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木庸平還是無法接受自己即將住院的事實。兩個星期前,他還為店裡的採買四處奔波,從進貨到出貨,乃至會計工作都由他領軍,發號施令,他比任何人都精力旺盛,如今卻突然被診斷出罹患惡性的慢性胃炎,需要住院動手術——只要有空床就得住院——而今天,正是他要去住院的日子。 “惡性慢性胃炎”的病名和長達四周的住院期讓他心裡七上八下的。自己做了那麼多檢查,最後還是由內科和外科兩位醫生一起做出診斷……難道自己罹患的是癌症?一旦患上癌症,最快兩、三個月,至遲拖不過半年就會撒手人寰……這份不安強烈地佔據著庸平的心,想到二十七年來辛苦創建的店鋪、財產和家中妻兒,這一切的一切都將離自己遠去,他不由得恐懼起來。他抖了抖肩膀,似乎想甩走穿透背脊的那陣寒意——我怎麼會有這種自己嚇自己的不吉利念頭……他喃喃自語著,穿上拖鞋,從家走進店鋪。 十點剛過,陳列架上堆滿了白布、夏季和服、內衣和成衣等布製品,有的店員拿著大算盤幫進貨的客人計算著價錢,有的將訂貨的傳票送到會計手上作統計,也有人在包裝寄到外地的商品,店裡一派朝氣蓬勃的景象,每個人都忙進忙出的,甚至無法好好喘一口氣。 “老闆,早安。” “您身體怎麼樣?” 當店員看到庸平時,紛紛向他打招呼。 “沒什麼大問題,我身體好得很。” 他檢查著陳列架上的貨品,發現夏季和服的貨品數變少了。 “現在才五月就已經這麼熱了,今年夏天一定會比往年更熱,得多補一些夏季和服的貨。” 他對負責進貨和會計的專務董事說道。套用佐佐木庸平的話來說,專務董事還不就是掌櫃的! “好,我會立刻和產地聯絡。” “最近業績怎麼樣?” “雖然不怎麼理想,但業績還馬馬虎虎。” “是嗎?我不在的時候,也要維持每個月一千五百萬元的業績,毛利一成,淨利五分!”他嚴厲地提出要求。 “是,了解。老闆,您又不是出遠門,只有短短的四星期而已,請您放心吧。” 雖然專務董事嚴肅慎重地答應了,但像庸平這種靠苦幹出頭的人自主性特別強,即使只是讓人掌管四星期,他也放心不下。 “自從擴大店面後,我還是第一次去住院,怎麼可能放心?” “您別這麼說,請您好好地休養休養。要動手術嗎?” “不,不會動手術,住院檢查一下比較安心,要讓醫生從頭到腳好好地查一查。” 庸平十分清楚,在這種由店主打頭陣指揮的中小企業中,一旦店主生了大病,業績會像散了骨架的扇子般一落千丈,所以,他並沒有告訴大家手術的事。交待完店裡的工作後,他走回位於內側的住家。 孩子上學後,家裡顯得特別安靜。八迭大的客廳裡,妻子良江和女傭正忙著準備住院物品:被子、床單、腹帶、洗漱用品、花瓶、時鐘堆滿一地,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了。 “準備好了嗎?” “照你的吩咐準備,結果就積了這麼一大堆東西。” “有沒有帶算盤?” “什麼?算盤?” “商人在睡覺時也要打算盤,怎麼可以不帶算盤!” 他從壁龕的架子上拿了一把便攜式的小算盤,塞進被子裡。 “東西準備好的話,就差不多該走了。” 庸平正要換上外出的和服,長子庸一便穿著馬球衫現身了。 “你怎麼在家?” “今天課很少,我開車送你去醫院。” “看不出你這孩子還挺貼心的,那就讓你送吧。” 庸一開始搬行李,年輕的店員也一起幫忙。一行人簡直像搬家一樣,把大堆行李搬上了客貨兩用車。庸平舒適地坐在前座的副駕駛座上,妻子良江和女傭坐在後座。 “我不在家的時候,要好好照顧生意。” 庸平關照著在店門口排成一列的店員,語氣爽朗,好像是要外出旅行。 車子一到醫院,他們立刻把行李卸在三台手推車上,去三樓的外科病房護理站報到。