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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二十八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13120 2018-03-18
兩天過去了。那是個夏日的傍晚,馬車夫要我在一個叫惠特克勞斯的地方下了車。因為按我所付的車錢,他已不能再讓我往前搭車,而我,身上連一個先令也拿不出來了。馬車駛走離我都快有一英里遠了,我還獨自一人呆在那兒。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我忘了把我的小包裹從馬車的口袋裡取出來了,我是為了安全才把它放在那兒的。它留在那兒了,一定還留在那兒。這一來,我真是一貧如洗了。 惠特克勞斯不是個城鎮,甚至也不是個村落,它只不過是立在十字路口的一根石柱子。它給刷成了白色,我想是為了從遠處或者在夜間容易看清吧。它的頂上伸出四塊指路標,從上面的文字看,最近的一個城鎮離這兒也有十英里,最遠的則超過二十英里。從這些熟悉的城鎮名字上,我知道了我是在哪個郡下的車:這是中部靠北的一個郡,遍布幽暗的沼澤和險峻的山巒。這我一眼就能看出。在我身後和左右兩邊全是大片的沼澤,在我腳下則是一道深谷,深谷的那邊遠遠地是連綿起伏的群山。這兒準是人煙稀少,這兒的幾條路上都看不到一個過往行人。它們一直伸向東西南北——灰白、寬闊而又冷冷清清。它們穿過沼澤,又深又密的石楠,一直長到了路邊。也許會有一個旅人打這兒經過,但我卻不希望這時候有人看見我。陌生人準會覺得奇怪,我在這兒乾什麼呢,老在路標旁邊徘徊,顯然是漫無目標,不知該往哪兒去好。人家可能會問我,可我除了說些聽來讓人難以相信並會引起懷疑的話以外,我什麼也回答不上。此時此刻,已沒有任何東西把我和人類社會維繫在一起——沒有任何魅力或者希望能把我召喚到我的同類那兒去——也沒有一個看見我的人會對我抱有善意的想法和良好的願望。我無親無友,只有萬物之母大自然。我還是投身到她的懷抱中去,求得安息吧。

我徑直走進石楠叢中,緊沿著一條深陷的溝往前走,這條溝是我在褐色的沼澤邊上發現的。我在沒膝的陰暗的草叢中艱難地走著。我順著溝坎拐了好幾個彎,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裡,發現一塊滿佈暗色苔蘚的花崗岩,我就在它下面坐了下來。周圍是沼澤的高埂,花崗岩在我的上方,保護著我的頭,它的上面是一片天空。 即使在這兒,我也過了好一會兒心裡才漸漸平靜下來。我隱隱地擔心附近會有野牛什麼的出沒,或者會讓打獵或偷獵的人發現。每當有一陣風刮過荒野,我就會立即抬起頭來,生怕是一頭野牛朝我呼嘯而來。鴴鳥尖叫一聲,我就會疑心那是一個人在叫喊。然而,我終於發現我的恐懼實屬多餘,隨著黃昏逝去,黑夜降臨,周圍一片深深的寂靜使我的心情趨於平靜,我才放下心來。在這以前我一直無暇思考,只是一味聽著、看著提心吊膽的,現在我才重新有了思考的能力。

我該怎麼辦?去哪兒呢?哦,這實在是個令人難受的問題,其實我什麼也辦不成,哪兒也去不了! ——要到達一個有人居住的地方,我還得用我疲憊發顫的雙腿走上很長一段路程——要想找到一個安身之處,我得先祈求人家冷冰冰地發個善心;要別人聽我講講我的身世,或者滿足我的某項要求,就得先強求別人勉強表示同情,而多半還會招致一些人的白眼! 我摸了摸石楠叢,很乾燥,還留著夏日炎熱的餘溫。我望望天空,天空一片清澄,一顆和藹可親的星星正好在溝邊的天空閃爍。夜露降下來了,不過帶著慈祥的溫柔。也沒有微風輕拂。大自然對我似乎親切而寬厚,我說得儘管我無家可歸,可它依然愛我,而我,從人們那兒只能得到懷疑、鄙棄和侮辱,也就懷著子女般的依戀,緊緊依偎著她。至少今天晚上,我要成為她的客人——因為我是她的孩子,我的母親會收留下我,既不要錢也不要任何代價。我還有一小塊麵包,是中午經過一個小鎮時,我用一個便士——我最後的一個硬幣——買的一個麵包吃剩下來的。我看到處都有成熟的越橘在閃閃發光,像黑玉珠子般鑲嵌在石楠叢中。我摘了一把越橘,就著麵包吃了下去。我原來已餓得厲害,吃了這隱士式的一餐,儘管並沒有吃飽,總算不那麼餓了。吃完後我做了晚禱,然後就選了塊地方睡覺。

