人手裡的毛衣針。 我渾身冒汗。隨後,我咽了一口唾沫,一板一眼地回答說,當時我還在佐拉,說老實話,當時我連多瑙河在哪兒都不知道……我還是輕柔、謙卑地跟他說……的確,我聽人講過,那段時間在布達佩斯發生了令人遺憾的事件。 他聽我說話的時候,張著嘴巴,就像瞎母雞在尋找什麼,半天沒有說話,只是不住地眨眼。隨後,他像一個被人摸了胸脯的處女一樣露出了笑容。 “您是一個聰明人,艾德。”他友好地說。他嘆了口氣,又說:“令人遺憾地閃爍其詞,但這很好。您是一個說話有分寸的細心人,艾德。”他讚許地說。 我打斷他,我說艾德只是我的藝名,我的真名是拉尤什。他揮了下手,表示這無所謂。 “不管是艾德,還是拉尤什,您都是一位出色的專業人士。”他說。他的音調十分誠懇,可以聽得出來帶有敬意。 “令人遺憾地閃爍其詞,但這很好。”他重複了一遍。他咔吧咔吧掰著手指,並搓了搓手掌,隨後他把煙蒂扔掉,換了一種聲音。他聲音不高,但一直盯著我的眼睛。現在,他的目光透過角質架眼鏡,彷彿在指甲下紮了一根針尖。 他舉起我的檔案材料,抖了一抖,用友好的語調說,他也不是傻瓜,我相信不相信?我點了點頭,當然相信。於是,他要我仔細考慮一下他說的話。我敲鼓的那家酒吧,他說,是一個高雅的地方。許多人都喜歡去那裡,不僅有優秀的民主人士,也有其他種類的人。人民共和國需要那種能夠忠實於人民的人,因為存在許多敵人。現在他點燃一支煙,但沒再遞煙給我。他只是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不像偵探小說裡寫的那樣,並沒有燈光照我的眼睛。窗戶上有欄杆,防止有人突然激動,翻窗跳出去到春風裡散步。門前,樓道裡,響著刺耳的腳步聲。皮靴鏗鏘有力地踏在地磚上。偶爾,當客人走得慢了一些,會傳來一聲催促的喊叫。這就是當時的全部場景。 現在他又開口講話,感覺像一個優秀的男生在愚蠢的學校裡背誦課文。他說,音樂、夜晚和烈酒會讓舌頭變得鬆弛。因此,我在敲鼓的時候,要留心周圍。他耐心向我解釋說……似乎真在職業學校裡學過似的……我必須注意什麼。他了解酒吧里的風俗習慣。我要注意那些舊時代的遺老,上等階層的紳士和那些有錢、有興致尋歡的人。另外,我要注意那些新出現的人群,那些不是共產黨員,但現在急於拋頭露面、發表觀點的傢伙們。他極其耐心地循循教導,就像在托兒所裡跟小孩子講話。他說,現在有一種新的公眾群體……在公共生活中無處不在。民粹分子、王室遺老、“鴨蛋腦袋”的大亨和戴角質架眼鏡的進步人士,他們將胳膊肘搭在柵欄牆上,嘴裡叼著煙斗,就這樣鼓動那些過去的、徹頭徹尾的積極分子,讓他們完成他們骯髒的工作,建立一個舊世界,然後,他們用友好的態度採取激烈的行動,接著一走了之,回到烏拉爾老家。這時候,他們……民粹分子和戴角質架眼鏡、優雅幹練的進步人士……從柵欄牆邊離開,鄭重、禮貌地將殘留的贓物,將這個美味的小國家攥在手心,據為己有。他們首先要將那些僥倖從約瑟夫大叔的肅反中留下性命的老布爾什維克趕回蘇聯;約瑟夫大叔之所以搞起肅反運動,是因為他對那些同僚感到惱火,因為那些人跟大鬍子想像中的戰友不一樣。他們或者以愚蠢的方式欺騙人民領袖,後來扮演了腐敗分子的角色,或者是托派分子,或者是西班牙小說裡的浪漫主義英雄……當這些老傢伙為了能讓自己的身體存活下去而閉上了嘴巴……他們,民粹分子和進步人士便會宣布,他們將以另外一種方式好好地建設共產主義,但共產主義者並不是這樣想的……他說話的時候一隻眼睛放光。他說,這些學者多管閒事,他們現在準備向民眾講授科學的馬克思主義,他們壓根沒有意識到,勞動人民根本就不相信他們。人民只相信那些至少跟他們一起在地下和礦井裡前進了五年,之後在進入了上等階層後又站到車床前手拿冷鑿切割了五年鋼鐵的人。如果這樣的人談論馬克思主義或列寧主義,他們或許會注意聽。但那些將胳膊肘搭在柵欄上,用濃重的鼻音鼓勵他們團結起來,因為現在輪到這些進步人士向勞動者講授優雅的馬克思主義了……人民從來都是用懷疑的眼神看他們。我要注意這類傢伙,他說,因為最近這些人也喜歡去泡酒吧。從他們的聲音裡可以感覺到,他們急於拋頭露面……但在此之前他們既沒有下過礦井,也沒有蹲過集中營……對於這些人,人民要比對那些老爺們更加厭惡。