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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四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17961 2018-03-18
等到一切都辦妥的時候,已經臨近聖誕節了。這個全民休假的時節即將來到。這時,我讓莫爾頓學校放了假,並且注意做到不讓自己在臨別時,對學生無所表示。交上好運不但使人心胸開朗,也使人手頭出奇地大方起來。在我們有大宗所得時,拿出一點分給別人,只不過是讓不尋常的激動心情有個發洩的機會罷了。我早就高興地感到,我的許多鄉下學生都喜歡我。在我們分別時,這種感覺得到了證實。她們對我表達了純樸而熱烈的愛。發現自己能在她們純真的心裡確實佔有一個位置,我深深感到滿意。我答應她們,以後每週一定去看她們一次,而且在學校裡給她們上一小時課。 里弗斯到來時,我已經看著各班的六十個女孩在我面前魚貫而出,鎖上了門,手裡正拿著鑰匙站在那兒,特意在跟五六個最好的學生說幾句告別話。這幾個學生,一個個都不亞於英國農民階層中所能找到的任何最體面、最可敬、最謙遜也最有見識的姑娘。這個評價是很高的,因為就整個歐洲的農民來說,英國農民畢竟是最有教養、最有禮貌、最有自尊的。在那以後,我曾見過一些“法國農婦”和“德國農婦”,和我的莫爾頓姑娘相比,就是最出色的也顯得無知、粗俗和愚蠢。

“你認為辛苦了這麼一段時間,得到報償了嗎?”她們走了之後,里弗斯先生問道,“乘自己年輕力壯時,做一些真正有益的事,你覺得很讓人快樂嗎?” “那當然咯!” “可你還只不過辛苦了幾個月呢!要是你把一生都獻給改善人類的事業,豈不是很有價值嗎?” “是的,”我說,“可我不能永遠這樣下去,我不但要培養別人的才能,也想要享受自己的才能。現在我就要享受了,別再讓我的身心重又回到學校去,我已經出學校,一心想著為整個假期作安排了。” 他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這是怎麼啦?你突然顯得這麼急迫是怎麼回事?你打算做什麼?” “我要行動,盡我所能地積極行動起來。首先,我得請求你讓漢娜行動自由,另外找個人照料你。”

“你需要她?” “對,跟我一塊兒去沼澤山莊。黛安娜和瑪麗再過一個星期就要回來了。我要把一切收拾得妥妥帖帖等她們回來。” “我懂了,我還以為你是急於要飛到哪兒去旅行呢。這樣更好了,就讓漢娜跟你去吧。” “那叫她明天就做好準備。還有,這是教室的鑰匙,我小屋的鑰匙明天早上再給你。” 他接了鑰匙。 “你交出鑰匙倒是挺高興的,”他說,“我真不明白,你的心情怎麼會這樣輕鬆;我不知道你放棄了這個工作後,打算找個什麼工作。你現在的生活目標是什麼?有什麼打算?有什麼雄心壯志?” “我第一個目標就是清掃乾淨(你理解這個詞兒的全部意義嗎?),把沼澤山莊從臥室到地下室徹底清掃乾淨。第二個目標是用蜂蠟、油和無數抹布把它擦拭一遍,直到它重新閃閃發光。第三個目標是按數學的精確性安排好每一張椅子、桌子、臥床和地毯的位置。然後,我要把每間屋子裡的爐火都燒得旺旺的,用的煤塊和泥炭多到叫你幾乎破產。最後,在你妹妹到來前的兩天,漢娜和我還要用全力來打雞蛋、揀葡萄乾、磨香料、配製聖誕節蛋糕料、剁肉餅餡,以及舉行其他各種各樣的烹調儀式。對你這樣的門外漢,用一般語言實在沒法充分錶達出我們的忙碌景象。總之,我的目標是,在下星期四以前,為黛安娜和瑪麗盡善盡美地準備好一切;我的雄心是,在她們到來時,給她們一個最理想的歡迎。”

聖約翰淡淡一笑,他還是不大滿意。 “就眼前來說,這都是很好的,”他說,“不過說正經的,我相信在第一陣歡樂衝動過去之後,你就會把眼光放得更遠大一些,不再把家人的親熱和家庭的樂趣看成高於一切。” “這兩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我插嘴說。 “不,簡,不,這世界並不是個享樂的地方,別打算把它變成那樣;它也不是個休息的處所,別讓自己變得懈怠懶惰了。” “恰恰相反,我的意思是正要大忙一番。” “簡,眼下我先原諒你,我給你兩個月的寬限,讓你充分享受一下你的新地位,痛快地體味一下這種剛剛發現親屬的喜悅。可是,在這以後,我希望你會開始把眼光放遠,越過沼澤山莊和莫爾頓,越過姐妹的團聚,越過文明富裕生活中那種自私的安逸和肉體的舒適。但願你的精力會再一次充沛得叫你感到不安。”

我驚訝地看著他。 “聖約翰,”我說,“我覺得你這樣說話簡直是不懷好意。我一心想要像個女王那樣稱心如意,你卻攪得我心煩意亂!你這是什麼目的?” “目的是要使你的才能充分發揮作用。你的才能是上帝託付給你的,有朝一日他肯定要你詳細報賬的。簡,我會嚴密而關切地註視著你——這我預先要告訴你。你要竭力不讓自己過分熱衷於庸俗的家庭樂趣,不要那麼戀戀不捨那些肉體上的聯繫;你應該把自己的毅力和熱忱留給一種合適的事業,千萬別把它們浪費在平凡而短暫的瑣事上。你聽見了嗎,簡?” “聽見了,就像你是在說希臘語似的。我覺得我已經有了使我感到快樂的合適事業。我要快樂。再見!” 在沼澤山莊我確實很快樂。同時我還拼命幹活,漢娜也一樣。她看到我在弄得天翻地覆的房子裡那麼高興地忙碌著——又是刷,又是掃,又是洗,又是燒的——看得都入迷了。經過了一兩天更糟的混亂之後,終於漸漸地在我們自己製造的一片混亂中建立起秩序,這委實讓人感到高興。在這以前,我已經去了一趟斯××市,購置了一些新家具。我的表哥表姐們已經給了我全權委託,任憑我隨意改變任何佈置,而且還特意撥出一筆款子專供這一用途。我讓常用的客廳和臥室依舊保持原樣。因為我知道,黛安娜和瑪麗再次看到這些舊桌椅和舊床鋪,肯定比看到新式家具更親切更喜歡。不過,稍作更新還是必要的,以便使她們歸來時領略到一點我所希望的新鮮感。換上漂亮的深色新地毯和新窗幔,擺上幾件精心挑選的瓷器和銅器的古雅擺設,換上新的椅套、鏡子以及梳妝台上的梳妝盒,有了這些,就可以達到這個目的了。它們看上去新鮮,但並不刺眼。一間備用的客廳和備用的臥室,我用老桃花心木家具和紫紅的窗簾椅套等徹底重新加工佈置。我還在過道上鋪了帆布,在樓梯上鋪了地毯。這一切安排就緒後,我認為,從內部看,沼澤山莊完全夠得上是個明亮、樸實的舒適環境的典範,而從外部看,它是這個隆冬季節裡荒蕪、冷寂的淒涼景象的標本。

