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空中小姐宣布班機即將抵達柏林時,窗外出現了一座巨大的半圓形建築物。 像是附有屋頂的大球場被分成兩半一樣,穹蓋般的巨大屋頂在地上形成一個大大的半球形。 “教授,已經可以看到坦貝爾霍夫機場了,這是目前全世界最大的機場,各國的班機都在這個可以直接降落大型客機的大屋頂下起降。”平和製藥廠的派駐員在一旁說明道。 財前點了點頭,覺得無論是眼下的坦貝爾霍夫機場,或是今早從波恩開往科隆的高速公路以及前天參觀的海德堡中央癌症研究所,都不得不讓人感嘆德國人在建築藝術上的創意和造詣。 飛機降落了。辦完進城手續,走出機場大廈後,市田立刻攔了輛出租車。車子在公路上開了大約四公里左右,便進入市中心,兩側商店櫥窗裡的商品琳瑯滿目,行人臉上盡是開朗與滿足。車子開到繁華的科爾菲斯坦大道時,車流量頓時大了起來:道路兩旁的商店、咖啡店兼餐廳里人來人往,西柏林的繁華完全超乎想像。但來到大道中間部分時,卻看到一座燒得一片焦黑、只留下空蕩盪殘骸的高塔。 “教授,這就是柏林大空襲時遭到摧毀的德皇威廉紀念教堂,為了紀念戰敗,他們一直讓它維持當時的樣子。” 市田似乎已經對眼前的風景司空見慣,但財前卻不由得思考著,德國人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境,才會在鬧市中保留這個活生生地呈現當時轟炸情景的殘骸,只要這座高塔繼續像骸骨一樣佇立在此,就表示德國人即使在繁榮的日常生活中,也無法忘懷戰敗時的悲慘歲月。 在凱賓斯基飯店用完午餐後,市田租了輛車,準備帶財前去西柏林市內觀光。 “教授,您想先去哪裡?” “既然來到柏林,當然要先去看'柏林圍牆'。” 市田沿著科爾菲斯坦大道向東行駛。大道將盡時,不時可見市區建築在飽受戰爭摧殘後留下的瓦礫,而那些免於被夷為平地的建築物上,曾遭機關槍掃射的痕跡歷歷可見,此刻已被麻雀們在拳頭般大小的牆洞裡築起了巢。 一進入動物園這個綠色大公園後,勃蘭登堡門映入眼簾。走近一看,曾經是德國光輝象徵的“凱旋門”——巨大的勃蘭登堡門上紅旗飄揚,門的另一端由東德和聯合國的步兵守衛著。而西側的門旁則豎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注意!西柏林到此為止。” 車子在勃蘭登堡門前右轉,開到寂靜的河邊。河岸上也豎著“西柏林到此為止”的牌子。財前走出車外,站在河畔眺望著。西柏林的岸邊綠樹成蔭,樹上開著鮮紅的石南花。但隔了一條只有十幾米寬的河流,東柏林的河岸上卻佈滿有刺的鐵絲網,河畔建築物的窗戶都用水泥封住了,瓦礫堆中長滿雜草,完全不見任何人影,儼然成了一片蒼茫的廢墟。 “這裡就是想要逃往西柏林的人無法游到對岸,被哨兵從背後射殺的地方。”市田指著河說道。 眼前的斯普雷河在昏暗的夕陽下泛著漣漪,靜靜地流著,這份寧靜反而勾起人們心中的悲戚和恐懼。 沿著斯普雷河繼續向貝爾南瓦大道駛去,眼前出現一道綿延不斷的磚牆,前面豎著一塊牌子寫著“堵住道路,恥辱之牆”。 “原來這就是柏林圍牆。”財前原以為柏林圍牆會高入雲端,眼前這道只有兩米半左右高的圍牆令他有點驚訝。 “對。再往前一點,有樓梯可以爬上去,那樣就能看到東柏林,我們把車子停在那裡。” 市田把車子停在專門用來瞭望的樓梯前。財前立刻走上樓梯眺望東柏林。