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白色巨塔

第16章 第十六章

白色巨塔 山崎丰子 13574 2018-03-18
財前去德國兩個星期了,佐佐木庸平的身體狀況卻愈來愈差,並斷斷續續地發生呼吸困難的情形,面容憔悴。昨天晚上,他又再度出現呼吸困難的症狀。雖然護士給他注射了鎮靜劑和強心劑,並用墊子墊在他的背部,讓他上半身保持坐姿,努力使他的呼吸保持順暢,但他的模樣仍然痛苦不堪。 佐佐木的妻子良江從昨晚起就完全沒有闔眼,一臉慘然,她擔心地看著在鎮靜劑的作用下昏睡的丈夫。雖說手術成功了,但至今已過了三個星期,他的身體非但沒有康復,還被各種症狀折磨得愈來愈衰弱,她的內心有種無法承受的不安。萬一……光想到這裡,就讓她眼前一片漆黑。自己一個女人家,又毫無才幹,該怎麼養活大學一年級的長子、高中二年級的長女和初中二年級的次子?更要怎麼掌管僱用了四十三名員工的布料批髮店?

“咚、咚”,傳來輕輕的敲門聲,來人不出聲地推門,良江立刻知道是小叔子佐佐木信平來了。信平把門打開一條縫走了進來,站在門口看著病人,當他發現病人睡著時,便朝良江使了個眼色。良江躡手躡腳地走近信平,以免吵醒病人。 “大哥的情況怎麼樣?有沒有好一點?” 信平語氣沉重地問道。這一陣子,他每天都會來看大哥。 良江對他搖了搖頭:“不僅沒好,昨晚開始,呼吸困難的發作間隔愈來愈短了,雖然每次都靠鎮靜劑平息下來,但他的身體很衰弱,現在也是靠三個小時前打的鎮靜劑才睡著。” “主治醫師怎麼說?” “他昨天住在醫院,一直過來觀察,今天早晨也來看過,但還是說不清楚,也搞不懂究竟是怎麼回事。” “動手術的醫生呢?他到底什麼時候才回來?”

“我也不知道,但聽說要一個月之後……”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有人從外面推門進來,是主治醫師柳原。 “情況怎麼樣?” 他看了看庸平枕邊的溫度計,測量著脈搏。庸平微微睜開凹陷而無神的眼睛,隨即又無力地閉了起來。 “體溫三十七度二,脈搏九十七。脈搏有點微弱,但呼吸困難的情況似乎好了一點。” “但一再發生呼吸困難,會不會有什麼問題?”良江不安地問道。 弟弟信平也說:“醫生,怎麼會拖這麼久?而且,我大哥的身體現在也衰弱得很了。” 柳原眨著眼鏡下的一雙小眼睛,說:“這不是問題。再繼續觀察一下,如果還是無法穩定的話,會採取新的處置方法……我還要去其他病房查房,有什麼問題再和我聯絡。”

柳原落荒而逃般地離開病房。 柳原查完所有自己負責的病人所在的病房後,走向第一外科醫局。一路上他回想著剛才佐佐木庸平的病情。財前教授的賁門癌手術十分成功,手術後一星期,只有痰卡在喉嚨的現象,並無其他異常,之後的一星期內卻突然出現發燒和呼吸困難。財前教授診斷為術後肺炎,因此連續使用了氯黴素,症狀卻不見改善。使用了那麼多的氯黴素卻不見效,代表並不是術後肺炎……難道……想到這裡,柳原不禁回憶起第一內科里見副教授的話——“在我看來,病人的症狀並不是術後肺炎。財前堅持X光片上的肺部陰影是病人舊疾肺結核的老病灶,所以診斷為術後肺炎。但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認為病患的呼吸困難應該和肺部的陰影有關。”這番話突然重重地敲擊在柳原的心頭,柳原倏地停下腳步。從中庭T字型的走廊向右轉,就可以通往裡見副教授的辦公室。他往那個方向走了兩、三步,又想起兩星期前,由金井副教授代理外科主任會診,自己向他請教有關佐佐木庸平症狀時的情景。金井副教授雖然略顯猶豫,但最終還是認為既然財前教授做了指示,不妨再多觀察一下。既然副教授都只能這樣處理,自己不過是個區區醫局員,當然只能奉命行事,這是研究室的規矩,他只要遵守這種規矩就好了。柳原做出這樣的決定後,頓時張大膽怯的雙眼,徑自走回醫局。

第一外科醫局正沉浸在一天的門診即將結束的輕鬆氣氛中,幾位資深助理喝著從食堂帶回來的咖啡聊著天。 “你最近有沒有去參加金井副教授的臨床研究會?”其中一人問道。 “誰要去啊。去抱這種一、兩年就會被外放的臨時副教授的大腿有什麼用?我們白天在大學的門診就已經累得半死不活了,晚上還要去診所值班打工,沒日沒夜地面對病人、病人、病人,有那閒工夫,還不如好好睡上一覺!”坐在桌子正中央,資歷最老的助理一臉不屑地說道。 “我們這些助理根本沒有星期天,連看場電影或看電視的時間也沒有。每個月只靠區區二萬元的微薄薪水,已經年過三十了,連結婚也沒個著落。”有人抱怨著。 “嘆氣有什麼用。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還不如抱緊安西醫局長的大腿,找對機會,好好放自己一個假,喘一口氣。不過,佃講師可是教授身旁的第一號小鬼,對他可要多提防著點。”

