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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白色巨塔 山崎丰子 11274 2018-03-18
佐佐木良江和信平推開“關口法律事務所”的大門。事務所內排滿了書架和資料架,四、五名工作人員正在桌前整理著整料,不停地接著電話。 佐佐木信平對著在門口附近複印文件的女職員說:“我們來找關口律師。麻煩你告訴他,是佐佐木良江和佐佐木信平來拜訪他,我們有大阪棉布工會八木顧問律師的介紹信。” 女職員走進以玻璃隔開的隔壁房間後,旋即出來轉告:“他現在有客人,請你們稍等一下。” 然後,她請良江和信平坐了下來。在兩人等候的時候,電話鈴一直響個不停,複印機也不停地運轉著。良江和信平看到眼前的情景,想起棉佈公會的八木顧問律師說過的話——“關口律師是個大忙人,不知道他肯不肯接這個案子”,不免擔心起來。 會客室的門打開了,一位上了年紀、看起來像是委託人的男人一邊走出來,一邊忙不迭地鞠著躬,隨後,走出來一個年約四十二、三歲,臉頰瘦削、目光銳利的男人。

“請進。請問有什麼事嗎?”關口很公事化地問道。 信平和良江挺直身體坐在關口面前,呈上八木律師寫的介紹信。 “我想,八木律師應該已經和您聯絡過了。佐佐木庸平之前在浪速大學附屬醫院接受賁門癌手術,結果在手術後三星期過世。這位是他的妻子良江,我是他的弟弟信平。我們無法接受佐佐木庸平的死,也質疑醫生的治療方法,為了安慰我大哥在天之靈,我們認為不能忍氣吞聲。我大哥之前在大阪棉布工會擔任理事,所以我們去請教了工會的八木顧問律師。他說,這是判例很少的特殊狀況,要我們來請教您,因此今天才特地登門拜訪。” 信平低頭表示拜託,良江也哽咽地低著頭:“律師,請幫幫我們。” 關口律師說:“我得先了解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否則,我無法表達任何意見。”

信平探出身體:“律師,對方實在太可惡了!他把我大哥當成實驗室的白老鼠給治死了。”他怒不可遏地說道。 “你先不要這麼情緒化,請你冷靜地告訴我事情的原委,否則,我無法把握正確的情況……” 關口律師的面前放著便條紙,信平努力地克制住激動的心情。 “我大哥在今年四月二十八日到浪速大學附屬醫院初診,一開始是去內科檢查。內科是一位叫裡見的醫生,那位醫生真是個好人,一般的醫生只說是胃炎就草草了事,他卻十分謹慎地幫我大哥做了好幾次檢查,並安排了外科檢查。結果查出了早期賁門癌,還請一位聽說是這方面的專家財前教授幫我大哥動了手術,但手術後,問題就來了……” 信平將財前教授手術後的態度、主治醫師根據財前教授的指示所做的處置、這些處置方法導致佐佐木庸平死亡的過程以及遺體解剖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關口律師。關口律師默默地聽著,不時地記錄著什麼。

“也就是說,原本認定是賁門癌而進行了手術,但在死後解剖時,發現已經轉移到肺部了。” 關口律師的眼神銳利有神。 “沒錯。這個身為國立大學教授的醫生如果能認真地幫我們診治,就不會發生這種誤診了,但他動完手術後,根本沒來看一下,就像我剛才說的,正是因為他不負責任地出國去了,我大哥才被他這樣不負責任的做法給害死的。如果醫生認真治療卻還是救不活的話,我們也就認了,但這麼敷衍了事,而且我大哥死於和最初診斷完全不同的病因,我們家屬怎麼能接受?我一定要告這個傲慢又不負責任的醫生,不搞清楚是非黑白,我們絕不罷休!” “你的意思我了解了,但這種事很麻煩……”關口律師抱著雙手陷入了沉思。 “律師,這有什麼難的?醫生草菅人命、誤診的事實已經十分明顯了。我聽說您是一位很有正義感的律師,一般律師望而卻步的案件,只要對社會有貢獻,您就會大力協助,請您一定要幫忙。”信平懇求著。

