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簡·愛

第37章 第三十五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8243 2018-03-18
第二天,他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去劍橋,他把去的日子整整推遲了一個星期。在這段時間裡,他讓我體會到,一個善良而苛刻、耿直而無情的人,對冒犯了他的人,會給予多麼嚴厲的懲罰。沒有一個公開的敵對行動,沒有一句責備的話,他卻能使我時刻感到,我已經不再受到他的喜愛了。 這倒不是說聖約翰懷有一種非基督徒的報復心理——不是說他會傷害我哪怕是一根頭髮,儘管他完全可以這麼做。不管從自然本性還是從宗教準則來說,他都不至於去尋找那種卑鄙的報復的快感。對於我說的我瞧不起他和他的愛情這件事,他已經原諒了我,但他並沒有忘記那幾句話。只要他和我都還活著,他就決不會忘記。每當他朝我轉過臉來時,我總能從他的神色中看出,這幾句話就寫在我和他之間的空氣中。不管什麼時候我一開口,在他聽來,我的話音中總有那幾句話的聲音,而他給我的每一個回答,也總響著那幾句話的迴聲。

他並沒有避開我不和我說話,甚至仍和往常一樣每天早上都把我叫到他的書桌跟前。但是,我擔心他身上那個墮落的人,背著他身上那個純潔的基督徒,正洋洋得意地在表現自已的能耐,表面上言談舉止完全和往常一樣,但卻巧妙地從中抽去了過去曾使他的言行具有一種嚴肅魅力的關心和讚許態度。對我來說,他實際上已經不再是血肉之軀,而是成了大理石了;他的眼睛是冰冷晶瑩的藍寶石;他的舌頭只是說話的工具——如此而已。 這一切對我是一種折磨——細細的、慢悠悠的折磨。它不斷激起一種隱約的怒火和令人顫抖的煩惱,弄得我心緒不寧、垂頭喪氣。我體會到了,要是我做了他的妻子,這位像不見陽光的深泉般純潔的好人,不用從我血管中抽一滴血,便會把我殺死,而他那水晶般的良心,絕不會沾上一點犯罪的污點。每次當我試著要跟他和解時,尤其使我感到這一點。沒有悔恨來回報我的悔恨,他並沒有覺得疏遠是痛苦的——也沒有急於想和解。儘管不止一次,我簌簌滴下的淚珠,沾濕了我們一起低頭看著的書頁,可是這對他毫無作用,彷彿他的心真是鐵石做成。可與此同時,他對他的兩個妹妹卻比往常更加親熱,他彷彿生怕只用冷淡還不足以讓我相信我已被完全排斥和放逐,還要用對比來增強力量。而他所以這樣做,我確信不是出於惡意,而是為了信仰。

他離家的前一天晚上,我碰巧看見他日落時獨自一人在花園裡散步。我望著他,想起這個人儘管現在和我疏遠了,但他畢竟曾經救過我的命,而且我們又是近親,我心裡一陣衝動,想做最後一次努力,以求重新得到他的友誼。我走出屋子,朝他走去,他正靠小門站著,我馬上直截了當地對他說: “聖約翰,我很不高興,因為你還在生我的氣。讓我們依舊做朋友吧。” “我相信我們是朋友。”他毫不動容地回答說,眼睛仍舊看著冉冉上升的月亮。剛才我朝他走過去時,他就一直看著了。 “不,聖約翰,我們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是朋友了,這你知道。” “現在不是了?這就錯了。在我來說,我並不希望你壞,只希望你一切都好。” “這我相信,聖約翰,因為我相信你對任何人都不會希望他壞。不過,既然我是你的親戚,我總希望能稍微多得到一點愛,超過你對陌生人的一般善心。”