圍牆的另一端盡是遭到轟炸而倒塌的樓房和瓦礫堆,寂靜得可怕的無人地帶無止境地向前延伸。 “市田,只要稍微有一點勇氣,就可以跳過這道圍牆,連我也跳得過去。”他作勢欲躍過圍牆。 “教授!絕對不行,隨時有人躲在那些倒塌的大樓窗戶裡監視著。如果稍有不慎,立刻會被射殺!”市田臉色都變了。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財前不以為然。 “我不是開玩笑,請你看那個花環。” 他指著五、六米前的牆角。那裡放著一個木製的十字架,前面擺著一個巨大的花環。 “那是一名從東柏林逃出來的逃亡者躲過監視的眼睛,在跨越這道圍牆時被從那些房裡射出的子彈擊中後不幸喪生的地方。” 笑容從財前的臉上斂去。他走下樓梯,來到花環旁。靠在圍牆上的十字架在風吹雨打下顯得有些陳舊,但大花環似乎是兩、三天前才放的,花朵還很有生氣。原本應該豎在黑土與綠樹包圍的墓地上的十字架,竟然會出現在磚瓦牆旁。美麗的花環放在髒污地面上的景象,正控訴著戰爭和政治的殘酷,也控訴著這幕死亡慘劇。財前不禁想起日前參觀海德堡中央癌症研究所時,比希納教授所說的話——東柏林和西柏林之間連治病救人的醫學也有國界,東柏林有一所聚集了社會主義國家優秀學者的癌症研究所——財前突然想要造訪圍牆彼端的東柏林癌症研究所。 “市田,明天請你幫我安排去東柏林的癌症研究所。” “癌症研究所?怎麼可能?除了一般的觀光以外,任何參觀都需要事先預約。而且,目前東柏林和西柏林之間無法自由聯絡,只能郵寄申請數據,往返至少需要一個月,根本無法為您安排。” “即使不去見特定的教授也沒關係,我只是想參觀一下。你回去想想有什麼通融的辦法。”財前再度堅持。 “好吧,那我就想想看。”市田一臉為難地回答道。 第二天,財前沉著一張臉聽市田向他報告:“我昨天晚上找了一些朋友,也想辦法四處張羅。但目前只有公營的觀光巴士和郵差可以自由往返東柏林和西柏林之間,實在別無他法。所以,您是否願意委屈一下,搭觀光巴士去呢?如果是搭觀光巴士,只要交代前台一聲,應該立刻可以張羅到兩張票。”市田滿臉歉意。 “你真是搞不清楚情況,觀光巴士只能照規定的路線走,我不是說了好幾次,我想去的是東柏林的癌症研究所。既然已經到了柏林,沒有參觀就空手而回不是太遺憾了嗎?” 財前絲毫沒有輕言放棄,悶悶不樂地一言不發。 “對了,問問《每朝新聞》的山川特派員好了。他曾經來海德堡訪問過我,也在波恩見過面,或許他有什麼好辦法。”財前馬上拿起電話撥到波恩,電話很快就通了。 “餵,請問是《每朝新聞》的波恩分社嗎?我是上次和你見過面的浪速大學的財前。由於我想參觀東柏林的癌症研究所卻不得其門而入,所以才突然打電話給你。什麼?曾經有一位日本學者去參訪過?那我更想去了,沒有辦法通融嗎?什麼?你要幫我聯絡合眾國際社柏林分社?太感謝了,那就有勞你了!”財前興奮地掛上電話。 “市田,《每朝新聞》的記者會幫我聯絡合眾國際社的柏林分社,我們得立刻去合眾國際社找一位名叫理查德·雷的記者,直接拜託他。即使雷不在,他也一定會交代某個人,出發吧。”財前馬上拿起了上衣。 他們按照山川特派員所說的,從飯店往科爾菲斯坦車站的方向走了約兩分鐘,馬上就到了合眾國際社柏林分社。搭電梯上了四樓,正向接待人員說要找雷記者時,一位穿著襯衫、捲起袖子,看起來活力十足的記者走了過來。 “財前教授,《每朝新聞》的山川記者把你的事告訴我了,我正在聯絡觀光出租車。