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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二十九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8344 2018-03-18
這以後三天三夜的情況,我腦海裡的記憶一片模糊。我只能回憶起那段時間裡的一些感覺,但形不成什麼想法,更沒有什麼行動。我知道自己待在一個小房間裡,躺在一張狹窄的床上。我像塊石頭般一動不動地躺著,彷彿已在那兒生了根,要是把我從那兒拖開,簡直會要了我的命,我沒有註意到時間的流逝——覺察不到從早上到中午,從中午到晚上的變化。但有人進出房間我全看到了,甚至還能說出他們是誰。要是他們站在我身邊說話,我也能聽懂說的是什麼。但是我沒法回答,張一張嘴巴或者動一動四肢,同樣都做不到。來房間最多的是那個女僕漢娜,她一來就讓我感到不安。我有一種感覺,她希望我離開。她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我的處境,她對我顯然有偏見。黛安娜和瑪麗每天來房間一兩次。她們常在我床邊悄聲說些這樣的話:

“幸虧我們把她收留了下來。” “是啊,要是那天晚上整夜把她關在外面,第二天早上準會發現她死在門口了。不知道她遭了些什麼罪了。” “我想是罕見的苦難吧——這瘦小蒼白的流浪者,真是太可憐了!” “從她的舉止言談看,我看她不是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她的口音很純正。她脫下的衣服雖然又濕又髒,但並不破舊,而且質地很好。” “她的臉長得挺不一般,儘管瘦削憔悴,我還是相當喜歡。在她身體健康、生氣勃勃時,我能想像出,她的長相一定挺討人喜歡。” 在她們的對話中,我沒有聽到她們有一個字表示對我的好心接待感到後悔,或者對我表示懷疑和嫌惡。我心裡感到安慰。 聖約翰先生只來過一次,他看了看我,說我的昏睡不醒是長期疲勞過度的反應。他斷言沒有必要去請醫生。他認為最好的辦法是聽其自然。他說,因為我的每根神經都過度緊張,所以整個機體都需要有一段沉睡的時間,這並不是什麼病。他預料我一旦開始恢復,很快便會復原。他用幾句話就表達了這一意思,他說得很平靜,聲音很低。停了一下後,他又用不習慣高談闊論的人那種語氣補充說:“她的相貌有點不同一般,當然不是指的粗俗或者下賤。”

“完全不是,”黛安娜應和說,“說真的,聖約翰,一看見這可憐的小人兒,我心裡就有好感,但願我們能永遠幫助她。” “這不太可能,”聖約翰回答說,“你會發現她是那種和親友們發生了誤會的年輕小姐,多半是在一氣之下輕率地離開了他們。要是她不固執,我們也許可以把她送回去。不過,我從她臉上看出了自信的痕跡,我懷疑她不一定肯聽我們的話。”他站在那兒端詳了我一會後,又加了一句:“她看上去挺聰明,但一點也不漂亮。” “她病得厲害,聖約翰。” “不管生不生病,反正長得很一般,她的五官缺少那種美的優雅與和諧。” 第三天,我好了一點,第四天,我能說話,動彈,從床上坐起來並轉動身子了。我猜想大概是吃晚飯的時候,漢娜給我端來了些稀粥和烤麵包。我吃得津津有味,食物好吃極了——不再像前幾天發燒時那樣,吃什麼都沒有味道。漢娜走了以後,我覺得自己已有了點力氣,精神也好多了。過不多久,躺得膩煩渴望活動的心情激勵了我,我想起床了,可是穿什麼呢?我只有那件沾滿泥的濕衣服,我曾穿著它睡在地上,倒在沼澤里,我總不好意思穿著這樣的衣服出現在我的恩人們面前。幸而,這種丟臉的事得以避免了。