“當然,”他說,“你的希望是合理的;可我遠沒有把你當作陌生人。” 這話用一種冷淡而平靜的口氣說出來,聽了頗為讓人屈辱而又氣餒。我要是聽任自尊心和怒氣的驅使,我會立即就離開他。可是我的心裡有什麼東西在起作用,比上述的兩種感情更為強烈。我深深敬重我表哥的才華和信念。對我來說,他的友誼是極為寶貴的,失去它會使我非常難受。我不願這麼快就輕易放棄重新贏得它的努力。 “我們一定要像這樣分手麼,聖約翰?你去印度時,也就這樣離開我,除了你剛才說的,就再沒有一句親切一點的話了麼?” 這時,他才轉過臉來完全不看月亮,面對著我。 “我去印度時,簡,我會離開你?怎麼!你不去印度了?” “你說過,除非我嫁給你,要不就不能去。”

“這麼說你不願嫁給我!你還堅持那個決定?” 讀者啊,你也像我一樣,知道冷酷的人能在他們冰塊般的問話中放進怎樣的恐怖麼?也知道他們發怒時多麼像雪崩,不高興時多麼像冰海迸裂麼? “是的,聖約翰,我不願嫁給你,我堅持我的決定。” 冰雪搖搖欲墜,滑下來一點,但還沒有崩塌下來。 “再問一遍,你為什麼要拒絕?”他問。 “先前,”我回答說,“是因為你並不愛我;現在,我可以回答你,是因為你幾乎恨死我。要是我嫁給你,你會害死我的。你現在就在害死我。” 他的嘴唇和臉頰都發白了——白得厲害。 “我會害死你——我在害死你?你不該說這樣的話。這話太兇暴了,不像女人說的,也不符合事實。這暴露出一種令人遺憾的心理狀態,應該受到嚴厲的譴責。本來這簡直是不可饒恕的。不過,寬恕同伴是做人的責任,哪怕寬恕他七十七次。”

這下可完蛋了。我原來一心想從他心頭抹去上次冒犯的痕跡,可結果卻在那不易撫平的表面打上了另一個深得多的印記。我簡直是把它烙在上面了。 “這一下,你可真的要恨我了。”我說,“想要跟你和解已經毫無用處,我看我已成了你永久的敵人了。” 這話又鑄成了新錯,而且比剛才更糟,因為它觸到了痛處。那毫無血色的嘴唇顫抖著,一時變成了抽搐。我知道是我磨快了那鋼刀似的憤怒。我的心一陣絞痛。 “你完全誤解了我的話。”我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說,“我沒有想要你難受或痛苦——真的,一點也沒有。” 他極其難看地苦笑了一下——非常堅決地從我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這麼說,我想你現在是收回你的諾言,根本不願去印度了?”沉默了好一會兒後,他才說道。

“不,我願意去的,作為你的助手。”我答道。 接著是很長時間的沉默。這期間,人性和神恩在他心裡進行著怎樣的搏鬥,我說不上來。只見他眼中閃出陣陣古怪的光芒,臉上掠過陣陣奇特的陰影。最後,他終於開口了: “我以前就對你說清楚了,一個像你這樣年紀的未婚女人,提出要陪一個像我這樣年紀的單身男子去國外,是荒唐的。說時我用了那樣的措詞,滿以為會讓你不再提這種想法了。可你居然還提了出來,我很遺憾——真為你感到遺憾。” 我打斷了他的話。任何帶有明顯責備的話,都會一下子鼓起我的勇氣。 “要講點道理,聖約翰,你這簡直是在說胡話了。你假裝聽了我的話大吃一驚。實際上你並沒有真的吃驚。你有那樣高超的頭腦,決不至於遲鈍或自負到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再說一遍,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當你的副牧師,但決不做你的妻子。”

他的臉又變得一片灰白。不過像以前一樣,他完全克制住了自己的怒氣。他鄭重而又平靜地何答說: “一個女的副牧師,卻又不是我的妻子,這對我絕對不合適。那麼,看來你是不可能跟我一起去了。不過,要是你真有這樣的誠心,趁我進城時,我可以去跟一個已經結婚的傳教士說說,他的妻子需要一個助手。你自己有財產,可以不依靠教會的救濟。這樣,你就可以不至於因為破壞諾言,背棄你答應要加入的團體而丟臉了。” 正如讀者所知道的,我從來沒有許下什麼正式的諾言,也從來沒有答應要加入什麼團體。在這種情況下,說這樣的話,未免太嚴厲了,也太專斷了。我答道: “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什麼可丟臉的,我既沒有破壞諾言,也沒有背棄什麼團體。我沒有絲毫義務非去印度不可,特別是跟不相干的人一起去。我願意冒很大的風險跟你一起去,是因為我崇敬你,信任你,並且像親妹妹那樣愛你。不過我確信,不管什麼時候去,不管跟誰一起去,在那種氣候下,我都是活不長的。”