另一個人說完後,大家哄堂大笑。柳原站在門口,一臉不知所措。 “原來是你,柳原。怎麼了?這麼沮喪……”坐在門口附近的人發現柳原,抽著煙問道。 “啊,有一位病人的情況不太理想……” “哦,就是教授動手術的那個吧。你真是抽到了下下簽,負責這種病人,做好了是理所當然,萬一有什麼閃失,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聽說你昨晚沒回家?” 柳原回答:“是。” “來來,趕快坐著休息一下吧。” 柳原在門口旁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昨晚因為佐佐木庸平被叫醒了三次,早晨九點之後開始門診,上午的門診結束後,便立刻去病房觀察自己負責的病人。此時,全身的疲勞一下子湧了上來——今天晚上還要去其他診所值夜班打工呢。

“我把下午的郵件放在這裡啦。”庶務科的女職員說了一聲,就把寄給第一外科醫局的學會雜誌以及製藥公司、醫療器材公司的廣告丟在門口附近的桌子上。一名助理站了起來,一一翻閱所有的郵件:“財前教授寄來一張印刷精美的明信片!” 最資深的那個助理立刻將明信片拿了過來:“是教授從海德堡寄來的親筆信,他是寫給所有人的,我來讀給你們聽。” 於是,他就把明信片上寫得密密麻麻的小字大聲朗讀出來—— 這誇耀的文字內容令人聯想到財前教授那自信滿滿、意氣風發的神情。 “哇,真了不起!雖然我們該為教授的成功喝彩,但聽他的口氣,等他回國之後,我們就要準備過苦日子了!” 資深助理讀完信後的感言,立即引來一陣大笑,雖然也有人誇張地模仿起財前教授的樣子,但柳原卻笑不出來。想到財前教授在國際上受到高度評價,目前正在光榮出訪,而自己卻在負責看護教授出發前給做過手術的病人,並對教授指示的處置產生了疑慮,一種複雜的無奈襲上心頭。

突然,醫局的電話鈴聲響了,柳原拿起了電話。 “餵,請找柳原醫生。是柳原醫生嗎?這裡是三樓病房護理站,三六零號的佐佐木庸平先生病情又發作了,請你馬上過來!” 對方的聲音異常緊張。柳原趕緊放下電話,衝出醫局。 一走進病房,佐佐木庸臉色蒼白,扭曲著身體,十分痛苦的樣子。 “喉……喉嚨……” 他的話還沒說完,已難過得五官揪成一團。柳原抓起病人的手腕量著脈搏,並要求護士量體溫。庸平挺著身體,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嗚咽,滿臉大汗。 “脈搏一百三十,體溫三十七度六……” 雖然發燒情況不嚴重,但脈搏很快,呼吸也很急促。柳原將聽診器放在病人的胸口,只聽見呼吸聲異常急促,叩診時,左胸發出沉悶的濁音。依目前的狀況,已經無法只靠注射鎮靜劑解決了。

“我要做肋膜穿刺,立刻準備註射器!” 護士跑回護理站,拿來一個裝著十厘米針頭的穿刺用注射器。 “醫生,住手!” 良江高聲喝阻,信平也制止道:“醫生,你要做什麼!” 柳原讓護士壓住病人的身體,用酒精擦拭病人的胸部,叩診了要插針的位置後,便按住那個部位將長長的針頭刺進。庸平咬緊牙關,痛苦地呻吟著。 “很快就會舒服了,你再忍耐一下。” 病人痛苦扭曲的身體突然平靜了下來。柳原小心翼翼地將注射器的針筒向後拉,他的視線突然僵住了……注射器中吸出許多略帶紅色的胸水!柳原握住自己顫抖的手,凝視著注射器,這已經是肉眼都可以一目了然的血性胸水了!這代表已經出現了癌性肋膜炎!想必昨晚開始發作的呼吸困難是因為含有癌細胞的胸水積在肋膜腔中,壓迫肺部和心臟引起的。裡見副教授的擔心果然沒錯!柳原的額頭滴下了豆大的汗珠。

“醫生!我先生怎麼了?” 柳原好像被嚇著似的抬起了頭。 “這是因為胸水積聚引起了呼吸困難,我立刻請代理教授金井副教授過來看。” “裡見醫生,去找裡見醫生來!”良江發狂般地大叫著。 “不行,第一外科的住院病患要由代理財前教授的金井醫生來診治。” 柳原為了慎重起見,又拿來一根注射器,再度抽了五毫升胸水,拿去做病理檢查。 隨著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金井副教授進了病房。他看了病人的情況,立刻詢問:“肋膜穿刺的結果怎麼樣?” “肉眼就可以看出帶有血性,但為了慎重起見,目前正在做病理檢查。” 金井看了看抽取胸水的注射器,證實了是血性胸水。 “你沒有再做穿刺排液吧?” “沒有,只抽了五毫升用來檢查。”