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放著我所有的東西,既乾淨又乾燥。我的黑色綢外衣掛在牆上。濺上的泥跡已經洗去,潮濕留下的皺痕已經熨平,看起來相當體面。我的鞋襪也都洗刷得乾乾淨淨,可以穿出去見人了。屋子裡有洗臉用具,還有一把梳子和一把刷子,可以讓我把頭髮梳理整齊。經歷了一個累人的過程,每隔五分鐘還停下歇口氣,最後終於穿戴好了。因為瘦了許多,衣服寬鬆得就像掛在我的身上。不過我用披巾掩蓋了這一不足。於是我又變得乾乾淨淨、體體面面了——沒有一點我最討厭而且也會讓我降低身份的污跡和衣衫不整的樣子。我扶著欄杆,慢慢走下石樓梯,再走過一條狹窄低矮的過道,便發現自己已經來到廚房。 廚房裡瀰漫著新烤麵包的香味和熊熊爐火的暖意。漢娜正在烤麵包。大家都知道,在沒有受過教育的耕耘和施肥的心田裡,成見最難消除。它們就像石縫裡的野草那樣,在那兒牢牢地生根成長。開始時,漢娜對我的態度確實既生硬又冷淡,近來已經稍微和氣了一些。看見我幹乾淨淨、整整齊齊地走進廚房,她甚至微笑了。

“怎麼,你起來了?”她說,“這麼說,你好一點了。你願意的話,可以坐在火爐邊我那張椅子上。” 她指了指那張搖椅。我坐了下來。她忙碌著,時不時用眼角朝我瞟上一眼。當她從爐子裡取出幾條麵包時,她轉身朝著我,直截了當地問道: “你上這兒來以前要過飯嗎?” 一時間我很生氣,但馬上想到發火不解決問題。再說,我也確實像個乞丐似的在她面前出現過,於是便平心靜氣地對她作了回答,不過口氣明顯還帶點兒生硬。 “你把我當成是個要飯的,你錯了。我不是要飯的,就跟你和你的小姐們一樣。” 她停頓了一會兒,說:“這我就弄不懂了。我猜,你多半沒有房子,也沒有銅子吧?” “沒有房子和銅子(我想你說的銅子是指錢吧),並不一定就是你所說的要飯的啊。”

“你念過書嗎?”她立即問道。 “是的,念過很多書。” “不過你從沒上過寄宿學校吧?” “我在寄宿學校念過八年書。”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那你怎麼還養不活自己?” “我一直自己養活自己,而且我相信,以後還會再養活自己。你拿這些醋栗做什麼?”見她拿出一籃醋栗,我問道。 “拿它們做餅餡兒。” “把它給我,我來揀。” “不,我什麼也不要你幹。” “可是我總得做點什麼呀。把它給我吧。” 她同意了,甚至還拿來一條乾淨的毛巾,把它鋪在我的裙服上。 “要不,”她說,“會把衣服弄髒的。” “你沒幹慣僕人的活兒,我從你的手看得出來。”她說,“你也許是個裁縫吧?”

“不,你猜錯了。現在別管我以前是做什麼的了,別再讓你為我費腦筋了。還是請你告訴我,我們這座宅院叫什麼?” “有人叫它澤邊莊,有人叫它沼澤山莊。” “住在這兒的那位先生叫聖約翰先生?” “不,他不住在這兒。他只是在這兒暫住一陣子。他自己的家在莫爾頓,那兒是他的教區。” “那村子離這兒有幾英里吧?” “對。” “他是做什麼的?” “他是教區牧師。” 我想起了去求見牧師時,他家那個老管家的答話。 “那麼這兒是他父親的家了?” “沒錯。老里弗斯先生就住這兒,還有他父親,他祖父,他曾祖父全住這兒。” “這麼說,那位先生叫聖約翰·里弗斯先生了?” “嗯,聖約翰是他受洗禮時的名字。”

“他的兩位妹妹叫黛安娜·里弗斯和瑪麗·里弗斯?” “對。” “他們的父親去世了?” “三個禮拜前中風去世的。” “他們沒有母親?” “女主人過世已經多年了。” “你和這家人一起生活很久了嗎?” “我在這兒待了三十年了。他們三個全是我帶大的。” “這說明你準是個忠實可靠的僕人。儘管你剛才毫無禮貌地把我叫做要飯的,我還是要這樣來夸你。” 她又用驚異的目光瞪眼看著我。 “我相信,”她說,“我把你完全看錯了。可是來來往往的騙子太多了,你得原諒我啊。” “而且,”我往下說,口氣頗為嚴厲,“是在一個連狗都不該關在門外的夜裡,你卻要把我從門口走。” “嗯,是狠心了點。可是實在叫人沒有辦法啊。我擔心的是孩子們,不是我自己。可憐的孩子們!除了我,他們就沒有人照顧了。我不得不多留點神。”