岩石的旁邊石楠長得很深,我躺下來後,雙腳正好埋在裡面。溝坎兩邊的石楠都長得很高,只留下狹狹的一溜空隙讓夜風侵入。我把披巾對半折疊,當作被單蓋在身上。有一處微微隆起的地方,長滿苔蘚,正好當作枕頭。這樣過夜,至少在剛入夜的時候,我沒有感到冷。 本來,我已經可以足夠安適地休息了,可是一顆悲傷的心破壞了它。它哀訴著自己裂開的傷口,體內的流血,繃斷的心弦。它在為羅切斯特先生和他的命運戰栗。它懷著強烈的憐憫為他悲嘆。它懷著永無休止的渴望呼喚著他,儘管自己已像折斷雙翅的鳥兒般無能為力,卻依然徒然地抖動殘破的翅膀試圖去尋找他。 這種思緒把我折磨得疲憊不堪,我起來跪著。夜已經降臨,它的點點星辰已經升起。這是個平安、寂靜的夜,那麼安詳,簡直不像是個恐懼的伙伴了。我們都知道,上帝無處不在,但最使我們確切地感到他的存在的,是在他的傑作大規模地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正是在這清澈無雲的夜空中,他的大千世界默默地朝前滾動,我們最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無限,他的全能,他的無所不在,我已起來跪著為羅切斯特先生做了祈禱。我仰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到了宏偉的銀河。想起了它是什麼——那兒有無數星系像一道淡淡的光痕掃過太空——我感到上帝的偉大和力量。我確信他有能力去拯救他所創造的萬物,我越來越堅信,無論是地球還是它所珍視的每一個靈魂,都不會毀滅。我把祈禱變成了感恩,因為生命的源泉也就是靈魂的救星。羅切斯特先生是安全的,他屬於上帝,他也一定會受到上帝的保佑。我重又偎依到大地的懷中,不一會兒,就在熟睡中忘卻了悲傷。

可是第二天,生活需求又擺到了我的面前,可我既全身乏力,又身無分文。小鳥早已離窩,蜜蜂趁露水未乾、晨光正好時,早已飛來採集石楠花蜜——當早晨長長的影子已經縮短,陽光早已佈滿大地和天空時——我起身了,朝四下里打量著。 好一個安靜、炎熱而又完美的白天啊!這一望無際的沼澤多像一片金色的沙漠!到處都是陽光。我真希望我能生活在這陽光裡,並能以此為生。我看見一條蜥蜴爬過那塊岩石,我看見一隻蜜蜂在蜜甜的越橘中奔忙。這會兒我真想變成蜜蜂或蜥蜴,那樣我就能在這兒找到合適的食物和永久的棲身之地。可我是個人,有人的種種需求,我不能在這沒有什麼可以滿足人的需求的地方逗留下去。我站起身來,回頭看了看身後留下的舖位。前途渺茫,我只巴望——昨天晚上趁我睡熟時,我的造物主能發發善心收回我的靈魂,那我這個疲憊不堪的身軀就可以被死亡解脫出來,不必再去和命運搏鬥,現在只需靜靜地腐爛,和和平平地和這片荒原的泥土混合在一起了。然而,生命,連同它的一切需要,還有苦難,還有責任,都還為我所有。重負還得背著,需求還得滿足,苦難還得忍受,責任還得履行。我出發了。

我又回到惠特克勞斯。這時太陽已經當頭高照,炙熱難當,我順著背著太陽的那條路走去。沒有其他什麼情況可以供我自由作出選擇了。我走了很久,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竭盡全力,可以心安理得地向幾乎壓垮我的疲勞屈服了——可以放鬆一下這種強迫的行動,就近在我看到的一塊石頭上坐下,毫不抗拒地屈服於心靈和肢體的一片麻木——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陣鐘聲——教堂的鐘聲。 我轉身朝傳來鐘聲的方向一看。發現那邊是一些富有詩情畫意的小山,可是在一小時前我就沒有再去注意山色的變化和麵貌了。這時我看到在那些小山之間,有著一座村落和一個尖屋頂。我右邊的整個山谷全是牧草地、麥田和樹林。一條閃閃發光的小溪在不同色彩的綠蔭中蜿蜒而過,穿過正在成熟的莊稼,穿過鬱鬱蔥蔥的林地,穿過灑滿陽光的明亮的牧場。一陣轆轆的車輪聲又把我的注意力喚回到面前的大路上。我望見一輛滿裝貨物的沉重的貨車正吃力地爬上山坡,在它前面不遠處是兩頭母牛和趕牛人。人類的生活和人類的勞動就在近旁。我一定得繼續掙紮下去,像別人一樣努力地生活,辛勤地勞動。

約莫下午兩點鐘,我走進了那個村子。在一條街的盡頭有一家小舖子,櫥窗裡擺著一些麵包。我極想得到一塊,有塊麵包充飢,也許我還能恢復幾分精力,沒有它,我實在是難以繼續前行了。一回到同類中間,我就希望自己有點精神和力氣。要是我餓得昏倒在村子的人行道上,那就太丟臉了。我身上難道沒有東西可以用來換一個麵包捲了嗎?我想了想,我脖子上還繫有一條小絲巾,手上還有一雙手套。我實在不知道陷入極度貧困的人是怎麼做的,也不知道這兩件東西中是不是會有一件讓人接受。也許人家全都不要,但我總得試試。 我走進鋪子,有個女人在那兒。她看到有個穿著體面的人進店來,猜想這準是位小姐,便殷勤地迎了上來。她會怎麼接待我呢?一陣羞慚突然襲上我的心頭,我的舌頭僵住了,原先想好的請求怎麼也說不出來。我不敢拿出已經半舊的手套和皺巴巴的方巾問她要不要,而且覺得這樣做準會顯得荒唐可笑。我只說我累了,求她允許我坐下歇上一會。原以為來了位顧客,現在落了空,她冷冷地同意了我的請求。她指給我一個座位,我頹然地坐了下來。我難受得直想哭,但想到這樣當場出醜太不合時宜,便忍住了。過上一會兒,問道:“村里有女裝裁縫或者普通的女裁縫嗎?”