“你說得沒錯,只要是對社會有意義的案子,即使不計報酬我也會接,但我從來沒有打過這種醫療糾紛的官司,不知道能夠幫上多少忙……而且,雖然你剛才說是誤診,但誤診的定義很廣泛。一般我們所說的誤診在醫學上稱為'醫療疏忽',也就是錯誤診斷、錯誤治療的意思。醫療疏忽還細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不可抗力造成的醫療疏忽,例如,使用麻醉劑時,甲可能完全沒有任何反應,但在乙的身上卻引起了激烈的反應,進而造成死亡,這是病人的體質差異造成的,目前的醫學還很難檢查出這種體質的差異,因此,這種情況就稱為不可抗力造成的醫療疏忽;第二類是準不可抗力造成的,例如,醫院購買的藥物卷標貼錯了,導致用藥錯誤,或是治療當時使用的是學會也公認有效的方法,但之後卻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傷害,也就是在醫學進步的空白期發生的案例;第三類則是因醫生沒有盡力醫治而造成的醫療疏忽,例如,因為醫生疏於檢查,給病人輸了變質的血液,或是在檢查設備不完善,或未經充分檢查的情況下沒有檢查出癌症。每一種醫療疏忽都有其微妙之處,有些案例剛好在第一類和第二類的邊緣,也有些案例無法判斷到底屬於第二類還是第三類。當然,佐佐木庸平先生死亡的案例應該屬於第三類,也就是因醫師沒有盡力治療而導致的死亡,但問題是對醫學一竅不通的你我,要如何才能明確地證明這一點。”

“我大嫂一直在醫院陪著我大哥,很清楚症狀的變化和醫生採取的處置方法,那位年輕的主治醫師也向我們道了歉,而且,已經做了屍體解剖,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證明是誤診。”信平十分激動。 “不,即使已經解剖,我們認為某些地方是醫療疏忽,但對方會用專業知識來狡辯、反駁,說什麼從醫學的角度來看,這是實際診療過程中不可抗力造成的。對方是專家中的專家,我們是對醫學一無所知的門外漢。而且,法官也對醫學一竅不通,根本無法反駁。加上站在證人席上的醫生也會有強烈的同儕意識,總考慮這種事不知道哪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不可能做出對同行醫生不利的證詞。更何況這次要告的是國立大學醫院的著名教授,為了大學的名譽,他們不可能會承認財前教授的醫療疏忽。所以,除非具備特別有利的證據,否則,病人很難打贏醫療疏忽的官司。”關口律師直截了當地說。

信平和良江的臉色漸漸蒼白。 “律師!請您一定要幫忙,不然的話,我老公死不瞑目。請您一定要協助我們制裁這種害死我老公的人!”良江仍苦苦相求。 關口律師沉默了好一陣子。 “我能體會你們咽不下這口氣的心情,但身為律師,不能只聽你們的片面之詞,必須針對這個問題做客觀的調查,在充分了解的基礎上才能決定是否要接這個案子。所以,請給我幾天的時間,我會在調查清楚後,決定要不要接,並和你們聯絡。兩位也可以回去冷靜思考一下我剛才說的話,再決定是否要提出起訴,要打醫療糾紛的官司需要有相當的心理準備……”他再三叮囑道,接著又問,“那位財前教授什麼時候回來?” “聽主治醫生說,好像要到七月二十日以後才回來。”

聽到信平的回答,關口律師看著桌上的日曆,好像在計算日期。