年輕護士指了指護理站左側第六間房間,庸平大搖大擺地走進病房,抬眼打量了一番:病房只有三坪大,除了一張病床,還有一個洗臉台和放被子的壁櫥。 “病房怎麼那麼小?”長子庸一很意外。 “即使是這個病房,也是託了好大的人情才排到的。大學附屬醫院隨時都有一、兩百個人在排隊等床位,有單人病房已經算很不錯了。” 庸平把從家裡帶來的新被子舖在床上,盤腿坐在上面,吩咐把帶來的行李放好,但房間裡實在堆不下三台手推車的行李,有的只好暫放在門口附近,護理站的護士走了進來,不甚友善地瞟著這些行李:“你們沒看住院須知嗎?本院採取完全看護製度,醫院會準備乾淨的被子和床單,護理站也有臉盆,不需要自己帶過來。” “我們不知道。不過,既然帶來了,可不可以藉個地方給我們放?” “這裡又不是公寓,不需要的東西請統統帶回去。放在這裡會影響護士的出入,星期五是財前主任總會診的日子,請把室內整理乾淨。” 護士的話音未落,庸平的腦海裡就浮現出財前教授那張目空一切而又傲慢的臉,冷不防地打了一個寒戰。 佐佐木庸平盤腿坐在床上,夾起他最喜歡的鹹海帶,配了口飯送進嘴裡,忽然又感到胸口被頂住了,便立刻放下了筷子。 “怎麼了?不舒服嗎?”妻子良江關心地問道。 “我不想再吃了。”他推開放在床頭櫃上的早餐。 “老公,你別那麼任性,手術前得盡量多補充些營養才會有體力,又不是動一般的手術……”良江突然想到了什麼,於是立刻閉了嘴。原來,在財前得出診斷結果後的第二天,裡見便告訴良江,這次佐佐木是要接受賁門癌的手術,但良江並沒有告訴庸平。 “什麼叫不是動一般的手術?” “我的意思是,不像是割盲腸這種小手術,這可是由兩位高明的醫生好不容易才診斷出來的慢性胃炎手術啊。”她慌忙掩飾著。 “既然是慢性胃炎手術,為什麼非要找那個討厭的醫生,想到等一下他就要來會診,我就吃不下飯。” 庸平倒頭往床上躺去,一臉食慾缺缺的模樣,望著病房的白色天花板。庸平性格固執,一旦決定了就不會聽別人的勸阻,良江只好收起碗筷。 “財前教授的總會診開始了,請各位立刻做好準備!” 還沒有到預定的時間,走廊上就響起了會診的通知,庸平下意識地從床上跳了起來,搶在良江的前面,忙不迭地整理起散在枕頭旁的報紙。 一個護士推門走了進來,迅速說了聲:“佐佐木先生,請你躺在床上,房間整理乾淨。”當抱著病歷和X光片的主治醫師走進病房時,庸平已經緊張得全身僵硬了。 護士在病房前排成一列,財前穿著一身雪白的漿洗過的長袍,隨著護士長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二十幾位相關人員。護士長捧著聽診器,庸平的主治醫師則畢恭畢敬地迎接教授的大駕。財前教授蹬著擦得鋥亮的黑色皮鞋,大搖大擺地走近病床:“情況怎麼樣?” “目前沒有任何改變,您指示的術前檢查都已經完成了。”主治醫師誠惶誠恐地將各項檢查報告捧到財前面前。 財前走上前看著主治醫師一頁一頁翻看檢查報告,目前並沒有發現胃病病患容易出現的體內水分不足和電解質(鈉、鉀、氯)不均衡的症狀,情況十分理想。 在營養方面,如果病患有蛋白質不足的症狀,可能會引起癒合不全,但目前的血清蛋白質量也很正常,也沒有發現幽門狹窄的現象。 看完一大迭檢查報告後,財前轉身向身邊圍成一圈的年輕醫局員們說:“這位病患在手術前的各項檢查中幾乎都很正常,但必須記住,如果有脫水或電解質均衡異常現像出現時,必須視異常數值的高低打點滴,使病人的身體狀態能夠承受外科手術。” 他說明完手術前的檢查後,接著吩咐道:“接下來看X光片。” 主治醫師立刻遞上病患的肺部X光片。財前接了過來,對著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查看著。 “左肺上有一個小指頭大小的肺結核舊病灶,但除此之外,也沒有任何異常。