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簡·愛

第24章 第二十二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5395 2018-03-18
羅切斯特先生只給了我一星期的假期,但我卻整整過了一個月才離開蓋茨海德。原來我打算葬禮之後馬上就走,可是喬治安娜求我待到她動身去倫敦的那天。她舅舅吉布森先生從倫敦趕來主持他姐姐的葬禮和安排家務來了,喬治安娜現在終於受到了他的邀請前往倫敦。喬治安娜說,她害怕單獨留下來跟伊麗莎待在一起,從她那兒,沮喪時得不到同情,害怕時得不到鼓勵,做動身的準備時也得不到幫助。這樣,我也就盡量大度地容忍著她軟弱的哀哭和自私的悲嘆,盡力幫她做針線活,打點行裝。確實,我在為她忙碌,而她卻閒著。不過我心裡在想:“要是你我注定要長住在一起,表姐,那我們就得換個位置把事情重作安排了。我可不會老老實實地只顧克制自己,我要派你幹你自己的那份活兒,而且還要逼著你把它幹完,要不就讓它在那兒擱著。我還會要你把那些故意慢聲慢氣、半真半假的抱怨話收回到肚子裡去。只是因為我們的這次交往時間十分短暫,而且又是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悲傷時刻,我才勉強同意讓自己採取這樣耐心和縱容的態度。”

最後,我終於送走了喬治安娜,但這回又輪到伊麗莎要求我再留一個星期。她說她的計劃需要全力以赴,花去了她全部時間和注意力,因為她即將啟程去一個陌生的她方。她整天鎖上房門待在自己的房間裡,裝箱子、清抽屜、燒信件,跟準也不來往。她希望由我來照管家務,接待來客,回复弔唁信。 一天早上,她告訴我說,我可以自由行動了。 “而且,”她還說,“對你的寶貴幫助和辦事周到,我十分感激。跟你這樣的人在一起和跟喬治安娜在一起是有些不同。你在生活中能克盡本分,不拖累別人。明天,”她接著說,“明天我就要動身去大陸。我要到里爾附近一個修道的地方去居住,——你大概會把那叫做修道院。我在那兒會清清靜靜,不受打擾。我要花一段時間來潛心鑽研羅馬天主教的教義,仔細研究他們那一套修道的方式方法。要是我發現它正像大致預想的那樣,最能保證把一切事情都做得規規矩矩,有條有理,那我就會皈依羅馬天主教,也許還要當修女。”

對她的這個決定,我既沒有表示驚訝,也沒有試圖勸阻。 “這種天職對你再適合不過了,”我想,“但願它會對你大有好處!” 我們分手時,她說:“再見,簡·愛表妹,我祝你有好運,你還是有些見識的。” 我回答說:“你也不是沒有見識的,伊麗莎表姐。但是我想,再過上一年,你的見識就會活活地被禁錮在一座法國修道院裡了。不過這不關我的事,既然它對你這麼適合——我也就無所謂了。” “你說得有理。”她答道。說完這番話,我們便各自上路了。因為我以後再沒有機會提到伊麗莎和她的妹妹了,所以不妨就順便在這兒交代一下。喬治安娜結了門對她有利的親事,嫁了上流社會一個風燭殘年的有錢人,而伊麗莎則果真當了修女,如今就在她度過見習期的那座修道院里當院長,她把自己的全部財產都捐給了那座修道院。