我嚴肅地沉默了幾分鐘。 “你可別把我想得太壞了。”她又說。 “可我確實把你想得很壞,”我說,“我還要告訴你為什麼我這麼想——這倒不完全是因為你拒絕讓我進屋,或者把我看成騙子,而是因為你剛才把我的沒有'銅子'和房子看作是一種丟人的事。世界上有一些最好的人,也像我一樣一無所有。要是你是個基督徒的話,你就不該把貧窮看作是一種罪過。” “以後不該再這樣了,”她說,“聖約翰先生也是這麼對我說的。我知道我錯了——不過這會兒我對你的看法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你看來是個真正體面的小傢伙。” “這就行啦!——現在我不怪你了。握握手吧。” 她把自己一隻沾滿麵粉、長著老繭的手放到我的手裡。另一個更加真誠的微笑照亮了她那粗糙的臉,打那一刻起,我們就成了好朋友。

漢娜顯然很健談。我揀果子,她和麵做餅時,她繼續給我講這家人的各種瑣事:關於她的已故男、女主人的,關於她稱作“孩子們”的那幾個年輕人的。 她說,老里弗斯先生是個非常樸實的人,但他是位紳士,出身於一個十分古老的家族。澤邊莊打一造好就屬於里弗斯家。她斷定說,“它大約有兩百來年曆史了——儘管它看上去只是一座簡陋的小房子,根本沒法跟下面莫爾頓谷奧利弗先生的豪華住宅相比。可是我還記得,比爾·奧利弗的父親是個製作縫衣針的工匠,而里弗斯家,打從亨利時代起就已經是個鄉紳了。任何人只要看一看莫爾頓教堂法衣室裡的登記簿就可以知道”。不過,她也承認,“老主人和別的鄉鄰一樣——沒有多大出眾的地方,酷愛打獵,喜歡耕作什麼的”。女主人就不同了。她讀過很多書,很有學問,“孩子們”都像她。在附近這一帶,沒有人像他們那樣的,以前也沒有。他們喜歡讀書,三個全喜歡,差不多打從會說話的時候起就這樣。他們一直“有他們自己的一套”。聖約翰先生一長大就進了大學,當上了牧師,兩個姑娘一念完中學,就去找家庭教師做。她們告訴過她,她們的父親幾年前由於信託人破了產,損失了很大一筆錢。既然父親現在已經沒有錢,不能給她們什麼財產,她們就只好自己去掙錢養活自己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們極少回家來住,現在只是因為父親去世,她們才回來住幾個星期。不過她們非常喜歡澤邊莊和莫爾頓,喜歡周圍所有的這些沼澤和小山。她們到過倫敦和別的許多大城市,可她們總是說,哪兒也比不上家鄉好。而且兩姐妹互相很合得來——從來不爭不吵。她真不知道哪兒還有這樣團結和睦的家庭。

我揀完醋栗,問她兩位小姐和她們的哥哥現在在哪兒。 “上莫爾頓散步去了,不過半小時後就要回來用茶點。” 他們果真在漢娜指定的時間裡回來了,他們是從廚房門進來的。聖約翰先生見了我,只是點了點頭就打我身旁走過去了,兩位小姐停了下來。瑪麗用幾句話親切平靜地表示,看到我身體好轉已能下樓,她感到很高興。黛安娜握住我的手,對我搖搖頭。 “你該等我同意了才下樓的,”她說,“你看上去臉色還那麼蒼白——又那麼瘦!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姑娘!” 黛安娜的聲音,在我聽來,就像鴿子的咕咕叫聲那麼悅耳。她還有一雙我很喜歡看的眼睛。我覺得她的整個臉蛋兒都充滿魅力。瑪麗的容貌同樣聰明——她的五官同樣長得很漂亮。不過她的神情比較拘謹,態度雖然和藹,但讓人感到有點疏遠。黛安娜的神態和說話的樣子,都帶有一點權威的味道,顯然她很有主見。