他講的話直白易懂,就好像在哪所職業學校裡學習過。 我的心臟怦怦狂跳,而且越跳越快,就像我的鼓槌。因為我可以從他的嗓音裡聽出,他認准的東西,就會鑿進你的腦袋……即便不是出於別的原因,也是出於氣惱。所以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看看安全出口在哪兒。但除了牆壁和窗戶上的柵欄,我什麼也沒看到。這時我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地問:“請您直言,您想讓我做什麼?” 他喘了口氣,隨後說,以後我要繞開六十號,不要走近這裡。每個星期一次,我要撥一個電話號碼。我只需對接電話的人說:我是艾德,問老傢伙好。對方就會熱情地告訴我,什麼時間去哪兒。最好在公園裡,長椅上,或在廣場,或拉吉瑪紐什的導演村,那裡有頗有情調的小酒館。在那裡,兩個人可以長時間地聊天而不引人注意。他還跟我解釋了監視的次序,在酒吧里最主要該觀察什麼人。如果我看到有人去了廁所,之後不久,另一位客人隨後跟去,那麼我也要立即查看一下,在犄角旮旯,有沒有留下字條或外匯。外匯要留在原地別動,我要馬上打電話給值班的人,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他們,他們會毫不拖延地緊急處理。人民共和國對專業人士十分器重……他邊說邊搓了搓中指和大拇指。因為我在酒吧里敲鼓時,可以看到、聽到很多東西。 隨後,他咳嗽了一下,現在他要跟我講最重要的話。您要注意所有的人,也包括同志……現在他壓低了嗓音說。因為不是每位同志都是真正、天生的勞動者……有的人只是逢場作戲。如果我看到他們酒勁已經上來,開始湊在一起交頭接耳……在凌晨時分,如果他們表現出親密和彼此理解的樣子……我應該弄清這些人的名字。 談話進行了一個多小時,他向我交代好任務。他說,我最好勤奮一些。那樣的話,我的表現會被記錄到檔案裡,我就可以安靜地過自己美麗的人生,在人民民主專政中搭建我的幸福生活。他舉起我的檔案資料,抖了抖。之後,他向後靠到椅子裡,從鼻樑上摘下眼鏡,開始擦鏡片。我們望著彼此,我的膝蓋和大腳趾上感到一陣冰冷,他想讓我,一位鼓手,成為專為國家保衛局唱歌的金絲雀。他兩臂交叉抱在胸前,平靜地盯著我的眼睛。 我嘟囔了一句,讓他給我時間考慮一下。為什麼不呢,當然可以,我給您足夠的時間考慮,直到明天中午。他微笑著告別,嘴咧得很大,就像過去消毒劑廣告中的漂亮男孩。我回到住處,已經不再幻想去聽羅荷林的音樂會。直到下午我都躺在床上,什麼都沒吃,什麼都沒喝。我嗓子乾燥,很不舒服。 我從床上爬起來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我穿上燕尾服,我該出門上班去了。系領結時,我的體內感到了什麼。在我的肚子里或腦袋裡……我至今都不清楚當時的感覺。我知道的只是,我掉進了陷阱。這些傢伙選中了我,一位鼓手。就像在旅館裡選擇服務生,在大使館選擇女傭,在單位裡選擇可心的女祕書……用不著職業培訓,我清楚地知道這些人想讓我做什麼。我嚼著麵條,嚼了好久。我用不著報名參加輔導班,我即使不接受系統培訓,也知道是什麼課程。再清楚不過,這些人一旦抓住了誰,就再也不會放開手。我沒有喝多,但還是感到身上發冷。我動身上班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那是一個美好的春夜。酒吧里,樂手們已經開始調琴。他們中有兩位是老相識,我對他們非常信任。吹巴鬆管的那位是佐拉人,是他介紹我加入這支樂隊的,很鐵的哥們儿。彈鋼琴的那位,自己覺得自己是個知識分子,其實狗屁不是,他是為了謀生才搞音樂,我對他也不抱懷疑,直到今天我都不能相信,當年是他舉報的人。拉手風琴的,很早就已經活躍在爵士樂圈裡,凌晨的時候,偶爾有人打電話給他……估計是心上人打來的,但也可能是秘密警察。對這個人有點吃不准……總之,我心裡感到非常悲哀,彷彿已經猜到,我的藝術生涯結束了。