“啊!原來你是在為自己擔心。”他說著,撇了撇嘴。 “是的。上帝給了我生命,並不是讓我隨意虛拋的。現在我開始覺得,按你希望我的那樣去做,幾乎等於是自殺,不但這樣,在我明確決定離開英國之前,我還得先弄個明白,是否我留在英國就不可能比離開英國有更大的用處。” “你這是什麼意思?” “要解釋也是白費力氣的。不過在一件事情上,我長期以來都抱著痛苦的疑團。在用什麼方法解開這個疑團之前,我哪兒也不能去。” “我知道你的心向著哪兒,牽掛著什麼。你的這種關心是不合法的,也是不神聖的。你早就該把它打消了。現在你應該為提起它感到臉紅。你是在想羅切斯特先生?” 他說得對,我默認了。 “你要去找羅切斯特先生?”

“我一定得弄清他現在怎麼樣了。” “那麼,”他說,“我只能在禱告時想起你了,我真誠地祈求上帝,別讓你真的成了一個棄兒。我原以為我看出你是一名上帝的選民。但是上帝所見和人不同,應該按他的意旨行事。” 他打開園門,走了出去,沿著幽谷信步走著,不一會兒就看不見了。 我回到了客廳,發現黛安娜正站在窗口,一副沉思的樣子。黛安娜比我高出不少,她把手按在我的肩上,俯身打量著我的臉。 “簡,”她說,“你這一陣子老是心神不安,臉色蒼白。我想一定是出什麼事了。告訴我,聖約翰和你怎麼啦?這半個小時裡,我一直從窗口看著你們,你得原諒我成了這麼個密探了。不過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我一直在胡思亂想,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聖約翰是個怪人……”