我生性喜歡服從像她那樣令人信服的權威,喜歡在我的良心和自尊心允許的範圍內,聽命於一個富有活力的意志。 “而且你到這兒來做什麼?”黛安娜接著說,“這可不是你待的地方。瑪麗和我有時候來廚房坐坐,那是因為在家裡我們喜歡自由自在,甚至隨隨便便——可你是客人,應該上客廳去。” “我在這兒很好。” “一點也不好——漢娜在這兒忙來忙去,會把你弄得滿身麵粉的。” “再說,對你來說這兒的爐火也太熱了。”瑪麗插嘴說。 “可不是麼,”她姐姐又補充說,“來吧,你得聽話。”說著她握住我的手,把我拉了起來,帶我進了里屋。 “在這兒坐著,”她說著把我安頓在沙發上,“等我們脫掉衣服,準備好茶點。這是我們在這個沼澤地上的小家庭裡享有的另一種特權——在我們高興的時候,或者在漢娜烤麵包、釀酒、洗燙衣服的時候,我們就自己動手做飯。” 她隨手關上了門,留下我單獨和聖約翰先生在客廳裡。他就坐在我對面,手裡捧著一本書或者是一份報紙。我先是打量了一下客廳,然後又打量了它的主人。 客廳不大,陳設非常簡單,但是很舒適,因為既乾淨又整齊。老式的椅子油光鋥亮,那張胡桃木的桌子簡直像面鏡子。斑駁的牆上裝飾著幾張舊時代奇怪而古老的男女畫像。在一個裝有玻璃門的櫃子裡,放著一些書和一套古老的瓷器。屋子裡沒有多餘的擺設——沒有一件新式家具,只有一對針線盒和一隻紅木女用書台放在靠牆的一張邊桌上。所有的東西——包括地毯和窗簾——看上去都很陳舊,但保養得很好。 聖約翰先生——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那兒,彷彿就像牆上那些灰暗的畫像。他兩眼盯在面前的書頁上,雙唇默默地緊閉著——很容易讓我看個仔細。即使他是座雕像而不是個活人,恐怕也不見得能比這樣更容易讓人看得仔細了。他挺年輕——大約二十八歲到三十歲的樣子——身材修長。他的臉頗為引人注目,像是一張希臘人的臉,輪廓非常完美,有一個筆挺的古典式鼻子,一張雅典人的嘴和下巴。說真的,英國人中很少有像他這樣酷似古典臉型的。他自已的五官如此勻稱,看到我相貌這麼不端正,難免會感到吃驚的。他的眼睛又大又藍,長著褐色的睫毛。他那高高的前額白得就像象牙,額前隨意地披下幾綹金黃的頭髮。 讀者啊,這是一幅線條柔和的寫生,是嗎?然而,它所描繪的畫中人卻並不讓人覺得有溫柔、順從、敏感或者甚至是恬靜的性格。儘管他此刻默默地坐著,但是他的鼻孔、他的嘴巴、他的額頭,都有著某種東西,使我覺得它顯示出他內心的不安、嚴厲和渴望。在他妹妹回來以前,他沒跟我說一句話,甚至連看也沒朝我看一眼。黛安娜進進出出地準備著茶點,她給我拿來一塊在爐頂上烤的小蛋糕。 “現在就把牠吃了,”她說,“你準是餓了。”漢娜說,“你早飯只吃了點稀粥,到現在什麼也沒有吃。” 我沒有謝絕,因為我的食慾已經恢復,而且很強烈。這時,里弗斯先生合上書,走到了桌子邊,他一邊坐下來,一邊用那雙畫出來似的藍眼睛直盯著我。此時他的目光中有一種不拘禮節的直率,一種洞察入微而又堅定不移的神色。這表明,在此以前,他並不是因為靦腆,而是故意不朝陌生人看。 “你很餓了。”他說。 “是的,先生。”我就是這樣——生來就是這樣——以簡短回答簡短,以直率回答直率。 “三天來,低熱讓你吃不下東西,這對你有好處。要是一開始就放開肚子吃,那很危險。現在你可以吃了,不過還是不能沒有節制。” “我相信,我不會在你這兒吃上很久的,先生。”這是我笨嘴笨舌、粗聲粗氣的回答。 “是不會的,”他冷冷地說,“等你把你親友的地址告訴我們,我們就可以給他們寫信,然後你也就可以回家了。” “我得坦白告訴你,這我可辦不到。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家,也沒有親友。” 