對藝術家而言,沒有什麼比預感到要放棄自己的職業更令人心痛的了。你別以為我是個白痴,炫耀賣弄。眾所周知,在職業圈裡,我是匈牙利最好的鼓手……我跟你實話實說,用不著假裝謙虛。我的守護天使也這麼說。她肯定清楚,因為她在倫敦一個猶太人家庭工作,並在那裡受到了熏陶。 那天晚上演出開始得很晚。臨近午夜,第一批客人才到,都是國務秘書。來了三個人,穿著條紋褲子,還戴著領帶。雖然當時我們的國家需要這樣那樣的人才,但國務秘書實在太多,沒有誰能抱怨,這種人太少。他們成幫結隊地來,就像雨後田裡的老鼠。這三個人的形像都很不錯,相當健壯。他們還帶來了幾位女士,估計那幾位女士也是國家政要,因為她們也都很富態,看上去營養很好,有資本不用在意自己的形體線條。跑堂迅速把桌子推到舞台跟前,請他們在那裡坐下。他們親切地打著招呼,情緒很好,顯然他們剛剛當上國務秘書,不久前還在幹別的……其中一位我認識,去年還以分期付款的形式在這家酒吧里兜售地毯。他從哪裡搞來的商品?最好還是別問為妥……當時有很多人在變成廢墟的房子裡蒐集地毯。 陪他們來的還有兩位常客,詩人博爾紹伊·勞約什,戰地記者萊普申尼·尤什卡。這些都是酒吧的常客,總是半夜在酒吧里現身。午夜過後,詩人憑著他的愛國主義惆悵謀生。他試探著,看哪位新名人會邀請他坐到桌邊,隨後討要一個職位……一旦酒精開始發生效力,他就從口袋裡掏出他母親的照片,多愁善感地給大家看。他有過兩個母親……一位很高貴,辮子盤在額頭上,就像在迪亞克·費倫茨的棺槨旁祈禱的伊麗莎白王后。還有一個是身材瘦小、走路蹣跚、滿臉皺紋、頭裹方巾的農家婦人。他揣測客人們的心思,給他們看他們可能願意看的那張。現在,他坐到了埃切迪男爵的桌旁;巴魯·埃切迪是跟未婚妻一起來的,隨行的還有一位高大魁梧的退休中士警官,因為他有這樣的習慣。男爵也是酒吧的常客。詩人滿腹惆悵地說: “唉,這個時節在我家鄉的那個小村莊里,田鷚已經變黃了……” 但是,男爵現在沒有情緒聽他講。他反感地看著詩人。埃切迪男爵是個肥胖、大肚子、嫉妒心很強的男人。他心懷疑惑地朝未婚妻和退休中士警官眨了眨眼睛,他們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撇了撇嘴,就像在羅馬美術館裡展出的一幅著名油畫裡的戀人——厄洛斯和普賽克。他煩躁地說: “拜託了,博爾紹伊先生,別再唱這類天主教色彩的田園牧歌了。您要知道,我是一個神經質、愛泛胃酸的老猶太人。田鷚變黃了也打動不了我。它愛黃就讓它黃去吧。”他惱火地說。 詩人感覺受到傷害,坐到了國務秘書們的酒桌旁。他在那裡尖叫道: “給新聞界一支雪茄吧!……” 跑堂立即叫來賣雪茄的小販,詩人伸手抓起一隻老布達菸廠生產的交響樂牌的鐵皮煙盒。其中一位體格最健壯、佩戴了勳章的國務秘書,招手把跑堂領班叫到跟前,讓他把這盒煙記到自己賬上,因為國家財政贊助文學。戰地記者萊普申尼·尤什卡態度冷淡,表示沒有這個必要,他口袋裡也塞滿了鈔票。他傲慢地說: “這個你們別管。反正我早上要去經濟委員會。” 國務秘書畢恭畢敬地問: “是不是要做出什麼重大決定?” 戰地記者說: “我不知道,但在那裡可能還會遇到美國人。” 他們嫉妒地望著他,因為有消息說,尤什卡將被正式任命為負責遺棄財產與食物的政府特派員。這是曾經的人民共和國里最搶手的職位之一。吹巴鬆管的朋友說,假如把一筆遺棄財產與萊普申尼·尤什卡單獨放在一起,他肯定會饞得流哈喇子……你知道什麼是遺棄財產……老爺們逃往西方時,在莊園裡留下了稀世繪畫和古舊家具,因為俄國人來了! ……吹巴鬆管的怔怔地愣神,頗為傷感地嘆了口氣。所有人都對萊普申尼·尤什卡投去讚賞的目光,儘管戰爭已經結束了,但他依舊是戰地記者。他總穿一雙長筒靴、一件風衣,戴一頂插了一根羽毛的鹿皮帽,胸前別了一枚紅旗徽章。後來,在革命之後,他去了西方。他說自己是布達佩斯的公爵。但他是在說謊,他從來就不是什麼公爵,事實上,他只是費倫茨區一家洗衣店的老闆。當時,酒吧里的人還不知道這個。話說回來,當時還把所有人的出身登記在冊。 午夜時分,酒吧里已經沒有一張空桌子。