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天就要出發了。財前把金井副教授、佃講師和安西醫局長三人找來教授室,三個人一起走了進來。 “來,請坐。”他請他們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自己靠坐在主管椅上。 “今天終於把我出差的雜務都整理好了,但參加學會的準備工作卻還沒有完成,所以才找你們過來。首先,我在國際外科學會上準備發表的論文的德文譯文,是由金井副教授指導研究生完成的。昨天我看了一下,總覺得不太滿意,雖然沒有譯錯的地方,但感覺太平淡,也太古板了。如果是在日本的學術研討會上發表還沒有問題,但換成是在國際學術研討會的場合發表,就顯得過於遜色了。金井,希望你趕快去改一下。” 副教授金井似乎大感意外:“東醫生前年參加維也納的學術研討會時的譯文,也是由這位研究生譯的,在準確度上無懈可擊。這是醫學的論文,只要準確就夠了。況且,我們也沒有多餘的時間了。” 財前上下打量著金井:“即使前任教授滿意,也不代表我就會滿意。我這次是受邀作為日本食道·胃吻合術的代表,要在這樣的國際場合發表論文的,當然需要某些文學性的表達方式。有些著名德國的學者在寫論文時,還會運用高格調的德國浪漫派表現手法呢!總之,火速進行修改!” 他以不容分說的口吻命令金井。 “佃,我請你幫忙選的一百五十張幻燈片不夠切題,你再好好看一下我的論文,重新選一些能夠強調論文觀點的幻燈片。” 佃不像金井那麼倔強,他戰戰兢兢地回答:“對不起,我立刻重選。” 財前從口袋裡掏出雪茄叼在嘴上:“我找你們來不是聽我數落的。我出國時,想請你們幫我好好照管醫局。教授會診和授課由金井副教授全權代理,研究室正在進行的研究由佃講師指導後寫成報告,醫局內的雜務和管理當然由醫局長安西負責。剛才,我路過醫局門口,瞧見還不到午休時間就有些人圍著桌子喝茶、聊天,這讓我怎麼能放心出門?” 安西狼狽地倒吸了一口氣:“不,可能是因為今天的門診剛好比較早就結束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才會如此。我一定會嚴格要求他們!” “請你務必要做到。如果被其他研究室的人看到了,會認為都是因為剛上任的教授去國外出差、丟下研究室不管,才會變成這種樣子。這不是會讓人說閒話嗎?可想而知,後果當然要由我來負責任。除了研究室以外,診療上的怠慢和意外也都得由我負責,所以,請你們各自管理好我剛才分配的工作,萬一出了什麼事,就由你們來承擔責任,明白嗎?” 雖然這些話是交代工作時的陳詞濫調,但從財前嘴裡說出來,卻有一種絕對要負起責任的冷酷。金井抿緊雙唇回答道:“了解。您出國時,我一定會盡到我的責任。” 佃和安西十分了解財前的個性,並沒有像金井一樣信誓旦旦,只是一言不發地低下頭。 “我要拜託你們的事就只有這些了,你們有沒有什麼事……” 金井和安西回答說“沒有”,佃卻問道:“報社來電詢問您準備發表的論文內容,該怎麼回答對方?”佃表現出一貫的謙卑態度。 “是嗎?這件事很重要,絕對不能事先告訴他們。我的報告論文《日本的食道賁門癌術後遠隔成績》一定會在德國引起巨大的反響,當地的媒體肯定會大肆報導,這麼一來,效果會更理想。” 財前說完,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金井和安西,你們可以先離開了,佃留下來。” 房間裡只剩下佃和財前兩人。 “你真的很細心,即使我不在,也能放心地把這里托付給你。雖然形式上是請副教授、講師和醫局長三個人幫我看家,但你也知道,金井原本是東的直系弟子,我是因為他在教授選舉時沒有為東派奔波,才把他從講師提到副教授的。而安西還不夠穩重,所以,我希望我不在的時候,能夠以你為統籌,做好管理工作!” 財前此刻說話的態度和剛才在金井和安西面前截然不同。 “教授,您這麼器重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不過,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將盡我最大的努力管理好研究室,其他的請您儘管吩咐。” 財前用力呼出一口煙。 “上次,以我為發起人,我們打算在鵜飼醫學部長的銀婚紀念式上致贈書庫,關於這個,向相關者籌措祝賀金的事你張羅得如何了?” “是。我按您的指示,大致分為三組:分別是由經鵜飼醫學部長主審或副審得到學位的開業醫生組、曾在鵜飼部長安排下成為兄弟學校教授的教授組以及與鵜飼部長的老年病學專業相關的公司、藥廠組。由這三大組籌措賀禮,基本上都能按預期籌到祝賀金。” 佃從口袋裡掏出筆記本,上面詳細記錄了各項數據。 “開業醫生組每人三萬元到五萬元,兄弟大學教授每人一萬元左右,藥廠組則是每戶十萬元,目前已經集資二百萬元了。” “好,只有一個月就已經籌到這麼多資金,你一定很賣力。我還有兩天才出發,請你再加把勁。但向藥廠開口時,畢竟和捐贈給學會或資助研究經費不同,只能找和鵜飼教授特別有淵源的地方。至於平和製藥廠那裡,我會去和他們說。” 財前疲憊地嘆了一口氣:“還有,我出差的準備工作進行得如何了?” “是,已經都安排妥當了。剛才我和東京聯繫好了,已經在伊丹機場安排好貴賓室,將在那里為您舉行盛大的歡送儀式。” “是嗎?你幫我安排得這麼好,我什麼都不用擔心了。”財前肉麻地稱讚著佃。 佐佐木良江看到丈夫從剛才就一直咳個不停,喉嚨好像被痰卡住了,內心浮現隱約的不安。手術之後,丈夫的恢復情況一直都很順利,她很擔心是因為自己照顧不周,讓他感冒了,身體狀況才會突然變差。想到護士和主治醫師一定會因此責罵自己,她感到坐立難安。 突然,庸平的喉嚨“噓”地發出像笛子般的聲音:“喉、喉嚨裡有痰……” 良江急忙扶起丈夫的身體,調整到比較容易把痰咳出來的姿勢,並輕輕撫著他的背,只見庸平用力地咳著,似乎想要把痰咳出來。 “醫生、去找醫生……”庸平臉上滲著汗水,痛苦地要求著。良江立刻按下枕頭旁的對講機。護理站的護士聞訊立刻跑到病房來。 “佐佐木先生,你怎麼了?” “痰卡住了,好難受,請你幫我找柳原醫生!” “我馬上就去,請平躺下來休息。” 護士慌忙跑回護理站。主治醫師走進病房後,看了看庸平的情況,立刻把體溫計塞在他的腋下,又測量了脈搏。 “脈搏一百二十,體溫三十八度二……”他把聽診器放在庸平的胸口,“什麼時候開始呼吸困難的?” “就在四、五十分鐘前,一開始只是有點喘不過氣來,但半小時前突然有痰卡在喉嚨裡,才變得很不舒服,有沒有關係啊?”良江驚慌失措地描述著。 柳原仔細傾聽著良江的話,同時在腦海裡思考著,手術那麼成功,如今也已過了一星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另一方面,他也在回顧著這一星期內,自己的處置方法是不是有不當之處——無論是注射、服藥還是換紗布都按照操刀者財前教授的指示執行了,應該不會有錯。眼前到底是發生什麼狀況了?裡見所說的肺部陰影突然閃進柳原的腦海裡。 “醫生,為什麼會突然這樣?” “我不太清楚,手術後的情況一直都很順利。我去開一些處方,好讓病人舒服一點,也會立刻聯絡財前教授,請教他的意見。”說完,柳原轉身吩咐護士,“立刻注射二毫升維他康復和止咳劑,我要和財前教授聯絡,決定隨後的處置方法,在我回來之前,你要留在病人身邊。” 柳原離開病房,一口氣沖到教授室,看見門上面掛著“外出”的牌子,又急忙趕往醫局,六點已經過了,醫局裡還有十五、六位醫局員。 “有誰知道財前教授去哪裡了?” 一位資深助理轉過頭來:“什麼事?你怎麼可以隨便打聽教授的去向?” “因為教授主刀的病人情況惡化了,我要請教他該怎麼處置。” “他三十分鐘前就離開了,可能要先去什麼地方吧。不過七點他會去參加在北方料亭'万力'舉行的餞行會,你可以和那里聯絡。” 在北方料亭“万力”內側的寬敞包廂內,財前教授歐洲之行的餞行會正熱鬧舉行著。 鵜飼醫學部長和財前五郎坐在U字形座位的正面,擔任主持人的岩田重吉坐在財前旁邊,以這三個人為中心的兩旁,左側是以婦產科葉山教授為首、在教授選舉中支持財前的教授們,右側則是以鍋島貫治為首的浪速大學校友會的重要成員,十位藝妓陪坐在一旁斟著酒。財前又一敬陪末座,忙不迭地張羅著不時端上來的料理和藝妓的出入。 岩田重吉看到所有人都到齊了,起身宣布:“現在,有請浪速大學醫學部鵜飼部長代表出席者為大家致辭!” 鵜飼肥胖的身體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臉上泛著淡淡的紅光:“今天我不會說讓大家掃興的話,為了各位出席的嘉賓和慶祝財前教授的歐洲之行,請大家盡情地喝,盡情地玩,不過,要請各位照顧好自己的血壓!這次財前教授是國際外科學會指名邀請的日本食道賁門癌權威,將在歐洲舉行特別演講。相信我們財前教授即使在全世界的學者面前也不會怯場,更不會怯懦,一定可以運用他與生俱來的自信和實力在國際舞台上大放異彩!財前教授的成功就是本校的榮譽,所以,身為醫學部長,我衷心祝福財前教授此行成功,乾杯!” 隨著鵜飼舉起杯子,席上馬上響起此起彼落的干杯聲和鼓掌聲。掌聲平息後,財前站了起來:“剛才,醫學部長的餞別贈言我實在不敢當,也令我深感慚愧。晚輩很擔心會辜負各位前輩的期望。但是,在特別演講中,我不會怯場,一定會盡力發揮好!” 他在謙虛的同時,卻也不忘適時展現自信,一陣掌聲後,熱鬧的宴會拉開了序幕。末座的財前又一拿起酒盅,不引人注目地擠向上座,來到鵜飼的面前坐了下來。 “這次多虧了您的照顧,真的萬分感謝,來,我敬您!” 他用如藝妓般熟練的手法為鵜飼斟滿了酒,鵜飼一邊端著杯子讓他倒酒,一邊說道:“這位仁兄的確很需要照顧,不過,我也很樂意為這種值得慶祝的事照顧他!” 鵜飼滿心歡喜地回答著,一旁的岩田插話了:“您說的沒錯,不過是三、四個月的時間,又是教授就任祝賀會,又是旅歐餞行,都是值得慶祝的事!” 又一聞言立刻抓住了機會:“這當然得多謝鵜飼教授和岩田兄的大力協助,還希望兩位不忘多多提攜五郎啊。” “還要再提攜啊?又一兄可真貪心啊!”鵜飼無奈地苦笑著,又一也好像事不關己地哈哈大笑起來。 鵜飼那廂笑聲不斷的同時,左側的教授席上卻完全沒有哄堂大笑,只是相互舉杯飲酒,不時閒聊著。婦產科葉山教授周圍雖然不時傳出笑聲,但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皮膚科干教授、小兒科河合教授這些在決選投票時才投靠財前的幾個人,愈喝愈覺得心裡不痛快。幾杯黃湯下肚後,野坂盯著手上的杯子,說:“鵜飼醫學部長怎麼可以破了以往的規矩,竟然讓剛上任的財前出國一個半月,簡直是前所未有,這根本是讓他盡情地去玩嘛!” 皮膚科的干也義憤填膺地說:“就是嘛!以前即使我們提出申請,他總是要求我們在學術研討會結束後立刻回國。這次竟然那麼大方,同意讓他去國外出差一個半月,簡直是豈有此理。再說財前也真不是個東西,教授選舉時已經搞得那麼沸沸揚揚了,現在又這麼厚顏無恥地出國旅行了。” 小兒科的河合也不甘示弱:“我也這麼認為。今天的宴會中,基礎組的教授除了大河內教授那一干人等以外,連上次在教授選舉中支持財前的公共衛生學的助川教授那些人也沒來參加,可見大家都對醫學部長這次的決定很不滿。” 河合說完,又傾身詢問靠近鵜飼身邊的葉山:“葉山兄,你覺得呢?” 葉山等人似乎也對財前這次的長期出差很不滿:“原來如此,你們說得沒錯,醫學部長這次的處理的確很不尋常,但我認為問題應該不在醫學部長身上,而是財前的手腕太高明了。”他言不由衷地敷衍著,擠出一絲冷笑,葉山周圍的教授們也露出挖苦般的冷笑。 坐在教授對面的校友會會員則比鵜飼他們還熱鬧,他們不時地找藝妓乾杯,鍋島貫治周遭的狂笑聲更是不絕於耳。 鍋島身旁坐著的是開內科醫院的樋口,同時也是他的同學,鍋島把嘴湊到樋口的耳邊:“聽說鵜飼教授銀婚紀念式時要新造一間書庫,有沒有來找你贊助?” 長相十分敦厚老實的樋口說:“有,來過!我和你不一樣,我是開內科醫院的,很多事都要靠鵜飼教授幫忙。而且,他上次讓我兒子的學位論文通過了,我還欠他一個人情呢,這次當然二話不說就捐了,但沒想到發起人是財前五郎,真讓我嚇了一跳。一位外科教授去幫內科的鵜飼醫學部長籌款,也難怪這次可以出國那麼長時間,正像外面傳的那樣,這個財前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呢。” 聽不出他的話到底是稱讚還是不以為然。這時,在心齋橋開了一家大型外科醫院的大森插話了:“雖然關於他的流言很多,但他可是幫了我們這些開業醫生的大忙。在東教授時代,想要插一個病床門兒都沒有,現在可不一樣了,只要懂得打點,他都可以搞定。他的醫術沒話說,又能幹,而且長得也帥,我家有六個女兒,早知道讓其中一個女兒釣這種金龜婿就好了,我現在可是追悔莫及!他簡直就是一棵搖錢樹啊!”他似乎是發自內心地感到遺憾。 “大森,你雖然號稱醫院經營專家和專到大學醫局挖好醫生的挖牆角高手,卻獨獨漏失了這株搖錢樹!” 正當鍋島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之際,一名年輕藝妓悄悄地繞到財前身後:“財前醫生,醫院打電話來,說想立刻和您聯絡。” 藝妓壓低嗓門說著,以免影響其他人的酒興。這時財前已經滿臉酒氣,不耐煩地皺著眉頭:“是誰打來的?” “對方只說是醫院打來的……” 財前懶洋洋地站起身來,來到走廊上的電話間,拿起了電話:“我是財前,你是哪位?”聲音中充滿不悅。 “教授,對不起,我是醫局的柳原。” “原來是你,到底有什麼事,需要在宴會時特地打電話過來?” “實在對不起!一周前接受賁門癌手術的病人佐佐木庸平,突然從兩小時前開始出現呼吸困難的症狀,體溫有三十八度二,脈搏一百二十,咳嗽得厲害,也有很多痰,我想可能是手術後的並發症,所以打電話來請教您的指示。” “你胡說些什麼?那麼成功的手術怎麼可能引發術後並發症!”財前斷然否定。 “但病患現在呼吸困難,體溫也超過了三十八度……” 柳原還沒說完,財前就搶先說:“一定是出現了術後肺炎!你用抗生素看看,我已經有點醉了。”掛上電話後,一股醉意立刻朝他襲來。 柳原觀察著佐佐木庸平的情況,從昨天晚上開始,每隔六個小時就為佐佐木注射氯黴素。