凱旋門上燈火輝煌,在夜空中映照出清晰的倩影,也為巴黎的夜晚拉開序幕。 對財前而言,夜晚的巴黎比白天更值得期待。 他倚靠在車子的座椅上,欣賞著華燈初上的香榭麗舍大道。街道兩旁是女性服飾、香水、內衣和皮具的高級精品店以及一些露天咖啡座,已經打烊的商店櫥窗內燈火通明,吸引了逛街的女士駐足欣賞;露天咖啡座內,穿著性感的巴黎女郎和依舊一副白天觀光裝扮的觀光客盡情地高談闊論,摟肩搭背,享受著夜晚的巴黎。 來到隆普安時,眼前不再是商店和咖啡店林立的商業大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綠色地帶。看了一下腕錶,距離和《每朝新聞》巴黎支局長相約的七點半還有二十分鐘。財前請司機把車停在協和廣場。戴著貝雷帽的司機在廣場的角落停了車。

廣場四周的街燈散發出瓦斯燈般柔和的昏黃光線,中央有一座指向天際的巨大方尖石碑,女神像支撐的噴泉在照明之下,水柱高高地噴向夜空,四周籠罩在一片光、水與影所交織映像出來的夢幻之中。財前漫步在石板廣場上,欣賞著噴泉編織的美景,聽著鞋底發出“咚、咚”的腳步聲。繼德國、英國的緊湊旅程來到巴黎後,到昨天為止,財前一直忙於參觀巴黎大學、巴斯特研究所、居里研究所,今天才得以好好休息一下。白天參觀了羅浮宮,觀賞了塞納-馬恩省河和巴黎市街景。對財前而言,夜晚的巴黎比塞納-馬恩省河和羅浮宮的名畫更讓他感到身心放鬆。他從協和廣場走向可以望見馬德雷諾教堂的洛瓦伊亞大道,走了大約十米左右,看到左側有一扇寫著“箴言”的舊式大門,門旁站著一名穿著制服的門僮。

他將帽子寄放在衣帽寄存處,詢問辻先生的座位後,立刻有人帶他到餐廳裡面。雕樑畫棟的中國式天花板和天鵝絨牆面將室內裝點得典雅又華麗,穿著晚禮服的紳士們和一身晚宴服的淑女們圍坐在桌旁。侍者帶著財前來到一派瀟灑裝扮的辻支局長的桌子旁,他的夫人也一同出席了。 “前幾天多謝了。今天感謝你撥冗前來,這是我太太……” 他介紹了身穿晚宴服的夫人。財前以國際社交禮儀禮貌地和夫人打了招呼,然後在他們對面坐下,蓄著鬍子的侍者立刻遞上了菜單。辻支局長嫻熟地點了菜後,侍者恭敬地送來了波爾多葡萄酒和鵝肝醬,兩名侍者在一旁伺候著。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辻支局長盡地主之誼客氣地問道,財前放下了叉子。 “真不愧是巴黎一流的餐廳,不僅料理一流,連侍者的服務質量都是一流的。這種服務方式讓人覺得自己是皇帝。”

辻支局長溫和的臉上綻放出笑容。 “聽你這麼說,我太高興了。昨天學會的情況怎麼樣?” 他問的是在巴黎大學舉行的國際生物化學學會,財前喝了口酒。 “大禮堂裡聚集了二千五百位出席者,在管弦樂團的伴奏下拉開了序幕,下午分成三十個部門,分組舉行研討會。大禮堂舉行的是特別演講,小會議室內則舉行論文發表,讓人頭都快昏了。那麼多地方一起舉行研討會,簡直就像奧運會一樣嘈雜,幸好不是我的專業領域,我也樂得當一名輕鬆的旁聽者,不過,我很快就溜出來了。” “去過巴斯特研究所了嗎?” “從巴黎大學回來的路上順便去看了一下。真是個無趣的地方,僅以建築物取勝,卻缺乏優秀的研究人員,我感興趣的並不是巴斯特研究所,而是在裡面的研究人員。如果要看建築物的話,還不如去美術館。” 財前發表著自己的感想,夫人立刻問道:“你去參觀羅浮宮後的感想如何?” 財前露出一絲茫然的表情。 “我沒有資格對美術說東道西的,但在羅浮宮裡走了一圈後,了解到拿破崙對羅浮宮的偉大貢獻。如果拿破崙當時沒有大肆掠奪,就不可能蒐集到那麼多古希臘、古巴比倫、亞述和古埃及的寶物。可能我感嘆的地方和大家不太一樣吧。” “高傲的法國人聽到你這種感嘆,一定會怒目相向。” 辻支局長苦笑著,品嚐著剛端上來的羊脊肉。 “不好意思,不知道今天晚上的歌劇會不會太平凡了,是。而且,我們現在還在吃晚餐,恐怕只能從第二幕開始看了……” “不,幸好是,否則,聽一出連劇情都搞不清楚的外語歌劇就太無趣了。我不是歌劇迷,我們慢慢享用晚餐後,從第二幕開始看也無妨。” 