特別委員會主席帶著一位歌手和一名隨員來了——關於這位隨員,大家全都知道,他是監獄的典獄長——他們被安排在一張離樂隊較近的“加桌”旁。大堂裡變得熱鬧嘈雜,因為對酒吧里的客人來說,有這樣著名的大人物光臨是一件非常榮幸的事。必須承認,他是一位魁偉的男人。以前沒有人知道他,一年前還是個無名小輩,突然間,他就像蘇格蘭湖里的水怪,成了這年夏天所有媒體爭相報導的焦點人物。我敲了一陣爵士鼓對客人致意。 紫色的舞檯燈光亮了起來,因為歌手登台的地方,必須要營造出一些氣氛。女老闆是一個著名的胖女人,現在,也跟過去一樣,她滿懷敬意地向這些大人物輸送平民女郎。她親自到沙發前照應,敬酒。所有人都注視著他們。國務秘書們眨著眼睛朝這邊張望,因為人民法院最高委員會主席要比部長們都更有權力。他是掌管生死大權的人,對政治判決的從寬申請全都遞送到他的手中。如果這天他不高興,他會拒絕那些申請,並且準備好六十厘米的絞索。沒有人問他,他在做什麼或為什麼這麼做……女老闆跟鋼琴師小聲耳語,她已經控制這個市場三十年了,她熟悉城裡所有秘密的電話號碼,知道在什麼地方將最精美的貨物交給上層社會的男人們,但她還從沒見到過這麼多大人物同時聚在她的酒吧里。 埃切迪男爵一言不發地坐在那兒,他就這樣跟特別委員會主席打招呼;主席做了一個親熱的手勢,算是回复男爵的致意。主席是共產黨要員,胸前佩戴著亮閃閃的勳章……但他還是非常友好地跟男爵、他的未婚妻和留著八字胡的中士警官這些從舊時代留下的博物館展品似的人物打招呼……態度要比對國務秘書們、萊普申尼·尤什卡這樣的傑出黨員更親熱……我觀察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心裡想起上午教導員跟我說的話……共產黨員,真正的共產黨員,咬牙切齒地痛恨這些以閃電般的速度打扮成人民民主主義者的傢伙。他們對這些人的痛恨,超過了對舊時代遺老、八字胡和伯爵們的痛恨。我仔細觀察周圍的一切,想來,在這間酒吧里,我也是一位公務在身的人。 主席看上去像是從時尚雜誌裡剪下的人物,就像準備去賭場的英國貴族,一位準備出門的紳士。衣服,鞋,所有的一切都非常得體。他親切地衝著所有人微笑,就像一位大老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權勢,從而可以讓自己顯得熱心、仁慈。跟他一起來的那位歌手,跟他不分晝夜地形影不離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她是一個壯碩、肥胖的裝飾品,出名是因為,每當主席先生在特別法庭上宣布絞刑時,她總是坐在現場,因為這種事讓她覺得很好玩……她是一位新星,用嘶啞的嗓音演唱,最拿手的是唱歌時能呼呼地喘粗氣。女老闆將燈光調得昏暗朦朧,紫色燈光籠罩,大堂裡彷彿瀰漫著廣藿香的芬芳。我們都屏息靜氣地等待,想听聽嘉賓點了什麼歌曲。 看得出來,這位大首長肯定勞累了一天,因為他手捧酒杯,閉上眼睛,陷入了沉思。後來,他跟女歌手小聲說了句什麼,歌手聽話地站到麥克風前,用嘶啞的煙嗓唱起了一曲動人的小調:“你是黑夜中的光……” 我伴著鋼琴的節奏輕輕敲鼓。吹巴鬆管的朋友聚精會神地聽著,好像已為什麼做好了準備。不管首長到哪兒,典獄長都步步緊隨……時刻準備接受首長突然派給他的重要任務。在監獄裡,他是唯一能夠切實貫徹首長旨意的人。歌聲剛落,幾位國務秘書就把巴掌拍紅了。埃切迪男爵張開了手臂,他用這個手勢表示,自己完全沉醉了,他從來沒聽到過如此美妙動人的演唱。他很懂行,因為他是行家……主席站了起來,吻了女歌手的手,並將她領回酒桌旁。典獄長也站了起來,殷勤地彎腰用袖子幫女歌手擦了擦椅座。詩人捂著眼睛,彷彿不敢看這非人間的美麗,沉浸於自己內心的感受。 我放下鼓槌。主席請所有樂手喝酒。在很有情調的燈光下,每個人都欣喜若狂,彷彿看到天使降臨酒吧。 這不是童話,老兄。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會記得在這家酒吧里喝到的最後一滴酒的味道。我坐的位置離主席很近,我看到,典獄長在看表。