今天早晨八點左右,病患的體溫曾經降至三十七度三,脈搏也降到七十六次,但從中午之後,體溫再度超過三十八度,咳嗽頻繁,痰也很多。 “醫生,有沒有問題,情況是不是更糟了?” 妻子良江焦急萬分,一旁的柳原則一言不發地思考著。如果照財前教授所說的,只是單純的術後肺炎,在早期注射大量氯黴素後,效果應該會更加顯著。 “醫生,可不可以請財前醫生再來看一下?”妻子撫摸著口渴難耐、痛苦地發出鼻音呼吸聲的丈夫問道。 “當然,我也想這麼做。但財前教授明天就要出國了,有很多事要忙。他從三天前就已經不再看診了。” “什麼?明天要出國?你的意思是,幫我們動手術的醫生在手術後連一次都不會來看嗎?”良江的眼裡盡是責難,“醫生,請恕我自私,如果財前醫生今天來學校的話,可不可以請他過來看一下?我們並不是不相信你這位主治醫師,但還是覺得給實際動手術的醫生看一下比較放心,萬一要是……” “太太,我都是按照財前教授的指示在做處理的,即使教授不親自來這裡,也不代表他不關心病人,但既然你這麼說,我現在馬上就試著聯絡財前教授。”說完,柳原匆匆忙忙地走出病房。 他快步沿著走廊走向教授室,耳邊卻響起昨天晚上財前教授在電話裡不悅的聲音。想到很可能再度惹惱教授,不禁心生畏懼,腳步也緩了下來。他誠惶誠恐地輕敲教授室的門,裡面傳來應答的聲音。柳原悄聲地推開了門。 “我是柳原,抱歉打擾您了。” 財前好像剛進來,把一個大皮包丟在一旁的桌子上。 “噢。”他只應了一聲,甚至沒有轉過身來。 “昨天在餞行會時打電話打擾您,萬分抱歉,其實……” 他話還沒說完,財前就倏地轉過臉:“簡直太失禮了!比我更資深的教授、校友會的干部和鵜飼醫學部長特地為我餞行,連我跑出去接個電話都覺得不好意思,我怎麼可能走得開?而且只不過是這麼點小事,算什麼緊急狀況!” 他“刷”的一聲用力拉開抽屜,怒聲斥責柳原。 “都怪我太疏忽了,對不起。其實,我正是為這件事來找您的。昨天晚上,我按您的指示立刻為病人佐佐木庸平注射了氯黴素。在上午八點左右,曾經降到低熱的狀態,但中午時,又再度有發燒和呼吸困難的症狀出現,咳嗽和痰的頻發度也增加了。” 他報告到這裡,財前便停住手,直狠狠地瞪著柳原的臉。 “你注射的方法有問題吧,你是怎麼打的?” “第一次注射一千毫克,之後,每隔六小時注射五百毫克,共注射了兩次。但就像我剛才向您報告的,剛才又開始發燒了,我想要向您請教新的指示,是否要繼續之前的處置方法?”他不敢質疑教授診斷的術後肺炎,只能如此委婉地表示。 “你自己剛才也說,注射氯黴素後,曾經退燒到低熱狀態,這就代表氯黴素奏效了。退燒到低熱狀態,然後再度發高燒是肺炎常見的症狀,所以,可以繼續使用目前的治療方法。但關鍵是要更具衝擊性、更大量地使用氯黴素,你再試一下,先註射一千毫克,之後,每隔四小時注射五百毫克,情況一定可以改善。”財前已經極度不耐煩。 “是,我立刻按您的指示去做,但不知教授可否親自去診察一下?病人家屬一直希望您能夠去看一下,而且,光憑我自己,也會覺得很不安,也很沒有信心……” 他推了推快掉下來的塑料框眼鏡,結結巴巴地說。 “你來醫院幾年了?病人稍微有一點狀況,就要找教授去看,你也太沒常識了吧!你這也算是負責一個病人的主治醫師嗎?還是說你對我的指示有什麼質疑嗎?” 柳原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 “我怎麼可能質疑教授的指示?但因為註射抗生素已經超過十二個小時了,體溫又再度上升,咳嗽、痰多和食慾萎靡不振等一般症狀也沒有獲得改善,所以,我在想,會不會是發生了其他的肺部並發症。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再幫他照一張肺部的X光,然後再請您鑑定一下。”他語氣裡充滿懇求。 “你這個人還真健忘,我在看X光底片時,就已經指出那位病人的癌症發生部位和形狀,而且,那次手術你也擔任了第一助理,曾親眼見識到我的判斷有多正確。我即使不親自診察或再照什麼X光,只要聽你的報告,就可以了解自己操刀的病人的術後症狀。我已經重複很多次了,那次手術十分成功,現在只是發生了術後肺炎,所以,要具衝擊性地、更大量地使用抗生素,就可以治好,不需要擔心。你還有什麼事嗎?” 他下了逐客令。 柳原走出教授室,踏上樓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病人。財前教授不肯親自診察,想照X光的要求也被否定了,只說要具衝擊性地、更大量地使用抗生素,但從病人的現狀來看,這只是一種得過且過的敷衍。 雖然他也曾想過要不顧財前教授的指示,擅自去照一下X光,但這樣的冒險攸關自己的將來!