癌性肋膜炎的胸水雖然經過穿刺排液處理,病人暫時會感覺舒服一些,但幾小時後又會產生,重複排液會使體內的總蛋白量逐漸減少,病人會陷入極度衰弱的狀況。 “好,要注射強心針,用氧氣罩,補充氧氣!” 病房護士長和三位護士匆匆忙忙地在病房內跑進跑出,搬來了氧氣筒,轉眼間就搭好了氧氣罩。 病床床頭周圍用透明的塑料布圍了起來,裝在氧氣筒上的橡膠管插進了氧氣罩內,根據氧氣測定儀的刻度向氧氣罩中輸送所需的氧氣量。當氧氣送入時,透明的塑料罩微微地晃動著。氧氣罩中,連感受痛苦的力氣都沒有的佐佐木庸平一臉慘白,劇烈地喘息,看起來就像在水中溺斃的屍體一樣可怕。 “醫生,到底怎麼樣了?”信平壓低著嗓子問。 金井副教授和柳原默不作聲地看著氧氣罩。庸平的呼吸變得愈來愈淺,愈來愈長,一開始還張口在呼吸,漸漸變成只有鼻翼在抽動。一分鐘的呼吸次數只剩七到八次……雖然增加了氧氣的濃度,但他的呼吸數仍然很少。突然,庸平的手動了一下。 “老公!是我!振作一點!振作……” 良江隔著氧氣罩大叫著。庸平的眼睛呆滯地張開,挪動著手,嘴巴微微張合,卻聽不到任何聲音。他開始失去意識,呼吸變得更淺、更長,身體不時痛苦地抽搐著,但動作已經無法連貫。 “強心針!” 金井副教授的話音未落,柳原立刻將手伸進塑料罩中,在病人滿是針孔的手臂上註射了第二劑強心針。病人的眼睛睜開了一下,動了動嘴唇,但呼吸變得斷斷續續,臉頰和嘴唇漸漸失去血色,任誰都感受得到,死神的腳步近了。 “老公!你不能死,你不可以拋下我就走了!”良江撥開氧氣罩,撲倒在庸平的身上,信平也緊緊握住兄長的手。 “金……金……庫……” 庸平虛弱地吐出這幾個字後就斷了氣。柳原測量庸平的脈搏,又翻開他的眼瞼,用手電筒一點一滅地照在他眼睛上,但病人的瞳孔已經放大,完全沒有反應了。他再度量了脈搏,心臟已經完全停止了跳動。柳原把佐佐木庸平的雙手交迭後放在他的胸口上。良江和信平放聲嚎啕大哭,金井副教授和柳原則在一旁低垂著頭。 一陣開門的聲音,是裡見副教授。他默默地走到床邊,看了看床頭櫃上放著的抽取了胸水的注射器。趴在病床上的良江淚汪汪地抬頭望向裡見。 “醫生,我該怎麼辦?” 她聲嘶力竭地大喊著,再度趴倒在丈夫的身上。裡見閉著眼站在佐佐木庸平身旁,深深地低下了頭。然後,他轉頭看著柳原,以極度憤怒的聲音說:“柳原,這不是術後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 面對著佐佐木庸平的遺體,相同的話題已經討論了三個小時。 “大嫂,只有解剖才能安慰大哥在天之靈,大哥凡事都追究真相,一下子說是術後肺炎,到快死的時候才說是癌性肋膜炎導致死亡!自己死得這麼莫名其妙,大哥怎麼能夠接受啊!” 信平對解剖的建議表示十分支持,良江卻說:“但是,他死得這麼痛苦,我不想再讓他受苦了。” 她抬起哭腫的眼,看著還未送往靈柩室、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庸平仍然保持著死亡時的痛苦姿勢。長子庸一甚至沒來得及看父親最後一面,他悲憤萬分地望著父親的遺體:“媽,你怎麼還在說這種話?叔叔說得對,應該請院方解剖,了解爸的真正死因,才有理由去追究那個手術後就不聞不問、跑到國外的財前教授的責任!裡見醫生,我說得對不對?” 還是學生的庸一直話直說,裡見靜靜地坐在遺體枕邊的椅子上:“解剖並不是為了判斷是否有誤診、誤療,而是要從醫學的角度來了解,在接受賁門癌手術後三星期的時間內,到底如何引發了癌性肋膜炎?癌細胞是以怎樣的方式轉移的,造成死亡的直接原因是什麼?這樣的話,不僅可以讓家屬更能接受這個事實,解剖結論也可以成為醫學上的寶貴數據。身為最初診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醫生,我也極希望了解他的死因到底是什麼。如果你們同意解剖,最好趕快作決定。時間拖得太久,即使解剖,可能也無法了解正確的情況了……” 長子庸一說:“媽,我身為長子,絕不能讓爸死得不明不白!趕快要求院方解剖,我想了解真相!” 他用力搖著母親的肩膀。良江猶豫了片刻,但似乎被庸一的話打動了。 “那,醫生,就拜託你了……” “是嗎?謝謝你終於下了決心。” 裡見憐惜地看著良江,立刻按下了護理站的對講機。 “柳原,請你馬上過來。” 一直在護理站待命的柳原立刻出現在病房。 “家屬決定解剖遺體,請你立刻代表第一外科委託病理學大河內教授執刀,也順便通知一下病理解剖室,然後,請護士做好準備……” 柳原的臉色漸漸變了,身體僵直在那裡,但他還是默默地點了點頭,走出病房。柳原一離開,兩位護士就走了進來,準備將遺體送往解剖室。 護士抽走遺體下方的墊被,讓遺體直接躺在床墊上,並蓋上白布。雖然此舉只是為了避免遺體因為墊被的保暖作用而產生變化,但家屬們看到墊被被抽掉後,遺體直接躺在光禿禿的床墊上,仍然感到極度不忍。良江再度淚流滿面。 深夜的走廊上響起輕輕的推車聲,移送車推進了病房。 “剛才,解剖室打電話來通知已經準備就續,可以把遺體送過去了。”護士說完,用白布蓋起了遺體,移到移送車上。 “請家屬在這裡等一下,一個半小時左右就結束了。” 裡見雖然這麼說,良江卻十分堅持:“不,我們一起送過去,這也是我們送他的最後一程……” 良江隨著裡見站了起來。護士靜靜地推著承載遺體的移送車,似乎怕推車的聲音會驚動其他病房。裡見、柳原和家屬則跟隨其後。 搭乘電梯來到一樓,穿過中庭正中央的信道,前往與醫院大樓有一段距離的解剖室。夜空中不見月亮,也沒有星星,一片漆黑中,只有下雨前悶熱的風吹得樹梢沙沙作響,拂動著覆蓋遺體的白布。 “醫生,要在哪裡解剖?”走在裡見身旁的信平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裡見沉默地指了指盡頭。在一片黑暗中,只有“緊急出口”的燈發出微弱的光,讓家屬覺得那裡彷彿是個棄屍場。 “怎麼在這種地方……”良江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身後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一行人停下腳步,轉身一看,原來是一身白袍的大河內教授。雖然已經過了深夜十二點,但他依然毫髮不亂,保持著慣有的毅然氣度。 裡見和柳原鞠了一躬,迎接大河內教授。 “教授,不好意思,還勞煩您深夜過來執刀。”裡見向大河內打著招呼,柳原也低頭致意。 “沒關係,身為病理學教授,即使是深夜,只要有解剖工作,當然要火速趕來。對了,自死者死亡至今已經過了幾個小時?” “因為家屬們花了一點時間才做出同意解剖的決定,已經差不多過了四小時……” “四小時嗎?好,是要了解從賁門癌發展為癌性肋膜炎的過程,以及真正的死因,對不對?” 柳原已經在電話中將原委告訴了大河內,因此,他只針對重點問了裡見。 “是。這位病人一開始是由我診治的,雖然在所有的檢查中都沒有出現癌症的反應,但我仍然無法排除對癌症的疑慮,所以才請財前診察,診斷出賁門癌後,立刻動了手術。但手術後的症狀似乎有些問題,因此,醫院有責任釐清,而且,這對學術研究十分重要,家屬也同意解剖。” 裡見想到,剛才發了一份電報給身在德國的財前,通知他佐佐木庸平的死訊,他最晚應該在明天傍晚就可以收到。大河內教授看了一眼躺在移送車上的遺體。 “這位病人就是你上次來找我詢問相關症狀的病人吧?也就是說,由你做內科診療,財前診斷為賁門癌後做了手術,身為你們老師的我則負責解剖,這實在是很大的巧合。” 大河內說完,便引領移送車走向解剖室。來到解剖室前,老舊的大門從裡面打開了,兩位解剖助手在門口迎接大河內教授。 “把遺體推進來。” 大河內教授一聲令下,家屬們立刻渾身僵直。 “家屬不能進來,請各位到靈柩室等候。” 裡見說完,良江提出了身為妻子的最後一個要求:“醫生,請你們不要動到他的臉。”裡見默默地點了點頭:“好。” 門“啪”的一聲關上了,載著佐佐木庸平的推車發出“咯吱咯吱”的沉重聲音,消失在解剖室的大門後。 深夜的解剖室籠罩在一片不尋常的明亮中。平時只要遇到大河內教授解剖,觀摩室內就擠滿了學生和醫局員。此時,觀摩室內空無一人,嶄新的磁磚牆和立在防水水泥地板正中央的大理石解剖台,顯得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當載著佐佐木庸平的移送車推進來時,看起來像是解剖室管理員的五十多歲的雜務工,穿著橡膠工作服和長靴,一言不發地走近移送車,熟練地脫下遺體的衣物,和解剖助手合力將遺體搬上解剖台。失去彈性的遺體發出沉悶的聲響,重重地躺在解剖台上。 “要從頭部開始嗎?”雜務工抬起眼睛問道。 “不,家屬要求不要解剖頭和臉,所以,只解剖胸部和腹部。” 聽到大河內教授的回答後,雜務工彎起矮胖的身體,把佐佐木庸平的遺體向上拉,將其無力垂下的雙手放在兩側,並稍微分開雙腿。 “準備好了。”他面無表情地說道。 大河內穿上解剖衣,戴上帽子、橡膠手套及一個大大的口罩,以眼神向解剖助手和記錄助手示意。