搭觀光出租車,可以很容易拿到通行證,只要不進入禁止區域,便能隨意到任何地方參觀。” 他說起話來毫不拖泥帶水,正當他向財前詳細說明癌症研究所的所在地時,電話鈴響了。 “對,我就是合眾國際社的雷,觀光出租車在一星期前就預約滿了?真傷腦筋,能不能想想辦法,拜託你了。什麼?只要有國際駕照,也可以自己租車去?我還不知道有這回事呢,謝了!” 雷記者放下電話後,聳了聳肩:“柏林這個地方永遠讓人摸不著頭腦。我在柏林住了三年,還不知道有這回事,今天第一次聽說。你們有國際駕照嗎?” “有,我有。”市田回答道。 “那太好了,只要有國際駕照就可以租車前往東柏林的檢查站辦理通行證,那樣便能去東柏林了。祝好運!”雷記者笑著拍了拍財前和市田的肩膀。 市田開著車,來到位於弗里德里希大道上的東柏林檢查站。檢查站前大排長龍,來自世界各地的人都在此申請通行證。 財前和市田下了車,排在隊伍的最後方。等了約五十分鐘,終於來到第一個窗口,出示護照後領取入境卡和號碼牌。入境卡上需要填寫姓名、國籍、職業、通行目的和攜帶金額等欄目,填完數據後還要等候叫號。所有人都得站在身著軍服的檢查人員面前,核對填寫的事項是否無誤,才能領到通行證。財前和市田在一幢昏暗而又粗陋的木製建築物中等著叫號,財前心中有種讓人不寒而栗的不安。檢查官的態度蠻橫而傲慢,等待叫號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陰沉著一張臉,默不作聲,感覺提心吊膽,很不舒服。 終於輪到財前了,他站在檢查官面前。檢查官千篇一律地問著財前的姓名、國籍、職業、通行目的後,又特地問了一句:“你是教授嗎?” 當財前回答“是”後,對方的態度馬上變得十分客氣:“好,請。” 他把通行證交給財前。接著輪到市田,檢查官再度恢復原本傲慢的態度,對照比較著市田的護照和駕照,不斷發問。市田表情僵硬地回答了兩、三句後,檢查官點了點頭,也核准了通行證。 他們立刻坐上車子,正要開車之際,後面傳來一聲喝阻:“等一下!” 他們驚訝地轉過頭,看見兩名身穿軍服的檢查官走了過來,壓低的軍帽簷下射出銳利的目光:“這輛車檢查過了嗎?” 不等市田回答,對方便不由分說地打開兩側車門。兩人把車座移開看了一下,並仔細檢查了駕駛座前的置物箱、後車廂,當發現並沒有隱藏任何東西時,說了聲“好”才終於放行。車子前方的紅色欄杆升了起來。 通過欄杆,便是東柏林的土地了。市田緊張地握著方向盤,財前坐在司機座旁的副駕駛座上翻開地圖。曾經是柏林最繁華的菩提樹大街上的國會大廈等歷史悠久的建築物,都被戰火摧毀得面目全非。來到大街盡頭的廣場上,當年雄偉壯麗的舊皇宮已頹然倒塌,如今只剩下希臘式巨大圓柱兀自聳立。慘遭炸毀的牆壁和塔屋變成了一堆瓦礫而高高堆起,在一片寂寥的廢墟中,只有雜草綠油油地向天空伸去。 廣場上不見人影,除了一輛觀光巴士和財前他們的車以外,只有載著東德士兵的軍用卡車往來行駛著。 離開廢墟廣場來到亞歷山大廣場,隨即來到無軌電車和有軌電車穿梭的鬧市區,廣場旁的商店和咖啡店雖然有人出入,但行人的穿著打扮樸素,商店櫥窗裡的商品也很匱乏,閒暇時刻的情景完全無法和西柏林的繁榮相提並論。市田將車子停在廣場的角落。 “這一帶是東柏林最繁華的街道,從廣場一直向東延伸的這條寬敞的道路是東柏林用來宣傳的樣板,也是他們最引以為傲的斯大林街。斯大林被蘇聯人自己否定後,這條街才又改名為卡爾·馬克思大街。” 