非同小可的星期四終於來臨了。預料她們將在天黑時到達,而還沒到傍晚,樓上樓下都已生了火,廚房裡也收拾得乾乾淨淨,漢娜和我穿戴整齊,一切都已準備就緒。 聖約翰先來了。我曾請求他在一切安排好以前,千萬不要來家裡。實際上,一想到屋子裡又髒又亂的景象,就足以嚇得他不敢來了。他發現我正在廚房里察看烘烤的茶點蛋糕,便朝爐子跟前走來,一邊問道:“你這麼乾著女僕的活兒,是不是終於心滿意足了?”我的回答是請他陪我一起大體視察一下我的勞動成果。我好不容易總算拉著他在整幢房子裡兜了一圈。他只是在我打開的房門口朝里張望了一眼。待他樓上樓下走過一遍之後,他只說我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使房子有這麼大的變化,一定費了不少心思和勞累,但對於房子的改觀,他沒有一句表示高興的話。

他的這種沉默使我大為掃興。我想,也許是這些改變打破了他所珍視的對某些往事的聯想了。我問他是不是這麼回事,口氣自然有幾分沮喪。 “完全不是;恰恰相反,”他說,“我看出,你悉心照顧到每一點可以引起我們聯想的東西。事實上,我是擔心你在這方面花的心血太多了,有點不值得。譬如說這個房間吧,你花了多少時間來琢磨它的佈置?——順便問一句,有這麼本書在哪兒,你能告訴我嗎?” 我把書架上他說的那本書指給他看,他取了書,就退到他常待的那個窗口的凹處,看起書來。 哦,讀者,我不喜歡他這個樣子。聖約翰是個好人,但我開始感到,他說自己是個冷酷無情的人,說的倒是實話。生活中的人情和樂趣對他沒有吸引力——生活中恬靜的享受也不能使他動心。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活著僅僅為了追求——當然是追求善良和偉大的東西;可是他永遠不會停歇下來,也不贊成他周圍的人有所停歇。我望著他那靜止、蒼白得像白石似的高高的額頭——望著他那張正在專心致志看書的俊美的臉——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他很難成為一個好丈夫,做他的妻子是件受不了的事。我彷佛剎那間受到啟示似的,明白了他對奧利弗小姐的愛是什麼性質。我同意他的看法,這只不過是一種感官的愛而已。我理解了:當這種愛在他身上產生狂熱影響時,他會怎麼蔑視自己,會怎麼一心要扼殺牠、摧毀它,會怎麼不相信這種愛能永遠給他和她帶來幸福。我看出,他是由特殊材料雕鑿成的,大自然正是用這種材料雕鑿出她的英雄——基督教和異教的英雄——雕鑿出她的立法家,她的政治家,她的征服者的。他是可以寄託大事大業的堅強堡壘,可是在家庭的爐火邊,卻往往像一根冰冷、笨重的石柱子,既陰冷乏味,放得也不是地方。

“這間客廳不是他的天地,”我心裡想,“喜馬拉雅山,或者南非叢林,甚至是瘟疫流行的幾內亞海岸的沼澤,對他也許更適合。他還是躲開寧靜家庭生活的好;這不是適合他的環境,在這種環境裡,他的才能會停滯衰退——既不能發展,也顯示不出長處。只有在險惡和需要奮鬥的場合——在考驗勇氣,表現能力和需要毅力的地方——他才會出來講話,採取行動,是個領袖和強者。而在這樣的火爐邊,一個快活的孩子都遠比他強。他選擇傳教士的職業是對的——現在我明白了。” “她們來了!她們來了!”漢娜推開客廳的門,大聲嚷嚷道。就在這時,老卡洛也高興地汪汪叫了起來。我立刻奔了出去。這時天色已黑,但是能聽到車輪的轔轔聲。漢娜迅速地點亮了一盞提燈。馬車在小門邊停了下來,車夫打開了車門,先走下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接著又是一個。轉瞬之間我的臉就已埋到了她們的帽子下面,先是觸到瑪麗柔軟的面頰,然後是黛安娜飄拂的鬈髮。她們歡笑著——吻了我——接著又吻了漢娜,拍拍高興得幾近發狂的卡洛,急切地問是否一切都好;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就快步走進屋去。

她們從惠特克勞斯那邊過來,乘車經過長途顛簸,身子都坐僵了,夜晚的冰冷寒氣又使她們凍得夠受。可是一見到熊熊的爐火,她們馬上就笑逐顏開了。車夫和漢娜把箱籠拿進來時,她們問起了聖約翰。直到這時,聖約翰才從客廳裡出來。姐妹倆一起奔過去摟住了他的脖子。他平靜地吻了她們每人,低聲說了幾句歡迎的話,站著聽她們說了一會兒,接著便說,他想她們馬上會去客廳跟他在一起,說完就像逃迴避難所似的回到客廳裡去了。 我已經點好蠟燭,準備送她們上樓去,但是黛安娜要先吩咐幾句好好招待馬車夫的話,然後她們倆才跟我上樓。對她們房間的更新和裝飾,對新的帷幔,新的地毯,色彩鮮豔的瓷花瓶,她們都很喜歡,毫不吝嗇地表示了她們的滿意之情。看到我的佈置正合她們的心意,我十分高興,我所做的一切,給她們一次愉快的回家增添了生動的魅力。