解剖助手與記錄助手隔著解剖台,站在大河內對面,在一旁見證的里見和柳原則站在遺體頭部的位置,以免影響執刀。 躺在解剖台上的佐佐木庸平雖然是癌症病患,但由於在手術三週後就過世了,所以並不是十分瘦削。 “現在開始進行病理解剖!” 大河內率先向遺體鞠了一躬,所有人也跟著深深地鞠躬。 首先是遺體體表的觀察。 “體格,中等; “營養狀況略顯不足的男屍; “顏面和四肢均有浮腫; “上腹部正中央有切開的傷口” 大河內描述著遺體表面的情況,一旁的記錄助手迅速地記錄著。在肅靜得沒有任何聲響的解剖室中,只有大河內口述的聲音在空氣中迴盪著。 大河內拿起解剖刀,將刀尖放在甲狀軟骨上,由頸部朝下肢的方向一刀劃了下去,切口滲出半凝固的屍血。解剖助手將剖開的表皮左右剝離,顯現出被肋骨覆蓋的胸廓。大河內用肋骨刀“嚓嚓”地剪斷所有肋骨後,又剪開胸骨和鎖骨的關節,立刻看到胸腔內部,心臟和肺都浸在胸水中。一眼就可以看出,左側的胸水帶有血性。 “胸水比預估得多,可見肺部受到壓迫,造成呼吸困難的情況相當嚴重。” 大河內讓解剖助手以量杯汲取胸腔內的胸水,並測量胸水的量。 “左胸水量為四百九十毫升,呈血性、漿液性;右胸水量為三百毫升,淡黃色,略微渾濁。” 大河內對記錄助手說完後,開始檢查腹腔內是否有腹水。賁門癌手術切除腹部食道、胃和脾臟後的腹腔內出現了奇妙的空隙,但完全沒有腹水。 “沒有腹水,接下來解剖腹腔。” 他凝視著空腸和食道連接的部分。這裡正是財前執刀切除胃部,將食道和空腸縫合的部位。大河內慎重地觀察著縫合部分周圍,完全沒有任何浮腫和炎症。 “賁門癌的手術本身十分成功,可說是無懈可擊。” 在肯定手術的成功後,他開始取出腹腔內的器官。他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連在一起的十二指腸、小腸、大腸並取出腹腔,一陣刺鼻的惡臭傳來。 接著,大河內又取出了肝臟、胰臟、腎臟和副腎,放在解剖台旁的檢查台上,聳起肩膀深呼吸了一下。對年邁的大河內而言,深夜的解剖是對體力的極大考驗,但他從口罩上方露出的雙眼依然充滿凜然的氣魄。 “接下來做胸部解剖。” 大河內再度將視線移至胸腔內,審視肺部是否有粘著現象,以及癌細胞是否浸潤到胸壁,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之後繼續檢查心臟。當他以手術刀切開心囊時,淡黃色的心囊液隨即淌了出來。解剖助手立刻汲取並加以測量。 “心囊液一百毫升,沒有異常。” 聽完助手報告,大河內將肺和心臟捧出胸腔外,以免造成損傷,然後依次取出食道和氣管。隨著一陣刺耳的金屬聲傳來,電鋸鋸開了脊椎骨,大河內取下一段骨髓,以檢查癌細胞是否轉移到骨骼。 “現在開始檢查器官,一定要正確記錄。” 他一一拿起置放在檢查台上的腹部器官,夾在指尖上仔細地察看著。 “腹部器官完全沒有異常,食道、空腸縫合部分及周圍沒有炎症,也沒有癌細胞轉移的跡象。” 柳原緊繃的面部稍稍鬆弛了下來。 “終於要解剖關鍵的胸部器官了……” 大河內雙手捧著發出紫紅色黯淡光澤的左右肺部,縝密地觀察後,視線停在左肺下葉紅黑色的硬塊上,他仔細地以指尖撫摸後,命令道:“手術刀!” 他將手術刀伸進左肺下葉迅速割開剖面,灰白色小指頭大的腫瘤剖面赫然顯現,其周圍還有許多不規則的凹凸。 “左肺下葉有小指頭大的腫瘤,剖面為灰白色,是癌組織。周圍有兩、三顆米粒大的癌細胞轉移病灶,是癌性肋膜炎。” 他的話毫不留情。裡見屏住呼吸凝視著左肺,柳原的臉色刷地慘白。裡見預測得沒錯,佐佐木庸平的X光片上的陰影並不是肺結核的舊病灶,而是癌細胞的轉移。 “教授,轉移的路線……”柳原的喉嚨似乎哽住了,他發出嘶啞的聲音問道。 “等一下再告訴你!接下來看心臟。” 大河內並不理會柳原的發言,觸摸著比肺略硬的心臟,將手放在左側。 “心臟的右心房、右心室都有擴張,是肺虛脫造成了心臟的負擔。” 然後,他以手術刀剖開心臟,確認了各瓣膜的異常後,將擴大的心臟出示給裡見和柳原看。 “肉眼觀察就此結束,各器官的顯微鏡檢查以及生物化學的檢查報告要在幾天后才能出來。” 他挑選出要做顯微鏡檢查和生物化學檢查的器官,命令道:“保存好器官,開始縫合屍體。” 助手將器官放在秤上稱重後,謹慎地以紗布包起每一個器官,放進裝有福爾馬林溶液的瓶子裡保存。雜務工將發黑的棉花塞進遺體空蕩蕩的胸部和腹部,以做這一行二十多年的工匠手藝開始縫合表皮。縫合完畢後,將遺體擦拭乾淨,並用繃帶包起縫合口,準備放進棺材。不知道什麼時候,棺材已經放在解剖室的入口了。 