只見這條寬約一百米的雄偉道路中間鋪設了綠地,筆直地朝東延伸,兩側整齊地排列著十五層樓的公寓,雖然這片景象十分壯觀,但街上卻鮮有行人的影子。 車子從廣場轉入布雷斯勒大道,他們根據雷記者所畫的地圖一直向北行駛,卻一直找不到前往癌症研究所所在地佈甫的路。他們向一個站在十字路口的年輕男子問路時,一位警官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問他們有什麼事。 “我們想要去位於布甫的林登堡·貝剋癌症研究所,要怎麼去?” “癌症研究所?我不知道。但如果要去布甫的話,沿著這條街開十分鐘左右,在下一個T字路口往右轉。” 車子再度前進,在T字路口向右轉後,四周的景色陡然一變,眼前盡是毫無人蹟的荒郊。放眼望去,麥田和小山丘一望無際,偶爾有幾間白牆、棕色柱子支撐的農舍,根本沒有任何像研究所的建築。 “市田,會不會走錯了?”財前不安地問道。 “我完全按照警官的指示,應該不會錯。我們再開到前面看看。” 市田加速前進,但開了好久,仍然只見麥田和小山丘。財前不禁焦急了起來。 天色漸暗,在渺無人煙的東德郊外這樣亂闖,不免令人心裡七上八下的,並且依規定必須趕在六點以前回檢查站。此時,市田突然踩了剎車。 “教授!會不會是那裡?” 他指著右側一片樹木茂密的小山丘上。綠樹叢中,隱約可以看到一幢略帶灰色的建築物。雖然有點小,但參照地圖,發現這裡就是林登堡·貝克。 “不管是不是,先去看看。” 財前說完,市田便刻不容緩地踩了油門。車子沿著剛好可以容納一輛車通行的鄉間小路往上開,隱藏在鬱鬱蒼蒼的樹林之中的灰色建築物漸漸顯現全貌。這是一幢藤蔓纏繞的老舊五層樓房,車子開過去一看,發現大門上掛著“德國科學院附屬醫學·生物研究所”。財前要求市田停車。在這幢建築物中,有一座具有世界級研究設備的癌症研究室。財前克制住心中的激動,情不自禁地下車走近大門,守衛立刻放下像普通道路柵欄一樣的橫桿,上前盤問。市田回答道:“我們從日本來,要來參觀這所研究所。” 對方拉起柵欄讓他們通行。走進大門,前往玄關的路上,財前要市田別理會前台人員,直接走進去。好不容易來到這裡,他擔心前台的人會拒絕他們參觀。然而,寂靜的玄關不見人影,前台空無一人。財前和市田立刻搭乘一旁的電梯上樓。一出電梯,看到一道昏暗的長廊,每間房間都大門緊鎖,只有兩人的腳步聲發出回音。 來到走廊盡頭時,財前停下腳步,他們實在太幸運了:走廊盡頭掛著“癌症研究室主任E·海格教授”的牌子。他是一名世界級的癌症學者,財前也聽過他的大名。 財前不顧自己沒有事先預約,也不管自己有沒有帶介紹信,鼓起勇氣敲了敲門。 “哪位?”一位看起來像是秘書的年輕女子開了門,“你是誰?有什麼事嗎?” 女子驚訝地望著眼前這兩位不請自來的闖入者。 “我是來自日本的浪速大學的教授財前,日前在海德堡參加國際外科學會時參觀過中央癌症研究院,所以,很想參觀一下這座著名的德國科學院的癌症研究室。” 秘書拿起嵌在牆上的對講機,聯絡不知道身在何方的海格教授。不久,對講機的彼端傳來了海格教授的聲音。 “我是海格教授,你們經過德國科學院的許可了嗎?” “沒有。” “如果沒有德國科學院的許可,誰都不能進來參觀。” 空蕩蕩的房間裡,只聽到海格教授的聲音,因為看不到對方的緣故,空氣裡瀰漫著一股可怕的冷清。財前鼓起勇氣說:“我聽說曾經有位日本學者參觀過這裡,希望您也可以通融一下。