隨後,他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衝著酒桌彎腰說: “尊敬的主席同志,我得告辭了。凌晨我還有勤務在身。”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有什麼樣的任務。主席的臉色變得嚴肅。點了下頭,大聲說: “我知道。” “六點鐘。”典獄長小聲說,“是一對。” “你去吧,費倫茨,”主席說,“然後回家,好好睡上一覺。” 典獄長咧開嘴微笑說: “是的,同志。”並像敬禮一樣用力地碰撞了一下鞋踝。 他們握手之後,典獄長邁著軍人的步伐走遠了;大堂裡陷入一片寂靜。這時,女歌手附到主席的耳邊悄聲私語,十分纏綿。坐在遠處的人沒聽到典獄長說的話,但通過他臉上的表情,大概每個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吹巴鬆管的朋友抱著胳膊,彷彿在做精神訓練。鋼琴師的臉衝著琴鍵,一臉無辜地擦著眼鏡,好像他對此也無能為力。拉手風琴的那位點上一支煙,表示要跟藝術告別一段時間,現在他是退休者。我們沒有看彼此的目光,但我們四個人都明白——“六點鐘”,“是一對”,“睡上一覺”——這些話意味著什麼。不光我們這些聽到他們對話的人明白,其他的人也明白。所有看到這番告別場景的人都明白。 這時,主席已經沉浸到女人的甜言蜜語裡,他用手撫摸女歌手豐滿的胸脯,並朝跑堂同志打了個手勢,表示現在正式開始暢飲,可以再來一杯酒。跑堂向我們遞了一個眼色,告訴我們可以繼續演奏音樂了。就在這時,我聞到一股難聞的臭味。 開始,我以為是廁所的門沒有關,或有哪位客人放了一個屁。我環視了一下四周,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跡象。我不動聲色地朝女歌手聞了聞,因為我離她非常近。她周圍散發著濃烈的廣藿香味,就像飄浮在沼澤上的泥腥味,但那股臭氣還是強烈刺鼻。我驚訝地發現,其他人並沒跟我一起在聞,好像根本就沒有覺察到。 吹巴鬆管的朋友開始演奏。我們配合得十分默契,但這股臭味非但沒有消散,反而越來越濃,彷彿某條管道破裂,下水道的惡臭在慢慢擴散,跟廣藿香、煙味、飯香、高級啤酒的味道混合到了一起。這種臭味不同於硫磺、泔水或糞便的臭味,它從別的地方飄來,不是從過道或地板下。我偷偷聞了聞自己的手掌,看看有沒有粘上什麼東西。但我手上什麼都沒有。我只知道,這輩子從來沒聞到過這樣的臭氣。 我在敲鼓,感覺就像士兵在站崗。我開始一陣陣地作嘔。我環顧四周,看到那些談笑風生、舉杯暢飲的紳士和客人們。坐在這裡的是名副其實的大人物……他們連頭都不抬一下,彷彿根本就沒有感覺到,他們被淹沒在可怕的香水味裡。那股味道讓我感到噁心,但我仍舊盯著他們,因為酒吧里客人們的言行舉止,看上去就像昔日貴族聚在一起閒談,即使災難臨頭,他們也表現得好像平安無事……我想起有一次我的心上人曾告訴我說,貴族老爺們總是做出一副面具般的親熱模樣,裝作沒有意識到,他們周圍有什麼東西正在腐爛……你看,這些傢伙也這樣。他們有資本這樣做,因為他們是新貴階層。他們給人留下錯覺,好像他們就是貴族老爺……只是他們周圍散發著臭氣。我的腸胃翻騰。一曲結束之後,我站了起來,一聲不響地去了廁所。沒有人注意到我。 但是臭味隨我而至。我站在廁所裡發呆。我的腦袋混亂無緒,因為在所發生的一切之中,我能明白的只是:有什麼東西結束了,我不能再回去敲鼓了。這與其說是我用腦子想的,不如說是用腸胃想的。存衣處掛著一件我的夾克,那是我父親穿過的,這幾天早晨我覺得很涼。我把燕尾服掛在釘子上,套上夾克,將領結塞到口袋裡,我跟存衣處的管理員說,我胃疼,得出去透透氣。馬上就到黎明了。我徑直朝著火車東站走去,坐進候車室。我心裡盤算,我跟秘密警察在十二點有個約會,在此之前他們不會找我的。有一班開往久爾的快車,我在等它。 即便把我臭揍一頓,我也說不出來,自己在等蒸汽列車時在想什麼。我可以跟你講述離開祖國的痛苦,告訴你這個,告訴你那個。但我一點都感覺不到所謂愛國者的鄉愁。因為這一切發生得那麼突然,就像與人交談時胸口上被擊了一拳。