時鐘指向凌晨一點三十五分,解剖時間為一小時二十分鐘。記錄助手幫大河內取下滲滿汗水的大口罩。 “綜合我所看到的……”他看著柳原,柳原好像等待宣判一樣地低垂著頭,“胃部賁門後壁的原發癌轉移到左肺下葉,在某種契機下,癌細胞大量增殖,到達肺肋膜,引發了癌性肋膜炎。因此,肋膜腔內積滿了含有癌細胞的胸水,肺部因為受到壓迫導致機能衰退,引起了循環不全,因而造成心臟衰弱,最後因為心臟功能不全而死亡。” 大河內斟酌著每一個字眼說道:“至於胃賁門部位的原發癌到底是經由什麼方式轉移到左肺下部,進而急速增加,以及手術後引發癌性肋膜炎的原因到底是無法克服的因素引起的,還是因為手術的侵襲,或是其他原因所致,則必須等以後的顯微鏡檢查和生物化學檢查的結果才能做結論。” 他嚴厲的聲音中不夾雜一絲情感。 寂靜無聲的走廊遠處,傳來車輪咯吱作響的聲音,靈柩室的門打開後,裝著庸平遺體的棺材被推了進來。家屬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默默地迎接著移送車上的棺材。 兩位護士將棺材推到排列著陳舊佛像和線香的冷清祭壇前,隨即打開了棺材蓋子,供家屬瞻仰。 良江注視著棺材裡身穿白衣,雙手交迭在胸前的丈夫遺體,看著他胸口上綁住傷口的白色繃帶說:“老公,是不是很痛……很痛吧?” 她伸出雙手撫摸著丈夫的胸口。信平和庸一也熱淚盈眶,但看到裡見和柳原隨著移送車走了進來,信平立刻問:“醫生,解剖的結果怎麼樣?” 柳原低著頭,裡見則默默地看著遺體。 “今天的解剖僅限於肉眼觀察和以手觸摸的範圍,接下來還要對器官做顯微鏡檢查和生物化學檢查,幾天后才能發表完整的解剖報告。但從今天的解剖了解到,原發在胃賁門部位的癌症轉移到左側肺部,因此並發了癌性肋膜炎,導致肋膜腔內蓄積胸水,進而引發心臟衰竭,造成了佐佐木先生的死亡。” “原因是癌細胞轉移到肺部引起的癌性肋膜炎?”信平不由得看著柳原反問道,“這不是太奇怪了嗎?動手術的財前醫生在手術前後都說是早期發現,除了賁門以外,完全沒有轉移到其他地方,現在卻說轉移到肺部……你的意思是說,堂堂大學醫院的教授沒注意到癌細胞轉移嗎?” 面對信平滿臉怒色的追問,柳原結結巴巴地解釋道:“不,當時可能……還沒有轉移……所以,財前教授可能……” “可能什麼?即使在手術前還沒有轉移,手術後自從我大哥身體狀況變差以來,一直到昨天中午為止你們還說是術後肺炎,每次發作就給我大哥打鎮靜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是因為財前教授說是術後肺炎,我才採取這樣處置的……”柳原繼續辯解著。 長子庸一年輕氣盛,毫不客氣地質問道:“那個醫生在手術後從來沒有來看過我爸,他是憑什麼診斷是術後肺炎?還是說,對於像財前教授這種大名鼎鼎的教授來說,一、兩個健保病人只不過是他做實驗用的白老鼠?” 母親良江也認同兒子的看法。 “那個醫生實在太過份、太不像話了!手術以後,他就丟下我老公不管了!”她憤怒地瞪大雙眼。 “不,是因為教授要出席國際會議,情況比較特殊,而且,他每次都會詳細詢問身為主治醫師的我有關病人的情況,然後才下達指示,他並不是手術後就丟著不管,你們誤會他了。” “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即使我爸那麼痛苦,我們還是一聲不吭地交給你們處置,那是因為我媽、我叔叔和我都相信我爸得的是你所說的術後肺炎,只要打抗生素就會逐漸改善。怎麼到了臨死前幾個小時,就突然變成了癌性肋膜炎,他還來不及看我們幾個小孩子最後一眼就死了,這個責任要由誰來扛!” 庸一沖到柳原面前,柳原卻無言以對。 “犯了這麼大的過失,那個偉大醫生還在國外旅行,而主治醫師卻答不出個所以然,你們這也算是濟世救人的國立大學醫院的醫生嗎?我要告你和財前教授誤診!” 聽到庸一氣急敗壞的一番話,一直沉默不語的里見終於開了口:“在沒有確認決定性的事實之前,不能隨便說是誤診。今天的解剖只是肉眼觀察,還要等日後的顯微鏡檢查和生物化學檢查結果出來,才能得出完整的解剖報告。而且,要在負責手術並直接指示診治方法的財前教授同時在場的情況下,才能夠徹底釐清。在此之前,請不要有任何情緒性的發言。” 庸一聽到裡見一番嚴肅的說明,閉上了嘴巴。信平卻說:“裡見醫生,你很關心我們,我大哥也真心地信任你,但你剛才這番話,根本沒有考慮到我們家屬的心情。我大哥死得這麼不明不白,我們家屬的懊惱和氣憤實在忍無可忍。主治醫師柳原醫生雖然很認真地看護我大哥,但那個叫財前的教授手術之後從來沒有看過我大哥一次,即使我們要求他來看一下,他也不予理會,只是指示年輕的主治醫師做一些不負責任的處理,自己卻跑去國外了!不管怎麼樣,我們絕不原諒這種不負責任的醫生。我和我大嫂、侄子,將一起徹底追究這個問題。否則,住在這種徒有其名的大學醫院而卻沒有得到有效治療的大哥會死不瞑目!” 信平的聲音重重地在靈柩室內迴響著,隨即消失在外面的黑夜中。他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激昂,卻充滿了追求真相的堅強意志。裡見再也無法阻止了。
