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偽裝成獨白的愛情

第3章 尤迪特

你在看什麼呢,我的心肝?看照片嗎? ……你安心看吧,至少在我煮咖啡時,你不會覺得無聊。 請等一下,我穿上便袍。幾點了? ……三點半了?我把窗戶打開一會。不,你不必起床,就待在床上吧。你看,那輪滿月多麼明亮。這座城市在這個時候寂靜無聲,還深深地沉睡著。半小時後,四點鐘,載重汽車開始轟隆隆地響,把青菜、牛奶、肉品載運到市場。但是現在,在皎潔的月光下,羅馬還完全沉浸在夢中……在這種時候,我常常無法安睡,因為每天凌晨三點的時候,我總會從心悸中醒來。你為什麼笑呢?不是我們在一起睡覺時的那種心跳……你不要嘲笑我!醫生說,當心跳速度變化時,你知道,就好比把變速器從一擋轉成二擋一樣。而另一個人……他不是醫生……曾經說過,凌晨三點地球磁場發生變化。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我也不知道。我在一本瑞士書裡看到過。是的,是那個人說的,他就是你現在手裡拿著的照片上的人。

別動,我的天使……你知道嗎,你這樣用胳膊肘支著,側躺在床上,頭髮垂到前額,不知有多麼帥氣!只有在博物館裡才能看到像你這樣的男性身軀。你的頭也是,是的……不得不說,你有一個藝術家的腦袋。你為什麼這樣狡黠地看著我?你知道,我崇拜你。因為你太美了,因為你是個藝術家。因為你是獨一無二的。你是上帝賜予的禮物。等一下,讓我吻你一下,不要動!不,只是這裡,你的眼角,還有太陽穴。嗯,安靜一下。你不冷嗎? ……我把窗戶關上吧?外邊空氣溫和,窗外的兩株橙子樹在月光下泛著迷人的輝暈。如果夜晚你不在這裡,我常常趴在窗台上,凝望著這條沉浸在月光下寧靜、甜美的利古里亞街。就像中世紀時某人沿著房子一側偷偷溜進來。你知道是誰溜進來嗎? ……我不想讓你笑話我。我不是那麼笨,親愛的,因為我愛你,因為你既是我唯一的,也是我最後的愛人!是衰老,沿著利古里亞街偷偷爬行,爬到我的窗外,爬遍整個羅馬和世界的每個角落。

衰老,這個小偷和殺手。有一天他用煤灰抹黑了自己的臉,像個盜賊一般,侵入房間。他用雙手抓住你頭頂上的一把頭髮,用拳頭猛擊你的嘴,打落你的牙齒,偷走你眼中的光彩,奪去耳朵中的聲音,拿走你胃中的好味道,還有……好吧,我不說了。你為什麼這樣譏笑我? ……我還有權利愛你,就像你看到的,我一點也不吝嗇,我貪婪地享用著你給予我的愛情,這樣甜蜜的幸福,又怎麼會讓人嘗夠呢? ……我可以毫不羞怯地承認,沒有你我無法活下去。但是你不要害怕,我不會騎著掃把跟在你身後,追到卡比托利歐山上!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再也沒有權利愛你,因為我老了,衰老的肚皮,皺紋密布的胸脯……你不要安慰我。我了解這門功課。那時我從你那裡得到的只是一種施捨。或者,就像為員工支付的加班費……你為什麼斜眼看著我?從你的眼角? ……你會看到,事情將這樣發生。我已學會,該離開的時候要懂得離開……你想知道我從誰那裡學會的?是的,從他那裡,那個人就在你手裡拿著的照片上。你想知道什麼?等一下,清晨裝載蔬菜的大貨車來了。他是不是我的丈夫?不,寶貝,他不是我的丈夫。另一個人是我的丈夫,在相冊角落的那個穿著毛皮大衣的人是我丈夫。他不是我的第二任丈夫,是我的第一任丈夫,我現在還冠著他的家姓。他是那個真正的丈夫……如果真的存在這樣的人。第二個人只是和我結了婚。準確地說,是我收買了他,讓他娶我為妻,因為那時我已經在國外,需要證明和護照。我已經和第一任離婚有一段時間了。第二任的照片在哪裡呢? ……我不知道我是否保存了他的照片,因為我後來連看都不想看到他,連做夢都不想見到。如果我夢到他,總是噩夢,夢到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連小腹都長滿毛髮的婦女,或是其他類似的東西……你在看什麼?女人走過男人的生命。那麼男人……他們的生命,就像是一個歇腳的客棧,而女人只是接踵而來參觀的客人。這個人就是那樣的。在女人的生命中男人來敲門……謙遜的人會邊敲邊問:“我可以進來嗎?……只待一會兒!”她透過門縫窺視著,查看那個不要臉的男人是否還站在那裡,手裡拿著禮帽……當他們發現那個人已經離去的時候,心情會變得糟糕。然後……有時會是很久以後……有一天夜裡她打著寒戰,因為周圍的一切都已冷卻,她才想起,把那個人趕走真是可惜,因為有他在身旁應該也不壞,冰冷的房間,冰冷的床,可以觸摸他,如果他是騙子,是個無恥之徒,那也沒關係,只要他在……就像你一樣? ……感謝上帝,你還在這裡,和我一起。你是那麼厚臉皮,讓我無法趕走你……你冷笑什麼?我說,感謝上帝。不要那樣譏諷地嘲笑,你這死傢伙。

好吧,別鬧了。你想我接著說嗎? 當然,他們也來敲過我的門,而且還不少。但是第二個,他只是我形式上的丈夫。一九四八年,我帶著兩隻皮箱來到維也納,因為我的心中充滿了對民主的嚮往。這是貴族生活所留給我的,還有珠寶。 那個人,我的第二任丈夫,已經在維也納生活了多年。他每隔一段時間和不同的女人結婚然後離婚,從中賺取費用,以此為生。戰爭結束後,他馬上搬到了維也納,因為他是一個非常精明的人,知道及時放棄美麗的匈牙利是更明智的選擇。他有居留證件,天知道他是如何搞到的。和我假結婚,要付四萬福林,之後另付兩萬費用離婚。我支付給他了,用那些首飾。這些你都知道……我還給你留了一些,對吧?你看。一切進展順利,直到有一天下午他來到我獨自居住的賓館,進入我的房間,堅持稱這不是假結婚,他有做丈夫的權利。當然,我把他踢出門外,你知道,現在這些假結婚事件每天都在發生,為了在國外獲得居留證件,女人與他人結婚……不過還有生了三個孩子的表面婚姻……必須要小心。就像我說的那樣,我把他趕出門外。走的時候他還要了擺在我床頭櫃上的銀質香煙盒。之後再也沒出現過,他去尋覓新的結婚對象了。

我真正的丈夫?就是你在照片上看到的那個人,穿著毛皮大衣。你說什麼?看得出來他是一位紳士?毫無疑問,他正是那類人們常說的紳士。只是,你知道……人們很難說清真正的紳士與那些只是表現得像個紳士,後來被證實並不是紳士的傢伙之間的區別。有些富人,風度翩翩,另外也有一些人,他們既不富有,舉止也不是那麼有風度,但仍然是真正的紳士。富有、講究穿著的人有很多,但是紳士卻很少。數量是那樣少,以至於根本不值得一提。那麼稀少,就像動物園裡的珍稀動物,就像我有一次在倫敦動物園裡見過的犭霍犭加狓鹿。有時我也相信,真正富有的人,並不能徹底成為紳士。窮人中也許有時能找到一兩個,但是極為稀少,就像聖人一樣。 我的丈夫?我已經說了,他就像一位紳士,但並不是完完全全的紳士。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容易受傷。當他了解我的時候……我的意思是,當他真正地、無條件地了解我之後,他受到傷害然後離了婚。他在這件事上失敗了……他並不愚蠢。他知道,可以被別人傷害或者可以傷害別人的人不是真正的紳士。在我同類的人中也存在紳士,但是太稀少了,真的,因為我們都是窮人,就像田野裡的老鼠一樣,小時候我們和它一起睡覺,一起生活。