說到這裡她就停住了——我沒說什麼。她馬上又接下去說: “我敢肯定,我的這位哥哥對你有著一種特別的看法。他已經對你關心和注意很久了,他對任何別的人從來不這樣——究竟是什麼目的呢?但願他是愛上你了——是嗎,簡?” 我把她的手按在我發燙的額頭上,說:“不,黛,根本沒那麼回事。” “那他為什麼老是那樣用眼睛盯著你?那樣經常要你單獨和他在一起,老要你待在他身邊?瑪麗和我都斷定,他希望你嫁給他。” “他是這麼希望——他已經提出要我做他的妻子。” 黛安娜拍起手來:“這正是我們盼望的,正合我們的心意!你一定願意嫁給他,簡,是嗎?這樣,他就會留在英國了。” “遠遠不是這樣,黛安娜。他向我求婚的唯一目的是,為他在印度的辛苦工作找一個合適的同伴。” “什麼!他要你去印度?” “正是。” “他瘋了!”她嚷了起來,“我敢肯定,你在那兒活不到三個月。你決不能去,你沒答應吧——是嗎,簡?” “我已經拒絕嫁給他……” “因此就使他不高興了?”她提示說。 “很不高興。我怕他永遠也不會原諒我了。不過,我提出可以作為他的妹妹陪他去。” “你這麼做真是傻到極點了,簡。想想你要肩負的工作——那是一種無休無止的勞累,哪怕身強力壯的人都會累死的,而你的身體又這麼瘦弱。聖約翰——你是知道他的——會迫使你去做不可能做到的事。跟他在一起,天最熱的時候也會不准你休息的。而且不幸的是,我已經註意到,不管他要你做什麼,你都會強迫自己去做的。真讓我吃驚,你居然有勇氣拒絕他的求婚。這麼說你是不愛他了,簡?” “不是把他當作丈夫來愛。” “可他是個英俊的男子呢。” “而我,你看,黛,長得這麼平常。我們一點也不相配。” “平常!你?根本不是那樣。你長得太美,太善良了,不能讓你在加爾各答活活烤死。”接著她拼命勸我打消跟她哥哥去印度的一切念頭。 “我也真的非打消不可了,”我說,“因為方才我又提出跟他去當執事時,他卻感到我這是不端行為而大為吃驚。他似乎認為,我提出不結婚跟他去就是品行不端,彷彿我沒有一開始就希望把他當哥哥,而且一直都這麼對待他似的。” “你憑什麼說他不愛你呢,簡?” “你該聽聽他自己對這事是怎麼說的。他一再解釋說,他希望結婚,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的聖職,他需要有個助手。他還對我說,我這人是為了工作——而不是為了愛情才給創造出來的。毫無疑問,他這話是對的。不過照我想來,既然我不是為了愛情才給創造出來,那我也就不是為了結婚才給創造出來的了。讓自己一輩子和一個男人拴在一起,而只把你當成是一件有用的工具,這不奇怪嗎,黛?” “簡直不可忍受——不近人情——不像話!” “再說,”我繼續說下去,“儘管我現在對他只有妹妹的感情,可要是勉強做了他的妻子,我可以想像,自己完全有可能會對他產生一種不可避免的、奇怪的、痛苦的愛,因為他是如此才華橫溢,他的神情、舉止和談吐中,無不常常有著一種英勇偉大的氣概。在那種情況下,我的命運就會變得說不出的悲慘。他不會讓我愛他;如果我表示出這種感情,他就會叫我明白,那是多餘的東西,他不需要,我也不應該有。我知道他會這麼做的。” “不過,聖約翰可是個善良的人哪。”黛安娜說。 “他是個善良而偉大的人;不過他在追求自己宏大的理想時,會毫不留情地忘掉小人物的感情和要求。所以,對無足輕重的人來說,最好還是躲開他,要不,他在前進的途中,會把他們踩踏在腳下的。他來了!我得走了,黛安娜。”一見他走進花園,我趕緊匆匆上樓去。 可是,我不得不在晚飯時再次見到他。吃晚飯時,他顯得和往常一樣平靜。我原以為他根本不會和我說話,而且我還認為他肯定已經放棄了他的結婚計劃,可結果卻表明我在這兩點上全都錯了。他完全和平常一樣跟我說活,或者說用最近常用的態度跟我說話——一種小心翼翼的彬彬有禮的態度。毫無疑問,他已經求助聖靈平熄了心中被我激起的怒火,現在他相信自己已再一次原諒了我。 晚禱前的讀經,他選了《啟示錄》的第二十一章。每次聽著《聖經》的詞句從他口中念出來時,總讓人感到愉快。