出身農村的他在高中時就開始刻苦用功,好不容易從國立大學醫學部畢業,沒有去高薪的私人醫院就職,而是選擇留在大學當無薪助理,靠在私人診所當值班醫生打工養活自己,直到進醫院後第六年,好不容易才得到目前這個有薪助理的職位,他沒有足夠的正義感和勇氣為了一位病人放棄這一切,卻也對繼續相同的治療方法感到極度不安。他心情低落地推開佐佐木庸平的病房,看到裡見副教授也在。 “柳原,我剛好繞過來,看到情況變成這樣,嚇了一跳。財前教授怎麼了?” “他明天就要出發,現在很忙,分身乏術,他只給我下達了一些指示。” “什麼?出發前太忙了,分身乏術?”裡見的聲音充滿憤慨。 “那他是怎麼指示的?” “教授指示說,這只是術後肺炎的暫時性症狀,要繼續更衝擊性地、更大量地註射氯黴素。” 裡見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身為主治醫師,有什麼看法?” 柳原低著頭,沒有回答。 “你為什麼不回答?你從昨天晚上就一直在觀察病人的情況,你應該有你自己的診斷!” 裡見緊追不放。柳原猶豫了一下,眼鏡後方一雙充滿膽怯的眼睛看著裡見。 “其實,我質疑注射氯黴素的功效,昨天晚上到現在,已經用了兩千毫克的氯黴素,但只退燒了一會兒,便又再度發燒,出現呼吸困難的症狀,咳嗽也變得很嚴重,痰液增多,這些症狀都很令人擔心。” “那要在緊急照X光後再做出判斷。” “不,剛才教授說沒這個必要,被他否決了。” “什麼?否決?怎麼會有這種事?你為什麼沒有強烈要求?” “我已經詳細說明了病人的情況,也向教授提出照X光的建議,但教授斷定沒這個必要,如果我再堅持,就等於我在質疑教授的診斷。” “柳原,在我看來,病人的症狀並不是術後肺炎,應該和我在手術前主張必須做斷層攝影的肺部陰影有關。” 裡見的語氣十分嚴肅,柳原嚇得倒退了一步:“裡見醫生,您的意思是……” “先不和你說了,我直接去找財前,把我的診斷告訴他,現在還來得及,我會要求他立刻給病人做肺部X光檢查。” 說完,裡見匆匆離開了病房。 裡見敲了敲財前的房門,門被從裡面打開了,傳來學務主任的聲音:“行政方面的事我都已經打理好了,希望您出國一切順利,當然,明天我也會去伊丹機場為您送行。” 財前神情愉悅地響應後,學務主任抱著資料袋走了出來,和里見擦身而過。 “好不容易才批完這些公文,終於鬆了一口氣,明天就要出發了。”財前狀甚愉快地微笑著。 “看樣子我來對時間了,那就直話直說。剛才我去那位賁門癌病人——佐佐木庸平的病房,他的狀況很差。”裡見陳述著佐佐木庸平的情況。 “原來你也是為了那位病人來找我的,剛才主治醫師柳原已經向我報告了,我也已經下達指示了。” 財前似乎不太想談這件事。 “不要光下達指示,你為什麼不親自去診察一下呢?手術後出現異常症狀時,主刀的醫生當然要去診察,光聽主治醫師的報告就做出診斷是很危險的。” 他似乎在指責財前的玩忽職守。 “第一內科的副教授憑什麼對外科的事說三道四?我們醫局隨時都有一百二、三十個住院病人,五十幾名醫局員都有各自負責的病患,如果只要主治醫師一聯絡教授就得親自出馬,即使有幾個分身也不夠用,我這樣也是為了訓練主治醫師,讓他們負起應有的責任。還是說,你裡見君轉診來的病人不能交給主治醫師處理,凡事都得教授親自出馬?” 財前語帶挖苦,但裡見並沒有理會。 “我聽主治醫師說,從昨天傍晚開始,就已經出現了呼吸困難的輕度第一期症狀,今天早晨則發展成了重度的第二期症狀,雖然聽說你診斷為術後肺炎,但為什麼你如此斷定?” “你問得真奇怪,好像在質疑我的診斷!那你就說清楚點,我洗耳恭聽你的診斷。”財前將轉椅轉了過來,一副豁出去的樣子。 裡見正視著財前:“術後肺炎通常會在手術後兩、三天內發生,很少在手術後一周才發生,這種情況很不尋常,況且,使用治療肺炎的特效藥氯黴素效果不顯著,這也讓人無法認同你所診斷的術後肺炎是確診。” “原來如此,你說的是肺炎的基本原則,但肺炎也可能發生內攻,在十天后才出現症狀,尤其是術後肺炎,會因病人在手術後的身體狀況的差異而產生很大的變化,無法一概而論。你認為不是術後肺炎的理由只有這些了嗎?” “並不是只有這些,因為沒有照X光,我還無法肯定。我認為那位病人可能患了肺虛脫,雖然症狀不是很典型,但我在手術前擔心的肺部陰影可能是癌細胞轉移的陰影,在原發病灶動手術後,轉移的癌細胞急速增殖,同時引起支氣管內分泌物增多,造成一部分支氣管阻塞,所以才會造成呼吸困難,出現肺虛脫的症狀。” 裡見曾經長期在病理學研究室從事病理研究,他的意見也具備了內科醫生特有的縝密。 “裡見,真不愧是內科醫生,邏輯推理真是細膩嚴密,但你這些推論都是以賁門部位的癌細胞轉移到肺部這個假設作為前提的。身為外科醫生的我切開實際患部觀察過,除了賁門以外,周圍的肝臟、十二指腸、大腸和小腸等所有內臟器官上都沒有轉移的症狀,更不可能轉移到遠隔的肺部!我已經重申過好幾次了,你說的肺部陰影是以前的肺結核舊病灶,所以,絕對是術後肺炎。”