我爸爸是尼爾塞格地區的瓜農,住在地坑里,人們把這種地坑叫“坎那達”。我們就像乞丐一樣,在土裡挖一個深坑,整個冬天就住在那裡,和老鼠一起。但是每當我回憶起父親,總是把他看成一個紳士,因為任何東西都無法傷害他。他很平靜……如果他生氣了,他就打人。他的拳頭就像石頭一樣堅硬。有時他也無能為力,因為世界抓住了他的手,因為他是個乞丐。每當這個時候他就閉著嘴,眨巴著眼睛。他能看書,也能潦草地寫下他的名字,不過這些能力他極少使用。他寧願保持沉默。我相信他也在思考,只是時間很短而已。如果他弄到水果白酒,他一定會喝到失去知覺。但是如果我把所有的回憶拼在一起,那麼就是這樣一個男人,我的父親,和妻兒老小住在深坑里,與老鼠為伴……我想起有一年冬天,他沒有鞋穿,他從鄉村郵局局長那裡得到一雙帶洞的雨天穿的膠鞋,他就那樣到處走,腳上裹著破布……沒有任何東西能傷害這個人。

我的第一任丈夫,那個真正的丈夫,他把鞋放到鞋櫃裡,因為他有很多雙精美的皮鞋,特意叫人為這些鞋做一隻櫃子。他不停地閱讀,在那些該死的聰慧的書上寫著字。然而,他總像是受到別人傷害的樣子。很長時間我一直相信,一個有很多精緻的物品,為了鞋特意去購買櫃子的男人,是無法受到傷害的。我不是隨便提到鞋這件事的,當我剛到我先生家時,最喜歡的就是這只鞋櫃。我喜歡,但是同時也感到敬畏……要知道,我小時候很長時間沒有鞋穿。我十歲的時候才第一次得到合腳的鞋,而且是真正屬於我的,屬於我的財產。那是一雙穿過的鞋,副州長夫人把它送給廚娘的。鈕扣式的,那時人們還穿這種樣式的鞋。廚娘穿著擠腳,一個冬天的早晨,我到州長家送牛奶時,她可憐我,把這雙漂亮的鞋送給了我。或許因為這個原因,當布達佩斯圍城戰結束後,我找到我巨大的立式皮箱,後來當我逃離民主時,不得不把這只皮箱留在了布達佩斯。這只皮箱在封鎖之後毫髮無損,裡面裝著我所有的鞋,為此我感到非常高興……好吧,關於皮鞋的話題已經說得夠多了。

咖啡來了。等一下,我把香煙拿給你。這種甜膩的美國香煙讓我窒息。好吧,我理解,你的藝術需要香煙。你在夜間的工作,在那樣的場所,也需要香煙。但是請注意你的心臟,我的天使。如果你發生了什麼問題,我也不能活下去。 我怎麼到我先生家的?是的,當然不是被叫過去當妻子,這點你可以想像得到。只是後來我才成為那座房子的女主人、妻子、夫人,是的,尊貴的夫人……當時我是去當女傭,干雜貨的僕人。 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我可不是在開玩笑。 我告訴過你我當過女傭。也不是真正的僕人,只是在廚房幫傭,一個年輕保姆。因為那是一個很大的家,我的甜心,那是一個真正的有錢人的宅邸。我可以長篇大論地講述這個家,那裡的習慣,他們如何起居,如何吃飯,他們感到百無聊賴,他們相互交談。很長一段時間,在那座房子裡,我踮著腳尖走路,我那麼害怕,不敢吭一聲。正因為如此,多年以後我才最終被允許進入裡面的房間。因為之前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的習慣是什麼,在一個精緻的家裡該如何應對,我一點概念都沒有,所以我要學習。我只負責浴室和廁所。連在廚房也不允許靠近食物,我只能削土豆皮或者幫忙洗碗碟……你知道,我的手好像永遠骯髒不堪,而且該擔心的是我碰到的東西會被弄髒,但也許他們並不這樣想……尊貴的夫人,廚娘和男僕都沒這樣想,而是我自己,我總是感覺,在這麼漂亮的房子裡我的手並沒有所需要的那樣乾淨……很長時間我都是這樣感覺的。在那段時間,我的手紅紅的、粗糙、佈滿了膿包和雀斑。不像現在這樣漂亮、白皙和柔軟。他們對我的手未曾挑剔過。只是我從來不敢去碰任何東西,因為我害怕在物品上留下觸摸過的痕跡……我也不敢去碰吃的東西。你知道,醫生手術的時候要在臉上綁上馬嚼子似的東西,因為害怕他們的呼吸會傳染別人……當我把腰彎向他們所使用的那些物品的時候,也是那樣屏住呼吸……那些他們喝水的杯子,或者他們睡覺的枕頭……是的,儘管笑我吧。清洗他們用過的廁所時,我也注意不要由於我手的觸摸在那潔白、美麗的瓷器上留下任何不干淨的痕跡。進入那座精緻的宅邸工作後,這種恐懼、小心持續了很久。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認為,當我的命運之輪開始轉動的時候,這種恐懼、不安某一天會消失,在我成為那座房子的女主人,成為妻子、尊貴的夫人後……然而不是的,我的小不點,你錯了,這些沒有消失。那一天到來時,我像很多年前干雜活的時候一樣不安。在那座宅邸裡我從沒感到踏實過,也沒感到幸福過。 為什麼?在我得到一切,所有好的和壞的時候?受到所有的傷害和得到償還的時候? ……這是一個很難的問題,我的心肝。償還,你知道……有時我相信,這是世界上人和人之間最難的一個問題。 請把那張照片遞給我。我已經很久沒看他了……是的,就是他,我的丈夫。另一個人是誰?那個長著張藝術家的臉的人? ……是的,也許曾是個藝術家……這個只有老天知道。但也許,他從來也不是真正的藝術家。他不像你那樣從頭到尾都充滿藝術家的氣息。這從照片上也能看出來……他那總是既譏諷又嚴肅的目光,就像不相信任何事情,不信天也不信地,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他還是個藝術家……在這張照片上,他面色有些憔悴,當我給他照相時,他已經老了。他說,這張照片上的他是“使用後”的狀態。你知道,就像廣告裡常看到“使用前和使用後”的面孔。這張照片是在戰爭的最後一年,兩次轟炸之間拍的。他正坐在窗戶旁看書,根本沒有察覺我在拍他。他不喜歡被拍照,也不喜歡別人幫他畫肖像。他不喜歡當他看書的時候,別人看他。他不喜歡當他沉默不作聲的時候,別人和他說話。不喜歡……是的,他不願意被愛。你想知道什麼? ……他是否愛我?不,親愛的,他也不愛我。他只是容忍我在那個房間裡待一段時間,在照片的角落可以看到。這個書架,還有這麼多書,在我拍照後不久,都被毀掉了。你在照片上看到的這個房間也被摧毀了,還有整座大樓,在兩次轟炸之間,我們正坐在四層的房間裡。你在這張照片上看到的所有東西都被摧毀了。