財前正和蘆川一起前往距離慕尼黑二十分鐘車程的達豪。他好奇地詢問著達豪的情況,但蘆川卻十分在意同車的德國司機,簡短地回答著。司機一聽到他們說要去達豪時,便露出不悅的神色,開車時也始終緊繃著臉。達豪至今仍然保留著納粹大肆虐殺猶太人的集中營遺址。 從慕尼黑沿著兩旁種著洋槐樹的林蔭大道一直前進,看到一個寫著“達豪”的黃色標誌牌,隨即進入一處有著遼闊田野和民房的寧靜村莊。不久,洋槐樹換成了白樺樹。駛出六月艷陽普照的寬闊大街,一座高高的灰色監視塔和綿延不斷的水泥牆立即映入眼簾,通往集中營的路上空無一人。 車子停在鏽蝕的門前,走到裡面,雜草叢生的淒涼荒野中,有一棟石頭堆砌而成的圓筒形建築物,建築物的屋頂上有個人形鑄鐵雕刻,建築物內立著一座大型的十字架,祭壇下放著幾個美麗的花環。 財前停下了腳步。 “這是在此被殺害的數万名猶太人的慰靈塔,是用附近伊薩爾河河床上的石頭建造而成的,屋頂上的雕刻代表著這些受難者。在這片荒野上,當時每天早晚的時候,納粹的黨衛軍軍官都會把囚犯叫出來點名,手一指,就挑選出要被送往毒氣室的人,這樣的情景是現在完全無法想像的。送來這裡的二十萬名猶太人必須隨時面對自己的死期。前面那幢建築物就是毒氣室和屍體焚化爐,如今已經成為博物館,由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協會一同管理。” 蘆川說著指向樹叢後方已經被熏成黑色的磚砌煙囪,默默地走了過去。 走過堆滿瓦礫、雜草叢生的道路,穿越兩側仍然殘留著帶刺鐵絲網的壕溝,來到被樹木包圍的建築物前,入口掛著“博物館”的牌子,只是踏進一步,財前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氣。 厚實水泥牆中的毒氣室,仍然保留著原貌。天花板上有無數個空洞,毒氣就從空洞中送進來。但財前的眼睛卻被牆壁上方側面十厘米見方的窺視孔吸引了。那些因病無法工作的男人、女人、孩子和老人以為要洗澡,一絲不掛地被騙進這間房間,在他們等待熱水的時候,頭頂上噴出的卻是殺人的毒氣,而有人卻冷漠地從這個窺視孔觀察著這些人瀕死的狀態——彷彿此刻仍然有一雙像玻璃珠般的冷酷眼睛躲藏在窺視孔的另一頭,令財前感到不寒而栗,不禁別過臉去。另外三位看起來像是美國人的觀光客也露出一副毛骨悚然的表情,靜靜地走出毒氣室。 “教授,去看下一個吧。”蘆川催促道。 財前緩緩地踏進下一個房間,眼前的場景再度讓他震驚得停下腳步。十坪大小的昏暗房間內,排列著四座磚塊堆起的屍體焚化爐,爐口張著血盆大口,不知道是誰在焚化爐前放了一個花環,吊慰死者的亡靈。 “在隔壁毒氣室死後的屍體就直接丟在這裡焚燒,據說總計燒了三萬人。當煙囪冒出深黃色的煙時,代表燒的是外面帶來的新犧牲者;當冒的是縷縷青煙時,代表燒的是長期關在這裡的人,因為長期關在這裡的人,都已經瘦得像皮包骨的木乃伊一樣了。”蘆川神情凝重地說道。 將猶太人在毒氣室殺害後,立刻丟在隔壁焚燒的確是大量殺戮時最簡單、最有效的方法。財前親眼目睹了以前曾經聽聞的納粹大量殺戮猶太人的事實,難以相信這竟然是人類的所做所為,財前對眼前的淒涼啞然失聲。房間內瀰漫陰森和悲慘的氣息,似乎可以聽見隔壁毒氣室收容者的冤魂在呼號,焚化爐的爐口似乎仍散發出屍臭。他一抬眼,看到牆上以英、法、德文寫著“德國人是全人類的敵人!”、“希特勒是德國人選出來的!”、“德國人的罪孽永遠無法抵賴!”等激昂的控訴字眼,這是造訪這裡的人情不自禁的吶喊,只有這樣振筆疾書才能一泄心頭憤恨。由水泥地底竄出的寒意令財前毛骨悚然,他無聲無息地走了出去。 接下來的房間是展覽室。展覽室的入口展示著已經殘破不堪的藍色直條紋囚衣和木鞋,那是以前的囚犯所穿的;接著是瀕臨餓死邊緣、像木乃伊一樣的囚犯在集中營中凍死的照片,以及用大型鐵夾夾出在毒氣室內毒死的囚犯屍體的照片,所有展示記錄都令人不禁為之心酸。