那一晚真是太美妙了。我那兩位興高采烈的表姐,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又是敘述又是議論。她們歡快的談話掩蓋了聖約翰的沉默。重又和兩個妹妹相聚,他打心底里感到高興,可是對她們的熱情洋溢和笑語歡騰卻並不贊同。這一天的大事——即黛安娜和瑪麗的歸來——使他高興,但隨之而來的快樂的喧鬧,迎接時絮絮叨叨的歡聲笑語,卻使他厭煩。我看得出,他在盼望比較安靜的明天早點到來。就在這一晚的歡樂達到高潮時,大約吃過茶點後一個小時,突然傳來了一陣敲門聲,漢娜進來通報說:“來了個窮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他來請里弗斯先生去看他母親,她快要死了。” “他家住哪兒,漢娜?” “在惠特克勞斯山坡頂上,差不多有四英里路哩,而且一路上淨是荒原和沼澤。”

“告訴他,我馬上去。” “說真的,先生,你還是別去的好。天黑以後,再沒有比那更難走的路了,泥沼地那段根本就沒有路。再說,今晚又這麼冷——風從來沒刮得這麼猛過。先生,你最好還是叫那孩子先去回個話,說你明天早上一準到那兒。” 可是他早已走到過道裡,正在披披風,沒有一點推託,沒有半句怨言,就動身走了。當時是九點鐘。他直到半夜才回來。儘管他又餓又累,可是看上去卻比去的時候還快活。他盡了一份職責,作了一番努力,感到自己有克己獻身的毅力,自我感覺也就好了不少。 我擔心的是接下來的整整一星期會使他感到厭煩。這是聖誕節的一周。這一周,我們什麼正事兒也不干,把時間全花在家庭的尋歡作樂上。沼澤地的空氣,家居的自由,富裕生活的開端,就像給黛安娜和瑪麗的精神注進了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她們從早上到中午,從中午到晚上,整天價歡天喜地,說個不停。她們的談話既機智精闢,又新穎獨特,對我有著極大的吸引力;我寧願聽她們談話,和她們一起談話,而不願去做其他的事情。聖約翰對我們的歡鬧說笑雖然沒有非議,可是他有意避開了。他很少在家,他的教區很大,居民又很分散,他每天都能找出一些事來,到各個居民點去訪問病人和窮人。 一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黛安娜像是沉思了一會兒後,問他道:“你的計劃是不是還是沒有改變?” “沒有改變,也不可能改變。”這就是他的回答。接著他告訴我們說,他離開英國的時間已經確定,就在明年。 “那麼羅莎蒙德·奧利弗呢?”瑪麗提醒說,這句話像是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因為話一出口,她就做了個手勢,彷彿要把話收回去似的。聖約翰手裡正拿著一本書——他有在吃飯時看書的不合群習慣——他合上書,抬起了頭。 “羅莎蒙德·奧利弗,”他說,“快要嫁給格蘭比先生了,他是弗雷德里克·格蘭比爵士的孫子和繼承人,是斯××城社會背景最好也最受人敬重的居民之一。我是昨天從她父親那兒聽到這個消息的。” 他的兩個妹妹互相看看,又看看我,我們三人又一起看看他。他像玻璃一般平靜。 “這門婚事準是定得很倉促,”黛安娜說,“他們認識決不會太久。” “才兩個月。他們是十月份在斯××城舉行的全郡舞會上認識的。不過,他們的結合,像現在這樣既然沒有什麼障礙,而且從各方面看,這樁婚事大家也都稱心如意,那就沒有必要多耽擱。一待弗雷德里克爵士把讓給他們的斯××府重新整修好,可以住進去了,他們就結婚。” 這次談話以後,我第一次發現聖約翰獨自一人待著時,就忍不住想要問問他,有沒有為這件事感到難過。可是他看上去似乎一點也不需要同情,那神情不僅使我不敢多此一舉,而且還為自己以前的冒失行動感到有點害臊。再說,我已經不知道該怎樣去和他交談了,他的沉默寡言又像冰層似的覆蓋了一切,在它的下面,我的坦率也給凍結住了。他並沒有遵守自己的諾言,對我以親妹妹相待,他經常在我和他的妹妹之間做出一些細微的、令人寒心的區別,這樣做完全無助於發展誠摯的親情。總之,儘管我現在被他們認作親人,和他同住在一座房子裡,可是我卻感到,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遠遠大於當初他只把我看作一個鄉村女教師的時候。我一想起他曾對我那麼推心置腹說過許多知心話,簡直就不能理解他目前這種冷若冰霜的態度。 在這種情況下,當他從俯身面對的書桌上突然抬起頭來,說出下面的話時,難怪我要大吃一驚了。他說: “你瞧,簡,仗已經打過了,而且取得了勝利。” 聽他這麼一說,我吃了一驚,沒能馬上作答。我遲疑了片刻後,答道: “可是你不認為你的處境有點像那些花了過大代價才打贏仗的勝利者麼?要是再來這麼一仗,不會把你給毀了?” “我想不至於。即使我的處境是這樣,也沒多大關係。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仗要我去打了。這場鬥爭的結局是決定性的,我的道路已經掃清了,為此我要感謝上帝!”說完他又回到自己的文件和沈默中去了。 隨著我們(黛安娜、瑪麗和我)共同的歡樂逐漸趨於較為平靜時,我們重又恢復了往常的習慣和正常的學習。聖約翰待在家裡的時間比以前多了;他跟我們同坐在一間屋子裡,有時一坐就是幾小時。瑪麗畫畫,黛安娜繼續她已在研讀的百科全書這一課程(這令我既敬畏又驚異),我在苦苦學習德語,他在專心鑽研一種神秘的學問——一種東方語言;他認為,學會它對實現他的計劃是必不可少的。 當大家都這樣忙著時,他坐在自己的角落裡,顯得頗為安靜和專心,只是他那雙藍眼睛時不時會離開那離奇古怪的語法,朝我們瞟過來,有時還會用出奇專注的目光盯著我們這幾個同學。可是一被覺察,立即就會移開,但過不多久,它又搜索似的回到了我們的桌子上。對此我感到納悶。使我納悶的還有,對一樁我認為無關緊要的小事——就是我每週去一次莫爾頓學校的事——他每次總要表示十分滿意。更使我納悶的是,要是遇上天氣不好,下雪、下雨,或者刮大風,他的妹妹勸我不要去時,他總是嘲笑她們多為我擔心,鼓勵我不管天氣怎樣,都應該去完成使命。 “簡可不像你們想像的那麼不中用,”他總是說,“她像我們當中的任何人一樣,經得起山風,暴雨,或者幾片雪花。