咖啡來了,喝吧。抽支菸吧,聽我接著說。 你不必驚訝,我的心肝。即使我現在說起這些,仍然感到神經緊張。一件又一件事情在我們身上相繼發生。我們在封鎖期間一直待在布達佩斯,看到了圍城前後所發生的一切……你身處異地,是主的仁慈讓你逃過了一切。你真是個聰明、神奇的人。 是啊,當然,在佐拉那個地方,情況會好得多,但是在佩斯,我們待在地下室無所事事,等待著炸彈來襲,我們緊張地縮成一團。你很聰明,只在一九四七年冬天才混進佩斯,那時已經有了政府,酒吧也開張了,我相信他們是張開雙臂歡迎你的,但是你不要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有很多壞人,我聽一個有生活閱歷的人說過,你不是毫無理由地隱藏在佐拉,直到一九四七年……好吧好吧,我不再多說了。

那個人,那個屬於“藝術家類別”的人,有一次說,我們應該感到高興,我們逃過了封鎖,現在就像瘋子生活在瘋人院裡一樣活在世界上。 他是誰?到底是哪類藝術家?你問他是不是鼓手?世界上只有一個鼓手,那就是你。他沒有意大利的工作許可……你知道,他做那些不需要許可的工作。有一段時間也寫書。別弄出抬頭紋,我知道你不喜歡看書。我不忍看到你那美妙的額頭出現抬頭紋。你不必絞盡腦汁,反正他的名字你不知道。他寫了什麼……文章嗎? ……就像酒吧里的歌詞嗎? ……不,我相信他不寫這一類的東西。當然,他認識我之後,已經有興致為咖啡館裡的女歌手寫歌詞,只要她們提出要求。因為那時他已經對任何類型的寫作都不感興趣了。以前也許他連廣告詞、傳單都寫過,因為有需求……他瞧不起寫作,那些寫下來的詞語。無論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作品他都看不上,他輕視所有創作的人……為什麼?我不知道,但心裡這樣猜。有一次他說,他理解那些焚書的人,因為沒有任何一本書能夠幫助人們。 他是個瘋子? ……你知道,我從沒這樣想過。你真聰明! …… 你想听在我當女傭的那個雅緻的家裡是怎樣生活的嗎?好吧,這個我也告訴你。但是請注意,我所講述的不是故事,而是我們在教科書裡所稱的歷史。我知道,字母和學校從來不是你的擅長。所以現在要注意聽,因為我現在所說的事情,在世界上已經不存在了,就像古代匈牙利人不再存在一樣,他們騎著馬走遍世界,出行時把肉放到馬鞍下,磨軟後就直接吃掉。他們戴著頭盔,披著鎧甲,出生入死……我的主人也是這樣的歷史人物,就像阿爾巴德和七位首領,如果你還能回憶起鄉下的學校裡所教授的這些知識……我上床來坐到你身旁。給我一支煙。謝謝!事情是這樣的…… 我想告訴你為什麼在那個雅緻的家裡我感覺不舒服。因為他們真的對我很好。老婦人對待我就像對待一個孤兒。你知道,就像對待一個心靈弱小,長著平足,從貧窮的家庭來投靠富人的窮親戚。發善心的家庭盡一切努力不讓外來的人記起貧困的出身。也許這是最讓我惱火的地方,這種善意。 但是老爺的態度,我很快能平心靜氣地接受。你知道為什麼?因為他很兇暴……他是家裡唯一一個從來沒有對我表達善心的人。他從來不叫我“小尤迪特”,從來不送我廉價的禮物,沒給過我不穿的衣服,就像老婦人和年輕的少爺所做的那樣。後來少爺娶了我,而且給我夫人的頭銜,就像老婦人送給我她那件掉毛的大衣……我丈夫看不起政府顧問的頭銜,所以從來不使用它。我先生不允許別人稱呼他尊貴的先生,我們只能一直稱呼他為博士先生……但是對我,在結婚後,他們稱呼我尊貴的夫人,而我先生隨他們去,不予置評,帶著譏諷的神情忍受著。用人現在也稱呼我尊貴的夫人,似乎其他那些傻瓜還把這種事情當真一樣,這讓他覺得很有趣。 老爺是不一樣的,他接受別人的尊稱,因為他是很實際的一個人,知道大部分人不僅貪婪,而且虛榮和愚蠢,這些無法改變……老爺從來不要求,他只下命令。如果我做錯了什麼事,他怒斥我,驚恐中我會把手中的托盤掉到地上,如果他看著我,我就會手心冒汗,渾身發抖。他看人的眼神就像意大利很多城市、廣場上都有的銅像的眼神……你知道,世紀初市民階層逐漸擁有自己的銅像……一個大肚細腿的傢伙,穿著長禮服和沒有燙好的長褲,就是那個愛國主義者,他沒做過任何事情,某一天早上醒來,到了晚上就成了愛國主義者。或者是因為他創建了城市馬肉舖,所以為他建雕像……而他們的褲子,用銅灌注,也和真正的毛料做的褲子一樣鬆鬆垮垮……老爺也用這種世紀初銅像的眼神看著他的周圍,和以前的銅像中真正的那些市民階層一樣。對他來說,我只是空氣,幾乎不是人,只是設備上的一個零件。清晨我把橙汁端到他的房間……因為他們以那樣特殊的方式生活著,一天由喝橙汁開始。然後,在清晨的早操和按摩之前,喝一杯清茶,他們要到更晚的時候才真正地在起居室裡盡情地吃早餐,早餐的一道道儀式,就像我們鄉下復活節時做彌撒……我把橙汁拿給他時,從來不敢用眼角的余光掃視床鋪,老爺半躺著,在檯燈下看著書。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老爺那時還不是那麼老。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有時,當我在黑暗的前廳幫他穿上衣服,他會捏一下我的屁股或者拉拉我的耳朵……他用這種讓人無法誤解的信號告訴我他喜歡我,之所以沒和我發生什麼,因為他是一個有品位的人,在他那個地位上如果和家裡的女傭發生關係是有失身份的。但是我,那個家裡的女傭,根本不是這樣想的……如果老爺強姦我,並且想得到什麼的話,可能我會順從……沒有任何快樂和喜好,只是因為我感到,當一個如此有權力又嚴厲的人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的時候,自己沒有任何權利反抗。也許連他也這樣想,如果我反抗,他可能會非常驚訝。 不過這並沒有發生。他是一位紳士,這就是全部,所以事情就按照他的意願發生。他發燒患病的時候也從未萌生過那種可以娶我為妻的念頭。甚至在夢裡,他也沒思考過,如果把我弄上床,到底是正確還是錯誤的。因此我更喜歡在那個家裡給老爺服務時的情景。我健康又年輕,我的身體和本能可以感知和嗅出誰是健康的,誰是病態的,並離他遠遠的。老爺那時還是健康的,而他的妻子和兒子……是的,後來少爺娶了我……已經是患病狀態。那時我還不能用頭腦來分析這件事,我只是懷疑。 因為在那個美麗的家裡,一切都是危險的。我長時間睜大眼睛張望著這一切,就像小時候有一次我患病進了醫院。對我而言,醫院是一次偉大的體驗,也許是我童年最美、最重要的回憶了。我被一隻狗咬了,在小腿部位,鄉村醫生不能容忍我父母在深坑處理咬傷的方法……在我們住的地坑里,如果有什麼出血的毛病,習慣的做法是用破布包紮一下……他叫了一個憲兵,強迫我去醫院。 臨近小城的醫院是一幢古老的建築,但是我非常喜歡,就像童話裡神奇的魔幻城堡。 那裡所有的一切既有趣,又讓我感到害怕……醫院是新蓋的。那股氣味,那股鄉下醫院的氣味已經讓人興奮,它是那麼迷人,完全不同於深坑里洞穴的味道。我和父母兄弟姐妹像動物一樣,像黃鼠狼、田鼠和倉鼠一樣居住在那洞穴裡。