我是經歷了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找到這所偉大的研究所的。” 財前說完,對方沉默了片刻。 “他是科學院邀請的。” “是否可以告訴我那位學者的名字?”財前立刻問道。他在心裡暗自盤算,只要知道這個人的姓名,自己就一定可以通過某些渠道獲得科學院的邀請。 海格教授再度沉默了片刻:“不行。沒有科學院的允許,我什麼都不能透露。希望你現在就立刻離開。”對講機“喀嚓”一聲掛斷了。 “海格教授現在在哪裡?”財前問秘書。 “我無法告訴你,請回吧,我送你。” 秘書面無表情地打開門,帶著財前和市田走了出去。走在來時所通過的昏暗長廊上,財前的腦海裡再度響起海德堡中央癌症研究所比希納教授說的一番話——“所謂'學問無國界'是騙人的。在這裡,東德和西德之間,連治病救人的醫學也有國界。”在和這條走廊一門之隔的地方,聚集了社會主義國家最優秀的癌症學者,他們正在從事著先進的研究,卻被社會主義國家和資本主義國家間的政治圍牆阻隔,讓財前不得其門而入。財前懷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憤怒和無法置信的情感,走出了研究所。 雷吉俱樂部的寬敞大廳內人聲鼎沸,兩、三百張座椅上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 正面雙層的舞台上正舉行著噴水秀,幾千條水柱隨著輕柔的音樂忽高忽低、悠遊自在地翩翩起舞。水流時而被聚光燈照得一片明亮,時而閃耀著七彩光芒。隨著一陣更加響亮的音樂,雙層舞台的下層出現了許多彷彿是水中精靈的舞者,正以七彩水柱為背景,跳著排舞,音樂、水柱和舞者編織出一幅美輪美奐的畫面。 財前被眼前的表演深深吸引,東德之行那種令人不快的緊張感和沈重的疲勞感一掃而空。他將盛著白蘭地的杯子放在掌心加溫,環顧四周,發現每張桌子上都有一部電話,酒酣耳熱的觀光客們拿著電話滔滔不絕地聊天、熱鬧地歡笑、吵鬧著。 “教授,我們也來玩電話遊戲吧。” 市田說完,拿起電話,看了看寫著大廳內所有桌號的表格,撥通了電話。一陣電話鈴聲後,斜前方兩張桌子上的電話亮起了燈,三個年輕女孩爭先恐後地拿起電話。市田操著流利的德語說道:“我們是一二六號桌的兩位日本人,被你們的美麗打動了。” 三個人一起看往財前他們的方向,笑著回答:“多謝了!” 但市田立刻掛了電話。 “怎麼樣?教授,這次換你試試了。你可以看這張桌號表,打電話到你喜歡的女人所在的桌號,問她要不要到這裡來,或是要不要一起跳舞。其實換個角度來看,電話也是一種傳遞愛的信息的方法。” 市田指著桌子旁一根管狀的圓筒,說:“你可以用這裡的便條紙,寫上情書,再寫上對方的桌號和這裡的桌號,丟進圓筒。這個圓筒是裝有壓縮空氣裝置的通風管,會自動將紙條送到辦公室,經過分類後,再從對方桌子旁的圓筒裡跳出來。” “這很有趣。不愧是德國式的實用科學,我們也來試試。” 財前拿起一旁的便條紙,用德文寫上“我們是日本醫生,要不要和我們跳舞?靜候佳音——一二六號。”然後將紙條丟進圓筒。 兩、三分鐘後,坐在二八〇號桌的兩位年輕女子看著財前他們的方向,兩人的頭湊在一起,好像也在紙條上寫著什麼。不一會兒,財前他們桌上的圓筒“噗”的飛出一張紙條。 “日本的醫生,太好了,我們馬上就過去——二八〇。”紙條上潦草的字並不怎麼漂亮。 “市田,和這種女孩子一起跳舞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她們不是寡婦,就是老姑娘或妓女,只要看順眼了,之後就看各自的緣份了。” “太好玩了,還真來對地方了!”財前的眼中露出醺然陶醉的愉悅。 “你們好!日本的醫生,歡迎光臨!”剛才傳紙條的女人走過來爽朗地打著招呼。兩人不像遠看時那麼年輕,年約三十歲,一個金發,另一個棕髮。穿著玫瑰色洋裝的金發女子體態豐滿,兩片厚唇非常性感,和慶子有幾分神似。 “市田,我們都好好放鬆一下吧。”說完,財前摟著金發女子的肩膀走向大廳。 大廳內以七彩水壁為背景,播放著輕快的華爾茲舞曲,幾對男女沉醉地相擁而舞。財前擁著豐滿的女體,想到明天要在慕尼黑大學施行觀摩手術,酒突然醒了一大半,但他立刻驅走了那些念頭,更用力地抱緊懷裡的女人。 “我希望一整晚都擁著你跳舞……”他的嘴唇緊貼著女人的耳邊說道。 一到慕尼黑機場,之前在海德堡分手的蘆川和波爾夫教授研究室的人員已經在機場迎接了。蘆川一看到財前,立刻跑上前接過行李。 另外一位和蘆川年齡相仿,但個子較高的研究員則說:“財前教授,歡迎您。慕尼黑大學醫學部外科的所有成員,都十分感激能有機會觀摩您的手術。” 他臉上泛著紅暈,說完,立刻引領大家前往停在機場門口的汽車。 財前一坐上車,身體便重重地倒在座椅上。昨晚在柏林的一夜風流,在他身上留下了鉛塊般沉重的疲倦。蘆川關心地問:“教授,您氣色不太好,是不是旅途太勞累了?今天將施行的觀摩手術已經引起了很大的反響,除了要求您施行手術的科係以外,許多內科、小兒科、皮膚科的學員也提出了希望觀摩手術的申請,擠不進觀摩室的學員只能集中在小禮堂內,從電視屏幕上觀摩。身為內科研究員的我也感到無上光榮!不過,您好像不太舒服,身體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即使我的身體狀況再差,一走進手術室,就會渾身精神抖擻。而且,我的手指和我身體狀況無關,會自己正確地動作。” 財前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對自己在極度疲勞的狀況下動手術也有些許不安,“萬一……”的念頭掠過了財前的心頭。他重重地甩了甩頭,似乎想要甩去這些雜念。望向窗外,車子已經進入慕尼黑市區。前後左右都是整齊的石塊道路,車流量也逐漸增加,隨處可見綠意盎然的廣場,整個城市充滿寧靜的和諧,不愧是巴伐利亞州的首府。車子進入以一整排核桃樹作為行道樹的大路,兩旁林立著許多三層樓的古典建築,最後停在慕尼黑大學醫學部的正面玄關。三位秘書出來迎接,帶他們去二樓的教授室,波爾夫教授已經在那裡等候多時。 “財前教授,你終於來了。剛才,他們告訴我飛機晚點半個小時,我還在擔心呢。手術將從下午一點半開始,你可能累了,先休息一下吧。”他指著鋪著厚實地毯、寬敞房間一角的沙發說道。 “在日本時,我經常連續站著做兩、三台手術,旅途的勞累根本算不上什麼,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財前此刻根本不想休息,他情緒激昂,希望早一點動手術。 “是嗎?那我們先看病患的病歷和X光片。”波爾夫教授把桌上的病歷和X光片放在財前的面前。 財前凝神細看病歷,又看了各項檢查結果,並沒有特別需要注意的事項。