她的體質既健康又有適應性——比起許多更強壯的人來,她更能適應氣候的變化。” 有時候,我回到家裡時疲備不堪,被風雨吹打得夠受,可是我從來不敢抱怨一聲,因為我看得出,我一抱怨準會使他不高興。任何時候,我表現出堅忍,他就高興,反之,就特別惹他生氣。 然而,有一天下午我卻獲准待在家裡,因為我真的感冒了。他的兩個妹妹代我去了莫爾頓。我坐著學習席勒的作品,他在研讀他那些彆扭難懂的東方文字。當我做完翻譯改做別的練習時,不經意地朝他看了一眼,這才發現自己正處於他那一直在觀察我的藍眼睛的威力之下。我不知道他這樣一遍又一遍仔仔細細地把我看了多久,他那目光是那麼銳利,然而又那麼冷漠,一時間我竟有些迷信起來——彷彿自己正和什麼神秘的東西同坐在一間屋子裡。 “簡,你在做什麼?” “學德語。” “我想要你放棄德語,改學印度斯坦語。” “你說這話不是認真的吧?” “完全認真,認真到一定要你這麼做,讓我來告訴你為什麼。” 接著他解釋說,印度斯坦語就是他眼下正在學的語言,學到後面很容易忘掉前面初學的東西。要是能教個學生,就可以藉此一遍遍複習基礎知識,把它們牢牢地記住。這對他將是個極大的幫助。他說他已在我和他妹妹之間猶豫不決了一段時間,最後決定選擇我,因為他發現,三個人中我最有耐心坐下來乾一件事。我願意幫他這個忙嗎?也許我作這種犧牲的時間不用太久,因為現在離他動身的時間只有三個月了。 聖約翰不是一個可以輕易拒絕的人。他給人的感覺是,別人給他留下的每一個印象,不管是痛苦還是歡樂,他都深深銘刻在心,永不磨滅。我同意了他的要求。等到黛安娜和瑪麗回來,前者發現她的弟子已從她這兒轉向她哥哥的門下時,她大笑了起來,而且她跟瑪麗都異口同聲地說,聖約翰是決不可能說服她們走這一步的。他平靜地回答說: “這我知道。” 我發現他是位很有耐心,不厭其煩,而且又是非常嚴格的老師。他對我的期望很高,當我達到他的期望時,他就以自己的方式對我大加讚許。漸漸地,他對我有了某種左右我的影響力,使我的頭腦失去了自由;他的讚揚和關注比他的冷漠更能束縛人。他在我旁邊時,我就不能自由自在地談笑,因為一種討厭的擺脫不開的本能提醒我,談笑風生(至少在我)是他所不喜歡的。我完全意識到,只有嚴肅認真的態度和一本正經的工作才合他的心意;只要有他在場,你就別想想點別的,做點別的。我覺得自己彷彿已被一種把人凍僵的魔力所控制。他說“去”,我就去,他說“來”,我就來,說“做這個”,我就做這個。但是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奴隸狀態,有好多次,我真希望他繼續像以前那樣忽視我。 一天晚上,到了睡覺的時候了,他的兩個妹妹和我都圍在他身旁,向他道晚安,他照例一一吻了她們,然後又照例把手伸給我。黛安娜一時興起,想開個玩笑(她可不會甘願受苦被他的意誌所左右,因為她自己的意志也一樣堅強,只是方式不同)她嚷道: “聖約翰!你口口聲聲說簡是你的三妹,可是你現在就沒把她當三妹對待,你也應該吻吻她。” 她把我推到他跟前。我想黛安娜真惹人生氣,我不知如何是好,感到非常尷尬。正當我抱著這樣的心情和想法時,聖約翰低下了頭,他那希臘型的臉低到跟我的臉一般平,他的眼睛銳利地探詢著我的眼睛——他吻了我。世上沒有石頭吻或者冰吻之類的東西,否則我就要說,我的教士表哥給我的就是這樣的吻。不過也許會有試驗性的吻吧,那他的就是試驗性的吻。吻完之後,他看著我,想知道結果如何。結果並不驚人,我肯定沒有臉紅。也許我的臉變得有點蒼白,因為我覺得這一吻有點像加在我的鐐銬上的鉛封。打這以後,他從來沒有忽略過這個禮節,我接受它時的一本正經和不動聲色,倒反而使他感到有一種魅力。 至於我,我每天都希望能更多地討他喜歡;可是這麼做,我一天甚似一天地覺得我必須拋掉我的一半天性,扼殺我的一半才能,扭轉我的志趣所向,強迫自己去從事並非天生愛好的鑽研。他要訓練我達到我永遠也達不到的高度;為了要盡力達到他所要求的標準。我每時每刻都在受著折磨。可這事是不可能辦到的,就像要把我不端正的五官塑成他那種端正的古典型,要把他的眼睛那種海藍色和嚴肅光芒給予我的閃爍不定的碧色眼睛一樣。 然而,眼下奴役著我的,還不只是他的控制。最近一些日子,我動不動就憂鬱纏身。一個害人的惡魔盤踞在我的心頭,吸乾了我幸福的源泉——這惡魔就是焦慮。 讀者啊,你也許以為,在這些境況和命運的變遷中,我已經把羅切斯特先生忘掉了。一刻也沒有忘。對他的思念依然伴隨著我,因為這種思念決不是陽光所能驅散的霧氣,也不是能被暴風雨沖刷掉的畫在沙上的人像;這是一個刻在大理石上的名字,注定要跟這塊刻有它的石碑同生共死。我日夜渴望知道他的情況,這種渴望到處緊隨著我;在莫爾頓時,每晚一回到我的小屋,它就會襲上我的心頭;現在到了沼澤山莊,每晚一回到我的臥室,我就為它而憂傷。 為遺囑的事,必須跟布里格斯先生通信期間,我在信中就問過他,問他是否知道羅切斯特先生目前的地址和身體情況,但正像聖約翰猜想的那樣,他對於羅切斯特先生的事一無所知。於是我又寫信給費爾法克斯太太,打聽這方面的消息。我滿以為這一下準能達到目的,覺得這樣肯定能很快得到回音。使我詫異的是:兩個星期過去了,一直杳無音訊;繼而兩個月都過去了,郵件一天天來到,卻始終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回音,我陷入了極度的苦惱和焦慮之中。 我又寫了一封信,因為第一封信有可能遺失了。新的努力帶來了新的希望,它像上一次那樣,在我心裡照耀了幾個星期,然後也像上一次那樣,漸漸地暗淡下去,閃爍欲滅。我連一行話、一個字都沒收到。當半年的時間在徒然的盼望中過去時,我的希望破滅了,我真的絕望了。 一片明媚的春光在我周圍照耀著,我卻無心欣賞。夏天快到了,黛安娜竭力想讓我高興起來;她說我看上去氣色不好,願意陪我一起去海濱。