“有的,有兩三個。按活兒說已經夠多的了。” 我想了一下。現在我已被逼到了正題,我已經到了面臨迫不得已,處於山窮水盡的境地,無親無友,身無分文。我必須做點什麼,可是做什麼呢?我必須去哪兒找個事做,可是去哪兒呢? “你知道附近什麼人家要找傭人嗎?” “不,我不知道。” “這地方主要靠什麼為生?大多數人都乾些什麼?” “有些人種莊稼,不少人在奧利弗先生的針廠和鑄造廠幹活。”“奧利弗僱用女工嗎?” “不,那是男人幹的活。” “那麼女人幹些什麼呢?” “我不太清楚,”她回答,“有的干這,有的干那,窮人總得想法子才能過下去。” 她看來對我的間話有些厭煩了,說實話,我又有什麼權利對她問個不休呢?有一兩個鄰人走了進來,顯然需要用我的椅子,我就起身告辭了。

我沿街走著,邊走邊打量著左右兩邊的一座座房子,但我找不到任何藉口或因由可以讓我走進其中的一座。我繞著村子徘徊,有時走到村外不遠的地方,然後又折了回來,這樣一直走了約莫一個多小時,我精疲力竭,而且餓得發慌,我拐上了一條小徑,在一排樹籬下坐了下來。可是坐了不多一會兒,我又支持著站起身來,再去尋找——找一個解救危機的辦法,或者至少找一個能指點我的人。在小徑的盡頭,有一幢漂亮的小屋,屋前有個花園,收拾得乾淨整齊,園中的花卉五彩繽紛。我在屋前停了下來。我有什麼事要走近那白色的小門,去碰那閃亮的門環呢?這屋子的主人憑什麼會有興趣來幫助我呢?可我還是挨身上前,敲了敲門。一位神情和善、衣著整潔的年輕女子開了門。我用從絕望的心和衰弱的身體所能發出的聲音——一種低微和顫抖的可憐的聲音——問道:這兒要不要雇用僕人?

“不,”她說,“我們不用僕人。” “你能不能告訴我,我上哪兒能找到個隨便什麼工作?”我繼續問道,“這地方我很陌生,沒有一個熟人。我想找份工作,什麼工作都行。” 可是,讓她為我操心,或者為我找份工作,並不是她的分內事。而且,在她看來,我的身分、地位和所說的這番話,一定十分可疑。她搖搖頭說,她“很抱歉,沒法告訴你什麼”,接著,那扇白色的門就關上了,輕輕的,很有禮貌,但還是把我關在門外了。要是她能讓門稍微多開一會兒,我相信我原本會開口討一片麵包的,因為我現在已經落到卑下的地步了。 再回到那個吝嗇的村子裡去,我實在受不了,再說,那兒也不太有希望能得到幫助。我看見不遠處有一片樹林。它的濃蔭看來可以提供誘人的安身之處,我真寧願上那兒。可是,我是那麼難受,那麼虛弱,被生理之需折磨得那麼痛苦,本能迫使我在有可能得到食物的住家附近徘徊不去。當飢餓這只兀鷹用喙和爪抓啄著我的身體時,要想獨處也不可能獨處,要想休息更不可能休息了。

我走近一座座房子,走開,然後又返回去,又慢慢走開。我總是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去要求別人——沒有權利要求別人來關心我舉目無親的命運一一這種念頭便使得我退縮不前。就在我像一條無家可歸而又飢渴難忍的喪家犬似的到處亂轉時,下午悄悄地逝去了。我穿過一片田地,眼前出現了教堂的尖頂,我趕緊朝它走去。在教堂墓地附近,一座花園的中間,矗立著一座雖然很小但構造精緻的房子,我知道這準是牧師的住宅。我想到,一個陌生人來到一個沒有熟人的地方,想要找一份工作,常常可以去求牧師舉薦和幫助。對那些希望得到幫助的人進行幫助——至少是給予忠告——是牧師的職責。我好像還有點權利到這兒來求個主意。於是我重新鼓起勇氣,聚起我剩有的一點微薄之力,堅持著朝前走去。我來到屋子跟前,敲了敲廚房門。一個老婦人開了門,我問:“這兒是不是牧師的住宅?” “是的。” “牧師在家嗎?” “不在。” “他很快就回來嗎?” “不,他離家外出了。” “去很遠的地方嗎?” “不太遠——離這兒約莫有三英里。他是因他父親突然去世給叫去的。他現在在澤邊莊,很可能要在那兒待上兩個星期。” “家裡有女主人嗎?” “沒有,除了我沒別人了。我是管家。”讀者啊,我可沒法厚著臉求她布施,儘管我餓得快要昏倒了。我還不能開口去乞討。我只好又吃力地緩緩走開了。 我重又解下了我的絲巾——又一次想起了那家小舖子裡擺著的麵包。