他看了一眼讀圖機上的食道和胃部的X光片,發現食道下方的後壁上有一個拇指大的陰影。 “這很明顯是食道癌,要立刻做食道·胃吻合手術。” 說完,波爾夫教授帶財前往二樓的手術室。推開手術室的大門,一位四十歲左右、看起來像是護士長的護士正拿著手術衣恭候財前。財前洗手消毒後,換上藍色的手術衣,戴上手術帽、口罩和橡膠手套。波爾夫教授也換上了藍色的手術衣。 “那我們去手術室。” 正當波爾夫教授要率先走進手術室時,護士長小聲地對他說了句什麼。 “太好了!財前教授,今天剛好漢堡大學的馬拉教授來我們心臟外科,聽說你要施行觀摩手術,便說要到觀摩室觀摩。” 漢堡大學的馬拉教授是著名的心臟外科專家。 “這真是我意想不到的光榮。” 財前隨著波爾夫教授走進手術室。手術室有著挑高的天花板和潔白的牆壁,像玻璃密室般透明發光,其中的一面牆由整面玻璃構成,這面玻璃牆其實是電視遠隔操作室觀察手術的大屏幕,另一側夾層樓面的玻璃屋就是觀摩室。財前抬眼一看,馬拉教授正坐在第一排正中央。財前緩步走向中央的手術台,努力使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病人已經送了進來,三位助手、兩位麻醉醫師和四位護士一起恭敬地迎接財前。波爾夫教授轉過身來告訴財前:“這五位醫生和護士是協助你這場手術的工作人員,第一助手是我研究室的副教授德克多·庫茲。” 擔任第一助手的德克多·庫茲立刻代表所有工作人員致意:“衷心感謝!非常榮幸能擔任財前教授手術的助手。” 今天首次見面的這位外科醫生操著一口德語,藍色手術帽下閃著一雙藍眼睛,他將擔任自己手術的助手。財前慣有的自信不禁產生了些許動搖。 “手術的準備工作都已經完成了。”一名護士說道。 財前看了一眼躺在手術台上的病患,已經全身麻醉的病患白色的肌膚上閃著金色的汗毛,陷入深度昏睡狀態。財前做了次深呼吸,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問了兩、三個有關病患的麻醉狀態和全身狀況的問題,抬頭看著無影燈。 “請把燈調到可以從右下方照到病患上腹部的角度。” 無影燈的照射角度會影響到手術能否順利進行,因此,財前慎重地提出要求,請助手移動無影燈。第三助手向隔著玻璃的操作室示意後,無影燈開始向右斜方移動。 “就停在這個角度,全面照射!” 病患的上腹部在燈下一清二楚。財前調整至操刀者的最佳位置,手術室內安靜得彷彿一切都停止了,三位助手屏息等待財前的第一刀。在一旁觀摩的波爾夫教授也注視著財前的手。裝在無影燈內的攝影機開始轉動,發出“吱”的聲音。財前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精悍,剛才的疲勞感頓時煙消雲散。 這是我在國外的第一場觀摩手術,無論如何都要成功!財前伸了伸手指。 “手術刀!” 刀影在燈火通明的燈光下一閃,財前已經一口氣剖開了病患的上腹部正中央。 如此利落的第一刀令周圍發出一陣驚嘆。這聲驚嘆徹底放鬆了財前的緊張感,立刻找回平時的自己。病患的脂肪層比日本人更厚,手術區域比原本預計得更深、更窄,他直接將雙手伸進滲著鮮血的腹腔,仔細檢查癌細胞是否轉移到腹部器官或腹膜上。如果癌細胞轉移到相鄰的器官或腹膜上,手術的難度就會增高,也需要耗費更多的體力。所幸並沒有發現轉移的現象,癌症只發生在食道下方。 