對此聖約翰表示反對;他說我不是需要遊樂,而是需要工作,我目前的生活太漫無目標,我需要一個目標。我想,也許是為了彌補這種不足,他進一步加重了我的印度斯坦語課程,更嚴格地要求我把它完成。而我,就像一個傻瓜,從沒想到要反抗——我沒法反抗他。 有一天,我來學習時,情緒比往常更低落。這一低落是由於一陣強烈的失望所造成的。這天早上,漢娜告訴我說有我的一封信。我急忙下樓去取,幾乎肯定準是來了我盼望已久的消息,但結果卻發現,那隻不過是布里格斯先生寫來的有關事務上的一封無關緊要的便函。這一痛苦的挫折害得我當時就流下了眼淚。而這會兒,當我坐在那兒,面對著一位印度作家難懂的詞句和豐富的比喻時,我又禁不住熱淚盈眶了。 聖約翰把我叫到他跟前去朗讀。我正想這麼做時,我的嗓音哽住了,啜泣使得我語不成聲。客廳里當時只有我們兩個人,黛安娜在休息室裡練琴,瑪麗在園子裡侍弄花木——這正是個很好的五月天,天空晴朗,陽光燦爛,微風和煦。我的同伴對我的這種情緒並沒表示驚異,也沒問我是什麼原因,他只是說: “我們稍停幾分鐘吧,簡,等你平靜一點再念。”在我趕緊把這陣感情迸發竭力平伏下去時,他鎮靜而有耐心地靠著書桌坐在那兒,就像醫生用科學的眼光觀察著病人身上一次完全可以理解的、意料中的危機那樣。我終於壓住了啜泣,擦乾了眼淚,含糊地說了幾句,意思是這天早上身子不太舒服,然後就重又開始做功課,並且完成了全部作業。聖約翰收起我的和他自己的書,鎖上書桌,說道: “好了,簡,現在你該去散散步了,跟我一起去吧。” “我去叫黛安娜和瑪麗。” “不,今天上午我只要一個同伴,而且必須是你。去穿戴好,從廚房門出去,沿著通往澤谷盡頭的那條路走,我一會兒就來。” 我不知道折衷的辦法。在我這一生中,當我跟和自己截然相反的專斷好強的性格打交道時,我從來不知道在絕對服從和堅決反抗之間,還有什麼折衷的辦法。我總是忠實地奉行一種辦法,直到一旦爆發——有時像火山爆發般猛烈——轉向奉行另一種辦法。眼前的情況既沒有要我反抗的理由,我眼下的心境也不想反抗,於是我便小心地服從了聖約翰的命令。十分鐘後,我就和他肩並肩地走在那條幽谷的荒涼小徑上了。 微風從西邊吹來,它拂過小山,帶來了石楠和燈心草的撲鼻香味。天空湛藍湛藍的,沒有一點雲彩。幾場春雨使溪流漲高了許多,它清澈見底,沿著山谷奔騰而下,從大陽那兒捕捉了粼粼金光,從天空吸取了藍寶石的色澤。我們往前走去,離開了小徑,踏上了柔軟的草地。草兒嫩得像苔蘚,綠得像翡翠,草地上細微地點綴著一種小白花,還有繁星般閃爍著的朵朵黃花。不知不覺之間,四面的小山已把我們團團圍住,蜿蜒而來的幽谷已到盡頭,這兒已是群山的中心。 “我們就在這兒休息一下吧。”聖約翰說,這時我們正走到一個岩石群邊上的零零落落的岩石旁。這一大堆岩石守衛著一個隘口似的地方,在隘口的那一邊,山溪奔騰直下,形成了一道瀑布。再過去一點,山巒抖掉了身上的草地和花朵,只剩下石楠做衣服,岩石作佩玉了——那兒,山把荒蕪擴大成蠻荒,把嬌豔換成了嚴峻——那兒,山守護著孤寂的僅存的希望,守護著僻靜的最後藏身之地。 我坐了下來,聖約翰站在我旁邊。他抬頭望望前面的隘口,又低頭看看後面的山谷。他的目光隨著溪流漂流而去,然後又回頭掃過給山溪染色的無雲的晴空。他脫下帽子,讓微風吹拂著頭髮,親吻著額頭。他彷彿在跟這個常來之地的守護神默默交談,用目光在向什麼東西告別。 “我會再見到它的,”他說出了聲來,“在夢中,當我睡在恒河邊的時候;往後,到了一個更久遠的時刻——我陷入另一次沉睡時——在另一條更陰暗的河流邊,我還會再見到它!” 奇怪的言詞表達了奇怪的愛!一個誠樸的愛國者對祖國的眷戀之情!他坐了下來。有半個小時,我們誰也沒有說話,他沒對我說,我也沒對他說。過了這段時間,他才重又開口說道: “簡,再過六個星期,我就要走了;我已經在'東印度人號'船上訂了艙位,船在六月二十日啟航。” “上帝一定會保佑你的,因為你肩負著他的使命。”我回答。 “是的,”他說,“這是我的榮耀和歡樂。我是一位永遠正確的主的奴僕。我的遠行並不是受凡人的指引,也不是受我軟弱的同類那些片面的法律和錯誤的領導所支使。我的皇上,我的立法者。我的領袖,是盡善盡美的主。我感到奇怪,我周圍的人竟然都不急於要站到這面旗幟下來——參加這項事業。” “並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樣的能力啊!而且弱者要想跟強者齊頭並進,那是愚蠢的。” “我這並不是對弱者說的,我所想到的也不是他們。我只是跟配做這項工作而且有能力完成它的人說這話。” “那樣的人是很少的,而且也很難發現。” “你說得對,可是一旦發現了,就應該鼓勵他們——敦促和勸說他們作這樣的努力——應該讓他們看到自己的天賦所在,以及為什麼賦予他們這樣的天賦——向他們傳達上帝的旨意——按照上帝的指示,在他的選民中給他們一個位置。” “要是他們真的有資格做這項工作,難道他們自己的心不會先對他們說嗎?” 我感到似乎有一種可怕的魔力正在我四周和頭頂圍攏、聚集,我顫抖著,生怕聽到他說出什麼致命的話來,使這種魔力立刻顯形,馬上奏效。 “那麼你的心是怎麼說的呢?”聖約翰問。 “我的心什麼也沒有說——它什麼也沒有說。”我回答說,嚇得全身顫抖,緊張萬分。 “那得我來代它說了。”他繼續說道,語氣深沉而毫不容情“簡,跟我一起去印度吧;作為我的伴侶和同事,去吧!” 山谷和天空打起轉來,山巒也在上下起伏!我彷佛聽到了上天的召喚——彷彿有個像馬其頓的使者那樣的異像中的使者,已經說了:“請你過來幫助我們!”可是我不是使徒——我看不見那個使者——我不能接受他的召喚。 “哦,聖約翰!”我叫了起來,“你就行行好吧!” 但我哀求的這個人,在履行他所認為的職責時,是既不知道慈悲,也不懂得同情的。他繼續說: “上帝和大自然有意要你做一個傳教士的妻子。他們給予你的不是外貌上的姿色,而是精神上的禀賦。