人們在經過或長或短的離別後返回故里時是什麼滋味,這我不知道,因為我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感受。我只知道小時候在外面長時間散步後回到蓋茨海德府時,會因為感到很冷或憂鬱而挨罵。後來,從教堂回到洛伍德,原指望有一頓飽餐和暖烘烘的爐火,結果全都落了空。像這樣的回家卻不十分令人愉快,也不讓人怎麼嚮往,都缺乏一種磁力把我吸向某一個點,越是接近越是感到強烈而誘人。至於回到桑菲爾德的感受又如何,那還有待於去嘗試。 我的旅途似乎是讓人膩煩的——讓人十分膩煩。第一天走了五十英里,在一個小旅館裡過了一夜,第二天又走了五十英里。起初的十二個小時,我一直想著臨終前的里德太太,我眼前老是出現她那張變了形、失去血色的臉,聽到她那變得出奇的聲調。我回想著舉行葬禮那天的情景:棺木、靈車,一隊身著黑衣的佃戶和僕人——親戚很少——豁開的墓穴,肅穆的教堂,莊嚴的儀式。後來我又想到了伊麗莎和喬治安娜。我看到她們倆一個是舞會上眾人注目的人物,另一個是修道院里斗室中的住戶。我不禁琢磨和分析起她們倆外貌和性格上各自的特點來。傍晚時分到達某某大鎮時,這些思緒給驅散了。夜使這些思緒轉了向,躺在小旅館的床上,我拋開了回憶,轉而想望未來。

我正在返回桑菲爾德府,可是我還能在那兒待多久呢?不會太久,這一點我能肯定。在我外出期間,我從費爾法克斯太太的信中得悉:那兒的聚會已經散了。羅切斯特先生在三個星期前去了倫敦,不過當時他們預料他過兩星期就會回來。費爾法克斯太太猜測,他是去為婚事作準備,因為他曾說起要去買一輛新馬車。她說,他要娶英格拉姆小姐的打算,在她看來仍然不可思議。但是根據人們談到的,根據她自己親眼見到的,她再也不能懷疑婚禮即將舉行。 “你要是還要懷疑的話,那你可真是太多疑了。”我心裡如此評論說,“這事我可一點也不懷疑。” 接下來的問題是:“我上哪兒去呢?”我整夜夢見英格拉姆小姐。在早晨做的一個景象清晰的的夢裡,我看見她把我關在了桑菲爾德的大門外面,手指著另一條路叫我走。而羅切斯特先生卻袖手旁觀——好像衝著她和我在冷笑。

我並沒有通知費爾法克斯太太我回去的確切日期,因為我不希望他們派什麼馬車到米爾科特來接我。我原來就打算悄悄地步行走這段路的。我把箱子託付給旅館的馬夫以後,在那六月的一個傍晚六點左右,悄悄地離開了喬治旅館,走上了通向桑菲爾德的那條老路,這條路大部分穿過田野,這時候已經很少行人了。 那是個夏日的傍晚,雖說天氣晴朗,平靜無風,但並沒有光輝燦爛。沿路盡是些翻曬乾草的人在忙碌。天空雖說遠不是萬里無雲,不過看起來卻預示著晴好。在露出藍天的地方,那藍色柔和而清澈。雲層又高又稀薄。西邊的天空也顯得暖融融的,沒有潮氣的閃光給它抹上寒意——那兒看上去彷彿燃著一團火,在有著大理石紋路的霧氣屏障後面,正有個聖壇在熊熊燃燒,透過縫隙,映出一片金紅。

路在我前面越來越短,我心裡感到高興。高興得有一次甚至停了下來,問自己這般歡樂究竟是什麼意思,同時提醒自己的理智,這可不是在回自己的家,不是回一個能長久安身的處所,也不是回一個好友們翹首而待的地方。 “當然,費爾法克斯會朝你微笑,平靜地表示歡迎,”我說,“小阿黛爾看見你會拍著手又蹦又跳。可是你自己心裡非常清楚,你想的並不是他們,而是另一個人,可他卻並不想你。” 可是,還有什麼會像青春那麼不顧一切?還有什麼會像缺乏經驗那麼盲目呢?這兩者都認定,不管羅切斯特先生是不是想你,你能有幸再見到他,這是夠快樂的了。它們還說:“快!快!趁你現在還有可能,去跟他在一塊兒,最多再過幾天或者幾個星期,你就要和他永遠分開了!”於是,我扼死了剛剛誕生的心頭隱痛——一個我不能說服自己去承認和培育的畸形兒——繼續快步朝前走去。