他那副好嗓子從來沒像宣讀上帝的神諭時這樣既甜潤又洪亮——他的舉止神態的高尚純樸也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使人永遠難忘。而今天晚上,他的嗓音更加莊嚴,他的舉止更加令人震顫——這時他坐在一家人圍成的圈子中間(五月的月光從沒有拉上窗簾的窗口流瀉進來,使桌上的燭光幾乎都變得多餘了)。他坐在那兒,俯身對著那本很大的舊《聖經》,按照書頁給我們描述著新天新地的景象——告訴大家,上帝將要降臨,來跟人們同住,他要擦乾他們的眼淚,許諾從今以後不會再有死亡,也不會再有悲傷、哭泣和任何痛苦,因為先前的天地已經過去了。 接下來的詞句,在他說出來時,奇怪地使我戰栗起來。特別是當我從他那微小的、不易覺察的聲調改變中,感覺到他把目光移到我身上時。 “得勝的,必承受這些為業;我要做他的上帝,他要做我的兒子。”他念得又慢又清楚,“唯有膽怯的,不信的……他們的份就在燒著硫磺的火湖里;這是第二次的死。” 從這以後,我知道聖約翰為我擔心的是一種怎樣的命運。 在宣讀那一章最後幾節光輝的經文時,他流露出一種平靜的、克制住的勝利感,其中還摻雜著一種熱切渴望的心情。宣讀的人深信自己的名字已經寫在羔羊生命冊上了,他渴望著那個時候的到來,好讓他進入地上的君王將自己的榮耀歸與的那座城市;那城市不用日月光照,又有羔羊為城的燈。 在讀完這一章以後的祈禱中,他把全部精力都集中起來了——他激發起全部嚴肅的熱誠,虔誠地向上帝禱告,而且決心要贏得勝利。他為心靈軟弱的人祈求力量;為離開羊群的迷途者祈求指引;為受塵世的情慾所誘離開窄路的人祈求在最後一刻迷途知返。他請求,他懇求,他要求把那燒灼人的火烙之刑拿開。熱誠總是極其莊嚴感人的。一開始,我聽著祈禱時,對他的熱誠感到奇怪;當他繼續禱告下去,聲音越來越激昂時,我被感動了,最後,終於產生了敬畏之情。他是如此真誠地感到自己的目標的偉大和善良,以致別人聽著他的祈禱時,不能不產生同感。 禱告結束後,我們都向他告別。他第二天一早就要動身了。黛安娜和瑪麗吻過他之後就走出房間——我想是聽了他悄聲的暗示才匆匆離開的。我向他伸出手來,祝他旅途愉快。 “謝謝你,簡。我說過了,要過兩個星期才從劍橋回來。所以這段時間還可以留給你再考慮考慮。要是我聽從了人類的自尊心,就不會再向你提和我結婚的事了,但是我聽從了我的職責,眼睛一直堅定不移地看著我的首要目標——為了上帝的榮耀,去做一切事情。我的主長期受苦受難,我也要這樣。我不能眼看著你成為遭天罰的人墜入地獄;懺悔吧——下決心吧,趁現在還來得及。記住,我們受到吩咐,要趁著白天去工作——我們還受到警告:'黑夜將到,就沒有人能作工了。'別忘了那個生前享盡富貴的財主的命運,上帝給了你力量,讓你去選擇那沒法從你手中奪走的較好的福分!” 說到最後幾句話時,他把手放到我的頭上。他說得誠摯而溫和,說實在的,他的神情可不像是情人望著自己心愛的姑娘,倒像是一個牧師在召喚迷途的羔羊——或者更確切地說,像是一位保護天使在望著他負責照看的靈魂。一切有才能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狂熱者,野心家,抑或是暴君——只要他們是真心誠意的——都有他們超群出眾的時候,每當這種時候,他們就能征服別人,統治別人。我心中湧起了對聖約翰的敬仰之情——這種心情是如此強烈,它一下子把我推到了我長久以來一直迴避的一點上。我真想不再和他進行抗爭——而是順著他的意志的洪流,衝進他生活的深淵,淹沒我自己的一切。此時此刻,我幾乎已被他緊緊地圍住,就像以前一度被另一個人以另一種方式圍住一樣。兩次我都做了傻瓜。那一次如果屈服了,將是原則上的錯誤,這一次如果讓步了,則是判斷上的錯誤。這是現在我透過時間這個默默無言的中介,回顧了那個關鍵時刻才這麼想的。而在當時,我卻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傻瓜。 在我的聖師的觸摸下,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我的拒絕被遺忘了——我的畏懼被克服了——我的抗爭已經癱瘓了。