你生來就是為了工作,而不是為了愛情的。你得做傳教士的妻子——一定得做。你應該屬於我。我要你——不是為了我自己的歡樂,而是為了我主的事業。” “我做這不合適,我沒有這種才能。”我說。 他料到我一開始會這樣反對,聽了我的話後他一點也不惱火。真的,餚他背靠巉岩,雙臂抱在胸前,那不動聲色的模樣。我就知道他早有打算,準備來對付一次持久而頑強的反抗;他蓄足了耐心讓他可以堅持到底——不過,他已下定決心,結局必須是他獲得徹底勝利。 “謙卑,簡,”他說,“是基督教美德的基礎。你說你做這工作不適合,你說得對。可誰又適合呢?或者說,那些真正受到召喚的人,有誰相信自己配受召喚呢?就拿我來說,我不過是一粒灰塵罷了,在聖保羅面前,我承認自己是個最大的罪人,但我不讓這種自慚形穢的情緒使自己氣餒。我知道我的主,他不僅強大,而且公正。既然他選中一個微弱的工具來完成一項偉大的事業,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就一定會以他那無窮的神力,來彌補所選工具的不足的。像我這樣想,簡——像我這樣相信吧。我要你依靠的是一塊永久的磐石,你不用懷疑,它一定能承受住你人類弱點的重量。” “我對傳教士的生活一無所知,我從來沒有研究過傳教士的工作。” “至於這,儘管我微不足道,但還是能給你一些你所需要的幫助。我可以給你安排好每一個小時的工作,一直待在你身邊,時時刻刻幫助你。一開始我可以這樣做,用不了多久(因為我知道你的能力),你就會跟我一樣強,一樣合適,不再需要我的幫助。” “可是我的能力——我從事這項工作的能力在哪兒呢?我感覺不到啊,你剛才這麼說的時候,我內心既沒有反響,也沒有觸動。我沒有感到熱情的迸發——沒有感到生命的加劇搏動——也沒有聽到什麼忠告和鼓舞。哦,但願我能讓你明白,我此刻的心靈多麼像漆黑一團的地牢,在它深處緊鎖著的只有畏縮和恐懼——生怕自己硬被你說服了,試圖去做我無法完成的工作。” “我可以這樣回答你——聽著。自從我們第一次見面以來,我就一直在觀察你。我已經研究你十個月了。在這段時間裡,我對你做了各種各樣的考驗,我看到了什麼,得出了什麼結論呢?在鄉村學校裡,我發現你能忠實地按時把不合你脾性和愛好的工作做得很好;我看到你幹起工作來既有能力,又機敏老練。你既能管人,又能贏得人心。你聽到自己突然變富的消息,心情十分平靜,從這平靜中,我看到了一個毫無底馬的罪過的心靈——錢財對你沒有過分的影響力。你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財產分成四份,自己只留一份,為了道義上的公正,把其餘三份都給了別人;從中我看到了一個以熱情興奮地甘作犧牲為樂的靈魂。你溫順地按我的意願,放棄了自己深感興趣的課程,只因為我感興趣而改學了另一門;而且從那以後,你一直孜孜不倦地刻苦學習——用毫不鬆懈的努力和毫不動搖的堅毅,來對付學習中的種種困難——從上面這些,我確認我所尋求的各種品質都已完全具備。簡,你溫順、勤奮、無私、忠實、堅定、勇敢,非常文雅,又非常英勇。別再不相信自己了——我就可以毫無保留地相信你。作為印度學校裡的一位女管理員,在印度婦女中工作的一位助手,你對我的幫助將是無比寶貴的。” 裹在我身上的鐵網罩收緊了,說服在慢慢地穩步逼進。不管我怎麼閉眼無視,他最後的一席話,還是把原來似乎已堵塞的道路打通了幾分。他要我做的工作,原先是那麼模糊不清,漫無頭緒,隨著他一句句說下去,漸漸清晰緊湊起來,在他一手塑捏下,明確成形了。他等著我回答。我要求他給我一刻鐘考慮,然後我會不顧一切地作出回答。 “我很樂意。”他答道,說著他站起身來,大步朝隘口走了一小段路,倒身在石楠地上一個隆起的小土坡上,一動不動地躺在了那兒。 “他要我做的事,我是能夠做的,我不得不看到並且承認這一點,”我暗自思忖,“這是說,要是不奪去我的生命的話。不過我覺得,我的生命在印度的烈日下是保不長的。到那時怎麼樣?他是不會在乎這點的。當我死期來臨時,他會異常平靜肅穆地把我交還給創造了我的上帝。事情明明白白地擺在我的面前。離開英國,對我是離開了一片心愛的但卻空無一人的土地——羅切斯特先生不在這兒了;即使他在,對我來說,又會怎麼樣,又能怎麼樣呢?我現在的問題是要沒有他而活下去。再沒有什麼像我現在這樣荒唐而軟弱的了,一天一天地捱日子,彷彿我是在等待某種不可能的環境突變,能讓我重又跟他團聚。誠然(正如聖約翰說過的那樣)我必須在生活中另找一件能引起我關心的事,來代替已經失去的那一件。他現在向我提議的這個工作,不正是人所能接受,上帝所能指派的最光榮的事業麼?從這項工作高尚的動機和崇高的成果看,它不是最適合填補被剝奪了的愛和被打破了的希望留下的空白嗎?我相信,我應該說'好的'——然而我卻禁不住一陣寒顫。啊,要是我跟著聖約翰,我等於毀了自己的一半,要是我去了印度,我就是自尋夭折。而且,從離開英國到印度,再從印度到墳墓,這段時間我又會怎麼度過呢?哦,我很清楚!這同樣也明明白白地擺在我的面前。為了讓聖約翰滿意,我會把自己累得腰酸背痛,我一定會使他滿意的——從他對我期望的最主要的核心部分,直到最瑣碎的細枝末節,都會使他滿意。要是我真的跟他去了——要是我真的按他的要求做出犧牲,我就會做得十分徹底,我會把自己的一切——心、五臟六腑、整個人——都作為犧牲,奉獻到祭台上。他永遠也不會愛我,但是他會讚賞我。我要讓他看看他從沒看到過的能力,還有他料想不到的才智。是的,我能像他一樣埋頭苦幹,像他一樣毫無怨言。” “那麼,可以同意他的要求了。不過有一點——可怕的一點,那就是——他要我做他的妻子,可他那顆做丈夫的心,並不比那邊峽谷中山溪沖刷而過的那塊嶙峋的巨石強多少。他珍愛我。猶如士兵珍愛一件好武器,僅此而已。不嫁給他,決不會使我感到傷心,可要是讓他如願以償——冷靜地把他的計劃付諸實施——履行結婚儀禮,這我能受得了嗎?