他們三個人都看著我,但並沒有不信任的神色。我覺得他們的目光中並無懷疑的表情,更多的卻是好奇。特別是那兩位年輕小姐。聖約翰的眼睛表面看來清亮明澈,但實際上是深不可測的。他的那雙眼睛似乎只是探索別人思想的工具,而不是表達自己內心世界的窗口。它們既敏銳又含蓄,更多的是讓人感到窘迫,而不是讓人受到鼓勵。 “你的意思是說,”他問,“你是孤身一人,沒有任何親戚朋友?” “是的。跟任何一個活人都沒有聯繫,也沒有權利走進任何一個英國人的家庭。” “在你這樣的年齡,像你這樣的處境是少有的。” 說到這兒,我看到他的目光落到了我交叉放在桌上的雙手上。我正不明白他要探尋什麼,他的話接著便對這作了解釋。 “你還沒有結婚吧?是個未婚姑娘?” 黛安娜笑了。 “嗨,她才不過十七八歲哩,聖約翰。”她說。 “我快十九了,不過我還沒結婚。沒有。” 我只覺得臉上一陣熱辣辣的。一提到結婚,又勾起了我痛苦和激動的回憶。他們都看出了我的窘迫和激動。黛安娜和瑪麗都把目光轉向別處,不再看我通紅的臉,免得我難堪。可是那位冷靜嚴厲的哥哥卻還繼續盯著我,直到他盯得我心煩意亂,逼得我不僅臉如火燒,而且還流出了眼淚。 “你來這兒之前住在哪兒呢?”他又問道。 “你也太會刨根問底了,聖約翰。”瑪麗悄聲地咕噥了一句。可是他卻俯身靠向桌子,再一次用堅定、刺人的目光逼我回答。 “我住在哪兒,和誰在一起,這是我的秘密。”我簡潔地回答說。 “我認為,只要你願意,不管是聖約翰還是別的什麼人問你,你都可以保守你的秘密。”黛安娜說。 “可是,如果對你的身世一無所知,我就沒法幫助你了,”他說,“而你卻需要幫助,是嗎?” “我需要幫助,也在尋求幫助,先生。但求有位真正的慈善家能幫我找一個我力所能及的工作,用工作所得的酬勞來養活我自己,哪怕只拿最少的生活費也行。”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個真正的慈善家。但我願意盡我的全力幫助你實現這個正當的目的。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你以前一直是乾什麼的?你還會幹什麼?” 這時候我已經喝了茶,這飲料使我精神大為振奮,猶如一個喝了酒的巨人。它給我鬆弛的神經註入了新的活力,使我得以從從容容地和這位洞察入微的年輕審判官說起話來。 “里弗斯先生,”說著我朝他轉過臉去,看著他,就像他看著我那樣,坦然而毫不靦腆,“你和你的兩位妹妹已給了我很大的幫助——這是一個人能給予別人的最大幫助了。你們用你們高尚的禮遇把我從死亡中救了出來。你們施予的這種恩惠,使你們完全有權得到我的感激,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有權得到我的信賴。我將盡量把受到你們庇護的我這個流浪者的身世告訴你們,只要不損害我自己心靈的安寧——不損害我自己以及別人精神上和身體上的安全。” “我是一個孤兒,是一個牧師的女兒。早在我還不能記事時,我的父母就去世了。我是靠別人撫養長大的,在一個慈善機構裡受的教育。我甚至可以告訴你們這個機構的名稱,我在那兒做了六年學生,兩年教師——××郡的洛伍德孤兒院。你一定聽說過它吧,里弗斯先生?——羅伯特·勃洛克赫斯特牧師是那兒的司庫。” “我聽說過勃洛克斯斯特先生,也去參觀過那所學校。” “大約在一年以前,我離開洛伍德去當了私人家庭教師。我得到了一個很好的工作,過得很愉快。可是四天前,我被迫離開了那個地方,來到了這兒。至於離開的原因,我沒法解釋,也不必解釋。即使解釋了也沒用,而且還有危險,再說聽起來也讓人難以置信。不過,我沒有任何過錯可以受到指責,我和你們三個人一樣是清白無辜的。我很痛苦,而且必將痛苦一段時間。