我想起了父親母親,但只是像電影院裡快速播放的銀幕鏡頭。後來,我在美國遇到了其他人,說他們動身的時候,五臟六腑都擰到了一起。有的人用手帕包了一捧家鄉的泥土。還有人將照片縫在外套的內襯裡。但我什麼都沒帶,只帶了一個黑領結,那本該跟留在酒吧的演出服配在一起。我沒有時間傷感。我心裡只想,必須離開這裡,越快越好。我要去久爾,我聽一個同行講,那裡離邊境最近。他給了我一個地址,這個人已經走過這條路。我算了一下,身上帶的錢夠這一路花的。我帶了三千福林,放在一個皮袋裡。三千福林,都是一百的紙鈔,另外還有一些零錢。我從不把錢存到銀行,我覺得襯衫下的皮袋更保險。 現在,臭味好像散開了似的。我餓了。我在站台上的小賣舖裡吃了一個火腿三明治,喝了一杯葡萄渣釀的劣質酒。我遭遇的事情就像中了上帝之箭,我明白的只是,過去的一切不復存在。我必須離開這裡,但是,去哪兒呢? ……去黑暗、可怕、我聽不懂一句人話的世界?因為當時我的外語知識還少得可憐。我能說的外語詞只有davaj和zsena。我想,靠這兩個去闖大世界肯定不夠。但是,當我吃了火腿三明治後,我積蓄了幾年的飢餓感突然爆發……飢餓,讓我離開這裡。飢餓,讓我走得遠遠的。我寧可被雨淋透,被太陽曬焦,都要離開這裡。 十點鐘,我到了久爾。我在一家五金商店裡買了一隻冬天裝豬油用的鐵皮桶。過去有人教我說,這樣可以讓人以為,我去鄉下是為了買豬油。在久爾,我聯繫上了要找的人。有另外兩個人也在等著越境。午夜兩點,我們坐著馬車出發了。在離邊境五公里的地方,探照燈從哨兵的瞭望塔投照下來,四下掃射。我們趴在地上。那天晚上正好有月食,下著小雨。狗在狂吠。領隊的是一位施瓦本族老人,一動不動地趴在泥地裡,嘴裡小聲嘟囔,叫我們不要害怕,風會把我們的味道吹走的。我們匍匐在一片牧場上,到處是泥窪和野草。我們這樣趴了大概有一個小時。必須等待,等邊防哨兵換崗。施瓦本人說,那個時候可以隨便行動。 他說話不多,即使說也是小聲嘟囔。他小聲咒罵著,說他是一個老革命,現在卻要這樣逃離美麗的祖國,在泥地裡爬……因為我們趴在地上,就像漂在莫哈奇河面上的屍首。就在這時,我啃了一口草。 我至今都記得草的味道。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嚼過草。那一刻,我趴在家鄉泥濘的大地上,無意中發現,自己的嘴裡在嚼草。我在泥地裡啃了一口,黏土進到我嘴裡。估計我神經錯亂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突然發現,自己就像荒原上的野獸一樣在嚼草,或像一個酩酊大醉的酒鬼,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在草地上啃了一口,這麼說一點都不誇張,不過也可以換一個說法……就像有的同志說的,像英雄一樣殺到了對岸。或許是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樣一動不動地等待了吧? ……我啃了一口祖國的泥土,才醒過神來。 我沒嚼多久就意識到了。但我感到非常震驚。因為泥和草在我嘴裡散發著苦澀的味道,就像特別委員會主席請我們喝的那杯酒。 在我們美麗祖國的邊境上,在暗夜裡,在泥濘中,在星空下。我就像一隻野獸,但也可能換一種說法——像一個有生以來第一次思考的人。 你也知道,在那個時代,人們總是談論大地。別的人也在國會大廈的人民議會上象徵性地嚼過泥土。有一位同志經常來我們村里,向百姓解釋說,現在大地是他們的了。我父親有四畝地。公爵則有四千畝。在這國家有這麼多的土地,各種各樣的土地……小時候,我也經常聽到這類話,後來也是,總能聽到。那時人們習慣說,我已經穿上靴子了,這塊地是我的。但是現在,我思維混亂。在我的生活中,土地到底意味著什麼?祖國嗎?我只記得,我總是要拼命地干活。當時伯爵已經被趕走了,社會分配也告一段落,我從土地中獲得了什麼呢?我父親在村公所被打掉了牙齒,因為他被列進了富農名單,他不想拿筆簽字加入農業合作社。土地,祖國……我腦子裡在想,就像剛從噩夢中醒來。 