桑菲爾德牧場上也在翻曬乾草,或者更準確地說,在我到達的時候,僱工們剛收工,正扛著草耙回家。我只要再穿過一兩塊田地,然後跨過大路,就到了大門口了。樹籬上開的玫瑰花真多啊!可是我已顧不上去採摘幾朵,我急於要到宅子裡去。一株高大的野薔薇,把花繁葉茂的枝條伸到了路的對面。我從它旁邊走過,看見了那窄窄的石頭台階。看見了——羅切斯特先生正坐在那兒,手中拿著一本本子、一支鉛筆,正在寫著什麼。 當然,他並不是個鬼,可是我全身的每根神經都突然變得極度緊張起來,我一時間竟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這是怎麼回事?沒想到看見他我竟會渾身顫抖,沒想到在他面前我竟會說不出話來,動彈不了。只要兩條腿能動,我就立即退回去,沒有必要讓自己變成一個十足的傻瓜。我知道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進宅子。然而,哪怕我知道二十條路也沒有用了,因為他已經看見了我。

“嘿!”他喊道,隨即收起了本子和鉛筆。 “你來啦!請過來呀。” 我想我是過去了,但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我對自己的行動幾乎全然不知,一心想的只是如何保持鎮靜,最重要的是想要控制住臉部肌肉的活動——我察覺它們正肆無忌憚地在違抗我的意志,頑強地想要顯露出我決心要掩蓋的東西。不過,我戴著面紗——它正好放了下來。我仍能勉強做到舉止不失體面和鎮靜。 “真的是簡·愛嗎?你剛從米爾科特來,而且是走著來的?沒錯——這又是你的一個鬼把戲。不叫人派輛馬車去接你,不願像平常人那樣,坐著車轔轔轔地經過街道沿大路回來,卻要乘著暮色悄悄地溜到你家附近,就好像你是個夢幻或者影子似的。這一個月來你到底幹什麼去了?”

“我一直在陪著我舅媽,先生,她去世了。” “一個地地道道的簡式回答!願善良的天使保佑我吧!她是剛從另一個世界——從死人的住處來的。在這樣的黃昏暮色裡遇見我一個人在這兒,居然還這麼告訴我!要是我有膽量的話,我真得先摸一摸你,看看你到底是個人還是幽靈,你這個淘氣的小鬼!不過,那樣我倒還不如到荒地裡去抓一把藍色的'鬼火'哩。真是個玩忽職守的人!玩忽職守的人!”他稍停了一會後接著又說,“離開我外出整整一個月,我敢說,你準把我給忘得一干二淨了。” 我知道和我的主人重逢會是很愉快的,儘管我擔心很快他就不再是我的主人了,而且明知我在他心目中算不了什麼,這些都破壞了愉快的情緒,然而羅切斯特先生永遠具有(至少我這樣認為)使人愉快的巨大力量。而且,像我這樣一隻失群的異鄉孤鳥,只要能嚐到一口他撒給的麵包屑,也等於是飽享盛宴了。他最後的幾句話使人欣慰,這似乎是說,他還頗為在乎我是不是忘記了他呢。而且他還把桑菲爾德說成是我的家——但願它真是我的家就好了啊!