財前沉醉地感受著眼前奢華的氣氛——精緻的法國美食接二連三地端了上來,裡面的房間傳來悠揚的音樂聲,璀璨的珠寶點綴著貴婦們袒露的胸口。 用完餐,走出餐廳,車程只約兩、三分鐘,就來到了歌劇院。 雖然白天的歌劇院正面的建築顯得黯淡沉重,但到了夜晚,在絢麗的燈光照射下,劇院像皇宮一樣發出美麗的光芒。進入正門,便是鋪滿大理石的大廳,第二幕剛好要開始。財前和辻支局長夫婦一起坐在第八排中央的座位。劇院內的洛可可式浮雕和金色的圓頂天花板,搭配著粉紅色的天鵝絨牆面,散發出一種皇宮式的華麗,同樣是粉紅色的座椅上,坐滿了身穿華服的觀眾。 帷幕緩緩拉起,舞台上出現了小酒館的場景。女人和兵士們嬉笑怒罵著,喧嘩著,吉普賽女郎熱鬧地跳著舞。舞蹈結束後,卡門站了起來,唱著《吉普賽之歌》翩翩起舞。扮演卡門的西班牙歌手羅絲安海斯抬起五官鮮明的臉龐,挺著豐滿的身軀,披著一頭波浪長發,奔放地唱著。飽滿而優美的女中音響徹劇場,吸引了所有觀眾的目光。 突然,從舞台後方傳來歌聲,鬥牛士艾斯卡米羅在眾人的簇擁下出現在舞台上,以渾厚的男中音唱出了《鬥牛士之歌》。這是財前喜歡的歌。在副教授時代,每次做完滿意的手術,在洗澡間,當內心充滿征服感時,都會哼唱這首歌。這首充滿強烈鬥志和征服感的歌令財前思潮澎湃,也使他產生一股強烈的衝動——很想立刻拿起久違的手術刀,站在手術台旁,一刀切開病人的患部,割下病灶。 舞台上,艾斯卡米羅已經離去,走私的頭子正在和卡門五重唱。舞台上唱著輕快的和諧曲,五重唱結束後,唐·何塞隨著《阿爾卡拉騎兵隊》的旋律出現了。卡門一看到何塞,立刻打著響板熱情狂舞,何塞也毫不掩飾對卡門的思念之情,熱情奔放地唱了一首《花之歌》。響徹屋頂的女中音和男高音唱出了這兩人的命運——引誘何塞的卡門和試圖抗拒卻又為卡門的妖魅癡狂的何塞,舞台上劇情的發展及表演都進入了高潮。 帷幕落下時,先前安靜得甚至連水滴聲也清晰可聞的劇場內掌聲如雷,觀眾們讚歎著舞台上的激情,紛紛走出去進行中場休息。 “財前教授?你覺得怎麼樣?”辻夫人面泛桃紅地問道。 “太有震撼力了!羅絲安海斯的卡門和蓋達的何塞搭配得天衣無縫!” 辻支局長也說:“這兩人的組合是歐洲最棒的。” 他滿意地稱許著,正當他要起身之時,“請問您是F四十九的辻先生嗎?有您的留言。” 服務人員把裝在信封裡的留言交給了他,辻支局長急忙打開信封,迅速看了一眼裡面的便條紙。 “有一份電報從日本發來支局,要求轉交給財前教授,支局員已經送達。” 他將信封內的電報交給了財前。財前立刻拆開信封。 這是裡見寄來的第二封羅馬拼音的電報。財前用力地把它揉成一團,塞進口袋。
關口法律事務所的接待室內,佐佐木良江和信平面對關口律師坐著。 “自從上次接受你們的委託後,這段時間,我調閱了以往的判例,也去找了醫學方面的專家,從醫學的角度進行了討論,但至今還沒有明確的結果。” 關口的語氣十分沉重。良江急忙問道:“您的意思是,這場官司很難打嗎?” “沒錯。有關醫療疏忽的判例很少,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有十二件,戰後只有九件。以欠錢不還的官司而言,被告和原告在審理前就是一種對抗關係,但是醫生和病人原本是靠信賴和奉獻精神結合的關係,要打破這種關係,進而控告醫生需要有相當大的決心。只有極少數遇到醫療疏忽的病人能夠下定這種決心,做好充分心理準備,提出訴訟。” 關口說完,信平立刻探出身子。 “沒錯。我們即使打到一貧如洗,也一定要告他。萬一打輸了,也絕對不會給您添麻煩。律師,就請您接下這個案子,幫幫我們吧。” “當然,我找你們過來,就代表我已經決定要接這個案子。但既然要打官司,你們需要有相當的心理準備和基本知識。” 說完,關口請職員端來了茶。 “在法律上,診療行為是指醫生受病人或家屬的委託進行診療的行為,屬於民法中規定的一種契約形式。因此,當病人委任醫生看診,醫生也加以接受,從開始看診的那一刻開始,雙方就產生了權利和義務的關係,適用於民法第六百四十四條的'受任人處理委任事務,應依委任人之指示,應以善意管理人之注意為之'的規定。也就是說,接受委任的醫生必須以治療疾病為目的,抱著善意管理人之注意處理受託事宜,這是他的義務。這句'善意管理人之注意'在診療行為中,就代表一般具有常識的醫生從醫學角度必須注意的問題。如果這位醫生在看診過程中沒有盡到醫生應有的謹慎,就是義務的怠慢,必須追究他的法律責任。” 聽了關口的說明,信平點了點頭:“原來法律是這麼解釋看診這回事,我一點都不知道。” “接下來再談具體的問題吧。首先,要決定被告是誰。是財前教授的僱用者國立浪速大學醫學部附屬醫院,還是財前教授本人,或是這兩者,總共有三種方式。如果告的是國立醫院,被告就是國家。” “國家?我們不要這麼含糊不清。我們的目的只是要懲罰那個不負責任的財前醫生,所以,被告是財前五郎。”信平咬牙切齒地說。 “好,那接下來是賠償金額。不知道你們對這個問題有什麼想法?” “這個嘛,我大哥的店資本額九百萬,有四十三位員工,雖說是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實就是一般的家族商店,什麼事都由我死去的大哥一個人張羅。我大哥突然撒手人寰,其他人連賒賬的賬簿和金庫賬簿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店裡簡直是一片混亂,連我大哥突然死去會對經營造成多大的損失也搞不清楚。” “嗯,這倒是有點傷腦筋。他在過世前,是不是曾經留下什麼遺言之類的?” 他的語氣平緩,似乎想要喚起信平和良江的回憶。 “沒有。他的病情是突然惡化的,很快就意識不清了,雖然我大嫂和我都在旁邊,但沒有聽到他說過什麼。雖然我大哥生前把所謂的金庫賬簿,也就是記錄銀行存款和股票持股的賬簿帶去醫院了,但可能是太痛苦的關係,連銀行存款的餘額都沒有記錄清楚,現在已經對店裡的資金周轉造成了影響。剩下的三個孩子中,長子讀大學一年級,還有讀高中二年級的長女和初二的次子,雖然我們打官司的目的不是為了錢,但想到孩子的將來,既然要賠償,真想好好敲他一筆!” 信平氣湧如山地說道,關口卻搖了搖頭。 “賠償金額要根據霍夫曼公式計算,不能獅子大開口。如果當事人活著的話,用工作的年數乘以扣除當事人衣食住行相關的生活費後的年度總收入,就可以計算出如果當事人生存時可以賺取的總金額。如果一次付清,扣除法定利息後,就是賠償金的基準額度,但這只是大致的基準額度,在實際計算時,當然必須視實際情況而定,所以會變得很複雜。” “那我老公的要怎麼算?”良江不安地問道。 “佐佐木庸平是公司老闆,公司的收益並不直接等於自己的收入,而是以股份有限公司的股東立場領取分紅。因此,即使佐佐木庸平先生過世了,在形式上並沒有造成公司未來收益的任何損失,他所持有的股份也可以由繼承人繼承,因此,只能針對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月薪、獎金的部分請求賠償。包括這些在內時,佐佐木庸平先生一年的總收入大約多少?” “過世之前,我先生每個月領取的董事長月薪是二十一萬元,每年兩次獎金,共有二百一十萬元,一年的總收入大概四百六十二萬元左右。” 關口立刻將數字記錄在便條紙上。 “我們先大致計算一下,每年的總收入為四百六十二萬,再扣除他每年衣食住行的費用大約一百二十萬,乘以能夠以經營者身份工作的年數十年,再乘以霍夫曼係數十點九八一,約為三億七千五百五十五萬,這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賠償金的基準額。