我趴在祖國的土地上,就像一具剛洗過的屍體,我腦袋裡的輪子轉得飛快,就像遊樂場上的轉椅。我聽到一首小時候曾在村里小學裡唱過的民謠。歌詞是:“假如土地是神的禮帽/那麼我的祖國就是它上面的花環。”現在這個記憶重現腦海……可是不管我怎麼使勁聞,也沒有聞到任何花環的香氣。也許因為我趴在泥窪裡,渾身是泥……潮濕的沙子和泥濘讓我重又回想起一切……我為鼓槌感到惋惜,我把它們留在了酒吧里。那是很棒的鼓槌,用榛木做的。在羅馬買不到這樣的鼓槌,在紐約則用不著,因為我已經放棄了藝術。在這片泥地裡,我想起自己留在祖國的東西……祖國究竟是什麼樣子? 一言難盡,兄弟。我想了起來,曾幾何時有人對我以閣下相稱,後來成了臭無產者。再後來我聽到,我是人民,現在一切全都屬於我了……但事實上,從來沒有任何東西屬於我。這一點,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我連祖國這類的詞都沒提過,從沒有人讓我真正地想過。但是現在,在邊境上,在泥沼裡,這一切都在我的腦子裡攪成一鍋粥。看來,有許多種祖國。他們跟我解釋,有過老爺們的祖國。現在,有另一個人民的祖國。但是我,我個人又有什麼呢? ……假如真的有過,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腳下突然空空如也,我都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如果有,在哪裡呢? ……但是曾在什麼地方,我身上浸透了它的氣味,在我趴的泥沼裡。很久之後,一天晚上,我的心上人突然向我講述起來……她告訴我,小時候她住在一個大深坑里,睡覺的時候,老鼠就在她身上跳來跳去。那個大坑里或許也有我在泥沼裡聞到的那種氣味……她每次返鄉都能聞到的泥沙味。後來,當我離開那裡時,我也聞到了那股氣味。但是,這種氣味跟我在酒吧里聞到的不同……並不那麼令人窒息,而是似曾相識,就像我們自己身上的氣味。因為我就是這麼一個人,沒有別的原因……這股氣味,這股土地、泥沙的氣味一直把我送到邊境,好像那是祖國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我感到頭暈目眩。我只知道一點,一旦我穿過這草地,我就再也不會聞到那股一直從酒吧追到這裡的臭味了。這股臭味留在我的體內,我的鼻子裡,我的皮膚裡,就像一個人跟妓女睡過覺後,皮膚裡會留下她的味道,必須用刷子才能洗掉。我只知道,自己再也不會給那些人打鼓了,我不再是一隻唱歌的金絲雀。最好還是趴在泥裡,爬過邊境。 黎明時分,探照燈熄滅了。那位施瓦本人……曾是一個打井工,後來當了守田人,是個忙忙碌碌的人……他帶了一群烏合之眾,還有金幣和所有能帶過邊境的東西……做了一個手勢。我們手腳並用地往前爬,就像一群狗,從故鄉爬出去。我渾身是泥地爬離祖國……我這麼說一點也不誇張,但是換一種說法也一樣。剩下的就是按照慣例,我先交了五百福林訂金,餘下的一千福林,等我們穿過這片草地後再交給他。奧地利的邊防警早就對我們這類人感到厭煩,因為那些走投無路的人不分晝夜地越過邊境。最後,所有人都平安無事。他們先把我送到難民營。我在那裡沒待多久。八週之後,我拿到了去羅馬的簽證,是那位將左輪手槍留給我保管的兄弟寄給我的。我得到了工作許可,意大利人很敬重我這類的藝術家,非常需要鼓手。秋天,我已經在一家酒吧里敲鼓。 等一下,來了一位女士。 Welcome, my fair lady. Just a martini dry, as usual. You are served, lady. 你仔細看看她,但是不要讓她察覺到,這樣的人你很少能有機會見到。據說,五年前她是百老匯最出名的女演員之一。她就在隔壁那家劇院裡表演,在那家大劇院裡,她不唱歌,只是說話。她是一位戲劇演員,一鳴驚人。她戴著黑色的假髮套在舞台上亂跑,就像一個瘋子,用詩歌鼓勵自己的丈夫,教訓一下午夜的客人,一位英國國王……她手裡攥著一把匕首,而且在戲劇海報上用了一個很怪的藝名……我也記得不是很準……瑪吉貝吉,或類似的名字。