財前懷著一份異常的緊張心情看著這些資料,當來到置於房間一角的陳列櫃前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蘆川,這不是人體實驗的記錄嗎?”他壓低嗓門問道。 “是嗎?我沒注意。” 蘆川看著財前所指的方向——那是一份將一名囚犯丟進裝滿水的水槽中,拉出來,再丟進水槽中,以了解人體循環器官生理極限的實驗記錄,一旁還附著照片。 想必是從囚犯中挑選出體格最強壯的青年,這名年輕壯碩的猶太男子全身被裝配上檢查器材躺在水槽中,但滿是恐懼和驚嚇的臉早已扭曲,數據上詳細記錄著他走向死亡的每一刻的狀態。照片上年輕人的表情實在太真實了,以致財前根本無法正視。美軍攻占此處後,沒收了納粹記錄和保存的這些數據。 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九日,第一位踏進這裡的美國將軍在報告中這樣寫道:“根本無法以言語描述這裡的慘絕人寰”,財前也對眼前超乎想像的慘無人道啞口無言。然而,這些人體實驗、活體解剖也讓德國人獲得了無人可得的資料,促進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德國在醫學發展上的突飛猛進。財前佇立在這些資料前,想起除了德國以外,日本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中國也犯下了類似的種種罪行。 “蘆川,走吧!”財前快步走了出去,似乎想要逃離這些陰暗的記憶。 走出這座死亡魔窟,艷陽高照下,在開滿紅色石南花的庭院一角,有一尊瘦若干柴的囚犯仰望天空的雕像,雕像下方刻著“向死者致敬,向生者警示”。這是對遭受飢餓折磨仍然不屈的亡者表示尊敬,同時也警告活著的人,永遠不要重蹈覆轍。另一塊碑上刻著“他們死了。為了自由,為了正義,為了名譽。”兩塊碑文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共同出資雕刻的。在燦爛而又眩目的陽光下,碑文上義正辭嚴的字句直指人心。 他們順著來路返回,走過壕溝,看到右側殘留著十五、六棟曾經是集中營的老舊木造長方形建築物,透過窗戶,還可以看到晾曬的衣服。財前驚訝地看著那個方向。 “那是戰後來自東普魯士、西里西亞等其他東歐地區的難民,將原來的集中營整修後住了進來。由於屋頂和天花板很狹窄,冬冷夏熱,簡直不像人住的地方,但因為幾乎不需要付房租,所以,一旦住進去就不太會搬出來……”蘆川說明著。 的確,在一扇窗戶的窗簾後面,有一個母親在抱著孩子。曾經囚禁數万猶太人,並將他們迫害致死的建築物變成了難民營,殺人工廠變成了博物館,黨衛軍的手指一揮就決定囚犯生死的廣場上吹著六月和煦的暖風。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和平嗎?財前感受到一種無以名狀、難以排遣的空虛。 “蘆川,我可以了解你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這是人類最醜陋的一面,日本人做了這種事後,會用盡所有的手段毀屍滅跡,德國人卻選擇保留下來。當然,一方面是因為猶太人協會不允許這段歷史見證就此消失,但如果德國人真的想要破壞的話,會想方設法加以摧毀。德國人正視了這些人類最不可原諒的記錄,也讓人更嚴肅地思考人類的未來……” 說完,財前頭也不回,催促著蘆川快步走出集中營。 搭上等在門口的出租車,財前和蘆川直接趕回慕尼黑。時間早已過了午餐時刻,已經快到傍晚了。但剛才達豪集中營慘絕人寰的情景依然在腦海中揮之不去,財前和蘆川完全沒了食慾。 “教授,我們先回飯店,然後再決定晚上的行程吧。” 財前聽了蘆川的話,默默地點點頭,把身體倚靠在車子的座椅上。 回到飯店,櫃檯的服務人員似乎已等候財前多時。 “財前教授,柏林的飯店把日本打來的電報轉送過來了。” “日本的電報?” 財前急忙打開電報的信封,只見上面用羅馬拼音寫著: 財前又看了一遍。電報上只寫著出發前接受賁門癌手術的病患的死訊,拍電報的時間是東京時間六月二十一日晚上九點。 “教授,是不是日本發生了什麼突發狀況?”蘆川擔心地探著頭。 “不,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財前把電報揉成一團,塞進口袋。自己在國外出差,裡見還特地打電報來通知一個病人的死訊,他對裡見的不通情理感到怒不可遏。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