這種程度的病灶絕對可以承受賁門癌的手術。”他指著左肺上出現的小指頭般大的陰影,使站在後面的人也看得到。 醫局員們異口同聲地說:“是,看到了……” 這時,只有站在財前旁邊的主治醫師顯得格外局促不安。 “教授,為了安全起見,是否該做一下肺部的斷層攝影?”他戰戰兢兢地問道。 財前的兩道粗眉倏地挑了一下:“斷層攝影?為什麼要做這種事?通常,需要動胃或十二指腸手術的病患只需要接受我剛才說明的術前檢查就夠了,但這位病患以前就曾經罹患過肺結核,所以,做肺部的X光檢查只是為了了解舊病灶是否能夠承受這次手術以及癌細胞是否轉移到肺部,檢查結果發現左肺有肺結核的舊病灶,這樣就夠了,不需要再鑽牛角尖了!”財前滿臉不悅地否定了主治醫師的意見。 “還是說,你有其他特別擔心的問題,有的話,就提出來吧。” 他用嘲諷的語氣虛張聲勢,主治醫師急忙否認:“沒有,沒有,我只是在想,為了安全起見……” “既然這樣,最好一開始就不要提。只有那些對自己的診斷缺乏自信的無能醫生,才會以為凡事只要仔細就不會有錯!” 個子瘦小、長得一點兒都不起眼的主治醫師把身體縮成一團,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其他醫局員用一種不知道是同情、責怪,抑或是嘲笑的眼神看著年輕的主治醫師,似乎在說,誰要你多嘴!財前環視著擠到走廊上的年輕醫局員們:“你們在診斷時,往往很熱心地做各項檢查,但在手術前的檢查和處置上卻常有疏忽的傾向。手術前的檢查十分重要,最近,消化道手術的治療成績有了大幅度的改善,這和術前、術後的檢查及處置獲得改良有密切的關係。你們必須充分了解這一點,在做術前、術後的各項檢查時必須特別慎重。” 指導結束後,財前才形式化地問了病患佐佐木庸平一句:“怎麼樣?沒有問題吧?” 話音剛落,他卻已掉頭走出病房。圍在病床旁注視著庸平的年輕醫局員們也三三兩兩地隨著教授走了出去,庸平的主治醫師也跟在隊伍的最後面。 一行人離開後,病房霎時顯得特別空蕩,庸平終於擺脫了會診的緊張和自己的主治醫師被財前教授訓斥的凝重氣氛,他精疲力竭地閉上了眼睛。 “咚、咚”,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第一內科的里見副教授走了進來。 “啊,裡見醫生,謝謝您的大力幫忙……”良江一臉放鬆地起身迎接裡見。 “我剛好到內科病房,順便繞過來看看,情況怎麼樣?” 庸平驀地坐了起來:“歡迎,謝謝你來看我。財前醫生剛才過來會診,被那麼多醫生團團圍住、上下打量,簡直像動物園的猩猩一樣,而且他們還在病人面前爭論,這麼搞,沒病的人也會被折騰出病來的。”他突然變得饒舌起來。 “你看起來精神很好,術前檢查都還好吧?” “應該吧,我還是有點不太放心。聽說那個叫什麼平衡狀態的檢查結果還不錯,但在看X光片時,主治醫師建議再做一次斷層攝影,卻被財前醫生罵了一頓,說沒這個必要。” 裡見拿起還放在床頭櫃上的X光片,仔細地看著。 “醫生,怎麼樣?是不是以前的老毛病又有問題了?”他很擔心二十一年前曾經罹患的肺結核會復發。 “應該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裡見更專注地觀察著左肺上的那個微妙陰影。 “如果不是上次的老毛病,那到底會有什麼問題?” “不,只是術前檢查的問題,你不必擔心,好好休息吧。” 說完,裡見急步離開病房,走向財前的辦公室。 裡見敲了敲第一外科教授室的門。 一打開門,就看到財前虎背熊腰的背影,一位年輕醫局員正幫他脫下白袍。 “原來是裡見,我還以為是誰呢!”他狀甚愉快地向裡見打招呼。 “這次多謝你的診療,而且還幫那位病患安排了單人病房。