財前十分篤定。 “財前,在這個時候,你這種斷定的方式才是最危險的。總之,現在要馬上照X光,如果照出來的結果是你所主張的一次性真性肺炎,也就是術後肺炎的話,就萬事大吉。但如果是我說的癌性肺虛脫,用氯黴素不僅根本沒用,反而會使癌細胞不斷增殖,因此,必須立刻採取相應的措施。”裡見語氣堅定地逼迫財前。 財前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猶豫,但隨即回答:“裡見,我在決定自己病人的治療方針時,不需要受他人的指使,我會靠我自己的判斷去決定的。” “財前,但病人……”裡見的話還沒說完。 “你以為那個病人是哪個樓層的?三樓的三六零號房是外科病房,想要會診時,需要獲得目前正在治療病人的醫生的允許,但你卻在未經我允許的情況下,擅自採取了會診行為,我拒絕你的會診。所以,如果你再乾涉我的診療方針,就是越權行為。而且,我明天下午一點二十分就要從伊丹機場出發了,明天晚上,就要在羽田機場轉機,我不希望再和你談此事了。” “財前,你這個人……”裡見滿腔怒火。 “我還有其他事,如果你不走,那我走好了。” 財前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氣沖沖地走出房間,丟下里見一個人在辦公室裡。
“財前到底還是沒來……” 東吃完早餐,一邊等待近畿勞災醫院派來的院長專車來迎接自己,一邊喃喃自語著。妻子政子端著紅茶,看著院子裡修剪得十分整齊的草皮,突然抬頭看了丈夫一眼:“再怎麼說,至少也要到門前打一聲招呼,這個人怎麼這麼不懂禮數?還有上次的餞行會,不管你會不會出席,他至少也該寄一份邀請函!不管怎麼說,他也曾經是東外科的副教授,禮節上也應該這麼做,沒想到他竟然……” 政子怒氣沖沖地說到一半,就被坐在飯廳靠窗位置的佐枝子打斷。 “別想那麼多了。父親,您要帶給慕尼黑大學波爾夫教授的禮物該怎麼辦?” 她看了一眼五天前特地和父親一起去京都選購的龍村織的桌心布。 “雖然遺憾,但也只能算了……” “但您前年去德國時,不是曾和他約定,以後有機會一定會託人帶禮物問候他嗎?而且,我們也特地去買了……” 聽說財前是今天下午出發,東一直以為財前會在臨出發的前天晚上或是今早登門打聲招呼,此時,他的臉上掠過一絲苦笑。 “不懂禮節也該有個分寸,就連金澤大學菊川先生上次來大阪參加心臟外科學會時,都還特地去醫院問候你了……” 政子對菊川和佐枝子的姻緣仍然無法徹底死心,語氣裡毫不隱藏對菊川的好感,佐枝子並沒有理會母親。 “父親,我去把東西送交給財前先生吧。” “但是,你……”東搖著頭。 “父親,財前先生雖然有他自己的行事作風,但您對波爾夫教授的心意不會因為財前的行為而改變的。”佐枝子委婉地說道,盡可能不傷害父親的自尊心。 “你要怎麼拿給財前?他甚至沒有上門來打招呼。你總不可能去他家吧?” “時間還早,我先去大學看一下。如果財前先生不在的話,我會托研究室的人帶給他,這樣就不會顯得奇怪了。” “佐枝子,你怎麼可以去找財前,太丟人現眼了……”政子試圖阻止。 “我認為父親和母親都太在意財前先生了。即使他沒有上門打招呼,我們有事相託時,當然要自己去找他,事情就這麼簡單。”說完,佐枝子即起身準備。 佐枝子搭父親的便車在淀屋橋下車後,便快步沿著堂島川走向浪速大學附屬醫院。在進入六月後突然變得刺眼的初夏陽光中,佐枝子懷抱裝著禮物的包裹,壓抑在心頭的那份對財前的憤怒和對父親的不捨幾乎快爆發了。父親在任時,財前五郎造訪得比任何人都勤快。新年時,每次都搶先帶著太太上門拜年,還殷勤地籌辦新年宴會。儘管和父親在教授選舉時曾經鬧得不愉快,但他在出國訪問前竟然不向父親打一聲招呼……這種無禮簡直就像穿著潔白的襪子,突然被別人的髒鞋子踩了一腳般讓人厭惡。雖然在父親面前,她故意表現得若無其事,以免傷害父親的自尊,但其實她打算在見到財前時,除了拜託他帶禮物給波爾夫教授,還想數落一下他的無禮。想到這裡,佐枝子晶瑩剔透的額頭染上一抹紅色的激動,一陣暈眩襲來。她慌忙停下腳步,等待情緒平靜下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再度快步走在河畔的路上。 她從醫院正面玄關的樓梯拾級而上,來到曾經是父親辦公室的二樓第一外科教授室門前,看見門上掛著一塊嶄新的牌子,上面寫著“海外出差中”。佐枝子立刻前往醫局。可能是所有人都去進行門診的關係,十一點過後的醫局內空無一人,寬敞的桌子和椅子凌亂地擺放著,正面的黑板上幾行用粉筆寫的大字映入佐枝子的眼簾—— 上面詳細記錄著財前出發和回國的時間,簡直像天皇出訪一樣隆重。距離財前離開伊丹機場的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佐枝子顯得有點猶豫,終於舉步走向第一內科副教授室。 