他們為我做了抗狂犬病治療,疫苗注射非常疼,但是我怎麼會關心打疫苗、狂犬病!我夜晚和白天一直在觀察著一切,我和自殺未遂者、癌症病人、羊癇風患者一起被收治在普通病房。多年以後,在巴黎的一間博物館裡我看到一幅漂亮的版畫,描繪的是大革命時期古老的法國醫院,在拱形結構的房間裡,衣衫襤褸的人們坐在床上。這家醫院也和我童年時度過最美好的幾天的醫院同樣的不真實,那時人們擔心我會得狂犬病。 但是我並沒染上狂犬病,我痊癒了。至少那時沒有發作或者沒有出現教科書上寫的那些病症。但是也有可能我身上留下了某些狂犬病的病毒……日後我有時這樣想。人們常說,患上狂犬病的人一直口渴,而同時又對水非常恐懼……當我的命運好轉之後我也有過類似的感覺。整個一生中我感到強烈的口渴,但是當我有辦法解渴之後,我會驚慌失措,並且感到極其厭惡……你別害怕,我不會咬你的! 進入這個美好家庭的時候,我想起了那家醫院和狂犬病。 花園並不大,可就像鄉下的衛生日用品商店一樣香氣襲人。主人讓人從國外帶回新奇的花草……所有的東西都是從國外帶回來的,連衛生紙都是……你不要斜著眼睛看我,帶著質疑的目光……他們從來不像大多數普通人一樣去購物,他們只是打電話給送貨商,然後那些人為他們弄到所有需要的東西……廚房裡的肉品,花園裡的灌木,新的唱片,股票,書籍,加到洗澡水中的浴鹽,洗澡後撲到臉上、身體上的香精,還有那些肥皂和潤髮油,有著夢幻般、令人興奮、甜膩又使人發狂的味道,以至於我胃裡總是翻江倒海,但是同時,每當我打掃他們使用過的浴室,聞到香皂、香水的味道以及所有他們留下的好聞的味道時,我激動得甚至想哭…… 有錢人真的很不尋常,我的天使。你看,我也當了很長時間有錢的那類人。早上女僕替我擦背,我也有輛車,是輛轎車,專門有司機駕駛。我還有一輛敞篷跑車,我開著它兜風……置身於他們中間,我並不感到羞恥,請你相信。我既不懶散,也不靦腆,我把我的包裝得滿滿的。有的時候,我想像自己也是個有錢人了,但是我現在知道,我不是一個真正的有錢人,一刻都不是。我只是單純地擁有首飾、金錢和銀行賬戶。所有這一切都是他們,那些有錢人給予我的,或者我從他們身上拿走的,因為我是個聰明的姑娘,我有辦法做到這點,我童年在深坑里就已經學會,人不要懶惰,要撿起所有能遇到的東西,撿起別人丟棄在地上的東西,聞一聞,咬一口,然後要藏起來……要把一口破洞的搪瓷鍋像一枚亮閃閃的戒指一樣拿起來……一個人永遠不可能足夠勤奮,這一點當我是小姑娘時候已經學會了。 現在這裡進入了雨季,我有時捫心自問,我是否足夠勤奮和用心?我沒有受到任何的良心譴責,我甚至在苦思冥想,自己是否忘了帶走什麼東西?比如你昨天賣掉的戒指……你賣得很好,親愛的,所以我說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能像你這樣把戒指賣得如此理想,沒有你我甚至不知會在哪裡……要知道,那枚戒指是老夫人戴過的。她的先生為了紀念銀婚送給她的禮物。她死的時候,我在抽屜裡無意間發現了這枚戒指。那時我已經是家裡的女主人了,正式的主人。我把戒指套上我的手指,看來看去。我想起,很多年前,我剛到這家來當女傭,在打掃的過程中……老夫人在浴室裡忙著……我看到被遺忘在梳妝台上的老款大顆寶石戒指,那時我也把戒指戴到手指上看著,但是緊張得發抖,然後快速地把戒指扔回桌子上,之後跑進廁所,因為我整個身體痙攣,肚子也不舒服起來。反正這枚戒指讓我感到激動、興奮,然而我從沒對我丈夫說過此事。老婦人死後,我發現了這個家族寶物,就把它揣到我的口袋裡據為己有了。我沒有偷竊,是它找到我的,因為我丈夫在他母親去世後把所有這類亮閃閃的破爛東西都給了我,但唯獨這個東西,這枚老夫人總是驕傲地戴著的戒指,是我在丈夫不知情的情況下據為己有的,這讓我感到很高興。我一直保存著,直到昨天,你最終把它賣掉了。 你為什麼笑?你不相信他們連衛生紙都叫人從國外帶來?你知道,那座宅邸裡有四個衛生間……一個給夫人,貼著淡綠色的瓷磚;一個給少爺,瓷磚是黃色的;一個給老爺,瓷磚是深藍色的。他們從美國給每個衛生間訂購和瓷磚同樣顏色的衛生紙。美國人無所不能,在那裡有偉大的工業和很多百萬富翁。我想有一天能到那裡去……我聽說我的丈夫,我的丈夫……第一任,真正的那位……也去了那裡,戰爭結束後他下定決心從人民民主中解脫,但是我已經不想和他相遇……為什麼?不為什麼。我想兩個人已經把所有的話說完了,然後彼此之間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但也未必盡然。也許談話永遠不會有結尾……聽著,我接著往下講。 在那個漂亮的家裡用人也有自己的浴室,但是只貼著普通的白瓷磚。我們用人使用的衛生紙也只是簡單的白色,有點粗糙……那個家裡的一切井然有序。 老爺是這個秩序的推動者,所有的一切就像滴滴答答運行的、兩週前你賣掉的精緻的女士手錶一樣。用人早上六點起床,清掃的工作要像舉行一場盛大的彌撒那樣開始準備。掃帚、刷子、抹布、清潔窗戶的軟帆布、給地板和家具打蠟用的軟膏,我們把精緻的油脂類東西抹到地板上,就像美容沙龍為那些上流社會的摩登女郎準備的貴得要命的、從雞蛋中提取的東西一樣……還有那些神奇的、響個不停的機器。用吸塵器不僅能吸走地毯上的灰塵,還可以電動刷地毯;打蠟機能把地板打磨得像鏡子一樣光亮,工作中我時而停下腳步,凝視著,就像在看希臘浮雕中居住於山林水澤中的小仙女……我向光亮的地板彎下腰,我在那面鏡子裡註視著自己,忘我地,驚恐地,兩眼發花地看著自己的臉,就像在博物館裡一幅畫上看到的那個叫那喀索斯的甜美少年,驚奇地看到湖面上映出的迷人的同性美顏。每天早上打掃衛生,我們穿好制服,就像要準備演出的演員一樣。我們穿上舞台服裝。男僕套上短上衣,衣服的樣式就像從袖子那兒把男士的衣服向外反穿一樣。廚娘的衣服就像手術室裡護士穿上的白色無菌圍裙和頭巾,而且外科醫生和病人正在等著她。 我就像民俗劇中採摘雪絨花的少女,戴著拱形的軟帽,已經是清晨了!我知道,並不是為了美觀才讓我們穿成這樣,而是出於謹慎和衛生的原因,因為他們不信任我,擔心我不干淨,是個帶菌者。這些他們沒有當面對我說過,怎麼會呢……也許他們也並沒像我這樣想……只是他們極度保護自己,使自己不受所有的東西或者人的侵襲。這就是他們的天性,極度充滿懷疑。他們防止自己受到病菌、盜賊、冷熱、灰塵和穿堂風的侵擾。保護自己免於衰弱、老化和腐朽。他們永遠在防衛,保護他們的牙齒、家具套子和股票,那些他們所繼承來的東西,或者從某本書上借來的思想……這些不是我用頭腦想出來的,而是從一開始,當我踏進這個家的時候,我已經意識到,他們防備我,因為我可能有傳染病。 傳染病,為什麼?我那麼年輕,結實,健壯,然而他們仍然讓醫生給我做了檢查。那是令人痛恨的檢查,似乎連醫生也不好意思來完成它。