除此之外,還可以同時請求精神賠償,彌補家屬受到的精神痛苦。” 信平抬起頭看著關口:“那,我們要求損害賠償和精神賠償總計三千九百五十五萬。” “雖然計算結果是這樣,但實際上,如果要求三千九百五十五萬,對方可能無法支付。與其要求高額賠償,讓對方支付幾分之一,還不如要求對方有能力支付的金額。讓對方全額接受,不就等於讓對方全面承認自己的過失嗎?” “那到底應該要求多少?” 關口律師思考了片刻:“八百萬怎麼樣?如果你們打這場官司的目的不是為了錢,而是要對方承認自己的過失,這應該是個合理的金額。” 信平和良江互看一眼,說:“律師,那就交給你處理好了。” “好,那就決定損害賠償和精神賠償總共八百萬,我會馬上寫書狀。我在電話裡說的那些數據有沒有帶來?” 良江打開放在膝蓋上的包裹,拿出戶籍謄本、死亡診斷書和委託書。關口律師立刻確認了數據。 “我要向你們請教的事大概就這些了。” 聽到他的結語,信平立刻提出律師費的問題,他已經事先向大阪棉布工會的八木顧問律師打聽好了。 “律師,我想要和您談一下費用的問題。律師費通常是要求賠償金額的百分之七到百分之十五,所以,就決定為百分之八,八百萬的百分之八是六十四萬,印花稅是四萬一千三百元,訴訟用紙等費用以及車馬費等雜支五萬元我們今天就會支付。另外,我們會支付要求賠償額的百分之十左右作為謝禮,您看怎麼樣?” 不愧是商人,他算得清清楚楚。 “沒問題,我當初是被你們的誠意和堅定的決心所打動的。” “律師,謝謝您!您這麼說,是對我先生在天之靈最大的安慰……” 良江淚流滿面,信平也說:“律師,謝謝您!您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既然是為了社會正義打這場官司,賺不賺錢並不重要。我也是抱著這種想法接下這個案子,你們放心吧。” 關口憑著一股少壯派律師特有的正義感接下了這個案子。
財前眺望著飛機窗戶下方遼闊的密林地帶以及點綴其間的圓頂清真寺尖塔,從曼谷起飛後,還有七個小時就能回到日本,想到屆時將受到媒體、醫界和藥廠相關者的盛大歡迎,他的嘴角露出一絲歡欣的微笑。 無論是海德堡國際外科學會上特別演講的成功,或是慕尼黑大學舉行觀摩手術的精彩表現,以及參觀正在興建中的德國中央癌症研究所,乃至造訪瑞典、英國、法國、意大利各大學的醫學部、附屬研究所,無論哪一件,都能夠引起極大的話題、值得大肆報導。想到各報社醫藥版記者一定會安排一場記者會,並為自己預留版面時,他有一種得意的興奮,但突然想到裡見打到巴黎的那份電報,又憂心忡忡起來。 為什麼裡見為了一個病人過世特地通知人還在慕尼黑的他,還打了一份電報到巴黎,要求他“請速回國”?當然這可以解釋為那名病患原先是裡見的病人,後來才轉給自己動手術的,這名病人死了,以里見那一板一眼的性格,或許會覺得有必要通知他。但如果只是這樣,裡見怎麼會催促自己趕快回國呢?裡見再怎麼認真,再怎麼一板一眼,也不至於做出這種不合常理的事。在歐洲旅行期間,雖然收到了電報,卻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但隨著距離日本愈來愈近,財前竟然開始擔心起來。 難道,是主治醫師柳原的處置發生了問題?想到這裡,財前不禁倒抽了一口氣。柳原是根據自己的指示作處置的,如果柳原的處置發生了問題,就會連累到自己。 財前心中泛起些許不安,但立刻搖了搖頭。癌症沒有轉移到賁門以外的地方,手術那麼成功,自己不可能在醫療上有什麼疏忽。想到這裡,他才稍為鬆一口氣,舒服地躺在座椅上。 透過飛機的窗戶看見羽田機場的燈火,漫長的旅行終於即將在幾分鐘後畫上句號,機艙內也開始騷動起來。