不可能的事——即我和聖約翰結婚——迅速變成可能了。一切都在頃刻之間完全變了樣。宗教在召喚——天使在招手——上帝在命令——生命像畫卷般捲了起來——死亡的大門敞開著,顯示出門那邊的永生。好像在說,為了那邊的平安幸福,這兒的一切都可以立即犧牲。昏暗的房間裡充滿了種種幻象。 “你現在可以決定了嗎?”那位傳教士問。問話的語氣很溫柔,他還同樣溫柔地把我拉到身邊。哦,那份溫柔!它比起強迫來不知要有力多少啊!我能夠頂住聖約翰的憤怒,而在他的溫和態度下,我卻軟得像根蘆葦。不過,我心裡一直很清楚,即使我現在屈服了,將來有一天他還是會要我懺悔以前的反抗的。他的本性不可能因一小時莊嚴的祈禱而改變,它只不過是顯得崇高一點而已。 “只要我能肯定,我就能決定,”我答道,“只要我確信是上帝的意旨要我嫁給你,我此時此刻就能立誓嫁給你——不管以後會怎麼樣!” “我的祈禱感應了!”聖約翰喊了起來。他的手在我頭上按得更緊了,彷彿認定我是他的了。他伸出胳臂摟住了我,幾乎像愛我似的(我說的是幾乎——我知道其中的差別——因為我曾體驗過被愛是怎麼回事;不過,也像他一樣,我現在已把愛置之度外,想到的只是職責了)。我跟內心的猶豫不決搏鬥著,它面前依舊翻騰著疑雲。我真誠熱切地深深渴望做正當的事,只做正當的事。 “指引我,指引我該走的路吧!”我向上帝祈求。我還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至於接下來發生的事究竟是不是因為我過分激動所致,那就得請讀者來判斷了。 整幢房子寂靜無聲,我相信,除了我和聖約翰外,都已上床休息了。僅有的一支蠟燭正在漸漸熄滅,房間裡灑滿了明亮的月光。我的心急速而劇烈地跳動著,我聽到了它的搏動聲。突然間,它在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的震顫下驟然停止了,這種感覺緊接著又從心臟傳到大腦,傳到四肢。它不像電擊,但像電擊一樣銳利、奇特、嚇人。它對我的感官的作用是如此強烈,彷彿在這以前它們最活躍時也只不過是在昏睡,只有這時候它們才受到呼喚,被迫驚醒過來。它們起而期待著,眼睛和耳朵佇候著,骨頭上的肌肉也興奮得在顫抖。 “你聽見什麼了?你看見什麼了?”聖約翰問。我沒看見什麼,但是我聽見什麼地方有個聲音在呼喚: “簡!簡!簡!”——再沒有別的了。 “哦,上帝!這是什麼?”我喘著粗氣。 我本來還可以問:“它在哪兒?”因為它不像在房間裡,不像在屋子裡,也不像在花園裡;它不是來自空中,不是來自地下,也不是來自頭頂。我聽見了它——它究竟在哪兒,從哪兒來,就永遠也沒法知道了!但這是人的聲音——一個熟悉的、親愛的、銘記在心的聲音——是愛德華·費爾法克斯·羅切斯特的聲音;這是從痛苦和悲哀中狂野、淒慘而急迫地喊出的聲音。 “我來了!”我喊了起來。 “等著我!哦,我就來!”我飛奔到門口,朝過道裡望望,那兒一片漆黑。我跑到屋外的花園裡,那兒空無一人。 “你在哪兒呀?”我喊道。 澤谷那邊的群山送來了隱約的迴聲——“你在哪兒呀?”我傾聽著。風在樅樹間低聲嘆息,四周只有沼澤地的荒涼和午夜的寂靜。 “去你的吧,迷信!”當那幽靈黑魆魆地在門外黑沉沉的紫杉樹旁出現時,我心裡說,“這不是你的騙局,也不是你的巫術,這是大自然的功績。她被喚醒了,做出了——雖非奇蹟但卻是最大的大好事。” 我掙脫了一直跟著我、一直想阻攔我的聖約翰。現在輪到我佔上風了。我的力量開始起作用,並且發揮威力了。我叫他什麼也別再問,什麼也別再說。我要求他離開我。我要一個人待著,我只想獨自一人待著。他立刻聽從了。只要有魄力斷然下命令,別人總是會服從的。我上樓回到臥室,把自己鎖在了裡面。我跪了下來,用自己的方式祈禱起來——和聖約翰的方式不同,但自有它自己的效用。我彷佛一直來到一個強大的神靈跟前,把我滿懷感激的心靈和盤托出在他的腳下。感恩之後,我站起身來——決心已下——接著就睡下了,這時已心明眼亮,毫無畏懼——一心只盼著黎明的到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