他們的家庭醫生是個年紀很大的老先生,他努力帶著幽默來完成這次過於挑剔的檢查……但是我知道,從一位醫生,一位家庭醫生的角度要贊成這個檢查……家裡年輕的少爺還是個學生,因此要擔心,遲早會和我,這個從土坑里來到這座宅邸做廚娘的女傭,發生某種關係。他們擔心,他會被我傳染上肺病或者梅毒……總之,我感到,這個醫生,這個上了年紀的人某種程度上為這種巨大的謹慎和前瞻性感到羞愧。但結果是我沒有病,所以他們留下我,就像他們容留一隻無須打疫苗的良種狗。那個年輕人沒有被我傳染上任何疾病,相反,很久以後的某一天,他娶了我。這個危險,這種傳染病他們沒有及時想到。我相信,連家庭醫生都沒想到這點……他們還是不夠小心,親愛的。我相信,他們一定大為震驚,至少對老爺而言,如果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那就是世界上也存在這樣的傳染病。 老婦人就不同了。她擔心的是其他事情。她不擔心自己的丈夫、兒子和財產。她擔心所有這一切的共同體……你知道,她把家庭、工廠、如同宮殿一樣的宅邸,所有這一切的絕倫美妙,看作是珍稀的古董,而且僅此一件,就像一隻極為值錢的瓷花瓶。誰知道,沒準值幾百萬呢。要是打碎的話,無法補救。她就這樣看待並且擔心著所有的一切,他們的生活……他們存在其中並賴以生存的方式……就像對待一幅價值連城的傑作一樣。 你想知道什麼?她是不是瘋了?當然,那裡所有人都是瘋子,只有老爺不是,但是其他生活在那座房子裡的人,包括用人……你知道,我幾乎要對護士說……慢慢地我們會被傳染上瘋病。你知道,就像在瘋人院裡的護士、助理醫師、主任醫師,慢慢也被一種細緻的、看不見的、篩選不出的毒物傳染患病,該毒物就是瘋狂,它在瘋人居住的病房裡擴散、瀰漫……即使試管沒有檢查出任何毛病,也一樣會感染。當一個健康人置身於瘋人之間,慢慢地也會變成瘋子。我們這些為他們服務,為他們準備吃的,替他們擦洗身體的人也不是正常的……男僕、廚娘、司機和我……我們是內部服務人員,我們最先被他們的瘋狂所傳染…… 我們盲目、可笑地模仿他們的舉止,譏諷又認真,充滿崇拜之情……我們也想像他們一樣生活、打扮和舉止。我們在廚房裡午餐時也會為彼此奉上午餐,用講究的詞語和造作的動作。如果打碎一隻盤子,我們也會說:“真糟心……我的偏頭痛又犯了!”我可憐的母親在土坑里生了六個孩子,但我從沒聽她抱怨偏頭痛。之所以沒有,可能是她從沒聽說過偏頭痛是什麼,也不知道這東西是喝的還是吃的……但是我已經有了偏頭痛,因為我轉變很快。如果由於笨拙打碎了一隻盤子,我把手按在太陽穴上,痛苦地看著它,然後對廚娘說:“可以看出今天吹南風……”我們並沒有相互嘲笑,廚娘和我,都沒取笑對方,因為我們現在已經可以允許自己得偏頭痛了。我很快就發生了變化,不僅手變白了,整個人也變白了,由外而內。當我媽媽有一天看到我時……我已經在那個家裡服務了三年……她哭了起來,但不是喜悅地哭泣,而是恐懼地哭泣,就像我長出了兩個鼻子。 那家的主人都是瘋子,但是他們的瘋狂是:平日里禮貌地交談著,在上班的時間裡完成分內的事務,殷勤地微笑著,無可挑剔地鞠躬,然後,在意想不到的時候,說一些不成體統的話,或者毫無過渡地把剪子刺向醫生的胸膛……你知道在什麼事情上可以看出他們是瘋子?也許就是頑固。他們的動作、言語也是頑固、僵硬的。在他們的動作中感覺不到健康人的靈活、柔軟和自然。他們也微笑或者大笑,但只是以一種演員的方式,經過長時間的練習和準備之後把嘴矯正成笑的樣子。他們低聲交談,特別是當為了什麼而憤怒時,完全低語交談,幾乎感覺不到嘴的動作,只有竊竊私語。在那座房子裡,我從沒聽過一個高音調的詞語和大聲爭吵。只有老爺有時咆哮一下,但是連他也已經被感染了,因為之後他驚恐地嚥下他的聲音,咬住不由自主發出的憤怒的咒罵。 他們彼此鞠躬致意,連坐著的時候也一樣,就像馬戲團裡在鞦韆上飄來蕩去,表演空中飛人的演員在感謝觀眾的掌聲一樣。 他們就餐時為彼此端上食物,就像在款待賓客和陌生人。請用,我的甜心,您不要嗎?親愛的? ……就是這樣進行的。這需要時間,但是之後我就習慣了。 還必須要習慣敲門聲。你知道,他們從不會在敲門前進入其他人的房間。他們住在一個屋簷下,但是彼此之間卻那麼疏離。遙遠的距離,看不見的邊界線把彼此的臥室分隔兩端……老夫人睡在底層,老爺住在一層,少爺,也就是我後來的丈夫,住在頂樓二層。他們請人建了一個專門的樓梯通向他的王國,後來他有了自己的專用車,還有了專門伺候他的男僕。他們非常注意不相互打擾。我常想他們都是瘋子,然而當我們在廚房模仿他們時,根本沒有諷刺他們。最初的兩年裡,我也會感到驚詫,忍不住悶聲發笑……但是當我看到年長的用人,男僕、廚娘的憤怒……就像我犯了瀆神的罪過,就像我在譏諷最神聖的東西……我回過神來,感到羞愧不已。我理解其實沒什麼可笑之處,瘋狂絕不可笑。 但是除了簡單的瘋狂之外,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我用了很長時間才了解,其他的東西是什麼……他們用這種瘋狂的想法,頑固、扭曲的清潔方式,醫院般的規則、他們的行為舉止以及“親愛的,麻煩你”“親愛的,請用”這樣過分的禮儀來保護什麼?不是錢,或者不僅僅是錢。因為這些人對錢也和我們這些不是生在有錢之家的人不一樣。他們在保護和捍衛著的是別的東西,不僅僅是錢……這點在很長時間我都不理解,也許我永遠都無法理解,假如沒有和你剛才看到的照片上的那個人相遇的話。是的,就那個“藝術家類別”的人,是他向我解釋的。 他說了什麼?有一次他說,這些人不是為了某種東西而活,而是為了反抗某種東西而活。他只說了這些。我看出來你沒懂。但是現在我已經懂了。 也許,我對你述說了全部,你也會懂的。如果你中途睡著了,也沒關係。 我剛才說到那個家裡的味道就像醫院裡一樣,在那個充滿美妙、深刻童年感受的醫院裡,我曾接受過狂犬病治療。那麼乾淨的味道,到底是什麼味道呢?不是自然的味道。我們打到實木地板上、家具上、鑲木地板上的很多蠟,以及用來清潔窗戶和地毯,擦亮銀器、銅器的化學製劑……所有這些都不是自然的東西。每一個跨進這個家門的人,特別是來自我那個地方的人……馬上就能聞到這股味道,因為這些人工的香味讓人感到窒息。就像在醫院裡瀰漫著碳酸和碘仿的味道,那裡的房間裡充斥著洗滌用品、清潔劑的氣味以及外國的雪茄、埃及的香煙、昂貴的烈酒、客人香水的氣味。這些味道滲入家具的組織中、家具套子中、窗簾中以及所有的物品當中。 老夫人對清掃有一種特殊的狂熱。她對男僕和我的工作不滿意。她每月會叫一次專業的清潔人員來打掃,他們帶著梯子和各種特別的機械設備,把所有的東西清洗、刷淨、磨光,就像消防隊員一樣。其中也包括擦玻璃的人員,她沒有任何其他的事情,只是把我們,這些內部人員已經擦過的玻璃再擦一遍。洗衣房的味道就像手術室,在手術前用射線和藍光燈殺菌,但是這個洗衣房是那樣的空曠雄偉,就像市中心昂貴、豪華的喪葬服務機構中的靈臺……我總是懷著敬仰之情進入這裡,當然只有太太允許我去給洗衣女工幫忙時才能進去,她那麼細心地清洗、折疊內衣,就像村子裡的洗屍婦包裹著剛剛逝去的死者。