因為把我從我看成是天堂的那家人家趕出來的,是一場離奇而可怕的災難。在計劃出走的時候,我只顧到了兩點——迅速和秘密。為了確保做到這兩點,我不得不丟下所有的東西,只帶了一個小包裹。而這個小包裹,由於我的匆忙和慌亂,竟又丟在把我帶來惠特克勞斯的馬車上忘了拿下來了。因此我來到這兒已經一無所有了。我在露天裡過了兩夜,漂泊了兩天,沒走進過一家人家。在這段時間裡,我只吃過兩次東西。就在我被飢餓、疲乏和絕望弄得幾乎奄奄一息時,你,里弗斯先生,不讓我餓死在你的家門口,把我收留到你的家裡。那以後,你的兩位妹妹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全都知道——因為在我看起來似乎昏睡的期間,我並不是沒有知覺——對她們那自發、真誠、親切的憐憫,也跟對你那合乎福音精神的慈悲一樣,欠著很大的情。” “別讓她再多說了,聖約翰,”趁我停下來時,黛安娜說,“她顯然還不宜太激動。到沙發這兒來,快坐下,愛略特小姐。” 一聽到這化名,我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我已經把這個新名字給忘了。但看來什麼都逃不過里弗斯先生的眼睛,他馬上註意到了這一點。 “你說你的名字叫簡·愛略特?”他問道。 “我是這麼說過,我覺得我目前用這個名字比較方便。不過這不是我的真姓名,所以乍一聽到,覺得怪陌生的。” “你不願告訴我們真實姓名?” “是的,主要是怕被人發現。所有會導致這一後果的事,我都得避免。” “我相信你做得對,”黛安娜說,“好了,哥哥,現在你就讓她安靜一會兒吧。” 可是聖約翰沉思了片刻之後,又開始像先前一樣冷靜而敏銳地盤問起我來了。 “你不願長期依靠我們的款待——這我看得出來,你希望儘早免受我兩個妹妹的憐憫,尤其是不需要我的慈善,(我完全體味得到這種有意強調的區別,但我並沒有感到不滿——因為它是對的。)你極希望自己能獨立而不依賴我們,是嗎?” “是的,我已經這麼說過。告訴我怎麼工作,或者是怎麼去找工作吧。這就是我現在所要求的一切。然後就讓我走,哪怕去最簡陋的茅屋,我也願意——不過,在這以前,請讓我留在這兒。我實在害怕再去嘗那種無家可歸的可怕滋味了。” “你一定得留在這兒,真的。”黛安娜邊說邊把她白皙的手搭在我的頭上。 “你一定得留在這兒。”瑪麗也重複了一句。口氣中顯示出不太外露的真誠,這種口氣在她似乎是很自然的。 “你看,我的兩個妹妹都很樂意收留你,”聖約翰先生說,“就像樂意收留和愛護一隻被寒風從窗外刮進來的凍僵的小鳥一樣。我則更傾向於讓你自己養活自己,而且我要努力去實現這個主張。不過你要看到,我的活動天地是狹窄的。我只是個鄉下窮教區的牧師。我的幫助一定是最微不足道的。如果你不屑於乾日常瑣事,那就去找個比我更有能耐的人幫助吧。” “她已經說過,凡是她力所能及的正當活兒,她都願意幹。”黛安娜代我回答說,“你知道,聖約翰,她不可能挑別的人來幫助,所以只好忍受你這個壞脾氣的人了。” “如果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我願意做個裁縫,也可以當個普通女工,我也願意當女僕,做保姆。”我回答說。 “好吧,”聖約翰先生十分冷淡地說,“既然你有這樣的精神,我就答應幫助你,在我合適的時候,用我合適的方法來幫助你。” 他重又埋頭去看喝茶前在看的那本書了。我也馬上起身告辭。我已經在我目前體力許可的範圍內,說得夠多,坐得夠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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