漆黑的跑道上,航空標誌一閃一閃,引導燈像眨眼般發出亮光,飛機上的降落聚光燈一打出強光,泛美航空的班機急速降低高度,奔向跑道。 進入跑道後,當飛機的引擎一熄滅,財前立刻提著安全氣囊和公文包走下舷梯。日本夏天的悶熱迎面而來,頓時令他冒出了熱汗,但顧及那些在接送客站台上迎接他的人的目光,他刻意緩步走下舷梯。這時,一位年輕的攝影記者迎了上來:“財前教授,我是《東日新聞》記者,請讓我拍一張照片!” 財前展露出笑容,在舷梯上做出揮手的動作。兩、三家報社的攝影記者也隨即趕來對著財前猛閃閃光燈。走下舷梯,財前來到了接送客站台。 “財前教授,歡迎回國!” 許多人都叫著財前的名字,用力揮手。財前抬頭一看,佃講師和安西醫局局長也出現在站台上,還有一些認識的報社、雜誌記者以及藥廠、醫療器具廠的人都聚在一起。 “謝謝,我回來了!” 財前揮著手響應著,神采奕奕地跨著大步走進機場大廳。辦理完入境檢查和通關手續,來到正面大廳時,迎接的人從四面八方湧了上來,將他團團圍住,紛紛稱讚他在德國的活躍表現,並歡迎他回國。財前心滿意足地沉醉在出乎意料的盛大歡迎場面中,一一致謝。 “財前教授,我是記者協會的人,打擾您一下,我們已經在貴賓室為您安排了共同記者會,麻煩您了。”在記者協會擔任幹事的記者說道。 財前穿過大廳,一走進貴賓室,便看到正面是為自己準備的座位,各家報社的記者圍成一圈坐著,大學的人和藥廠、醫療器具廠的人識趣地站在後面靠牆的地方,卻唯獨沒有看到應該來羽田接機的財前又一和杏子。他原以為慶子會夾在迎接的人群中出現,但他不經意地搜尋了一番後,也沒看到她的身影。財前雖然有點失落,但仍然面帶微笑地坐在正面的座位上,準備舉行記者會。 首先,由擔任幹事的記者發問:“聽說在海德堡舉行的國際外科學會上,教授的特別演講受到很大的矚目,請問是哪些方面引起了迴響?” “應該是我的手術成功病例數和嶄新的手術方式吧。首先談一下我的手術成功病例,目前我已經有八百九十七例食道癌的成功病例,其中,五年生存者有四十三例,這一點也受到了很大的矚目。因為,根據目前全世界發表的數據顯示,五年生存者總數為一百二十九例,我的就佔了三分之一。在手術方式上,我獨創的三階段食道·胃吻合手術是前所未有的新方法,因而也受到了極大的注意。” 財前毫無贅肉的精悍臉龐洋溢著昂然的自信。 “原來如此。教授的手術方法在國外也沒有人使用嗎?” “我的手術方法需要高度的技巧,目前還沒有人使用相同的手術方法,尤其外國人的手不夠靈巧,他們可能也做不來吧。但今後,一定會有外國醫生模仿我的技術。” “聽說在慕尼黑大學施行的觀摩手術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德國報紙也有報導。” 一位記者向前探出身子問道。 “對,因為當時我和初次見面的外國工作人員配合,在這種陌生的環境和條件下,僅花了短短的兩小時五十六分鐘,就完成了外國醫生普遍認為需要四小時的手術,所以才會這麼成功,並受到了各方的稱讚。最令我高興的是,德國心臟外科權威漢堡大學的馬拉教授也親自來觀摩,並和慕尼黑大學波爾夫教授一起稱讚我的手術既快速又精準。外國醫生動手術雖然很精準,但速度太慢,會耗損病人的體力,所以,他們對我既精確又快速的手術技巧感到十分驚訝。” 記者們快速記錄著財前的發言。 “您在參加國際外科學會後,造訪了歐洲各國的大學和研究所,您認為日本的外科水平怎麼樣?” “日本的醫學水平很高,絕對不會讓美國、德國、英國和法國的醫學專美於前,尤其在腫瘤外科和心臟外科方面更具有相當高的水平,走在世界的最前沿。有一件事似乎可以證明這一點,也請大家為我感到高興。” 說了這句開場白後,財前改用比較正式的語氣。 “我剛才提到的漢堡大學的馬拉教授和慕尼黑大學的波爾夫教授,準備推舉我為德國外科學會的名譽會員,我已經接受了。