你可以想到,他們怎麼會信任我這樣一個粗手笨腳的人來完成這種需要高級專業知識的精細活兒,比如洗衣服!有專門的洗衣女工到家裡來,每三個星期主人會寄送一張可以看見內容的沒有信封的卡片給她,“您將會感到高興並請準備一下,可以來工作了,一堆髒衣服在等待著您!”當然她來了,高高興興地。我只是幫助她壓平和擰乾那些精緻的襯衫和內褲、織花的亞麻桌布、厚棉布床單和枕套。他們怎麼會信任我來洗衣服!但是有一天洗衣女工並沒有應約前來。代她前來的是由她女兒寫的一張卡片,我還記得每一句話,因為是我從郵箱裡拿出來的,當然我也閱讀了沒有信封的卡片的內容。那個女孩這樣寫道:“親愛與尊貴的夫人,我媽媽不能來洗衣了,因為她去世了。”簽名處寫道:“親吻您的手,依倫卡。”我記得夫人看到卡片時的臉,帶著憤恨的神情,搖著頭,但是沒說任何話。所以我前進了一步,在他們找到新的、擁有專業洗衣水平並且還活著的洗衣女工之前的那段時間,我被允許洗衣服。 家裡所有的一切都由專業人士來完成。這也是他們偏愛的一個詞語:專業人士。假如門鈴壞了,不是男僕來修,而是叫一個專業的人員來修理。他們不信任任何人,只信任專家。有一次,家裡出現了一個神情嚴肅的人,戴著頂硬禮帽,就像鄉下人們請來諮詢的大學教授。他是一位挖雞眼師傅。這不是普通的挖雞眼師傅,就像城裡到處可以看到的那種,脫下鞋,把腳伸過去,在囊腫部位切掉雞眼和硬皮,怎麼可能是這樣的呢!根本沒有普通的、簡單的家庭雞眼師傅,我們也不會允許這樣的人進家裡來。這個專家有名片,在電話黃頁裡可以找到他的名字。名字下方寫著:瑞士足部保健師。他每個月都到家裡來。他總是穿著黑色的衣服,來的時候總是那麼莊嚴地把硬禮帽和手套交給我,我在慌亂之中幾乎要去吻他的手。我的腳有凍傷,你知道,在尼爾塞格寒冷的冬天,在深坑里凍傷的,總是起泡,我也有拇指囊腫,而且我的指甲陷入肉裡,有時疼得幾乎無法走路,但是我連做夢都不敢想我的腳也會被這個美足藝術家拿在手裡。他隨身攜帶公文包,就像醫生一樣。他穿上白色的大褂,在浴室認真地洗手,進行手術前的消毒,然後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個電動機器,就像小型的牙醫鑽牙器,坐到夫人、老爺或者是我丈夫的腳跟前,開始用電動刀去除高貴的硬皮……我們的挖雞眼師傅就是這樣的。我可以這樣說,我的心肝,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是,當我成為那個高雅家宅的女主人後,命令女傭打電話叫瑞士足部保健師來,因為我想讓他來給我治療一下尊貴的拇指囊腫。人生會給你一切,只要等待就夠了。人生也帶來了這個修腳師。 但是他不是唯一到我們這裡來的專業人士。之後還發生了很多事情,一天早上我把橙汁拿給老爺,他躺在床上,在檯燈的燈光下讀一份英文報紙。家里大量的匈文報紙,只是我們用人看的,當我們無聊的時候,在廚房或者衛生間裡消磨時光。老夫人閱讀德文報紙,老爺看英文報紙,但只是看那些有很長數字的版面,那是每天外國股市行情,因為他的英文不是很好,但是他對數字感興趣……年輕的少爺閱讀德文和法文兩種報紙,但是在我看來,他只是看標題。也許他們認為這些報紙比我們的新聞報能傳遞更多信息,他們能呼喊得更大聲或者撒更大的謊。我很喜歡這些。我懷著敬仰和緊張的心情收拾他們房間裡這些展開的、大張的外國報紙。 所以,每天清晨,在橙汁之後,如果沒有輪到瑞士足部保健師來的話,按摩師就會來為老夫人按摩。她戴著眼鏡,年輕而毫無廉恥。我知道,她還偷東西,在浴室裡,她的黏糊糊的手在精緻的化妝品上摸弄,而且她還偷那些頭一天晚上男僕忘在客廳裡的點心、南方水果……她快速地把某種放在那裡的美食塞進嘴裡,並不是由於飢餓,而是給這個家製造些麻煩,然後她一臉無辜地走進老婦人的房間,認真地完成按摩。 先生們也有按摩師,他們稱之為瑞典體操老師。早餐前他們穿著游泳褲鍛煉一會兒,然後體操老師為他們準備洗澡。他脫掉外衣,用大杯子熱水和冷水輪流倒在我先生和老爺身上。我看你不理解這麼做的理由……我的心肝,你還有好多要學的呢。體操老師之所以交替著把冷熱水倒在他們身上,是為了刺激血液循環,否則他們無法以必需的強勁活力來開始新的一天……這裡的一切都有著偉大的秩序和科學性。要了解這許多儀式的秩序和其中的關聯性需要很長時間。 夏天,早餐前,每星期三次,教練會和他們在花園裡鍛煉。教練是個上了年紀的人,花白頭髮,非常優雅,就像博物館裡銅質雕版畫裡的一個古代英國哲學家。我偷偷地從用人房間的窗戶裡看他們。我的手緊握在胸前,感動得幾乎要哭泣,這是多麼美妙、令人心碎的高貴景象,兩位年老的紳士,教練和主人,優雅地打著網球,就像是他們用球,而不是語言在交談著一樣……我的主人,老爺充滿肌肉,皮膚被陽光曬成古銅色……他的膚色冬天也能保持下來,因為吃完午飯後,他在石英燈下午休,用這種人造的光線使他的肌膚變成古銅色。也許他也需要這種膚色,使他在商場上看起來更有威望……我不知道,只是懷疑。他已近高齡,但仍然打網球,像瑞典國王一樣。他穿白褲子和彩色長袖毛衣的樣子很瀟灑!他們打完網球後洗澡。他們在地下室裡有專門的沖涼場地。鋪了軟木地板、貼了瓷磚的健身房裡有各種健身器材,肋木,還有一條愚蠢的小船,只有座位和彈簧划槳。這樣如果天氣不好,不能從俱樂部會所出發去多瑙河上劃獨木舟的話,他們就可以用這條小船練習划槳。瑞士足部保健師、女按摩師、瑞典體操老師和網球教練……這些輪流上門服務的人離開後,他們開始穿衣儀式。 我透過用人房間的窗戶觀察這一切,就像帕奇的朝聖活動上流動商販以苦悶但仍然感動的眼神看著帳篷裡展示的聖人畫像一樣。所有這一切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超凡脫俗,彷彿已經不是人類的事情。有一段時間,在最初幾年,我是這樣感覺的。 很長時間,很遺憾,我不能入內伺候早餐,因為這已經屬於一項重要的儀式。很久之後,他們才允許我幫助完成那項儀式。當然他們從來不會蓬頭垢面、穿著晨袍出現在早餐桌旁。他們打扮得那麼精心,就像去參加婚禮一樣。這時他們已經做完運動,衝了涼,沐浴過,男僕為老爺和我的丈夫刮了臉。他們已經翻閱過德文、英文或者法文報紙。在男僕為他們刮鬍子的過程中收聽了廣播,但不是聽新聞,因為他們擔心聽到某些消息會破壞早晨的好心情……他們偏愛輕音樂,欣賞節奏輕快的舞曲,熱鬧的音樂能振奮人心,並且賦予他們一天的精力來應付繁重、費神的工作。 隨後,他們非常精心地穿起衣服來。老爺有一個衣帽間,靠牆有一排嵌入式衣櫃。當然老夫人和我先生也有這樣的房間,在那裡存放著不同季節、不同場合的長袍,用套子和樟腦保護著,就像保存神父行彌撒時穿的寬大無袖的教袍一樣。