我明知他完全心不在焉,我還能從他那兒接受結婚戒指,忍受愛的一切形式(這我相信他會嚴格奉行)嗎?他給予的每一個親熱表示,都只是為了原則做出的犧牲,這種意識我能容忍嗎?不,這樣的殉道是極其荒誕的,我決不願意經受。作為他的妹妹,我可以陪他去——但不是作為他的妻子。我就這麼對他說。” 我朝土坡那兒看去;他還躺在那兒,像根橫放著的柱子,一動不動;他的臉朝向我,兩眼閃閃發光,銳利而警覺。他一躍而起,朝我走了過來。 “要是我能保持自由,我可以隨時去印度。” “你的回答需要作點說明,”他說,“它不夠清楚。” “你一直是我的義兄,我是你的義妹,讓我們繼續保持這樣的關係吧,你我還是別結婚的好。” 他搖搖頭。 “在這種情況下,義兄妹關係是不行的;要是你是我的親妹妹,那就不同了,我會帶你一起去,用不著找什麼妻子了。但照現在的情況,我們倆要在一起,要不是用結婚來加以保證和神聖化,那就無法實現。任何其他辦法都會碰到種種實際障礙而行不通。你難道沒有看到這一點嗎,簡?考慮一下吧——你那堅強的理智會告訴你怎麼做的。” 我真的考慮了一下。不過,我的理智仍像剛才一樣,只給我指出一個事實:我們並不像夫妻間應有的那樣彼此相愛,因此它的結論是:我們不應該結婚。我也就這麼說。 “聖約翰,”我答复說,“我把你看作哥哥——你把我看成妹妹,讓我們就這樣繼續下去吧。” “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他用粗暴嚴厲的斷然口氣答道,“這不行。你說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印度;記住——你說過這話。” “那是有條件的。” “好吧——好吧。主要的一點——跟我一起離開英國,在我未來的工作中做我的助手——這你並不反對。你實際上等於已經用手扶住犁了。你說話算數,不會再縮回去。你時刻想著的只應該是一個目標——怎樣才能把你所承擔的工作做得最好。你應該把你那些複雜的興趣、感情、念頭、願望、目標全都簡化,把你的所有思想活動都融匯到一個目標上,那就是全力以赴、卓有成效地完成你偉大的主的使命。要這樣做,你就得有一個幫手——不是一個哥哥——這關係太疏遠——而是一個丈夫。同樣,我也不需要一個妹妹,妹妹說不准哪天就會讓人從我這兒帶走。我需要一個妻子——一個我能在生活中給予有效影響,直到死都能絕對保有的唯一伴侶。” 他說著時,我全身直打顫。我感到,他的影響已經深達骨髓——他對我的控制已經遍及我的全身。 “上別處去找吧,聖約翰,別找我,去找一個適合你的人。” “你是說找一個適合我的目的——適合我的使命的人吧。我再跟你說一遍,我並不是作為微不足道的個人——不是作為帶有男人種種私心的普通人,而是作為傳教士,才希望結婚的。” “那我就把我的能力才智給這位傳教士——他需要的只是這個——而不把我自己給他,那不過是果仁外面的果皮果殼罷了,它們對他毫無用處,我就自己留著吧。” “你留不住——也不應該留。你以為只有一半的祭品會使上帝滿意嗎?他會接受一個殘缺不全的犧牲嗎?我擁護的是上帝的事業,我這是把你召募到他的旗幟之下。我決不能代表上帝接受你半心半意的忠誠。這必須是全心全意的。” “哦,我願意把我的心獻給上帝。”我說,“你並不需要它。” 讀者啊,我不想起誓說,我說這話時的語氣和流露出的感情中,沒有帶一點克制住的譏諷。在這以前,我一直暗暗害怕聖約翰,因為我還不了解他。他始終令我敬畏,因為他總是讓我猜不透。迄今為止,我一直說不清,他究竟有幾分是聖徒,有幾分是凡人。但在這次談話中,真相卻有了揭示。就在我的眼前,對他的本性進行了剖析。我看出他也有錯誤,這我完全理解。坐在石楠叢生的谷地邊,眼看著面前這個英俊的身影,我明白了,我是坐在一個和我一樣會犯錯誤的人腳邊。遮蓋著他的無情和專橫的面紗落下了。一旦在他身上發現了這些品性,我就覺得他並非十全十美,因而也就有了勇氣。跟我在一起的是一個和我同等的人——一個我可以和他爭論的人——一個如果我認為適合可以加以反抗的人。 我說了上面那最後一句話以後,他默不作聲了。過上一會,我大膽抬眼看了看他的臉。他的目光正對著我,見我看他,立刻露出帶有厲色的驚詫和急於要探詢的神情。 “她這是在諷刺,而且在諷刺我?”那目光似乎在說。 “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讓我們別忘了,這是件嚴肅的事,”過不多久他開口說道,“這種事,不論我們輕率地想或輕率地說,都難免有罪。簡,你說你要把心奉獻給上帝,我相信,你是誠心的。我所要求的也正是這樣。一旦把你的心從人身上拉開,把它完全交給你的造物主,那麼造物主的精神王國在世上的興旺發達,就將成為你的主要樂趣和努力目標。只要能促進實現這個目標的事,你就會隨時樂意去做。你會看到,我們倆結婚後身心兩方面的結合,會給我們的努力增添多大的推動力;只有這種結合,才能使兩個不同的人的命運和打算趨於永遠的一致。只要擺脫掉一切細瑣的任性——擺脫掉一切感情上微不足道的障礙和脆弱——擺脫掉一切純屬個人愛好的程度、類別、強弱和溫情等方面的顧慮——那你就會立刻急於要實現這種結合的。” “我會嗎?”我只是簡單地說了句,接著便看看他那勻稱英俊,卻又嚴肅呆板得出奇可怕的面容;看看他那威嚴但並不舒坦的額頭;看看他那明亮、深邃、銳利,但絲毫沒有溫柔的眼睛;看看他那儀表堂堂的高高的身材;我把自己想像成他的妻子。哦!這絕對不行!當他的副牧師,他的同事,完全可以。以那樣的身份,我可以和他一起遠渡重洋;擔任那樣的職務,我可以和他一起在東方的烈日下,亞洲的沙漠中埋頭苦幹;熱情讚美並且努力仿效他的勇氣、虔誡和過人的精力;對他的支配和控制默默順從,對他根深蒂固的野心一笑置之。把他身上基督徒和普通人的雙重品性區別開來,深深地敬重前者,寬容地原諒後者。