沒想到這麼快就有單人病房了。” “張羅一、兩間單人病房沒什麼大問題。對了,你找我什麼事?你可不要再拜託我什麼事了。”財前的態度很強硬。 “不是要拜託你什麼事,我是為了那位病人的症狀來請教你的。” “沒想到你把病人轉到外科交給我以後還會掛念他,真讓人不可思議,看來你很不懂得放下病人啊。”財前一邊說著,一邊為自己點燃一根雪茄。 “我就是這種個性,只要是看過的病人,無論是轉到外科還是泌尿科,在病人治好以前,我都會一直掛記在心。我認為醫生就該這樣,如果因為這樣就被認為是放不下病人,我也無所謂。” 裡見並不是在挖苦財前,而是發自肺腑地如此認為。 “剛才,就在你會診之後,我順便繞到那位病人的病房,看到X光片放在那裡,順手拿起來看了一下,你認為他胸口的陰影是怎麼回事?”裡見沉著地問道。 “陰影的部分不需要多慮,病歷上也寫著病患左肺曾經罹患過肺結核,那個陰影絕對是肺結核的舊病灶。”財前的語氣十分堅決。 “可能吧,但那個陰影是局部性的,而且呈圓形,和周圍肺野的界限很明顯……” 裡見還沒說完,財前就打斷了他:“我知道你想說,那可能是賁門癌轉移的癌細胞,不用你說,我也想過。正因為已經考慮過了,所以才判斷是肺結核留下的病灶。雖然從陰影的形狀與周圍肺野的界限來看這症狀和肺癌十分相似,但根據我的經驗,初期賁門癌只會發生在局部範圍,不可能跑那麼遠並轉移到肺部。” “但只憑一張底片就下結論會不會太冒險了?我認為應該採取慎重的態度,先做斷層攝影。” “沒這個必要,迄今為止,我已經看過好幾個這種病人,我的診斷不會錯。如果你還不滿意的話,我可以不動這個手術,反正我即將參加國際外科學會了,這種煩心的事愈少愈好。”財前盛氣凌人地板起了臉。 “財前,別這麼說。我們現在只是在對可能攸關病人性命的問題交換意見,只要有任何的疑慮,都應該盡可能加以排除。這是我們醫生的職責。” 裡見嚴肅地望向財前,財前粗魯地在煙灰缸裡捻熄雪茄:“只要做了肺部的斷層攝影,就算盡到了你所說的醫生職責了嗎?好,我知道了,我下午還要總會診,如果你說完了,就去忙你的吧。” “是嗎?那就不好意思了,斷層攝影的事就拜託你了。”說完,裡見站起身來。 “你等一下,我將在六月七日啟程參加在海德堡舉行的國際外科學會,剛才,醫學部長已經正式把簽證拿給我了。”財前洋洋得意地說。 “太好了,雖然在國際外科學會上作報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祝你圓滿成功。”裡見發自內心地祝福財前。
河畔的餐廳裡,裡見修二和東佐枝子在靠窗的位置相對而坐,喝著飯後送上來的茶。 窗戶下,堂島川的河水拍打著岸邊,發出“嘩啦嘩啦”的水聲,耀眼的陽光將他們腳下的地板照得一片明亮。 佐枝子微微低著頭,姿態優雅地啜了口茶,然後將茶杯放回桌上。 “不知不覺中,每星期來兩次醫院已經變成了我的一大樂事,最近,從醫院回家後,也不會覺得累了。”她感激萬分地看著裡見。 “但你從蘆屋川的家裡到這裡也蠻遠的,不是嗎?” “不,自從我常跑醫院後,不僅身體變好了,連心情也開朗了起來。像今天這樣,在看完病後,可以和您一起用餐,就讓我覺得特別愉快。”佐枝子吹彈可破的面頰上,隱約泛著白裡透紅的好氣色。 裡見聞言有點手足無措:“東教授最近還好嗎?現在應該可以拋開一切煩惱,專心投入研究工作了吧?” 東雖然已經內定接任近畿勞災醫院院長一職了,但據說至今已經超過三個月了,卻仍然沒有接獲正式任命,最近整天都窩在家裡。裡見小心翼翼地問道,以不傷及佐枝子的自尊心。 “五天前,父親終於接到正式任命,要接任近畿勞災醫院的院長了。”佐枝子的眼睛亮了起來。 “是嗎?那太好了。新醫院的首任院長雖然很辛苦,但沒有一無聊的陳規陋習,也不太會有讓人傷透腦筋的人際關係問題。