哦,哪怕有一塊麵包皮,有一小口麵包來緩解一下飢餓的劇痛也好啊!我本能地轉過身來又朝村子走去。我又找到那間小舖子,走了進去。儘管除那個女人外還有別的人在場,我還是壯起膽子請求說:“我可以拿這條絲巾換你一個麵包嗎?” 她帶著明顯的懷疑看著我:“不,我從來不做這樣的買賣。” 我幾乎已不顧一切了,要求只給半個麵包,但她還是拒絕了。 “我怎麼知道你這塊絲巾是從哪兒弄來的呢?”她說。 “那你願意要我的手套嗎?” “不要,我要手套有什麼用?” 讀者啊,詳談這些細節真讓人不愉快。有人說,回憶過去的痛苦經歷,別有一番樂趣,可直到今天,我還不忍去重溫我談到的這段時刻。精神上的落魄,和肉體上的痛苦攙和在一起,這種回憶太令人心酸了,我實在不願再去詳談。對那些拒絕過我的人,我一個都不責怪,因為那是意料之中的事,而且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一個普通的乞丐往往就是懷疑的對象,一個衣著體面的乞丐就更加難以避免了。固然,我乞求的只是一份工作,可是,給我提供一份工作,是誰的分內事呢?當然不是這些第一次見到我、對我的品性一無所知的人。至於那個不肯拿麵包換我絲巾的女人,呃,她是對的,既然她覺得我的提議可疑,或者認為這筆交易不合算,她的拒絕當然是對的了。還是讓我長話短說吧。這個話題我實在不想多說了。 天黑前不久,我經過一家農舍,農人坐在敞開的門口,正吃著麵包乾酪的晚餐,我停下腳步,說: “你肯不肯給我一片麵包?我餓極了。”他詫異地朝我看了一眼,可是並沒答話,他從自己的麵包上切下厚厚的一片遞給了我。我猜想他並不認為我是個乞丐,只不過是位有點古怪的小姐,看上了他的黑麵包。我一走到看不到他房子的地方,馬上坐下吃了起來。 我不指望能在人家的家裡投宿,於是便到我前面提到過的那片林子裡找了個住處。可是這一夜過得糟透了,睡得很不好。地又潮,天又冷,加上不止一次有人闖進來,打我旁邊走過,我不得不一再換地方,沒有一點安全感和清靜感。天快亮時,下起雨來,接著一整天都下著雨。讀者啊,請別要我細說這一天的情況了。我仍像前一天一樣找工作,像前一天一樣遭拒絕,也像前一天一樣挨餓。不過有一次,我吃到了一點東西。在一家農舍門口,我看到一個小姑娘正要把一點冷粥倒進豬槽。 “你把這給我好嗎?”我問。 她睜大眼睛看著我。 “媽媽!”她喊道,“這兒有個女人要我把粥給她。” “好吧,孩子,”農舍裡有個聲音回答說,“要是她是個要飯的,就給她吧。豬不愛吃粥。” 姑娘把那凝結成塊的冷粥倒在我手裡,我狼吞虎咽地把牠吃了下去。 當雨天的暮色漸濃的時候,我在一條冷冷清清的馬道上停了下來,我已經在這條小道上走了一個多小時了。 “我已經筋疲力盡了,”我自言自語地說,“我感到實在沒法再往前走了。難道今晚我又得在外面露宿不成?雨下得這麼大,我得把頭枕在又濕又冷的泥地上嗎?怕是沒有別的辦法了,誰肯收留我呢?不過,那樣實在是太可怕了,帶著飢餓、虛弱、寒冷,還有淒涼——帶著徹底的絕望露宿荒野。不過,很有可能不到天明我就會死去,為什麼不心甘情願地去迎接死亡呢?為什麼我還要苦苦掙扎去保持這毫無價值的生命呢?就因為我知道並且確信,羅切斯特先生還活著。再說,受飢寒而死,這種命運是天性所不能承受的。哦,上帝啊!再支持我一會兒吧!幫助我!——指引我!” 我呆滯的目光茫然地掃視著雨霧中朦朧的景色。我看出我已經走得離村子很遠,都快要看不見它了。連它周圍的耕地都看不見了。我經過一個個路口和一條條岔道,再一次來到了那一大片沼澤地的附近。這會兒,只有幾塊沒有開墾過的荒地橫在我和那些黑黝黝的小山之間了。它們幾乎跟那些石楠地一樣荒蕪貧瘠。 “哦,我寧願死在小山那兒,也不願死在街上,或者人來人往的大路上。”我心裡想,“而且寧可讓烏鴉和渡鴉——如果這一帶有渡鴉的話——把我的肉從骨頭上啄去,也比給裝進一口救濟院的棺材,在乞丐的義塚裡爛掉強。” 於是,我轉身朝小山走去,來到了它的跟前。現在只要找個低凹處,讓我能躺下來就行,這樣即使不太安全,至少也比較隱蔽。