毫無疑問,如果我僅以這樣的身份跟著他,我會經常吃苦受難,我的身體會受到過於嚴格的束縛,可是我的心靈卻是自由的。我還可以求助於沒有遭到摧殘的自我,在孤獨的時候,我還可以跟我那未受奴役的真情實感互通心曲。我心中還可以有一個只屬於我自己的、他從未踏入過的隱蔽角落,各種感情可以在那兒隨意而安全地滋長,不會被他的嚴厲無情所摧殘,也不會遭到他那沉重的武士步伐所踐踏。可一旦成為他的妻子——老是守在他的身邊,隨時受到拘束,常常遭到阻止——被迫把我天性的火焰壓得低低的,迫使它只能在內心燃燒而永遠不能傾吐,即使這被禁錮的烈火把五臟六腑一一燒盡——這在我是無法忍受的。 “聖約翰!”想到這裡,我大聲叫了起來。 “怎麼樣?”他冷冷地回答。 “我再說一遍:我痛快地同意跟你一起去,作為你的傳教事業的同事,而不是作為你的妻子;我不能嫁給你,成為你的一部分。” “你必須成為我的一部分,”他堅定地回答,“否則這整個事情就是一句空話。除非嫁給我,要不,我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男人,怎麼能帶著一個十九歲的姑娘上印度去呢?我們不結婚,怎麼能一直待在一起呢——有時只有我們兩人,有時在當地的野蠻部落中?” “那很好嘛,”我簡單地回答說,“在這種情況下,你完全可以把我當作你的親妹妹,或者當作一個像你一樣的男人和教士。” “大家都知道你不是我的親妹妹,我也不能向人家這樣來介紹你,那樣做準會引起對我們兩人有害的猜疑。至於別的說法,儘管你有男人那樣剛強的頭腦,你卻有一顆女人的心——這就不行了。” “行的,”我帶有幾分不屑地肯定說,“完全行。我是有一顆女人的心,但並不是使在和你有關的地方。對你,我只有一個同伴的忠誠。如果你願意的話,還有士兵和士兵之間的坦率、誠實、友愛,以及一個新教士對他的聖師的尊敬和服從。再沒有別的了——別擔心。” “我需要的是這樣,”他自言自語地說道,“我需要的正是這些。但這樣做還存在著障礙,必須把它們清除。簡,你嫁給我不會後悔的,這一點你可以相信。我再說一遍,我們倆必須結婚,沒有其他的辦法。結婚之後,毫無疑問,必定會有足夠的愛,甚至讓你都會認為我們的結合是對的。” “我瞧不起你的愛情觀,”我忍不住說道。我站起身來,背靠著岩石,站在他面前。 “瞧不起你表達的這種虛假的感情。是的,聖約翰,你這麼做時,我瞧不起你。”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與此同時,還緊抿起他那輪廓俊美的嘴唇。很難說清,他是被激怒了,驚呆了,還是別的什麼,因為他能完全控制自己而不露聲色。 “我簡直沒料到會從你嘴裡聽到這樣的話,”他說,“我覺得我並沒有做出什麼和說出什麼讓人瞧不起呀。” 我為他那溫和的語調所感動,他的高尚、坦然的神情把我給鎮住了。 “原諒我說了這樣的話,聖約翰。不過,我所以會這麼冒失地說話,是你的過錯。你提出了一個按我們倆的本性無法一致的話題——一個我們本來不該談論的話題。光是愛情這個字眼就會在我們之間引起爭端——如果我們要求實事求是的話,我們該怎麼辦呢?我們該怎麼來看呢?親愛的表哥,放棄你的結婚計劃吧——把它忘了。” “不,”他說,“這個計劃我已經籌劃很久了,而且這是唯一能實現我的偉大目標的計劃。不過現在我不想再勸你了。明天我要離家去劍橋,那兒有我的不少朋友,我想去和他們告別一聲。我要離家兩個星期——你要利用這段時間好好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別忘了,要是你拒絕的話,你拒絕的並不是我,而是上帝。通過我,他給你開闢了一個高尚的前途,但你只有成為我的妻子,才能走上這條路。拒絕做我的妻子,你就會把自己永遠局限在自私安逸和一事無成的小道上。那樣的話,你就得擔心被列入那些拋棄信仰的人之中,那種人比不信教的人更糟!” 他說完了,從我面前轉過身去,然後又一次—— 看看溪流,看看群山。 不過這一次,他的感情卻全都緊鎖在心底,我不配聽他說出來了。當我和他並肩往回走時,我在他那冷峻的沉默中,清楚地看出了他對我的全部心情:一個嚴厲專橫的性格在原指望得到服從的地方遭到反抗時感到的失望——一種冷峻固執的判斷發現它所不能同意的感情、觀點時產生的不滿。總之,作為一個常人,他恨不得強制我服從,只是作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他才肯這麼耐心地忍受我的執拗,允許給我這麼長時間來反省和懺悔。 那天晚上,他在吻了兩個妹妹以後,他覺得連跟我握手都忘掉為好。他默默地離開了房間。我——儘管不愛他,但對他卻有著深厚的友情——為他這種明顯有意的疏忽刺傷了,傷心得連淚水都湧上了眼睛。 “我看得出來,簡,你們在荒原上散步時,你跟聖約翰吵過架了。”黛安娜說,“快去追上他,他現在正逗留在過道裡盼著你去呢——他會跟你和好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會有過多的自尊,我總是寧願維持心情愉快,而不是死死保住自己的尊嚴。於是我毅然跑出去追他——他正站在樓梯腳下。 “晚安,聖約翰。”我說。 “晚安,簡。”他平靜地回答。 他只是碰了碰我的手,握得多松、多冷淡啊!白天發生的事,深深惹惱了他,已經不是熱情能夠溫暖,眼淚可能打動了。和他已不可能達成愉快的和解——他沒有令人歡快的微笑,也沒有寬宏大量的話語。不過他還保持著基督徒的耐心和溫和,當我問他是否原諒我時,他回答說他沒有記恨的習慣,也沒有什麼要原諒的,因為他並沒有受到冒犯。 回答了這句話之後,他就撇下我走了。我倒寧願他一拳把我打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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