最重要的是,勞災醫院是一家以外科為主的醫院,您父親一定會覺得工作很充實吧?”裡見似乎可以感受到東的喜悅。 “對,我父親也高興地這麼說,不過距離醫院開張只剩一個月了,他幾乎每天從早到晚都在忙著籌備的工作,尤其是在人事問題上似乎很傷腦筋。” “應該是吧。聽說那家醫院的籌備委員會也曾私下來我們內科挖牆角,看來,要找到優秀的人材應該是最辛苦的一件事吧。” “對,我父親也說這是他最大的煩惱,他還開玩笑說,如果像裡見醫生這麼優秀的內科醫生去他們醫院的話,那他們的外科和內科都會變得很強了。” “像東教授這樣的學者如此抬舉我,實在讓我感到慚愧,我的醫術還有待加強。” “我把上次你提的慢性胃炎病人的事告訴了我父親,他說你在診斷時不僅做了所有的內科檢查,而且還去請教外科,這種慎重態度很了不起。有些醫生在有了一點經驗後,往往疏於做各種檢查,只憑自己的經驗和直覺來診斷病人,但這種'自信'——或者說'習慣'才是最可怕的。他還告訴我一個可怕的誤診病例,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大阪有家醫院的眼科名醫在做黑蒙症的視網膜剝離手術時發生了這樣的不幸。那位醫生像平時一樣做好手術的準備,病人躺在手術台上,當他把手術刀劃在病人蒙著紗布的眼睛上時,他頓時倒抽了一口氣,因為,他原以為是患部的那顆眼球其實並不是要動手術的那一隻,而是健康的眼球——原來是準備手術的護士誤把紗布放在健康的眼睛上了!但那位名醫竟然也按照平時的習慣,根本不看病歷,毫不猶豫地操刀給人動了手術。我父親說,這麼優秀的醫生會發生誤診和誤療,常常是因為該確認的地方沒確認,往往就在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地方犯下重大的錯誤。” “因為該確認的地方沒確認,在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地方誤診……”裡見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突然沉默下來。 “怎麼了?” “不,我只是想起那位慢性胃炎病患的事,因為還有一些不太放心的地方,所以請財前幫他做斷層攝影。你剛才的話讓我感同身受,雖然準備出國的財前已經夠忙的了,但我還是覺得應該做一下斷層攝影,好好檢查一下。” “咦,財前醫生要出國嗎?”佐枝子詫異地問道。 “對,下個月初出發,他還沒向東教授報告嗎?”這次換裡見驚訝了,他問道,“可能是他最近太忙了?他一定是打算等忙過這一陣子,再去向你父親報告。” 說罷,裡見一口氣喝乾了已經變溫的紅茶。 裡見送東佐枝子去了出租車站,回到醫院後,並沒有馬上回到副教授室,而是前往外科樓層佐佐木庸平的病房。 一推開門,看到佐佐木庸平正盤腿坐在床上,棉被上放了一個小算盤和金庫賬簿,正專心地撥著算盤。一看到裡見,他立刻把算盤塞進棉被裡。 “你在做什麼?怎麼還有算盤?” “我想明天就要動手術了,怕有個三長兩短的,趕快把店裡的帳算一算,剛好被你撞見了。”他一臉尷尬。 “不用擔心,又不是什麼大手術。”雖然是賁門癌的手術,但由於是早期發現,所以不是那種會危及性命的大手術。裡見唯一在意的是那片肺部的陰影。 “醫生,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即使站在最安全的地方,也會飛來橫禍,被車撞到。我們這種商人雖然不會隨時準備著寫遺書,但金庫賬簿一定要交代清楚。” 庸平正襟危坐地說著。他的神態既不同於以往在裡見面前表現出的粗魯,也沒有在財前面前時的卑微,散發出一股迥然不同的堅定信念。裡見看著庸平,似乎被他打動了。 “有沒有做斷層攝影?” “沒有,沒有做這種東西。” “沒有做?”裡見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騙你幹嗎,那次之後,就沒有再照過X光了,你可以問良江,是不是沒照?” 一旁的妻子也點了點頭。 “主治醫師是……” “他叫柳原,是個年輕醫生。” 裡見立刻走出病房,來到護理站,撥通了第一外科門診的電話,找柳原聽電話。 “你是柳原嗎?我是第一內科的里見,三樓病房的佐佐木庸平初診是來找我的,後來我幫他轉到第一外科。我有件事想要請教你,可不可以請你來病房一下?” 雖然分屬不同的科,但很少有副教授這麼客氣地對年輕醫局員說話的。 裡見回到佐佐木庸平的病房,才聊了一、兩句,主治醫生柳原就出現了:“請問有什麼事?” 柳原皮膚黝黑,毫不起眼的容貌中,只有一雙眼睛在鏡片下閃出慧黠的光芒。 “你專攻哪個領域?”裡見先問了柳原的專攻領域。 “我在研究肺癌。” “和東教授研究的領域很相似,你有沒有直接接受過他的指導?” “有,東……不,前任教授任內我曾經接受過他的指導。”他似乎忌諱東的名字,而改稱“前任教授”,由此可以一窺當下財前外科的氣氛。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在財前教授總會診時提出最好做肺部斷層攝影的建議,不愧是接受過東教授指導的學生!其實,我也不太放心那肺部的陰影,在上次會診後,我直接去拜託了財前教授,請他幫病人做斷層攝影,但現在病人卻說還沒有做,這到底怎麼回事?” 柳原一臉困惑:“是,還沒有拍。” “為什麼沒有拍?”裡見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門。 “沒為什麼,既然教授說沒必要拍,我們醫生就只能照做。” “但你的專攻是肺癌,你不也認為有必要做斷層攝影嗎?既然是你負責的病人,為什麼沒有更積極地主張?只要主治醫師熱心地多次提出要求,財前應該也……” 裡見說到這裡,柳原眼鏡下的一對小眼睛動了一下。 “副教授您應該十分了解,大學裡根本不講這些道理。您和財前教授是同儕,所以可以毫無顧忌地向他表達這些意見,但對我們這些小醫生來說,教授是絕對的真理,你不知道我在教授會診時說那些話,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 “那好吧,我再去跟財前說一下,如果決定要做斷層攝影,請你也要在場,拜託了!”接著,裡見轉身安慰不安地聽著兩人交談的庸平和良江:“不用擔心,只是為了安全起見確認一下。”說完,就立刻走出了病房。 裡見猛地推開了財前辦公室的門。身穿襯衫,正用電動剃須刀對著鏡子刮鬍子的財前驚訝地轉過身來。 “嚇了我一跳,沒想到像你這樣的紳士竟然會不敲門就衝進來。這麼匆忙,有什麼事嗎?” “你還問我什麼事?你為什麼沒有做我拜託你做的斷層攝影?”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財前。 “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原來是那件事,應該已經做過了。” “應該已經做過了?請你不要隨便敷衍我,我剛才向病人確認過,根本沒有做!” “是嗎?好奇怪,可能是病人記錯了。”財前狡猾地裝著胡塗。 “不,我也向主治醫師柳原確認過了,絕對錯不了!”裡見一針見血,財前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啊,對了,可能真的還沒做。我每個月都要看八、九個特診病人,一般病人也從來沒低於兩百個,再加上最近忙著出國的事,不小心記錯了。” 