財前將所有精神都集中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從胃部朝食道的方向詳細觸診,當來到第三狹窄部後壁附近時,摸到了堅硬的腫瘤。他指尖一用力,將食道後壁轉到前面,立刻看到一個灰色的如拇指大的腫瘤。 “癌腫瘤只發生在食道下方,所以,要進行食道·胃吻合手術。” 說著,財前瞄了一眼時鐘。二點四十分……現在才正要施展自己的高超技術!財前在心中下了決定,務必要在三小時內完成手術。 “要先切除胃。尖頭手術刀!” 他一把接過尖頭手術刀,將胃從橫膈膜割了下來,並將包住食道的厚厚一層橫膈膜環狀切開,伸入指尖,緩緩拉出食道。 “用食道鉗子夾住下方。” 助手一個不留神,沒有用鉗子夾住黏滑的食道,笨拙的大手伸了進去。財前皺了皺眉。如果在日本,他早就一腳踹開助手,但眼下卻不能這麼做。他一言不發地搶過助手手上的鉗子,親自握住了鉗子。他目測著腫瘤邊緣上下四厘米的地方,毫不猶豫地揮刀一劃,切除了癌症的部分。即使是手法相當熟練的醫生,也需要用手指觸診腫瘤後,決定好切脫機,最後才敢動刀。財前大膽的手術方法讓三位助手和波爾夫教授驚訝得瞠目結舌。 “準備剖開胸部,手術刀!” 財前切完病灶後,馬不停蹄地又在胸部劃了一刀,將食道上方拉了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將大動脈和心臟推向側面,以免不小心割傷。然後再將手術刀放在縱膈膜上,仔細割下食道。割完食道後,只剩下這次手術中最困難的食道和殘胃縫合的工作了。 財前又做了次深呼吸。護士站在背後,為他擦去額頭和脖子上即將滴落的汗珠。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夾住懸在腹腔內的胃的底部,必須將之拉至食道割斷的地方再進行縫合,但如果拉的技巧不當,胃的小彎側就會卡到,無法拉至食道的位置。 財前將胃底部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間,劃了一道弧度拉到食道的位置,用鉗子夾住兩端,然後迅速縫合。他的手指彷彿自有生命一樣,奔放而靈巧地縫合著食道和胃。 財前的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眼瞼上也沾滿了汗水。再加把勁,只要縫合完畢,就只剩下將排壓狀態下的內臟放回原位,並將剖開的胸部和腹部縫合。 “手術結束!” 時鐘指向四點二十六分,手術花了二小時五十六分鐘。結束的那一瞬間,彷彿水珠忽然“啪”的一聲滴落般,掌聲打破了手術室的寧靜。 “太精彩了!這種速度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簡直像變魔術一樣!” 圍在財前周圍的助手和波爾夫教授的感嘆聲不絕於耳,彷彿決堤的洪水。夾層觀摩室內的觀摩者也為財前的手術鼓掌喝彩。坐在第一排的漢堡大學馬拉教授也站了起來,為財前鼓掌。財前滿臉汗水地向馬拉教授行注目禮,並感謝助手和波爾夫教授在手術上的大力協助,內心感到滿足無比。他不禁想為自己初次在外國舉行觀摩手術,就獲得如此圓滿成功而歡呼。 波爾夫教授和漢堡大學的馬拉教授,為財前高高舉起大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