他一直沒有離開台階,我也不想請他下來讓我過去。我隨即就問起他是不是去過倫敦了。 “去了。我猜想你是靠千里眼看到的吧?” “費爾法克斯太太在一封信裡告訴我的。” “那她告訴你我去幹什麼了嗎?” “哦,告訴了,先生!人人都知道你去那兒的使命。” “你一定得去看看那輛馬車,簡,然後告訴我,你覺得它給羅切斯特太太坐是不是正合適,她靠在那紫紅軟墊上看上去像不像個波迪西亞女王。簡,但願我在外貌上能稍微配得上她一點。你既然是個仙女,那麼請告訴我,你能不能給我一道符咒或者是一帖靈丹妙藥,或者是諸如此類的東西,讓我變成個美男子呢?” “這是連魔力也辦不到的,先生,”我說,心裡卻接著說:“充滿愛情的目光,就是你所需要的符咒。在這樣的目光看來,你已經是夠美的了。甚至你的嚴峻,也有超乎美之上的力量。” 有時,羅切斯特先生曾以我無法理解的敏銳看出我未說出的想法。這一次,他對我脫口而出的回答也未加註意,而是用一種他特有的那種微笑朝我笑著。這種微笑他難得一用,似乎認為它太珍貴了,一般情況下捨不得動用。它是真正的感情的陽光,此刻他就用這陽光照耀著我。 “過去吧,簡妮特,”他一邊說,一邊讓開身子讓我走過台階。 “回家去,在你的朋友家歇一歇你那雙四處漫遊的疲憊小腳吧。” 現在我唯一得做的就是默默地服從他。我沒有必要再跟他談下去。我一聲不響地走過台階,打算就這麼平平靜靜地離開他。可是,一陣衝動突然緊緊攫住了我,一種無形的力量迫使我回過身去。我說道,或者是我內心的什麼東西,不由我作主地代我說道: “謝謝你的深情厚意,羅切斯特先生。重又回到你這兒來,我感到格外高興。你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的家——我唯一的家。” 我飛快地朝前走去,即使他要追我,也追不上了。小阿黛爾見了我,高興得幾乎發了瘋。費爾法克斯太太仍用她往常那種純樸友好的態度歡迎我。莉亞微笑著,就連索菲也高興地對我說了聲“晚上好”。這真讓人有說不出的高興。被你的同類所愛,感到有你在更增加了他們的快慰,這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啊。 那天晚上,我堅決地閉上眼睛不去看未來,塞住耳朵不去聽不斷警告的聲音——那聲音提醒我離開即將臨近,悲傷就要到來。用過茶點,費爾法克斯太太拿起了她的編織活,我在她身旁的一張矮凳上坐下,阿黛爾跪在地毯上緊緊偎依著我,一種相親相愛的感覺就像一個金色的祥和光環圍繞著我們。我不由得默默祈禱,但願我們不要太早分離,也不要離得太遠。正當我們這樣坐著,羅切斯特先生不聲不響地走了進來。他看著我們,似乎對如此和睦相處的景象感到十分愉快。他說他猜想老太太見自己的養女又回到了身邊,現在准定稱心如意了。還說他看阿黛爾是“正想把她的英國小媽媽一口吞下去呢”。這時,我又有點冒昧地產生了希望,但願即使在他結婚之後,他也會把我們安排在什麼地方,讓我們團聚在一起,繼續受到他的庇護,而不把我們完全從他的陽光下趕了出去。 我在回到桑菲爾德府後的兩個星期,平靜得讓人可疑。有關主人的婚事,一句話也沒人提起,也沒有看見有人為這樁大事做任何準備。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向費爾法克斯太太打聽,問她是不是聽說有什麼事情作出了決定,而她總是回答說沒有。她說她有一次確實問了羅切斯特先生,問他打算什麼時候把新娘娶回家來,可他只是開了句玩笑來回答她,同時還露出他特有的古怪表情,她搞不清他那是什麼意思。 有一點使我特別感到奇怪,那就是他並沒有來來去去地旅行,沒有去英格拉姆莊園訪問。固然,英格拉姆莊園遠在二十英里之外,在另一個郡的邊上,可是這點距離對一個熱戀中的情人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對於像羅切斯特先生這樣一個熟練而精力充沛的騎手來說,只不過是一個上午的行程罷了。我不禁萌生出種種我不該有的希望:希望這門親事已經告吹了;希望這只是謠傳;希望有一方或者雙方都改變主意了。我常常觀察我主人的臉,看看它是否有傷心或者惱怒的神色。可是我想不起他幾時有過現在這樣既無愁雲又無不快的心情。當我和我的學生跟他在一起時,即使在我的興致不高,或者陷入難免的沮喪心情中時,他甚至會變得快活起來。他以前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經常把我叫到跟前去。我在他跟前時,他對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親切過——唉!我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地愛過他。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