來到裡見副教授的辦公室前,佐枝子輕輕敲了門。 “請進。”裡面傳來低沉的應答聲,佐枝子靜靜地推開門,看到裡見正在用桌上的顯微鏡觀察著什麼。 “突然上門打擾……” 佐枝子謙恭地打著招呼,裡見則一臉驚訝地轉過頭來。 “啊,原來是你,失禮了,我還以為是哪個研究生呢。”他撥了撥散在額頭前的頭髮,“有什麼急事嗎?” 今天不是裡見門診的日子,所以他訝異地詢問著佐枝子。 “我父親本來希望在財前先生去歐洲時,託他帶一件禮物給慕尼黑大學的波爾夫教授。剛才我去找了財前先生,看到門上掛著'海外出差中'的牌子,門也鎖著,所以,我想要請某位去機場為財前先生送行的醫生代為轉交……” “財前沒向東教授請安嗎?”裡見的語氣中盡是責難,但隨即又說,“財前在出發前一直很忙,上次我和你提過,我轉給財前的那位賁門癌病人術後情況很不理想,他臨走時還忙著為病人診治。財前無法向東教授請安的原因可能有一半是因為那個病人的關係。” “但無論再怎麼忙,他住得離我家很近,只要有心的話,今天早晨也可以繞過來一下。” 裡見沉默不語。 “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佐枝子第一次造訪裡見的辦公室,她悄悄打量著內部:靠牆壁處有一整排裝數據的數據架,另一側的棚架上放了一大堆試劑瓶,雖然看似十分無趣,但整間房間有一種適度的緊張感,可以讓人感受到致力研究的主人的嚴謹。 “我和你一起去機場吧。”裡見突然說道。 “什麼?你要去送財前先生嗎?” “今天剛好沒有門診,也沒有會診。既然有空,去機場為參加國際學會的財前送行,也是應該的。如果你沒來的話,我倒還疏忽了這件事。” 說罷,他立刻站了起來。 在伊丹機場特別接待室的入口,為財前教授歐洲之行送行的歡送者絡繹不絕。 雖然只是六月初,但五位負責接待的醫局員和擔任主持人的佃講師、安西醫局長已經大汗淋漓。 他們接過來自各大學、校友會、藥廠、醫療器械公司、醫師公會等單位的每一位出席者的名片,著名的教授和各界名人則由佃和安西親自帶路。室內已經擠滿了歡送者,幾乎沒有立足之地了,女服務生側著身,在熱得令人冒汗的人群中穿梭,不時為客人斟上啤酒。 財前身穿深藍色雙排扣西裝,領子上插著一朵紅色的康乃馨,手裡拿著啤酒杯,站在正面的桌子前。妻子杏子穿著新訂做的訪問著,帶著兩個讀小學的孩子陪在一旁,岳丈財前又一穿著印有家族紋章的日式禮服在門口的屏風前忙進忙出。 “謝謝您在百忙中抽出時間來送行,托您的福,場面這麼熱鬧。” 又一謙恭地四處向財前五郎來不及招呼的每一位客人鞠躬、道謝,一看到有人杯子空了,馬上找來女服務生為客人斟酒,興奮得好像是他要出國一樣。他晃著像海怪般的滑溜光頭在會場內四處穿梭,散播親切的笑容,並不時對主持歡送會的佃和安西發號施令。 “財前教授,平和製藥廠的川上董事長和阪和紡織的野村董事長到了。” 佃一臉善解人意的表情,趨步走了過來。財前之前就听平和製藥的武井總經理提過,川上董事長會來送行,但阪和紡織野村董事長的來訪卻讓他感到有點意外。 “野村兄,你還特地來機場送行,我真是不敢當,前幾天您還那麼客氣……” 財前指的是野村送來的貴重餞別禮。 “不,不,你太客氣了,先前一直承蒙照顧!希望你此行一路順風,不管怎麼說,沒有你財前教授,我的胃早就不保了。” 多虧財前幫他動了胃癌手術,野村才能維持目前的健康狀態。他笑著打完招呼後,隨即讓位給下一個前來送行的貴賓,平和製藥廠的川上接著上前恭敬地彎腰向財前行禮。 “恭喜恭喜,衷心祝福您在學術研討會上獲得成功!您到達德國時,敝公司的派駐員會去接您,有什麼事請您儘管吩咐。” 此前武井總經理已經向財前交代了細節,於是,財前鄭重地向川上表示感謝。 “謝謝您想得這麼周到,我真是受寵若驚。” “財前教授,你的人脈真廣,除了大學、我們藥廠、醫療器械公司的人以外,還有醫師公會、校友會的人,甚至連那些財界的大老病人也來了!” 他對財前的人脈之廣十分欽佩。場內,浪速大學的教授們以葉山教授為中心,站在靠窗的那一區;醫師公會以岩田重吉為中心,校友會的人則以鍋島貫治為中心,分別在房間內各據一方。藥廠、醫療器械公司的相關人員則低調地站在門口附近,作為財前特診病人的財界人士則各隨己願地高談闊論著,人滿為患的室內煙霧瀰漫。財前看著出乎意料的盛大歡送場面,朝著一身素雅打扮、不引人注目地擠在人群中前來送行的慶子展露笑顏。慶子假裝用手帕擦拭著嘴角,拋出一個彼此心領神會的微笑,昨晚溫存的記憶還在雙方的體內散發著餘溫。 突然,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醫學部的鵜飼部長偕夫人出現了。