當然他們也有普通的衣櫃,放著平日穿的衣服,以便需要快速準備的時候,能夠隨手拿到。當我講述這個的時候,我的鼻孔裡仍能感覺到衣櫥的味道。他們叫人從英國帶來的方糖形狀的東西,聞上去有一股秋天干草堆的味道。夫人讓這種人工的甘草香味瀰漫在所有的衣櫃以及存放內衣的抽屜裡。 他們不僅有衣櫃,還有鞋櫃……哦,你知道嗎,那對我來說是多麼有吸引力,幾乎比得上禮拜天的自由出門。他們的鞋櫃終於也向我開放時,我看到了各種鞋子清潔劑、皮革保養油和亮光油,就這樣我全力以赴、認真地對待他們的鞋子,不是在上面吐口水,用唾液舔濕,而是用一種卓越的油脂的東西、酒精擦鞋劑、軟刷子和油膏來完成……我可以把老爺或者我丈夫的半高腰靴子擦得耀眼、炫目……總之,不僅衣服和鞋子放在不同的櫃子裡,連內衣也是。同樣按照類型和品質,襯衫和內褲單獨擺放。上帝,那些襯衫和內褲! ……我想當我第一次給我丈夫熨燙細薄棉布短內褲時我就愛上了他! ……內褲上還有他名字首字母拼成的組合字,上帝知道這是為了什麼……在他肚臍附近,組合字的上面有一頂貴族的皇冠,因為他們是貴族,你知道嗎,他們的手絹上、襯衫上也都帶有皇冠標誌。老爺曾擔任戰前和平時期的王室顧問,而不像他的兒子那樣只是一個普通的政府首腦顧問……這有很大的區別,就像男爵和伯爵之間的差別。我告訴你,我花了很長時間才了解這些。 他們還有一個放手套的抽屜,擺放各種類型的手套,像罐頭盒里浸在醋和油裡的鯡魚一樣愚蠢地擠在一起,有去街上的、城裡的,打獵的,開車的灰色、黃色、白色的鹿皮和牛皮手套,襯著裘皮內裡的冬天戴的手套。羊皮手套是專門為盛大的慶典活動準備的,還有黑色的手套是參加隆重葬禮時戴的,之後還有鴿子羽毛顏色的柔軟手套,是用來和燕尾服和大禮帽搭配的。但是,那些手套他們從來不戴,只是拿在手裡,就像國王的權杖一樣……這就是手套話題。之後說到那些手工編織的毛衣和背心,帶袖的,無袖的,長的,短的,薄的,厚的,各種顏色和質地,蘇格蘭羊毛坎肩……有些是他們在秋天的晚上,不穿家裡的外衣,坐在壁爐前抽煙斗的時候穿的。這時男僕把松樹幹樹枝加到火中,這樣一切更完美了,就像一本英國彩圖雜誌上的白酒廣告,貴族在暢飲了每日規定的酒量之後,在壁爐前愉悅地抽著煙斗,穿著蘇格蘭毛衣溫柔地笑著……另外還有奶油色的毛衣,那是專為打大鴇鳥時穿的,搭配窄帽簷的蒂羅爾式帽子,上面有羚羊毛做的羽狀飾物。我丈夫還有春天和夏天的毛衣。當然還有冬天運動時穿的各種顏色和厚度的毛衣,還有去辦公室穿的毛衣,以及……我已經無法把所有的一一列舉出來。 所有的東西都有那種陳腐的甘草香味。當我第一次和我丈夫上床的時候,這種味道讓我窒息,這種矯揉造作又邪惡的男性香味,很久很久以前,你知道,當我第一次燙熨他的內褲,第一次整理內衣櫃子時,我就熟悉了……我當時那麼幸福,在巨大的激動之中,由於這種味道和回憶我開始嘔吐。因為你知道我丈夫身體上也有這樣的甘草味道,因為他也使用這種味道的香皂。還有男僕給他刮完臉後在他臉上塗的酒精以及頭髮水也是這樣陳腐的秋天的甘草味道……只要吸一口氣就可以感覺到。這個男人就不像是一個人,而是上世紀法國畫上早秋的一堆乾草……也許當我第一次和他躺在床上,他第一次擁抱我時,我就有了想吐的念頭。因為那時我已經成為他的妻子了。第二任妻子,第一任離開了,為什麼? ……她也無法忍受這種味道嗎?受不了這個人? ……我不知道。不存在那樣的智者能夠說出男人和女人為什麼走到一起,後來為什麼分開。我知道,我在我丈夫床上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就不像是與一個人躺在一起,而是與某種陌生的人造味道一起。這種陌生的感覺使我緊張,就像催吐劑一樣。但是後來我適應它了。之後如果他和我說話或者擁抱我,我也不再噁心了,也不再拉肚子了。人會習慣一切,包括幸福和富有。 但是關於富有,我無法如此細緻地給你說清楚……然而我看你的眼睛閃閃發光,你感興趣,我在他們之間所學到的和看到的?是的,那也是有趣的。就像一次特別的外國旅行,在那里人們以另一種方式生活,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因此和你在一起更好,在這家賓館裡。我更了解你。你和你周圍的一切更為熟悉……是的,你的味道更讓人信賴。據說在這個散發著惡臭的機械的世界裡,這就是所謂的文明……人們忘記如何使用嗅覺,他們的鼻子已經萎縮……但我出生在家畜中間,就像所有在家畜中間出生的窮人家的孩子一樣,就像小耶穌……我也擁有如何去聞的天賦,而富人的孩子恰恰忘記了它。我的主人們已經連他們自己的味道都不知道了。因此我也不愛他們。我只是為他們服務,之前在廚房裡……之後在大廳和床上。我只是為他們服務而已,但是我愛你,你的味道讓我感到熟悉。親我一下。謝謝。 我不能向你描述關於富有的一切,因為天亮了,一次不可能講完,而要很多次、很多次的訴說,就像東方故事一樣。我可以持續講述很多個夜晚、很多年。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再說他們的衣櫃和抽屜裡還有什麼,他們的袍子有幾種,就像劇院里為每個角色,人生每個時刻準備戲服和道具!那些也無法說盡。我寧願說一下他們的靈魂中有些什麼……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知道,你有興趣。那麼你不要動來動去,好好聽著。 一段時間之後,我知道那些堆積在他們房間和櫃子裡的無窮的寶貝和神聖物品,實際上他們並不需要。他們在這些東西里馬馬虎虎地挑來挑去,但是事實上他們根本不關心這些東西是否可以使用,如果可以使用,是做什麼用的。老爺也有演員那樣的衣帽間,但是他,你知道,穿著睡衣睡覺,褲子上帶著背帶,早上從浴室出來,戴著睡覺時保護鬍鬚的繫帶,還有專門用來為鬍鬚刷油的小梳子,並配有一面小鏡子! ……早上他最願意穿著一件破舊的,肘部幾乎磨壞的晨袍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儘管他的衣櫃裡掛著半打精緻的、絲綢的家居服,“dressing gown”,這些衣服都是太太在聖誕節或者命名日送他的禮物。老爺有時嘴裡也會嘟囔,但是他總是禮貌地同意,所有的一切不可能是其他樣子。他賺很多錢,開了一家工廠,他很適應他的角色,無論是他開創的還是繼承來的……但是,私下里,他應該更喜歡到帕薩雷特附近的一家小酒館裡玩滾木球遊戲,喝著加了蘇打水的汽酒……但是他很聰明,人同時也被自己所創造的東西改造著……這是有一次那個傢伙說的,那個屬於“藝術家類”的人……你知道,他說,所有的一切都事與願違,人從來不是自由的,因為他所創造的東西會綁架他、束縛他。老爺創立工廠,創造了財富,並且也安心順從於所有這一切囚禁他,讓他無法逃離的事實。