可是這整個荒丘表面一片平坦,除了顏色之外,幾乎看不出任何變化,在沼澤地上長滿燈心草和苔蘚的地方是綠色的,在乾燥,隻長石楠的地方是黑黝黝的。天色已經愈來愈暗,但我仍能分辨出它們的不同來。儘管只能從明暗上來區別,因為沒有日光,顏色已模糊難辨了。 我的目光依舊環顧著這昏暗的小山丘並順著消失在荒涼遠景中的沼澤地邊緣掃視過去。這時,在遠處沼澤和山脊之間一個隱約可見的地方,突然出現了一點亮光。 “那是'鬼火',”這是我第一個念頭,並且料定它很快就會熄滅。然而它卻繼續穩定地亮著,既不後退,也不前移。 “這麼說是剛燃起的篝火了?”我自問道。我定睛看著,看它有沒有擴大。可是沒有,它既沒有縮小,也沒有擴大。 “也許是房子裡的燭光吧。”我又這樣猜測著。 “不過即使是燭光的話,我也走不到那兒。它太遠了。而且就算離我不到一碼,對我來說又有什麼用呢?無非是敲開門接著又被當著面砰地關上。” 我一下子癱臥在站著的地方,把臉埋進了草地裡。我一動不動地躺了一會。夜風掃過小山,掠過我,嗚咽著消失在遠方。雨下得更猛了,已把我全身淋得濕透。要是我能凍僵到成了凝結的冰霜——處於死亡的那種舒適的麻木狀態——那就任憑雨水繼續澆淋下去吧,我會對它毫無知覺。可是我的肌膚仍有生命,在寒冷的風雨侵襲下凍得直打哆嗦。過不多久我就爬了起來。 那亮光仍在那兒,透過雨幕在朦朧閃爍,但始終穩定在原處。我重又舉步向前,硬拖著精疲力竭的雙腿慢慢朝亮光走去。它引著我從斜刺裡穿過小山,經過一片寬闊的沼澤地。這片沼澤地在冬天準是根本無法行走的,就連眼下這盛夏季節,也是泥漿四濺,一步一滑。我摔倒了兩次,但仍照樣爬了起來,強打起精神。那亮光是我的一線渺茫的希望啊,我一定得掙扎到那兒。 一穿過沼澤地,我就看到荒原裡有一條發白的痕跡。我朝它走去。那不是大路便是一條小徑,徑直通向那個亮光。亮光此刻正閃爍在一個土丘似的高處,四周全圍著樹——根據我在黑暗中能分辨出的形狀和樹葉看,顯然是冷杉。可是待我走近時,我的星辰卻消失不見了,有什麼東西擋在了我和它之間。我伸手摸了摸面前黑糊糊的東西,弄清那是一堵粗糙石塊砌的矮牆——牆頭上有像柵欄似的東西,牆裡面則是高高的帶刺的樹籬。我沿著矮牆摸索著走去。又有個發白的東西在我面前閃光,那是一扇園門——一扇小邊門。我輕輕一碰,它就在鉸鏈上滑動打開了。門內兩邊各有一叢黑黝黝的灌木——冬青或者紫杉。 走進門,經過灌木叢,一座房子的輪廓出現在眼前,黑黑的、低低的,相當長。可是那指引我的亮光卻哪兒也不見它閃亮。四周只是一片漆黑。屋子裡的人都睡了嗎?我擔心的是這回事。為了找門,我繞過了一個屋角。那友好的亮光又出現了,它是從一扇很小的格子窗的菱形窗玻璃裡照射出來的。窗子離地約一英尺,由於牆上爬滿常青藤和別的攀緣植物,使得窗子變得更小了。房子開窗的這面牆上,密密層層地佈滿它們的葉子。窗口被葉子遮擋著只剩下狹狹的一條,可以說連窗簾和百葉窗都不需要用了。我俯下身子,撥開遮在窗口的一簇葉子,便能看到裡面的一切了。我清楚地看到,這是一間鋪沙地面的房間,地板洗刷得乾乾淨淨。有一個胡桃木的餐具櫃,上面整齊地擺著一排排錫製的盆碟,反映出泥炭爐裡又紅又亮的火光。我還能看見一隻鐘,一張白松木桌子,幾把椅子。曾是我的指路明燈的那支蠟燭就點燃在桌子上。燭光旁,一位老婦人正在織著襪子。她模樣看上去有點土氣,但渾身收拾得乾乾淨淨,就像她周圍的一切那樣。 我只是粗略地看了看這一切——其中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令我更感興趣的是爐子旁邊的兩個人,她們靜靜地端坐著,沐浴在一片玫瑰色的寧靜和溫暖之中。兩位文雅的年輕女子——從各方面看來都是大家閨秀——一個坐在一把低矮的搖椅裡,另一個坐在一張更低的矮凳上。兩人都穿著黑紗和毛葛的重喪服,那黑色的服飾更突出地襯托出她們異常白暫的脖子和臉蛋。一隻大獵狗把它碩大的頭枕在一個姑娘的膝蓋上——另一個姑娘把一隻黑貓抱在裙兜里。 這間簡陋的廚房里居然待著這樣兩個人,可真是奇怪!她們全是什麼人呢?她們不可能是桌邊那個老婦人的女兒,她看上去像個鄉下人,而她們倆卻非常文雅而有教養。