當然,還必須等我將研究論文的摘錄寄到德國,在總會審核後,才會正式決定。但我第一次出席國際外科學會,就獲得如此殊榮,是身為日本醫學人員無上的光榮。” 記者席裡響起一陣騷動,擔任幹事的記者說:“被推舉為德國外科學會的名譽會員,這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這樣一來,我們的報導就更有價值了!那麼,記者會就到此結束。感謝您在旅途歸來的勞累中撥冗參加,謝謝!” 他代表列席的各家報社記者致謝後,二十幾名記者一起站了起來,為了趕上截稿時間,紛紛作鳥獸散地衝出了房間。 媒體記者離開後,在一旁聆聽記者會的浪速大學相關人員和藥廠、醫療器具廠的人迫不及待地湧向財前。財前正要向他們走去,一名陌生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我是《每朝新聞》社會版的記者,想要請教您一件事。” 這位年約三十歲、外表乾練的記者恭敬的話語中,透露出一股不同尋常的魄力。 “什麼事?該說的都已經在回國記者會上說了,我可沒有什麼更多的新聞了。” 財前的態度十分冷淡。 “不,我不是來請教您回國感想的,請您先看一下這篇文章,這是明天早報的內容。” 他從口袋裡拿出剛印好不久,還散發著油墨味道的預印報紙,交給了財前。財前詫異地接過來,打開一看—— 刺目的大標題立刻跳進財前的眼裡,怎麼會有這樣的社會版頭條新聞?財前頓時感到頭皮發麻,目光順著報紙游移下去—— 財前看完報導後臉色一變,但他仍然保持鎮定直視記者,將預印的報紙還給了他。 “教授,請問您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記者語氣尖銳,手上握著鉛筆。 “對這件事的看法?完全沒有看法。我剛從國外回來,根本還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倒是無法接受像《每朝新聞》這種大報,竟然會報導這種連我這個當事人本人還搞不清楚的內容。是不是有什麼地方搞錯了……”他的語氣十分堅定。 “不,我們報社跑大阪地方法院的司法記者,已經看到了遞交給地方法院的起訴狀,這是我們根據明確的證據採訪的獨家報導,絕對錯不了。法院是在前天受理書狀的,書狀的副本應該在今天早晨送達您府上了。” 聽他這麼一說,財前才終於了解為什麼岳丈又一和妻子杏子沒有來接機。前一刻還圍擁著自己的成功,一下子就“嘩啦嘩啦”地從腳底崩潰了。這樣的衝擊不禁令他眼前發黑,但他仍然力持鎮定。 “我根本沒有什麼錯好讓人告的。我想應該是剛好在我去歐洲期間發生了什麼狀況,雙方缺乏溝通,才會使家屬單方面地產生誤解。不過,在我人不在國內的情況下,沒有和我做任何溝通就斷定是誤診,想要侮辱醫生也該知道分寸,這是對我名譽的損害!” “恕我失禮,但從書狀上來看,姑且不談對疾病的誤診,似乎您怠慢了醫生的注意義務,對此您有沒有什麼意見?”記者窮追不捨。 “不管你問我多少次,我的答案都一樣,根本就沒這回事。” 財前的態度強硬,一把推開記者,若無其事地走向訝異地在遠處注視著他和記者的迎接人群。財前在這一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突然打擊中思索著——總之,先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向大家發表完回國致辭後,立即搭晚上的日航班機回大阪,再著手善後的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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