因此他不會每天下午去帕薩雷特玩滾木球遊戲,而是在市中心的百萬富翁俱樂部裡,帶著一張苦悶的臉打橋牌。 老爺有一種苦澀又嘲諷的智慧讓我無法忘記。早上當我用銀色托盤把橙汁端給他時,他的眼睛從刊登股市行情的英文報紙上移開,把眼鏡推到額頭上,即使眼睛近視。他用手摸著杯子……他的鬍子下面浮現一絲冷笑,就像一個人吃著藥,但同時並不相信藥效一樣……和他穿衣時的笑容一樣。有某種東西隱藏在鬍子底下。因為他留著鬍子,就像費倫茨·尤什卡,那種奧匈帝國時代的鬚髯,就像他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另一類人,在那個戰前的真正的和平時期,貴族是真正的貴族,僕人是真正的僕人。大企業主是考慮五千萬人生死的工業家,無論他們生產的是蒸汽機還是現代化的煎薄餅的平鍋。老爺就是來自這個世界。很顯然,現在這個全新的微型世界對他來說太局促了……當然我說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 他嘲諷地微笑著,在鬍子底下這種面部線條表達著對自己和世界的不屑。當他穿衣時,當他打網球時,當他坐在早餐桌前時,當他親吻太太的手時,當他彬彬有禮地優雅交談時,總是顯露這種表情,就像藐視所有的一切。這點讓我特別喜歡他。我知道那些塞滿家裡的物品對他來說不是什麼可以使用的物件,而是一種怪癖。你知道,就像某人得了神經性疾病,總是被迫重複某一動作,比如每天洗五十次手。他們也是以同樣的方式買那些衣服、內衣、手套、領帶。關於領帶我有特別的記憶,因為它給我帶來一堆麻煩。我負責整理我丈夫和老爺的領帶。他們根本不是說有一兩條領帶。雖然沒有彩虹那麼多的顏色變化,但是與此相似的是,有蝴蝶結的,或已打好領結的、未打好領結的不同領帶按照顏色排列整齊地掛在衣櫃裡,也許他們擁有除了紫羅蘭色以外所有顏色的領帶,這也不是不可能的。 同時你必須知道,任何人都沒有我先生穿得簡單、顏色單一。他從來不會穿任何引人注目的顏色。你從沒看過他系一條惹人尖叫、讓人咋舌的領帶,從來沒有。據說,他穿得像個市民階層……有一次我聽到老爺低聲對他的兒子說:“你看,那個人,就像個貴族。”他手指著一個站在他們附近的人,那人穿著一件鑲邊的羊皮大衣,戴著一頂獵帽。他們避開所有不是市民階層的人,根據他們的概念來判斷是否是市民……也就是那些人,他們既不屬於他們之下,也不屬於他們之上。我丈夫總是穿著這樣的衣服,厚重的深灰色西服,配上顏色暗沉單一的,沒有任何花式的領帶。當然實際上他也根據季節、家庭與社交、社會的習俗而變換不同的衣服。有三十套衣服和同樣多的鞋子,以及各種與之配套的手套、帽子以及其他配件。但是每當我回憶起他……我很少在夢裡看到他,他總是那樣生氣地看著我……我真的無法理解這點! ……我看見他永遠穿著件嚴肅的、灰色的雙排扣衣服,就像穿著一件製服。 不過老爺也是那樣的,就像是穿著舊時代的西服和長大衣,還能夠慷慨地包容他的大肚皮,其實這只是錯覺,但是他仍然喜歡這樣! ……他們很小心,他們身上的任何東西都不允許和周圍環境不協調,不能有別於屬於他們的生活方式,那種神秘的、約定俗成的、毫無顏色的生活方式。他們知道錢是什麼東西,從他們的祖父開始已經很富有了,祖父是高級政府官員和葡萄園主。他們不必學習有錢人,就像現在那些暴發的土包子那樣生搬硬套,早上戴著高筒帽開著全新的美國汽車到處招搖……在那個家裡,一切都是安靜地進行的,甚至連領帶的顏色也是。只是在內心深處,某些東西被遺忘了,任何東西對他們來說都不夠……這就是他們的怪癖:追求完美,因此他們的衣櫃裡才會掛著無數的衣服,才會有數不清的多餘的鞋子、內衣、領帶……我丈夫從來不關心任何流行的東西,他血液裡已經知道什麼適合穿,什麼是多餘的。但是老爺對於如何去實現上流社會貴族的多樣性還不完全確定。比如說,他的衣櫃裡,在門的內側貼著一張英文印刷的表格,上面寫著什麼時候穿什麼顏色的衣服,搭配什麼顏色的領帶……例如在四月的一個多雨的星期二,穿深藍色衣服搭配黑底淺藍色條紋領帶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當個有錢人可真不容易。 這就是我們囫圇吞棗學到的富貴。和他們在一起的那幾年,我睜圓了雙眼死記硬背。我虔誠地學習著如何當個富人,就像在農莊學校裡學習宗教教條一樣。 然後我明白了,他們不是需要這件或者那件衣服,這樣或者那樣的領帶,而是某種別的東西。他們需要的是完美。就是這種所有一切都要完美的慾望讓他們狂熱。看起來,這只是所有富人的毛病。這些人需要的不是衣服,而是一個衣帽間,一個衣帽間還不夠……如果一座房子裡有很多人,而且又是有錢人,他們需要更多的衣帽間。他們不是真的用得著,而是必須要有。 你知道,有一天我發現,在別墅的二樓,在大陽台的上方有一間關著門的小房間,還帶著一個小陽台……他們從來沒使用過這個房間……那兒一度是嬰兒房。我先生小時候在那裡住過。有幾十年沒人進入那個房間,除了用人之外,但我們也只是一年進去一次,打掃衛生。所有屬於我丈夫童年時的東西,在放下的百葉窗、用鑰匙鎖緊的門後面,沉睡著。就像一座博物館,在那裡展示著一個永遠消失的年代的物品:他們使用的工具、必需品、服裝……當我第一次走進這個房間的時候,我的心被揪緊了。在一個早春的日子裡,他們讓我去打掃。鋪著亞麻油地氈的地板上還散發著消毒劑的酸澀的味道,他們在這個房間裡,在這個講究衛生的小窩裡清洗了每一件東西……從前,在已經消逝的歲月,一個小孩曾經生活在這裡,打鬧嬉戲,抱怨肚子痛……在白色的牆壁上是藝術家繪製的歡快、彩色的圖畫,有動物、童話人物、小矮人和白雪公主。家具用油漆漆成的淡綠色,一張做工精細拉著帷幔的嬰兒床,神奇的嬰兒體重計,還有周圍牆上的架子上,令人眼花繚亂的玩具,毛絨小熊、積木、電動小貨車、彩色圖畫書……所有的一切保持著一種頑固的秩序,就像一個展覽。 當我看到這一切時,我的心揪緊了……我跑過去打開窗戶,拉開百葉窗,我快窒息了。我無法說出當我第一次進入我丈夫小時候的房間時的感受。我向你發誓,我沒有想到我從小長大的土坑,土坑對我來說不是那麼糟糕的事情,請相信我……當然,也不是很好。一切都是另外的樣子,就像所有的真實之物那樣。土坑是真實的。貧窮對於孩子來說,和那些從未真正當過窮人的成年人所想像的不一樣,對一個孩子而言,貧窮就是一種鬧劇,而不僅僅是一種苦難……塵土對於窮人的小孩來說是好玩的東西,他們可以在裡面閒躺、打滾,窮人的孩子不需要洗手,洗手有什麼用處? ……貧窮只是對於大人而言是糟糕的,非常糟糕的……比所有的一切都還要糟糕,比疥癬和腸絞痛還要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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