我在哪兒都沒見過她們那樣的臉,可是當我注視著她們時,卻彷彿對每一個面部特徵都很熟悉。我不能說她們漂亮——她們太蒼白、太嚴肅,這字眼用不上。由於兩人都在低頭看書,看上去就像在沉思,幾乎到了嚴厲的地步。她們兩人中間的一個架子上,放著另外一支蠟燭和兩本大書。她們不時去翻閱一下那兩本書,似乎拿它們和手中較小的書作比較,就像人們在翻譯時查詞典一樣。這場面是如此靜謐,以致在場的人彷彿都成了影子,而這間生著火的房間就像是一幅圖畫。竟然如此寂靜,我能聽見煤渣從爐柵間落下,時鐘在昏暗的角落裡嘀嗒作響,我甚至想像我能聽出老婦人手中織針卡嗒卡嗒的相碰聲。因此,當有個聲音終於打破這奇怪的沉寂時,我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聽著,黛安娜,”專心致志的學生中的一個說,“弗朗茨和老丹尼爾在一起過夜,弗朗茨正在講一個把他嚇醒過來的夢——聽著!”她低聲吟了些什麼,可我一個字也沒聽懂,因為那是一種陌生的語言——既不是法語,也不是拉丁語。這是不是希臘語或者德語,我說不上。 “真有勁,”她念完後說,“我很欣賞。”另一個姑娘方才抬著頭聽她妹妹說話,這時她一邊凝視著爐火,一邊重複了剛才念過的一行。後來我知道了這種語言和這本書,因此我願在這兒把這一行引述一下,儘管我當初聽來,這簡直就像是敲打銅器的聲響——沒有表達出任何意義。 “'這時走出來一個人,外貌猶如繁星滿天的夜空';好!好!”她大聲嚷道,那對深邃的黑眼睛閃閃發亮。 “一個隱隱約約的偉大的天使恰像站在了你的面前!這一行抵得上一百頁浮誇的文字。'我用憤怒的天平權衡我的思想,用怒氣的砝碼權衡我的行為';我喜歡它!” 兩人又默不作聲了。 “有哪個國家的人是這樣說話的?”老婦人放下手中的編織,抬起頭來問道。 “有的,漢娜——有個比英國大得多的國家,那兒的人就是這樣說話的。” “哦,說實在的,我真不明白他們互相怎麼能聽懂。要是你們有誰上那兒,我想準能聽懂他們說些什麼吧?” “他們說的我們也許能聽懂一點,可不是全能聽懂——因為我們不像你想的那麼聰明,漢娜。我們還不會說德語,要是沒有詞典幫忙,我們什麼也看不懂哩。” “學這種話對你們有什麼好處呢?” “我們盼望以後能教這種語言——或者至少像人家說的那樣,能教教初級的也好,那櫸掙的錢就可以比現在多了。” “那敢情是。不過該歇著了,今晚你倆學得夠多了。” “我想是的,至少我已經累了,瑪麗,你呢?” “累得要命。沒有老師,光靠一本詞典辛辛苦苦學一門外語,畢竟是吃力的活兒。” “是呀,尤其是學像德語這樣一種難懂而又出色的語言。不知道聖約翰什麼時候能回來。” “肯定快啦。這會兒剛十點。”(她掏出別在腰帶上的小金表看了看)“雨下得很大。漢娜,請你到客廳裡去看一看火爐好嗎?” 那婦人站起身,打開了房門。透過打開的門,我依稀看到有一條過道。不一會兒我就听到她在裡面一間房里通爐子。沒過多久她就回來了。 “哦,孩子們!”她說,“現在一走進那間屋子,我就感到難受。那張椅子空空的,推到了屋角里。看上去有多淒涼。” 她用圍裙擦了擦眼睛。兩個姑娘原先就很嚴肅,現在則顯得悲傷了。 “不過他去了更好的地方了,”漢娜繼續說,“我們不該盼望他再回到這兒來。再說,沒有人能死得比他更安詳了。” “你說他一句也沒提到我們?”一位小姐問道。 “他來不及了——孩子,你父親他一會兒就去了。他像前一天一樣,只是有點不舒服,可是沒什麼要緊。聖約翰先生問他是不是要派人叫你們當中的哪一個回來,他還笑話他哩。第二天——也就是說兩個星期以前——他的頭又開始有點發沉,便上床去睡了,打這以後,就再也沒有醒過來。你們的哥哥進臥室去看到他時,他全身差不多都已經僵硬了。唉,孩子們,他是最後的一個老派人了——因為跟那些去世的人相比,你們和聖約翰先生像是另一類人。儘管你們的母親跟你們很相像,幾乎和你們一樣有學問。你活像她,瑪麗。黛安娜像你們父親。” 我認為她們倆非常相像,實在說不出這個老僕人(這會兒我已經斷定她是僕人了)在哪兒看出了不同。兩人都臉色白皙,身材苗條,相貌非凡,一副聰明的樣子。