財前剛剃完鬍子、還有點泛青的精悍的臉上泛起一絲苦笑。 “記錯了?我那樣地再三拜託你,而且當時你也答應了!再忙,也不能把這件事忘了吧?”裡見的表情充滿憤慨。 “好了,別這么生氣嘛。我並不是故意疏忽的,最近除了日常的看診工作,還要辦理出國手續、聯繫工作,要安排好我不在時的各項事務,還得準備在國際外科學會上發表論文的幻燈片,還要把論文翻譯成德文,我簡直忙壞了!你看,我的鬍子又特別濃,但早晨連慢慢刮鬍子的時間都沒有,只好利用這些空檔刮一刮。” “就像你平時經常對我說的那樣,準備幻燈片和德文的翻譯可以交給那些年輕醫局員去做。” “這怎麼行,這和你的生物學呀什麼的不同,這可是我要在國際外科學會上發表的報告,等於是代表日本外科學會去發表,怎麼可能交給醫局員去做!” “我們先不談你的報告或是我的實驗是不是可以交給醫局員做,我想要說的是,在現階段,就應該抱著慎重的態度幫那位病人做斷層攝影。你和我都把注意力放在尋找原發病灶上,並沒有充分檢討是否有轉移的問題,所以,我才會對肺部X光片上的陰影感到不安。”裡見再次強調心中的疑慮。 財前別過臉:“你真是搞不清楚狀況,我上次不是說了嗎,那個賁門癌只是局部性的,不可能有轉移的現象,而且,根據我的經驗和第六感判斷,那個陰影只是結核的舊病灶,你不必擔心。” “既然你那麼有信心,問題應該不大,但我以前在學會雜誌上曾經看過一份關於初期賁門癌遠隔轉移的報告,所以,你的信心也不能保證你是百分之百正確的。那位病人最初是來找我,我才拜託你接手的,我一定要對他負責到底。所以,無論如何都希望你在手術前幫他做一下斷層攝影,如果需要的話,我也可以作陪。” 財前看裡見毫不讓步,突然點了點頭:“好了,好了,知道了。這次我一定會幫他做。” “但是,明天就要動手術了,不是嗎?” “沒錯,是在明天下午,所以上午拍了以後立刻沖洗,那樣就可以趕在手術前看到報告了。這樣總可以了吧?我實在太忙了。” 財前說完,擺出一副“沒事的話就請回吧”的姿態。裡見默默地站了起來,剛走到門口,財前在他身後丟下一句:“我六月七日出發。” 裡見頭也沒回地點了點頭,推門走了出去。 財前一看裡見走了出去,立刻粗暴地按下了連接醫局的對講機,大吼一聲“叫柳原馬上過來!”然後,他急忙洗把臉,擦上古龍水,整了整領帶。 響起一陣小心翼翼的敲門聲。 “進來吧。”財前滿是不悅地應了一聲,柳原膽顫心驚地走了進來,畢恭畢敬地站在財前面前。柳原皺巴巴的白袍下,露出泛黃髒污的襯衫領子,臉上架著一副積著油污的老舊塑料框眼鏡,一看就知道是打鄉下來的刻苦勤奮的窮秀才。 雖然彼此的長相不同,財前卻似乎突然看到了自己以前的身影,但隨即臉色一正,便開罵了:“聽說你告訴第一內科的里見副教授,你負責的病人還沒有做斷層攝影?為什麼要對其他科的副教授報告這些事?” 柳原結結巴巴地回答:“我當時剛好在門診,裡見醫師打電話來,說想問我有關佐佐木庸平的事,要我去病房。去了之後,他就問我有沒有做斷層攝影,我就……” “你真蠢,告訴他拍過了不就好了嗎?” “但如果他要我拿給他看的話,馬上就……” “到時候再說,只要把他應付過去就好了。即使是第一內科的副教授來問第一外科病人的事,也沒有義務要向他報告!上次會診時,你也曾提出那位病人需要做斷層攝影,看來,你是對我的判斷有疑問嗎?” 他的語氣裡盡是威嚇,就像老鷹看見小麻雀般殘酷。 “怎麼可能?我只是……” “只是什麼?”財前話中有話地追問,柳原被嚇得啞口無言。 財前將雙手插在口袋裡,慢慢地蹺起二郎腿:“如果你對我的做法有什麼不滿,請你儘管說出來,我很樂意幫你考慮新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