財前立刻換了一副表情上前迎接:“我做夢都不敢奢望鵜飼教授親臨,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感謝之意!” “呀,恭喜了!今天天氣不錯,是出發的好日子,祝你一路順風!”鵜飼說完,又低聲地說,“還有,昨天就謝謝了……” 昨天,財前作為發起人,將以為了紀念鵜飼醫學部長銀婚而增建書庫的名義籌措到的祝賀金親自送到鵜飼府上,鵜飼就是為此專程來向他道謝的。 “不,您太客氣了。我出國期間,還請您多照顧。”財前客套地拜託著。 “財前醫生,你就放心出國吧,這裡的事就不用擔心了。”鵜飼夫人鼓著魚鰓般的下巴說道。 財前杏子立刻擠到鵜飼夫人面前:“夫人您不僅親自光臨,剛才這番話更讓我們感激不盡。”她恭敬地鞠了一躬。 “今天可是財前教授出國訪問的大日子,外子身為教授會的代表,我身為教授夫人會的代表來送行是理所當然的,老公,你說對不對?” 她似乎想讓鵜飼表態,自己則發出像男人一樣低沉的聲音呵呵笑著,鵜飼臉上也泛起曖昧的笑容。但醫學部部長夫婦一起為新任教授長達一個半月的出國赴會而前來送行,簡直稱得上是空前絕後之舉。究其主要原因,當然是為了答謝昨天財前把祝賀金送至鵜飼府上的舉動。外圍的教授們看著鵜飼和財前熱絡地你來我往,心裡很不是滋味。 大廳傳來前往東京的班機即將登機的廣播後,負責主持的佃立刻宣布。 “現在,有請鵜飼醫學部長帶領大家祝福財前教授的啟程,請大家一起呼應。” 鵜飼挺起了肥胖的身軀:“祝賀浪速大學醫學部財前教授的啟程,萬歲!”他高高舉起雙手,一直擠到大廳門口的眾多歡送者也呼應著。 “萬歲!” “萬歲!” 高聲歡呼了三聲後,響起一陣如雷的掌聲,財前低著頭答謝著。杏子與又一也和財前一樣低著頭,但兩個孩子卻和歡送者一樣高舉雙手,大叫著“爸爸,萬歲!” 掌聲平息後,財前的臉泛著紅潮。 “今天,萬分感謝各位的熱情歡送,我走了。”他接過佃手上的手提包,走向一號登機門。 “財前!”有個聲音叫住了他。他轉身一看,裡見正撥開人群趕了過來。 “原來是裡見,沒想到你會來送我……”他滿臉詫異地說道。 “東教授的千金有事要找你。”裡見說著把東佐枝子推到前面。 “不好意思,原本想在今天早晨去拜訪的,結果時間來不及了……”財前尷尬地說到一半,佐枝子直視他:“我父親也以為你早晨會來,一直在等你,但你最終還是沒有現身。所以,我代表父親過來,希望你把禮物代為轉交給慕尼黑大學的波爾夫教授,裡面有我父親的一封信,希望你工作順利……”簡短的話語中,佐枝子義正辭嚴地責備了財前的無禮。 “請代我問候老師,我會負責把禮物交給波爾夫教授。”財前只說了這一句話,便接過東佐枝子遞出的包裹。 “財前,期待你會有出色的表現。”裡見發自內心地祝福財前成功,突然,似乎想到了什麼,“對了,那位病人……” 還沒等他說完,財前立刻說:“好,那我就走了。謝謝你來送我!” 說完,他掉頭就走進了登機門。 當他走過登機門時,人群中再度響起“萬歲”的歡呼聲,財前笑著揮揮手。等待已久的媒體攝影記者紛紛按下快門,財前露出了格外燦爛的笑容。他終於走上舷梯,站在飛機的登機口前,又再度應攝影記者的要求,擺出高舉右手的動作。歡送的人群紛紛為他鼓掌,財前像舞台上的演員一樣,將壯碩結實的身體向後仰,用力揮著右手,在空中小姐的迎接下走進機艙。 當財前搭乘的日本航空班機消失在雲端時,裡見轉身看著佐枝子。 “已經看不到了。” “對。”佐枝子放下舉在額前遮太陽的手。 “咦,怎麼大家都不見了?” 剛才還在這裡誇張地揮著手、高呼萬歲的歡送者不知何時已經消失無踪,別說歡送台這裡,就連候機樓裡也顯得空蕩蕩的,有一種大潮退去的淒涼。隔著玻璃,只看到財前家的人和醫局的五、六位資深助理還留在貴賓候機樓。 “走吧,剛才那麼多人,你一定累了。” “不,沒關係,您要馬上回大學嗎?” “對。時間還早,我會先回研究室,還可以再做一點事。” 說著他跨出腳步走向玄關,佐枝子吞吞吐吐地說:“如果您方便的話,加茂的桃樹林就在距離這里三十分鐘車程的地方,您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 裡見猶豫了一下:“好。我整天不是待在瀰漫著消毒水味的醫院裡,就是窩在不見陽光、陰暗的研究室,偶爾也要出去曬曬太陽。好吧,一起去吧。” 他們走出機場大門,搭上了出租車。 出租車從機場沿著阪急寶琢線向北行駛。穿過池田市的市區後,車流量驟減,斜前方出現一片被綠樹包圍的高地。 “那裡就是花屋敷的高地,加茂的桃樹林就在高地對面。” 佐枝子指著窗外的綠色高地。不久,車子向西轉了一個大彎,行駛在國鐵福知山線的左側,穿過川西池田站後,路變成一條坡度緩和的坡道。 順著蜿蜒的坡道開上去,是一片平原狀的高地,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