的確,其中一個頭髮比另一個稍深,發式也有不同,瑪麗的淡褐色頭髮從中間分開,編成光滑的式樣,黛安娜顏色稍深的頭髮,鬈曲著密密地蓋住了她的脖子。時鐘敲了十點。 “你們一定想吃晚飯了,”漢娜說,“聖約翰先生回來了,也會這樣的。” 說完她就忙著去準備晚飯了。兩位小姐站起身來,她們似乎打算到客廳裡去。在這之前我一直那麼全神貫注地看著她們,她們的外貌和談吐,引起了我強烈的興趣,我竟把自己可憐的處境都忘掉一半了,現在我又想起來了。對比之下,我的境遇就更淒涼,更絕望了。要打動屋子裡的人讓她們來關心我,要使她們相信我的需要和悲苦是真的——要說動她們給我這個流浪者一個歇息之地,看來是多麼不可能啊!當我摸到了門口,遲疑地敲起門來時,我覺得上面的想法只不過是妄想。漢娜開了門。 “你有什麼事?”她用驚詫的聲調問道,一面藉著手中的燭光打量著我。 “我可以跟你的小姐們說句話嗎?”我說。 “你最好還是先告訴我,你要跟她們說些什麼。你是打哪兒來的?” “我是個外地人。” “你在這個時候上這兒來幹什麼?” “我想在外屋或者隨便什麼地方借住一個晚上,還想要一點麵包吃。” 漢娜的臉上出現了我最擔心的那種懷疑的表情。 “我可以給你一塊麵包,”她停頓了一會兒說,“可我們不能收留一個流浪者過夜。這辦不到。” “千萬讓我跟你的小姐們說一說吧。” “不行,我不讓。她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你不該在這個時候到處遊蕩。這看起來很不好。” “可要是你把我趕走,我上哪兒去呢?我怎麼辦呀?” “哦,我敢說你準知道上哪兒去,該怎麼辦。當心別乾壞事,這就行了。給你一個便士,現在走吧……” “一個便士我不能吃,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往前趕路了。別關門吧!——哦,看在上帝分上,別關!” “我一定得關上,雨都打進來了……” “去告訴小姐們——讓我見見她們……” “老實說,我不會去告訴的。你準是個不守本分的人,要不也不會這麼吵吵鬧鬧的。走開!” “可你把我趕走,我一定會死掉的。” “你才不會哩。我怕你是在打什麼壞主意,這麼深更半夜還想闖進人家家裡來。要是附近還躲著你的同夥——強盜什麼的——你可以告訴他們,屋子裡不光是我們這幾個人,我們還有一位先生,還有狗和槍。”說到這兒,這個老實固執的僕人砰的一聲關上了門,而且上了閂。 這下真是糟糕透頂了。一陣劇烈的疼痛——徹底絕望的痛苦——充塞著、撕裂著我的心。我真的是筋疲力盡了,一步也動彈不了了。我頹然倒在門口濕漉漉的台階上。在極度痛苦中,我呻吟著——絞著手——哭泣著。哦,這死亡的魔影!哦,這最後的時候如此可怕地來臨了!唉,這樣孤獨——這樣從同類中被驅逐出來!不僅是希望這一精神支柱,就連堅忍不拔這一立足之點,也都失去了——至少是有一會兒失去了。但是後者,我很快就又竭力恢復了。 “我只有等死了,”我說,“我相信上帝。讓我試著默默地等待他的意志吧。” 這些話我不僅在腦子裡想著,而且也從口中說了出來。說著我就把我的全部苦難驅回到心中,強使它們埋在心底——安安靜靜地不再出聲。 “人都是要死的,”近旁突然有個聲音說道,“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注定要像你這樣,受盡折磨過早地死去,要是你就這麼因飢渴而死的話。” “是誰,還是什麼東西在說話?”我問道,一時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大跳。不過,這會兒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不會寄予得救的希望了。一個人影就在近旁——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影,我沒能看清,夜漆黑一團,而我的視力又變得衰弱了。這新來的人轉身向著門,長時間地重重敲了起來。 “是你嗎,聖約翰先生?”