後來,她被邀請到好萊塢,得到一大筆錢,飾演科學女怪人……不過,在那裡她被整了一頓。先是牙齒被敲掉,隨後身體最隱私的部分被挖掉。這還不算什麼……當他們把她的臉皮縫到耳後時,外科醫生算錯了半公分,結果給她的嘴留下永恆的微笑,就這樣,你看啊……她的嘴不能閉上,就像是在咧著嘴微笑。由於這張咧著的嘴,她再也得不到角色,但他們給她買了一張返程票,把她送回紐約。在那裡,聰明的傢伙們表示,她不能用半張著的嘴念話劇台詞,念出來完全是另外的效果。那之後,她只在酒吧里消磨時光。她賣掉了她的裘皮大衣。第三杯瑪蒂尼下肚後,就會變得顧影自憐,淚水漣漣,但她那張沒有縫好的嘴,即使在哭的時候也在笑。她哭著笑,就像古代的匈牙利先民。不要看她,因為她會馬上坐到你的桌上,希望你能請她喝酒……我的賬本上已經記了好幾十杯瑪蒂尼了,但我從來不會提醒她。我是個藝術家,贊助落魄的同行。我給你也倒一杯吧。你看什麼呢? …… 照片?這是她護照裡的標準照,是我把它放大的。她不用護照能夠去哪兒?她可以到天使那裡去。在那裡,既不需要護照,也不需要照片。那裡連首飾都用不著……你仔細看看。她長得就是這樣。但是她本人看起來並不是這樣。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像盛開的、美麗的時令花。 我不喜歡談論她。她已經走了十年了。不久後,我也從羅馬橫渡大洋。常言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為什麼還要咀嚼它呢? ……然而,上帝知道,事實並不是這樣的。過去的一切不可能都揮之即去……因為不光只有這張照片留在我心裡。她還留下了別的什麼……她的聲音。還有她給我講的故事。她是一個另類女人,跟我平時在生活中碰到的不同。一切都已經流逝,連痕跡都沒有留下,但我一直記得她。 因為,你知道,我這類藝術家的生活中,姑娘們走馬燈一般接踵而至。我交往過各種女人,用不著逐一介紹。她們中有的非常普通。也有一些是典型的美女,豐滿的女人,還有更好的種類,乳房很大……還有富婆,她們擔心青春轉眼即逝,因此格外渴望,驚慌失措地想要抓住……但她們所有人都想要我宣布,我永遠只愛她一個。 這個女人跟她們不同,不那麼任性。我們剛認識,她就毫不造作地對我說,她只希望一件事,希望我能夠讓她愛我,她並不想換取我的愛情……她非常有錢,過著優雅的生活……她只想吻我,愛我。 起初,我以為她愛的是我的藝術天賦。我並不想自我炫耀,只是承認,我身上確實有某種讓人無法抗拒的東西……尤其是現在,當我做好了下排的牙齒。你笑什麼? ……我說得沒錯,事情就是這樣。她們追我,不是因為我渾身肌肉,而是因為我跟酒吧里那些招搖賣弄的公子哥不同……我是藝術家……現在也是,只是不演奏而已……這次終於輪到的愛爾蘭寡婦也這麼說……藝術家令女人著魔。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終於知道了她真實的想法……因為她還有一個人,那個人似有似無……是她丈夫嗎?不是,她丈夫已經從她生活中消失很多年了,早就不再找她……另外有一個男人,他離開了她。她追著他從布達佩斯到了羅馬。但是她去晚了,再沒有機會見到他;就在小姑娘抵達羅馬之前……他死了。他還沒有等到她,就在羅馬的公墓裡化成了泥;後來,我心愛的女人也葬在了那裡。現在,他們至少安息在一起……但在當時,當她得知她的白馬王子沒有等到她就撒手人寰,我的小天使悲痛欲絕。她是那麼孤獨地住在羅馬,就像一個為未婚夫送葬的女孩,他沒能及時娶她為妻…… 我們是在羅馬的一家咖啡館里相遇的。我揣在口袋裡的一份家鄉的報紙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時候,我一旦鄉愁氾濫,就會買一份匈牙利報紙看。就這樣,我們達成了默契。我不想過分渲染這個故事。剛開始的時候她略顯局促,但很快就感到放鬆自如。晚上我們待在一起,她跟我一起去了酒吧。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