漢娜叫道。 “是嗎——是呀,快開門。” “哎呀!這麼個狂風暴雨夜,你準是淋得又濕又冷了!快進來——你妹妹都在為你擔心了,我想附近一定還有壞人哩。剛才有個要飯的女人——我斷定她還沒走!——可不,就躺在那兒。起來!真不害臊!餵,快走開!” 我艱難地照他的話做了。不一會兒,我就站在了那間乾淨明亮的廚房裡——就在那爐火跟前——直打哆嗦,渾身難受,知道自己經過風吹雨打,蓬頭散發的,模樣兒一定極其可怕。兩位小姐,她們的哥哥聖約翰先生,還有老僕人,全都定睛看著我。 “聖約翰,這是誰呀?”我聽到有個人問。 “我也說不上,我是在門邊發現她的。”對方回答說。 “她的臉色真蒼白。”漢娜說。 “白得像瓷土和死人了。”有人附和說,“她要倒下來了,快讓她坐下。” 我真的一陣頭暈,倒了下來,可是一張椅子接住了我。我的神誌還清醒,只是一時說不出話來。 “也許喝點水能讓她恢復過來。漢娜,去拿點水來,不過她實在憔悴得不成樣子了。這麼瘦,一點血色也沒有!” “簡直成了個影子了!” “她是病了,還只是餓壞了?” “我想是餓壞了。漢娜,那是牛奶嗎?拿來給我,再拿片麵包來。” 黛安娜(我是從她朝我俯下身來,在我和爐火之間垂下她長長的鬈髮知道的)掰下一小塊麵包,在牛奶里浸了浸,送到我的嘴邊。她的臉緊挨著我,我從她臉上看到了她的憐憫,從她急促的呼吸裡感受到了她的同情。這種像止痛膏似的情感也同樣從她簡短的話裡流露出來:“盡量吃一點吧。” “是呀——盡量吃一點。”瑪麗溫和地重說了一句,也是她親手給我脫掉了濕透的帽子,托起我的頭。我吃了一口她們給我的東西,起初是有氣無力,接著便迫不及待地吃了起來。 “一開始不能吃得太多——要控制,”哥哥說,“我看她已經夠了。”說著他拿開那杯牛奶和那碟麵包。 “再讓她吃一點吧,聖約翰——瞧她眼睛裡那副貪饞的樣子。” “暫時不能再吃了,妹妹。看看她現在能不能說話——問問她叫什麼名字?” 我感到自己能說話了,於是就回答說:“我叫簡·愛略特。”因為仍急於不被人發現,我早就決定改用一個化名。 “那你住在哪兒?你的親友是哪兒的呢?” 我默不作聲。 “我們可以派人去把你認識的人叫來嗎?” 我搖搖頭。 “你能不能講一點你自己的情況呢?” 不知怎麼的,我一跨進這家人家的門檻,一跟這家的主人面面相對,我就不再感到自己無家可歸,四處流浪,被廣大的世界所拋棄了。我就敢於拋掉我沿街乞討的樣子——重又恢復我原來的舉止和品性,我又重新開始認識我自己。所以,當聖約翰先生要我講一下自己的情況時——眼下我身體虛弱難以從命——我稍微沉默了一會兒後便回答說: 先生,我今晚沒法跟你們細談。 “那麼,”他說,“你希望我為你做點什麼嗎?” “什麼也不用”我回答說,我的精力還只能作一些這樣簡短的回答。黛安娜接過了話頭。 “你是說,”她問道,“我們已經給了你所需要的一切幫助,現在盡可以把你打發到荒野和雨夜中去了?” 我看看她,心想,她的容貌十分出眾,既生氣勃勃,又善良親切,我突然來了勇氣。我一邊對她的同情的注視報以微笑,一邊說:“我相信你們,即使我是一條迷路的喪家犬,我知道你們也不會把我從你們的火爐邊趕走。事實上,我真的一點也不擔心,隨你們怎麼對待我和照應我吧。不過請原諒我不能多說話——我感到氣急——我一說話就抽搐。”三個人都仔細打量著我,沒有作聲。 “漢娜,”聖約翰先生終於說,“現在先讓她在那兒坐一會兒,別問她話。十分鐘後把剛才剩下的麵包和牛奶給她。瑪麗,黛安娜,我們去客廳,把這件事仔細商量一下。” 他們走了,沒過多久,其中的一位小姐——我說不上是哪一位——回來了。我在暖洋洋的爐火邊坐著,一種昏昏然的舒適感流遍了我的全身。那位小姐低聲對漢娜吩咐了幾句。不多一會,我便由僕人攙扶著上了樓。我濕淋淋的衣服給脫去了,立刻就躺倒在一張溫暖乾燥的床上。我感謝了上帝——在難以言說的精疲力竭中體會到一種感激的喜悅——很快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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